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2009年8月8日,莫拉克台风侵袭台湾,带来豪雨,造成中央山脉南段区域严重受灾,共计造成670余人死亡。一场风灾,让中央山脉南端地貌大幅改变,同时也让台湾社会的容颜随之变幻。高雄、屏东、嘉义等地出现前所未有的“永久屋”社会实验,在浅山地区居民与灾难之间,注入了新的时间观念。
十年后的今日,端传媒重新走访当年受灾的区域,看见居民努力重建的身影,回顾风灾给台湾留下的影响,也追踪重建政策在居民身上留下的痕迹。端传媒自8月8日起刊载莫拉克风灾十周年系列文章及特制页面,此为第一篇。
“我那天梦到我女儿返来。就从那条路上开过来,开一台车很大,车上有很多人,儿子、媳妇、孙子都有返来。进来就说妈妈你不要穿那件衣服,不好看,穿我给妳买的那件。说爸爸那个沙发太软,坐着对腰不好,要换新的,还说厝内灯要开亮一点。”
2019年7月,小林村民周潘秀缎与丈夫周坤全坐在自家工寮前,向来客细数着他们十余位儿女孙侄的个性、学历与职业,在众儿孙中,她特别念着女儿,“伊很乖,我们的衣服都是伊在买的。到今天都一直在担心我们、烦恼我们,所以我才会梦到伊。”
周家工寮与小林村聚落约十分钟车程,由省道旁的一条狭窄小路弯进山中,行过数十公尺,才豁然开朗,看见周家工寮与错落于群山之中的一片平坦农地。十年前的8月8日,周坤全夫妇正是在此过夜,躲过了小林村的毁村之劫。
周坤全与许多台湾山区农民一样,农忙时期,并不住在聚落里,而是在山上工寮过夜,方便第二日早起处理农事。莫拉克风灾来临前夕,女儿还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要他回来村子里睡觉,被周坤全拒绝。当日凌晨,土石流冲入小林村,淹没聚落,人在村中的周家老少和其他400多位小林村民瞬间殒命,周坤全的工寮仅轻微受损,保住了性命。
十年之后,小林村原址上建起纪念公园,内有小林村纪念公祠。灾难发生之后,小林村民集体决定保存遗址现状,不再开挖,也意味着亲人遗骨将永埋河床之下,无法以一般方式祭祀,村民遂建起公祠,将罹难者姓名刻在后殿墙上,共同祭拜。走近公祠的姓名墙边,周坤全一个个指认家族姓名:
“这是我女儿,我孙子……我大哥,周坤文,二哥周坤武,小弟周坤子。现在剩下我跟老四。”周坤全的父亲来自邻近的瓠仔寮,定居小林,将五个儿子分别取名为“文武全才子”,及至八八风灾前夕,父亲早已过世,五子都已当上阿公,儿孙满堂,一场风灾之后,只余“全才”。
提起当年的灾变与失去的女儿,周坤全已没有太多情绪,只多说了一句,“那个孙如果还在,现在已经小学三年级了。”
大雨
天灾带来的大量死亡,让天空中瞬间少了一半的星斗,留下的孤星除了要持续发光,还要重新组成一片完整的星系。
周坤全的经历,是许多小林村民的共同回忆。十年前,莫拉克台风挟带强大的西南气流,落下豪雨,引发献肚山崩塌,形成短暂的堰塞湖,大量湖水旋即溃堤,土石泥流冲进小林村,掩埋了半个村落。当日是8月8日,正是台湾的父亲节,又逢假日,不少外地的小林村民回乡团聚过节,伤亡格外惨重,根据小林纪念公园的统计,共有462人罹难。
回想起八八风灾当天,每个小林人都有一本令人心碎的故事。从现场逃出的陈红柿,回想起十年前的8月,仍觉得大水就在眼前。
“那天雨一直下一直下,大家叫我们赶快跑啊!说前面整座山都崩下来了,我们跑了之后没几分钟,大水就整个都赶下来了,半个村子都没有了,我们也是差一点而已啊。我们(躲在高处)往那边看过去,一直不敢想、又一直在想,『难道真的都没厝了吗?真的吗?』正在想,又听到上游『砰』的一声好大声,听到那个震动的声音、好大声,感觉跟地震一样呐。”
