自疫情爆发以来,中国国台办不只一次指责民进党政府以疫情为由要求加入WHO、与AIT(美国在台协会)签订“台美防疫伙伴联合声明”是“以疫谋独”、挟洋自重。而台湾总统蔡英文在3月19日发表的总统府敞厅谈话中,则正面反击,这种批评台湾“以疫谋独”的说法,“只是以政治思考的狭隘心态,无助于当前疫情防治。”
台湾是否以疫谋独?两岸政府或许难有共识。但自疫情爆发以来,台湾共同体不断地进一步凝聚、团结,进而出现更清晰的边界轮廓,确是不争的事实,也不是台湾政府可以完全掌控、“谋”之的单向道。
27日,正当美国的新冠肺炎案例数刚刚突破十万例之际,北加州地区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刊出了一则报导,标题为 〈“难民”从湾区逃往台湾,希望远离冠状病毒〉 。
这则报导采访了两位北加州的华裔居民,他们都在台湾“封关”前的最后一刻,成功地从美国飞抵台湾入境;其中一位当事人 Connie Wong,甚至还将自己年迈的双亲也一起带到了台湾,目前栖身在台北的一处旅馆。
“如果我双亲也感染肺炎了,就算送去旧金山的医院急诊,他们也分不到呼吸器,因为到时已经会是战时状态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护士、医生,也没有足够的呼吸器。”她在接受采访时如此说道。
Connie Wong 还指出,就她所知,当时正在逃离美国、前往台湾避难的人并不少见,但她的女儿最后选择留在美国,因此她现在也在台湾搜罗口罩和消毒纸巾,准备将这些防疫物资送回美国。
这则报导被转贴在台湾脸书粉丝团页面之后,却引起了部分台湾网民的不满与骚动。有些人将这些“归国华人”比拟为在肺炎疫情爆发之后出逃的武汉人,有些人则附和自己也有认识住在美国的亲友都“逃了回来”,但更多的留言,则似乎是下意识地将这些从美国来台的个案,连结上了另一个经常挑动台湾舆论神经的议题——海外侨民是否滥用健保制度?
海外侨民“滥用”健保制度吗?
台湾从1995年开始实施的全民健康保险制度,由于覆盖率几近百分之百、医疗纪录系统建置完备,以及物美价廉的特性,近年来受到了许多外国媒体的注目。
台湾目前采行的健保制度,由中央健康保险署作为单一保险人,统一掌控医疗服务和药物的价格,几乎垄断了医疗市场,因而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更像是“社会福利”;根据《全民健康保险法》,只要是在台湾设有户籍的国民,以及持有合法居留文件的外国居民,都拥有投保健保的资格。
在台湾,病患看诊的自付额相当低廉(在普通诊所看诊,通常只需负担挂号费约 50 至 150 元台币),保费也并相当实惠(一个月最低约 750 元台币),因此移居海外、或拥有双重国籍的台湾人,通常都会保留台湾的户籍和健保资格。
这社福色彩浓厚的制度,始于1995年3月1日。健保署署长李伯璋回顾,全民健保开办之前,台湾相关健康保险的制度繁多,例如,劳保、公保、军保、农保等,当时全国约有1240万人加入劳保,占当时总人口的59%。但其余41%的非就业人口,多属于未成年人、65岁以上老人等族群,无经济自主性、无法加保,且缺少适当医疗保障。
李伯璋说,这些弱势群体本就是医疗上高风险、高需求者,却又不易在民间保险市场中获得适切的医疗照护,1986年,前行政院院长俞国华提出全民健保的规划,整合现有医疗保险制度,试图开办全民健康保险,经过多年规划,在1995年正式上路。
由于美国并没有类似实施“单一保险人制度”的全民健康保险,即便有私人保险,医疗费也依然相当昂贵,因此保留台湾健保资格的这种现象,在移居美国的台湾侨民身上特别常见。坊间盛传,从美国返台看病,甚至是固定回台健检洗牙、顺道探亲的开销,就算加上了机票费用,也依然只是在美国医疗费用的零头而已。