逃出生天之后,陈红柿接连好几天无法入睡,全身发抖、胸口发寒,“很冷,整个心脏都在发冷。”最后,邻居拉着她到附近的田里取了一些生姜,磨碎加水喝了,她心口才暖和过来,“我们带着孙子去收惊,收惊的人说,你这孙子有公妈保佑,(灾害发生的时候)还晓得要自己跑,不用给大人抱,只是真的被吓坏了,很需要收惊啊。”
风雨过去后,厚重的土石将原先的村庄埋在地底,劫后余生的小林人不只要面对灾难的创伤,更要面对亲友在一夕之间消失大半的噩耗。小林村人际关系紧密,村庄本身形同大家族,彼此之间多有婚嫁亲戚关系。周坤全的女儿嫁给村民翁瑞琪,他回忆,两家人实在住得太近,结婚时,喜车还特意往村后多绕了一圈,才进女婿家大门。周坤全自己与周潘秀缎也是同村人,在换工之中认识,“因为村民很团结、感情很好啊,每一家都会帮忙彼此(农事)工作,我们就认识了。”
小林村内世代交好的村民,多半属于平埔族中的大武垅族人。除此之外,小林村内另有外省族群。小林重建自救会会长蔡松谕在风灾十周年前夕出书,便提到父亲在1949年离开广东潮汕地区,辗转来到台湾、最后在小林村落脚开店的际遇,也同时侧写了村中其他老兵的生命故事。老兵们在村子里的生活文化,与其他平埔族人不尽相同,书中的一段,传神地写出了这份差异: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二齿伯很迷画着大花脸唱着戏的京剧,因为小林人都只看歌仔戏跟布袋戏,所以对于操着一口听不懂的北京话唱腔实在难以恭维,而偏偏全村当时只有我家(杂货店)有这一台专门跟村民共享的电视机,摆在店门口对着马路,骑楼下还会摆一排板凳,方便大家看电视,平常热门时段都一定坐满满,但只要二齿伯开始享用他的国剧时段,你放心,一定瞬间变成一人包场,没有人听得懂电视里到底在唱什么。”
即便存在文化差异,作为外省子弟,蔡松谕对小林的回忆,仍是个“温暖富有人情味”的村庄。
固然,台湾农村多关系紧密,也有换工传统,小林村并非特例,但身为平埔大武垅族,小林村的亲密感另有文化渊源。部落内流传有“香蕉白话”系统,将特定子音与母音插入母语或闽南语中,以防外人理解。香蕉白话的起源,众说纷纭,有一说是小林人曾多次发动武装抗日,为了防止被日本人偷听,才发展出特殊的语言系统;另一说这是小林女人之间的“女书”系统,是不想让男人听见的悄悄话。
这些独有的文化内涵,让小林人彼此缜密的人际关系,如同一片繁复而井然有序的星空。
八八风灾时,这样的亲密关系一时难以被外人理解,伤亡只能成为数字,而非亲属系统中的重要家人。面对媒体经常询问“失去几个家人”,不少小林人总会私下埋怨,“是要我怎么算?整个村都是亲戚、都是我的家人啊!”天灾带来的大量死亡,让天空中瞬间少了一半的星斗,留下的孤星除了要持续发光,还要重新组成一片完整的星系。
灾后,小林人重组星系的方式之一,就是持续迎接新生命。灾后数年之间,“把孩子生回来”的心声反覆出现。翁瑞琪在风灾中失去了妻子,灾后数年,他与同村灾民杨美露结婚,周坤全也劝女婿再娶,不要沉浸在悲伤之中。翁瑞琪曾对媒体说,他与杨美露的关系是“相互扶持大于情爱”、“两颗破碎心灵的结合”,誓言要把“孩子生回来”,还不忘自嘲“灾前已经做阿公(爷爷),灾后却要重新做阿爸。”而翁瑞琪并不是唯一一个组成新家庭、把孩子生回来的小林村民。灾后三年,村民吴家蓁在2012年8月8日产下儿子,在脸书上与大家分享喜讯时,也说道“果然是心有灵犀,小林宝宝在8月8日诞生了,加油一个生回来!”
除了以“生回来”的方式重组家庭之外,小林村作为一个整体,要如何让村子再次完整?在“造人”之外,对于小林人来说,更艰钜的挑战,恐怕在于“造村”。作为全台瞩目的重灾区,小林村也卷入了当时的永久屋争议之中,成为漩涡的中心。
迁村
对于当年的小林人来说,每一次的选择与决定都有复杂的路径、百转千折的心思,并非外界所想“不就投票要住哪里就好了?”如此简单。
莫拉克风灾后,在慈济的大力介入下,政府一改过往的中继屋模式,以“永久屋”为主要的重建机制,等同于直接在平地建造一个全新的村落,取代受灾的旧有部落,希望灾民直接迁村。(编按:关于永久屋政策深度报导将于8月9日刊出)对于其他受灾部落而言,原居地尚未完全灭失,因此永久屋的争议发生在“是否可以返回原居地”居住;但对于村落全毁的小林人而言,早已不存在“返回原居地”的选项,最大的问题在于,经历过“家破人亡”的灾变之后,能否尽量凭村落原貌重建、找回小林村的记忆?
按照政府原先的规划,小林村民必须与其他区域的灾民共同居住在杉林的永久屋区(今杉林大爱村),无法保有独立的社区空间。许多小林村民对此不能接受,坚持小林村必须独立重建,但对于理想的重建地点,村民之间意见仍有分歧。有人想重回甲仙五里埔旧址,就近原地重建;有人却因为不想重返伤心地、距离工作地点较近等因素,而希望移居杉林,只是不想与其他灾民一起混居。
部分小林人对大爱村的抗拒,在当时引起了“不知感恩”的批评;但他们坚持的原因也非常简单:“我们没有其他故乡可以回去。”他们希望按照记忆中的印象,尽力重现小林村面貌、保持小林村的独立存在,因此不愿轻易向政府的方案妥协。
小林村重建争议延烧,让当时的副总统吴敦义一度做出裁示,“只要有50户以上相同选择,就可以决定要在甲仙五里埔或杉林乡盖永久屋。”几乎在同一时间,鸿海董事长郭台铭也主动提议,可以协助小林村民未来的就业生计。周坤全回忆,吴敦义、郭台铭当时都先后来过甲仙乡公所,“跟我们说,只要选杉林(与其他部落共同入住大爱村),(郭台铭)就可以给我们一人两分地(一分地约969.9平方米)去种。”郭台铭以首富身分做出的提案,让不少山上农地流失的小林人慎重考虑下山耕作,但也有不少人对此承诺表示怀疑,村内的声音分歧更大。
2009年9月19日,灾后不过满月,小林村民便在时间压力下启动了第一次“新村选址”的投票表决。第一次投票结果,74户希望在五里埔,170户选择在杉林乡,50户仍未决定,选择两地的人数都已超过50人,谁也无法说服另一方配合自己迁居。此后,又举办了第二次投票,票数略有变动,与第一次投票并不相符。
起初,多数小林居民都表示,希望村民可以一起重建、不要分散居住,但对于新村该落在何处,村民没有共识,村中开始逐渐出现“兴建二村”的声浪,亦即“想回五里埔的去住五里埔、想来杉林的可以住在小林二村(今日光小林社区)”,愿意入住大爱村的,也可以选择直接入住。
此一提案迟迟没有获得政府同意。中央政府表示村民自己意见未能整合、慈济仍持续希望小林村民可以直接入住大爱村,高雄县政府甚至一度拒绝发放房屋毁损证明给小林村居民,表示“若不选择大爱,没有其他选项。”双方意见陷入胶着,小林重建自救会为此多次发起抗争,政论节目名嘴开始批评村民“要求太多”。不少村民看了,情绪更加低落。
2010年5月15日,小林村民刘朝义在工寮自尽。刘朝义临走前,不但常因痛失家人而哭泣,更因为小林村重建工作迟迟未见曙光而极度焦虑,虽然最终自尽原因未明,但很有可能与小林村重建悬而未决的局面高度相关。刘朝义事件引发中央政府的震动与多次关切,几经波折后,2010年8月8日,风灾一周年当天,总统马英九正式宣布“任内将重建小林二村”,意味着小林人可以自主选择要住在五里埔、位于杉林的小林二村,或同样位于杉林的大爱村。