长期下来,这些出于医疗目的而返台的美国侨民,就逐渐被冠上了“没事美国人,有事台湾人”的负面形象。
回看《旧金山纪事报》的这个案例,这位带着父母来台的华人由于来自美国、并未定居台湾,因此便被有些网民误认成“健保寄生虫”。然而实际上 Connie Wong 本人既没有台湾的护照或居留证,也没有健保资格,甚至在飞离美国之前,还自费买了一千美元的商业旅游保险,应付可能在台湾会有的医疗支出。
健保署署长李伯璋也澄清,根据数据来看,近年来旅外国人、侨外生、新住民,除了“除籍退保、返国设籍加保”及“新住民”等族群,医疗耗用高于保费缴纳之外,其余人士的医疗支出均低于缴纳保费。也就是说,台湾民众对于“旅外国人都是健保寄生虫”的指责,与实情并不相符。
有些网民也在贴文下方提出了澄清,指出报导里的当事人其实只是担心父母无法在美国获得适当的照护——唯一的一个争议点,似乎是当事人的父亲曾经在台湾就读军校、拥有中华民国护照,只是长期定居美国,在台也早已没有户籍,是中华民国所谓的“无户籍国民”。
身为“中华民国无户籍国民”的海外华人与民国遗民
有些台湾网民在看了留言讨论之后不禁疑惑:什么是“无户籍国民”?
的确,根据中华民国《出入国移民法》第三条,“中华民国国民”可以分为“在台湾地区设有户籍”的国民,以及“在台湾地区无户籍”的国民。就连很多台湾人,都不知道“无户籍国民”的存在。
由于中华民国的 《国籍法》 采用“属人主义”,任何人只要在出生时父或母为中华民国国民,即能拥有“中华民国国籍”,再加上中华民国过往一直以“正统中国”的代表自居,因此过去在海外出生的华人,只要能够出示侨居地华人组织开立的证明,通常便可以取得中华民国的护照。
同样都是封面印有“青天白日”的墨绿色护照,为什么会有两种不同的待遇呢?个中原因,或许便与中华民国的“台湾化”脱不了关系。
这类历史悠久的华人组织,不论名称是“同乡会”、“会馆”,甚或是“国民党支部”,功能大抵都非常类似,不只为侨民提供与原乡的连结管道,过去也可能是中华民国在海外的半官方代表。尤其中华民国在国际均势上落后给中国大陆、于许多地方裁撤驻点之后,这类华人组织有些也会代办领事业务,比如韩国的华侨协会、 大溪地的“国民党支部” ,都可以算作例子。
根据统计,目前持有中华民国护照,但在台湾无户籍、无身分证号的“海外国民”,人数约有六万多人,但有资格被认定为国民的侨民人数却高达四千多万,甚至比具有户籍身份的中华民国国民人数(两千三百多万)还要多。放眼全世界,这种“海外侨民比本国国民还要多”的现象,或许可以算是绝无仅有的案例,某个意义上来说,也突显出中华民国宪政架构套在台湾这个小岛上的荒谬之处。
如果打开维基百科的“ 中华民国公民签证要求 ”这个条目,读者也会发现“免签地图”上用来标示“台湾护照免签证国”的绿色色块有两种:深绿色是“须提供国民身分证编号”的免签目的地(包括欧洲、北美和日本等地),而浅绿色则是“无须提供国民身分证编号”的免签目的地(多半是拉丁美洲、东南亚地区),而上述的“无户籍国民”,持有的便是“无国民身分证编号”的中华民国护照,他们能够免签前往的国家,比一般台湾人还要少。
然而同样都是封面印有“青天白日”的墨绿色护照,为什么会有两种不同的待遇呢?个中原因,或许便与中华民国的“台湾化”脱不了关系。
在过去,海外华侨在台湾只要有本地人担保,便可登记户籍、取得身分证。然而这种国籍认定的宽松状态,却在中华民国脱离“内战框架”的过程中,开始出现了变化。
1991年,李登辉总统公告废除了《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在法律上正式终结了国共之间长达四十三年的内战关系,并于隔年进行宪政改革。在这个时代背景之下,台湾政府也一并修改了出入境管理规定,要求海外华侨来台前,必须先至台湾驻外领事馆或代表处申请形同签证的“入出国许可”,一次停留最多允许六个月,期满之后也必须先离境,才能再次申请入境。
到了1999 年,台湾更进一步订立了《入出国及移民法》,开始以“户籍”为界,将中华民国国民区分为“无户籍国民”与“有户籍国民”。时至今日,这些海外国民如果在台湾没有户籍,便只能行使总统、副总统的投票权,但没有立委及政党票,在台的其他权利也有程度不一的限缩。
总的来说,台湾政府于一九九〇年代针对国籍所进行的一连串改革,都是在透过实务上的差别待遇,隐晦地将中华民国国民的概念,和“在台湾的居住事实”联系起来,从而逐步地将海外华人从“中华民国国民”的定义之中排挤出去。
到了2006年,台湾原本主管海外侨民业务的“侨务委员会”,也将组织的英文名称从“Overseas Chinese Affairs Council”(海外华人事务委员会)改为“Overseas Community Affairs Council”(海外社群事务委员会),除了在名义上降低华人色彩,实务上也把业务范围逐渐从“服务华侨”过渡为“服务台侨”。
这些举动,或多或少都在“效忠”中华民国的海外华人社群里引起了一些怨言。
以韩国为例,由于地缘政治和冷战架构,韩国直到1992年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之前,承认的“中国”一直都是中华民国,而在韩国世代定居的老华侨(多半为山东籍),也一般都会拥有中华民国籍。由于韩战过后的韩国社会和政治气氛对华侨并不友善,因此韩国华侨普遍对中华民国都抱持强烈认同,因而迟迟不愿入籍韩国,也多半都持有中华民国护照。
这种现象,即便是在韩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之后的头几年,似乎也都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还曾造成一个吊诡而有趣的现象——位于首尔明洞的中国大使馆,在被移交给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便升起了五星旗,然而紧邻大使馆的“汉城华侨小学”,每天早晨却依然会在“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的国歌声中升起青天白日旗,上演“两个中国”在首尔闹区隔墙较劲的戏码。
有些人在接触过韩华社群之后,甚至会觉得“真正的中华民国”或许根本就已经不在台湾,而是在韩国——在冷战架构中形塑认同的韩国华侨,仿佛是中华民国的遗民一般,即使位于台湾的“中华民国”意涵早已质变,老一辈韩华却依然会紧抓着那些民国符码不放。这些韩华或许偶尔会对台湾人说“我也是台湾人”,但他的意思其实通常是“我也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对于中华民国的“台湾化”,也多半颇有微词。
随着老一辈华侨社群的凋零,这些效忠中华民国的“海外遗民”也在日渐消失。比如韩华近期的后代,就不如父执辈那般对中华民国抱有情感,尤其韩国社会的平均所得近年已经超过台湾,过去曾将中华民国护照视为前往台湾赚钱、通往“经济出路”的入场券的想法,也已经不复存在。有些韩华学生,甚至会因为自己持有的“无户籍中华民国护照”在某些国家无法免签、无法和韩国同学一起前往海外毕业旅行,而对自己的国族身份产生了怀疑。
循此,让海外华人和台湾渐行渐远的,除了两岸之间的均势消长、中国崛起造成的拉力之外,台湾内部的推力也正是关键因素。
此次肺炎疫情爆发之后,有些台湾人甚至认为,疫情难得凝聚了大多数台湾人的共识、强化了台湾人和“他者”之间的界线,因而此时正是进一步修宪放弃“中华民国在大陆的固有疆域”(尽管现行宪法对于“固有疆域”范围并无规范)、对“无户籍国民”进行改革的绝佳时机,可以让中华民国毋需再以“全球华人的母国”自居,从而成为“真正专属于台澎金马人民的国家”。