最终,三处永久屋陆续落成时,户数分布为五里埔90户、杉林的小林二村120户,有66户居民入住大爱村,但可以居住在大爱村里相对独立的区域,自称“小林小爱”村。
前后几次的投票意见不一、几波争取自主重建的抗争行动,让小林人一度背负“分裂”与“贪心”的评价。事实上,有部分居民最后选择入住慈济大爱村,就是因为“贪心”之名太沉重。小爱村首任主委李锦容在入住时就表示,自己不愿继续抗争、选择接受慈济的安排,是因“不想被说成贪得无厌的人!”慈济原先替小爱村设计的路名“知足街”,也引起李锦容不满,要求更名,“讲得好像我们很不知足,不是这样的。”
对于当年的小林人来说,每一次的选择与决定都有复杂的路径、百转千折的心思,并非外界所想“不就投票要住哪里就好了?”如此简单。五里埔位于甲仙山区,靠近原乡;杉林位于美浓隔壁,不但靠近旗美城镇区,直接上高速公路到市区也只要三十分钟。留在五里埔的居民,多数务农维生,收成了作物,有部分送到山下,也有直接翻越山脉送往台南。若没有务农,就直接前往外地工作,许久才能才回来一次。择居在五里埔的村民陈文杰扳指一算,自己上次回家已经是三周前,平日在屏东潮州开连结车,“回来这边就是过年过节,收一下我们(种在屋边)的农作物与香草植物,加减赚啦,主要是开连结车。”
对于不少务农维生、习惯乡村生活的老人家来说,五里埔确是比较熟悉的选择。小林村的耆老徐大林,在前两次投票中,都投给五里埔,但在最后决定之际,却由其他村民处听说,儿子比较想住在小林二村,因尊重父亲意愿,不愿明说。徐大林几经思量,决定为了儿子搬下平地。因为“他愿意(在灾后)为了我从新竹搬回来,我也要尊重他,”徐大林当年如是说。如今,徐大林与儿子住在比邻,过着门前庭院相通、三代同堂的日子。
陈红柿虽然以务农为业,也觉得山下炎热,最后却选择住在杉林的小爱村,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经典:“我不想再回去,每天看到那座山,心里会很难过。”为何不选择二村居住?她答“我不想再去被人家说我们要这个、要那个(争取新的永久屋),我住这里就可以了,这里很好。”刘朝义于灾后自尽之后,父亲刘家民也放弃重建小林的愿望,选择直接入住小爱村,表示只想赶快安顿下来,“能住就好。”
十年之后,小林小爱村的“知足街”已成功被更名为“忆林路”,取回忆小林之意。知足与否的争议,具成往事。
面对这段曲折的历史,小林人多半已不再提起。在灾后第八年出版、由村民主编的《种回小林村的记忆》一书中,提及灾后诸种缘由,只平淡地写了一句:“21世纪的今日,一场风灾吹乱了宁静生活的节奏,让原本的小林村分隔三地。只等待新一代族人,是否能以祖先的文化与认同,再次串起分散在南台湾各山峦间的大武垅。”
人间的分离,可以由天上的祖先串起。十年来,有件事情可以让分隔三地的小林村民同时归来、齐聚在五里埔,便是每年农历九月十五日的“夜祭”。
夜祭、太祖、新公廨
百年以来,小林夜祭总照着原本的节奏,年复一年地进行下去。一场突然其来的生死离别,并没有中断夜祭,但仍改变了小林村民与太祖的关系。
小林村的夜祭,属于平埔族传统祭仪之一。在每年第九个月圆之日举行,是传统解除“禁向”、迎来“开向”的日子。“向”,可以泛指一切与祖灵、信仰或禁忌相关的事物,根据清代《安平县杂记》记载:“其俗例禁向后,男女各要专心农事,不能射猎、歌舞,亦不能婚嫁,可以定亲。倘有违背,则其家所有种作产物,一概失收无望。至开向后,任从射猎、歌舞,婚嫁不妨。”
每年农历三月禁向、九月开向的祭仪,构成了小林人的岁时,与“公廨”信仰的相关事务,也有固定的家族在负责。公廨是信仰中心,当中祭拜太祖,是过往部落信仰、军事与政治中心,也是每年夜祭举行的地点。小林人相信太祖是七位女性祖灵,因此公廨内的祭品具有七件,七颗槟榔、七支香烟、七杯酒,构成了公廨的祭祀大礼。
每年的小林夜祭,都是由部落青年的“走向”开场。青年齐聚在公廨前,鸣枪起跑,向部落旁的溪流跑去,前七名跑者必须在溪边捡回七颗白色的石子,再放入公廨内祭祀的向笱(音“苟”,竹编的捕鱼器具)献给祖灵。目前台湾仅剩下小林村与邻近的大庄村保有走向风俗,原本只限青年男子参加的走向,为了传承所需,也逐年开放女子参与。
走向归来后,走向冠军将可以获得参与该年“立向竹”仪式的权利。向竹立于公廨东方,只在每年夜祭开始时替换,竹上绑有七束茅草扎成的天梯,以迎接太祖降临。过往的向竹顶端,必须悬挂一颗敌人首级,在日本政府禁止下,已由茅草代替。夜祭开始之前,负责向竹砍伐工作的家族,会到部落后山竹林内,寻找家族耆老数日前拣定、作了记号的刺竹,砍下载回部落。午后三时,向竹家族与该年的走向冠军一同呼喊、立起向竹,完成仪式,宣告夜祭开始。直至入夜,吟唱牵曲、跳起牵戏,村庄正式“开向”,也大致完成夜祭最重要的仪式。
百年以来,小林夜祭总照着原本的节奏,年复一年地进行下去。一场突然其来的生死离别,并没有中断夜祭,但仍改变了小林村民与太祖的关系。年轻的小林村民徐铭骏回忆,小时候就常被大人告诫,公廨周边有诸多禁忌束缚,令人敬畏而少近,“只是有时候,在山上玩到肚子很饿,饿到受不了,就还是会去公廨拜一下,说太祖我真的好饿喔!我跟你拿糖果(供品)来吃喔!”风灾之后,徐铭骏即便已迁居杉林,还是会常常回到山上跟太祖说话,“我就会想跟祂说,我最近遇到什么、心里在烦恼什么,或者可能跟谁吵架了,就这种感觉。”耆老徐大林也感觉到,莫拉克风灾之前,村民与太祖的关系没有那么亲,“风灾之后才变亲近。”
回顾2011年,灾后的第三年,村民与太祖的“亲近”情谊已清晰可见。夜祭前两天,小林村民齐聚在公廨前练习,太祖曾附于“向头”身上,与居民对话,一同排练舞蹈、指示公廨迁移时间,向这些子孙说声“看到你们平安,我就很欢喜了,”甚至交代“不需要烧给我金银财宝,我在天上有很多,”引发村民一阵哄笑:“哇太祖你在天上那么有钱,要分一点下来啊!我们在下面很穷的!”祖孙双方自然打闹,仿佛彼此仍身在同一时空,谁也未曾离开。
为了众人敬爱的太祖,每逢夜祭,各地小林人都会尽量回乡团聚。第一年的夜祭,距离八八风灾太近,只能仓促举行。第二年的夜祭,永久屋尚未落成,村民仍住在组合屋,且再逢台风来袭,夜祭只能冒着风雨,在临时公廨中举行。直到第三年的夜祭,五里埔永久屋落成,正式的新公廨也随之完工,夜祭才得以结束“临时”状态,逐步回到正典。
夜祭以外的时间,公廨有村民定期负责更换“向水”,让需要的村民、远行的游子可以取用,公廨内没有神像,但长年敬拜七杯酒水。传统上,公廨上必须背西朝东而建,八八风灾中走山的献肚山脉,恰好正位于聚落东北方──无论什么时候,这座灾后建好的新公廨总静静面向让小林人“一生最爱也最恨”的献肚山。
然而,随着时间的拉长,三村在五里埔合办夜祭的形式,开始出现些许改变。原本代代相传、负责砍伐向竹的村民住在小爱村,灾后八年都准时上山参与祭典,去年却因故无法回来,今年预料也不会现身。周坤全正在考虑,要将这项工作交付给村中另外一位青年,“他家人也是在风灾中没有的,现在一个人,身材又健壮,交给他应该是可以的。”