在特殊国际处境中催生出的“健保共同体”
这些从疫情衍生出的“划界”需求,除了重新拉出了“谁是中华民国国民”的讨论空间之外,也反映出公卫体系和国族认同的共构体制,如何在台湾凝结成了“健保共同体”这个概念。
“有没有健保卡”,有时与“有没有身分证”、“有没有中华民国护照”一样可以界定身份,甚至因为“中华民国”概念日渐暧昧模糊,健保卡的“区分”效果更为清晰。
就 Connie Wong 的案例本身而言,尽管当事人并没有“海外侨民占用台湾健保资源”的疑虑,然而台湾网民对于这件事情“本能式”的反弹,依旧显示出了国籍界线在牵涉到健保、医疗等议题时,究竟有多容易引起争议。
这除了是前述在经济层面担心“健保滥用焦虑”造成的结果之外,在台湾特殊的国际处境下,健保卡也意外成为“中华民国/台湾”界线的最佳具体象征。
首先,健保制度屡次成为让国民骄傲的“台湾之光”。自从欧巴马总统于二〇〇八年竞选时以“全民健保”作为其中一项竞选政见之后,是否要实施“单一保险人制度的全民健康保险”(Single-payer healthcare)的议题,便在美国成为政治人物彼此辩论攻防的重要议题,至今仍未有定论,而在这场辩论的过程中,台湾也不时会成为 美国媒体引用的案例 ,让健保制度因而成为台湾“被世界看见”的契机和“骄傲的来源”。
除了美国媒体之外,以提供全球各城市生活物价服务闻名的资料库网站“Numbeo”,也于2020年2月公布了医疗指数(Health Care Index)排行榜,评比各国的医疗品质,而台湾则以 86.71 分,第六度获得冠军。为跨国工作者提供各国生活资讯的“internatino.org”,也将台湾列为 “最受跨国工作者青睐的目的地” ,如果细看问卷填写者的理由,也总是能看到“优质价廉的医疗服务”这个说法。
其次,在日常生活中,健保卡对台湾人可说是几乎人手一张的证件,也因此带有“类身分证”的功能,不论搭乘国内线飞机、银行开户、办手机门号,都能派得上用场——“有没有健保卡”,有时与“有没有身分证”、“有没有中华民国护照”一样可以界定身份,甚至因为“中华民国”概念日渐暧昧模糊,健保卡的“区分”效果更为清晰。
比方说,自从台湾开放陆生来台之后,陆生能否纳入健保便一直是各方争议的议题之一。不少意见指出,由于台湾健保的内涵更接近“社会福利”、而非“保险制度”,因此的确有必要对投保资格或待遇进行差异化,以服务本国公民为主。这个议题经过多年争议,终于在蔡政府于在 2016 年上台之后才终于定案,允许陆生纳保,但政府不对保费进行补助,而其他外籍生或侨生也一并适用新的规定。其后却又遭到搁置,至今仍未被纳入健保范围之中。
但事实上,台湾拒绝陆生纳保的原因中,所谓的“陆生来台造成健保负担”的因素并不成立。健保署署长李伯璋表示,根据侨外生投保数据来看,即使陆生纳保,也不会造成健保财政负担,因为陆生属于年轻族群、且来台人数有限,健保医疗支出相对较低。对于台湾许多民众来说,不愿与身为“他人”的陆生共用自己的健保资源的动力,或许远大于“担心健保负担太大”的经济因素。
有趣的是,每当外国媒体、美国政治人物提及台湾的健保制度时,报导下方也都经常能看到台湾网民的自豪留言。就此而言,健保制度不只是台湾的“骄傲”、能让台湾被国际社会看见的东西而已,而已经几乎是“台湾认同”的一部分了,而健保卡除了具有身分证(identity card, ID Card)的功能之外,也意外地承载了台湾人的身分认同(a card of identity),从而成为光荣的“健保共同体”的具象载体。
英国情侣风波、港台访问事件与“口罩外交”
台湾在此次疫情中相对沉稳的表现,也同样引起不少国际媒体的关注,在某个意义上,也延续了同为公卫制度的健保制度过去曾为台湾人带来的光荣感。就此而言,从英国广播公司(BBC)的一则新闻——〈冠状病毒:担心女儿在台湾接受检疫〉,以及其在台湾舆论引起的风波来看,尤其可见一班。
3月26日,BBC的网站刊载了一位母亲的心声,她指出自己在台湾遭强制隔离检疫的女儿,向她抱怨隔离所环境太差、伙食不佳,“像住在监狱里一般”。
消息一出,激愤的台湾人纷纷前往刊载该新闻的 BBC 英国中部地区(BBC Midlands)地方版的脸书粉丝页留言。不少人措辞强烈地要求 BBC 为这则新闻道歉。事后证明,该报导其实是当事人母亲的转述,并非本人向媒体进行投诉。风波扩大之后,台湾的中央流行疫情指挥中心澄清隔离环境和餐食并未亏待,当事人在得知报导引起风波之后,也传了简讯给防疫工作人员表达歉意,而 BBC 事后也补上了台湾政府的说法,并在不久之后完全将这则新闻撤下。
然而回看台湾网民当时在 BBC 脸书页面上激愤的留言——“你知道英国现在连食物都买不到吗?”、“不喜欢台湾,就滚回英国去吧,我相信英国的国民健保局(National Health Services, NHS)会好好照顾你的⋯⋯才怪”,这些留言的叙事大多都隐含着“明明台湾防疫措施做得比英国好,你怎么有资格抱怨台湾政府”这样的言下之意,反映出的也正是台湾人对此次政府亮眼表现的自豪与认同。
就在疫情持续稳固台湾的“光荣共同体”的同时,海峡另一端的香港电台,也公布了一段揪动台湾人心的访谈影片。
3月28日,世界卫生组织助理总干事布鲁斯・艾尔沃德( Bruce Aylward)在接受香港电台记者专访时,被问及世卫组织是否会考虑让台湾成为组织成员。没想到艾尔沃德先表示讯号不佳、听不清楚问题,却在记者准备重新发问时,又回应“我们可以进入下一个问题”,最后甚至干脆切断通话。记者后来再次拨通了电话、重新发问,而艾尔沃德则回应“我们已经谈论过中国各地区的状况了”,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台湾”。
这段受访片段曝光后,立刻在台港两地引起了关注,也引发外国媒体跟进报导。世卫组织事后则罕见地发布声明回应,指出“台湾能否加入世卫组织,是由世卫成员国、而非世卫组织的工作人员所决定的”,并强调台湾目前已有参与世卫组织的管道和机制,并未被排除在世界防疫体系之外。
对于在台湾境内的观众而言,艾尔沃德的专访片段,却也让中国的干预行为,在一个西方人的中介之下有了非常具体(且戏剧化)的形象和化身,而不再只是中国官方单方面数十年如一日、如读稿一般的乏味措辞,也不再只是“民进党政府刻意操作的空穴来风”。
病毒与“想像共同体”的共构
从这三起由国际新闻报导引起的风波来看,我们不难发现,疫情似乎的确推动了台湾共同体的进一步巩固。事实上,传染病、隔离、检疫这些公卫概念,其实原本就内蕴了非常强烈的“界线”概念,在实际操作层面上,也总是难以避免“划界”或强化既有的国界——中国政府会指控台湾“以疫谋独”,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由于疫情和民众的生活福祉息息相关,对于很多自认“对政治无感”的人而言,国族认同、他者界线这些问题,突然成为实际影响自身福祉和生命安全的切身课题,每天在自己的眼前真实上演。
就在台湾认同因为公卫体系而攀上高峰之际,蔡政府又透过“口罩外交”做出了一记追击。4月1日,蔡英文在总统府敞厅针对疫情发表谈话,表示“台湾在前个阶段已经组好了国家队,这个阶段要打国际杯,跟其他国家一同区域联防,全面抗疫”,并宣布“将捐赠1000万片口罩支援疫情严重国家的医疗人员”。
蔡总统发表谈话之后,欧盟各国也纷纷透过各种管道向台湾致谢。欧盟执委会(European Commission)主席范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甚至在推特上首次针对台湾发表声明,公开感谢台湾捐赠口罩的决定。口罩,俨然成为台湾争取外交筹码的利器。
这点也让人不禁联想起美国学者克雷格・艾迪生(Craig Addison)曾在2001年提出“矽盾”(Silicon Shield)理论。艾迪生认为,台湾的半导体产业在世界的高科技产业链中占有重要地位,让美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保护台湾,半导体产业就像台湾的“盾牌”一样。
但话说回来,半导体这种东西,终究还是带有“基础设施”的特性——虽然是维持生活运作不可或缺的基础物件,却经常藏在表象之下难以察觉,比如水电管线埋在地底下、和半导体有关的元件也藏在手机、电脑的机壳之下。
相较之下,口罩就很不一样。虽然口罩平常根本无关痛痒,但在疫情之中,却成为了人类是否能阻挡病毒的焦点,和病例数字一起变成最“可见”的奇观和符号之一,远比半导体更有话题、也更能让人留下印象。
再说,虽然艾迪生把半导体称为“矽盾”,但究其本质,这个概念的言下之意终究是“台湾虽然是某个重要材料的生产基地,却也是个脆弱、而需要外人保护的基地”,换言之,就是个“需要保护的对象”。但口罩和其他医疗用的 PPE(personal protective equipment,个人防护装备,比如防护衣、手套)就与半导体产业不同。这些东西的本质就是在“保护”穿戴者,可以更直观地将台湾联系上“主动保护者”的形象,也让台湾从“被动的受害者”(Please help Taiwan),转变成了“主动的援助者”(Taiwan can help)。
若再退一步看,公共卫生与民族主义都是现代化社会工程的重要环节,这两者本就经常携手并进、交互作用。台大台湾文学研究所教授苏硕斌,在他的著作《看不见与看得见的台北》中提到:现代统计技术和户口制度、都市规划和公共卫生计划,都是台湾在日本殖民统治之下进行现代化的核心计划。这些计划的共同目的,便是将原本一个个看不见、无法掌控的地方和居民,转变成“可防可控”、让统治者看得见、能够进行现代治理的空间和对象。
此外,人类在形容“他者”、“外来人口”的时候,本就经常使用带有公共卫生意涵的比喻,比如纳粹便曾经以“寄生虫”、“虱子”来比喻犹太人,而积弱不振的清帝国,则被西方人称为“东亚病夫”。
人类因为科学发展而现代化之后,公卫医疗体系在让疾病成为“可控”的同时,也同时在让疾病变得更加“可见”。然而,这些具象、切身的恐惧,不但没有减少我们将疾病归咎于外来他者的行为,反而还进一步让共同体的边界变得更加具体可见。
回看此次肺炎疫情,我们也不难看到各地以带有民族主义的情绪和措辞动员抗疫意志, 被禁足的义大利人,也在公寓阳台上唱起了国歌 。这类动员不论是民间自发、或是政府引导的,总归都能让共同体的想像变得更加稳固。毕竟,将病毒、疾病想像为“外敌”的作法,本就更容易让人们愿意搁置歧见,也更能让社群产生一致对抗外敌的团结感。
然而这种共同体想像的巩固、以及民族国家的复兴,却也意味着超国家体系的危机。为了阻绝病毒扩散入境,世界各国都相继实施了境管措施,就连欧洲申根区内原本已经名存实亡的“国界”,也都在疫情爆发之后因为重启边境检查而开始“重现”;当欧洲成员国正在对高达四千亿欧元的紧急应对资金进行讨论时,荷兰却考量“国内”情形表现出了迟疑的态度,也为欧盟的团结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此外,西方各国在出现医疗物资短缺的问题之后,也已经开始反省过往依赖全球生产链分工的制造模式,而这点,也正好和过去几年来因为贸易战而出现的“去全球化”势头汇流,极有可能对在冷战结束之后维持了三十年的“全球化”年代,以及建立在这个体系之上的经济发展进程带来关键性的冲击。
公卫体系与民族主义的共构,虽然让台湾共同体出现了进一步巩固的契机,但就更广阔的脉络来看,却可能也为全球化体系预示了某种典范移转的可能性。疫情当前的此刻,也正是各国需要携手抗疫的关键时刻,民族主义是否会对国际合作带来阻碍?甚至为世界局势的走向埋下隐患?将会是全世界都必须谨慎看待的课题。
一直想到台湾走一走,住一住,希望能有机会
而积弱不振的清帝国,则被西方人称为“东亚病夫”。
这个说法上作者还是需要做点功课,东亚病夫是梁启超发明来抨击国人落后孱弱的,西方人没用过这个词。
文章視野宏大,謝謝作者。
很好的文章,感谢作者和端
喜歡這篇文章,感謝。
@Heungdt 那些人就是這麽喜歡無知當聰明,自曝其短而又沾沾自喜。所以當我隔壁那些內地同事聲聲上口的時候,小弟在旁就只會笑而不語,反正新鮮的花生最香脆,難得有人做免費相聲,不看白不看。
自己確實不曾注意過所謂無戶籍國民的議題,感謝這篇文章提到這個現象。
現在大陸網民開始講「台灣南波灣」(Taiwan No.1)並以此成為一個meme嘲諷台灣,我很好奇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這個原本是用來嘲諷大陸人的,從H1N1到吃雞,都是外國人用來挑釁激怒並且分辨大陸人的,一個挑釁並充滿歧視性意味的話語,現在大陸還很自豪地用,就像是有外國人歧視你叫你ching chong,你還很自豪地自稱ching chong一樣。
sjl兄构想的宏大叙事对台湾人包括国际社会都没有意义,台湾的独立何民主都是实然的,大国崛起的梦对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而言都没有意义,小国寡民未尝不可。至于为了保全自己而违背历史和现实自我矮化,又是另外一个命题了。
將中共形容成惡霸是無問題,但無理由跟著對方的「玩法」跟他玩。兩個「無關係」的人,一提甚麼「自古以來」,就莫名其妙變成「有關係」。
除了華人,無外國人會認真看對「自古以來」。台灣要擺脫中國,建立正常外交關係,必然須不理會「自古以來」那套手戲,建立自己的玩法。
把中共形容成恶霸,“自古以来”只是是他预备侵略的理由,而台湾避无可避. 这是我论点的基础 如果台湾能直接独立而不被攻击,那我自然不会提出这样的比喻
sjl,這例子避免太舉得太爛吧?簡直就說「自古以來XX屬於中國」那類廢話... 基本會用這個論點,祇有無像樣的理由,才會用這個論點。
直白地說,這個論點說得通,殖民地是沒有道理獨立吧?好多殖民地都是長期外國統治。
台灣情況更過分的是,「中國人民共和國」由此至終都無統治過台灣,清朝、日本、中華民國都有,就是無「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共和國根本就是無關係的人,連自古以來也談不上。
那就不打擾樓下繼續活在自己的美美的夢與故事裡了⋯⋯
举个例子 ,台湾是文人. 中共是一个壮汉. 这个壮汉想要文人的房子. 理由是这个房子以前属于他爹的,这时候文人要保护自己. 最好的办法是,维持自己也是正统继承人的说法 并且在其他村民中威望很高,甚至壮汉家里人也很敬仰他. 等到时机成熟壮汉名声败坏,文人可以说服壮汉家里人和村民支持自己,把壮汉给逐出村子. 但是现在呢 这个文人想把自己房子划到别的村 和壮汉家里人也闹矛盾,并且找了个别的村的壮汉保护. 不知道这个比喻对不对 欢迎补充
楼下 台湾的朋友 不要反应那么激烈,措辞不当我道歉. 我没有道德上谴责你们,而是利益上来分析. 我认为中华加上民主 是一张很好的牌,至少这张牌 ,除了一部分台湾人,还有几千万海外华人和一部分大陆人认可. 而台湾化会丢失中华 民主里面的中华两字. 如果仅仅看中民主,去美国欧洲难道不好吗. 事实上还是很多人认可并想要实现 中华加民主. 所以这是一块值钱的招牌 .
既然大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台湾,那你们丢掉这张牌 平白损失影响力还落下口实,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有趣的觀察,梳理了健保,公衛以及疫情進一步凝聚台灣認同的一些跡象,身為台灣人也很有收穫
關於健保寄生蟲的部分,作為醫療相關工作者給大家科普下,有些台灣人移民美國的會有一種優越感,回來台灣看醫生帶著那種自己為是的高傲態度,殊不知大家都心知肚明根本就是美國醫療太貴看不起醫師才回來尋求醫療服務。當然不是真的每個僑民都這樣,算是台灣的醫療場域裡某種不時會看到的stereotype吧
報導的很完整,沒想到端有記者在看擴散性高能外電新聞波呢!
(那能敲碗燒賣便當追蹤報導嗎)
圍觀下面兩樓如何展示滿滿玻璃心,用假裝很在乎中華民國這個國號來給人戴道德帽子呢。不順應CCP就是不思進取,以這種標準,樓下兩位都是肯定都是前途無量,大有為青年,膜拜啦。
中華民國的身份一早已經過時了 是時候放棄了吧 社會是年輕人的 國家也是 他們認為自己是台灣人 他們就是台灣人
至於獨不獨 台灣一早就是獨立國家了 有自己的外交關係 有自己的兵力 獨不獨也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出聲吧
共产党和民进党齐心协力,共产党在大陆消灭了中华民国,民进党正在台湾消灭中华民国。
本土化台湾化相当于放弃对除台湾出生之外的其他海外华人包括大陆人,以及放弃中国大陆领土主权. 这样看来,其实中华民国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财富也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如果彻底台湾化,那么台湾在政治上将会逐渐边缘化,但是不台湾化,被逼着以小国之力搅动大国之争又是去死之道. 真是两难 台湾近些年民意尤其是年轻人其实可以看出还是趋向于小国寡民的安稳社会. 这既可以说是知足常乐安于现状也可以说是不思进取 . 哈哈
想請問樓下的樓下,知道台灣拼音沒有X開頭嗎?
民进党—人类之光
民進黨是全球華人的公敵
題外話,關於提前部署⋯⋯
去年秋天流感季開始,女兒在合唱團被傳染了,全家第一次有人得流感,病患表現一直很虛弱,確診後在家隔離了9天,吃了克流感逐步好轉,如果沒有藥,不確定女兒能不能扛過去,第一次為孩子生病擔心。克流感平時自費一千多台幣,大流行時政府為快速阻止疫情,採免費治療。記得那一陣子政府一直宣傳請民眾勿恐慌,流感季之前,已大量採購,所有診所都備有充足克流感。女兒生病後才知道提早備藥的重要性,連這偏鄉診所都不缺藥,算是衛福部提前部署的受惠者。
台湾南波完!
很好的文章,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