除了个别任务分工出现细微变化,五里埔的村民也隐约明白,杉林的村民希望能分出第二个公廨,让山下的居民也能就近祭拜太祖。徐铭骏含蓄地说,自己对太祖是否下山没有太强烈的想法,“可是你看这里的小孩子,他风灾过后才出生的,他的生活就在杉林,他认识到的世界就是在山下,你要考虑这个问题。我还是希望这里的小孩子也有很多机会可以亲近太祖。我们可以慢慢来,顺其自然,不用太快决定,但总有一天,我们要面对这个问题。”
每年负责主祭的周坤全,则选择把问题的答案交给太祖,“太祖是大家的,这都要看太祖的意思。如果真的有诚心去求,太祖答应,那就会有,如果没有,就是没有。”
刺绣、舞团、鸡角刺
几年前我们就在想,一定要回去唱歌,要回家跳舞。随着时间越来越近,三年、两年到就是今年,我知道很多人没办法,但是就算只有几个人,甚至只有我一个人也好,我一定要去踩在那块土地上。
这份在灾后与祖灵的亲近感,真实映照出村民在灾后的心灵状态。“风灾过后,我们这些『被留下来的人』常常会问:为什么是我?”徐铭骏在2019年向来客导览社区时,说出了这句令人震撼的话语。为了回答这个天问,他们做了许许多多的努力,在生者与死者、过去与未来之间来回对话。
“风灾之后,我更加觉得自己是原住民。”徐铭骏并不讳言,在八八风灾之前,自己比较少思考身分认同的议题。灾前在高雄市区工作的他,生活就如一般同龄年轻人一样,下班就跟朋友约出游、打球、旅行,小林村对他而言,是假日大节才会回去的老家。但在风灾之中,父母具逝,徐铭骏回到村里,经历反覆哭泣、睡觉、打电动转移注意力的循环之后,他开始参与社区事务。渐渐地,社区活动与传统文化成为支撑他站起来的支柱。
2019年七月,一个平凡的周末午后,徐铭骏带着访客在小林社区内导览。他特别停在活动中心外,指着墙上几处精致的马赛克图腾,向来客介绍,这些图腾都是村民自己敲碎磁砖拼贴出来的,图腾上刻画了小林村过往在浅山地带的生活,有山羌、猫头鹰、水鹿、猎人、猎狗、环颈雉、有夜祭的向竹,还有对一般人来说十分陌生的植物:“鸡角刺”。
鸡角刺,学名华蓟,在台湾其他地区较为少见,却是小林村常用的食药用植物。过往,村民多会到山区摘采鸡角刺,用来泡茶、炖鸡汤饮用;迁居山下之后,不但将它镶嵌在活动中心外墙,也从山区带下植株,种在门前的小庭院前,不时拿来炖煮。社区发展协会甚至研发出“鸡角刺酒”,预备作为收入来源。
鸡角刺与小林村民关系密切,连传统服饰上常见的针状刺绣花纹,推断都可能与鸡角刺的花朵形状高度相关。鸡角刺的紫花如蒲公英,风一吹,种子就随风飘逸,碰到土就能长大,对小林人来说,恰似灾后新生活的隐喻。村民潘燕玉在灾前就擅长西洋十字绣,灾后,她独身一人住在日光小林,徐铭骏常到她家搭伙吃饭,发现她家墙上挂着刺绣作品,开始用手机发送传统服饰照片给她:“我就问她,这个妳会绣吗?她说应该可以喔!”
如今,潘燕玉的刺绣成品已成部落的重要工艺项目,也是村内“大满舞团”(大满,即Taivoan,以往大武垅族的自称)外出表演时,常带着一同展示的文化作品。大满舞团,是小林二村人所组成的团体,在组团之前,成员都没有专业的舞蹈经验,组团之初,是以夜祭吟唱的“牵曲”与部落古谣为音乐核心,舞蹈动作则以过往小林村生活为元素,进行发想与创作。其中一支经典舞码,便清晰地显影出小林人灾后疗伤的旅程:
部落举行夜祭,吟唱平埔古调,告知太祖今年部落平安,农作物丰收,我们迎接着太祖回来与我们这群子孙们一同庆祝,欢乐。
也同时象征着部落已经开向,可以开始谈恋爱,狩猎,农耕。部落的年轻人,长辈们在夜祭时开心的跳着舞蹈,谈恋爱。
我们身处在美丽的小林部落,听着虫鸣鸟叫,一起嬉戏。
突然,一阵雨。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我们好害怕……
大满舞团的舞蹈,是一段一段的故事串连而成。
这段舞蹈,是我们其中一段演出,从开心跳舞到遭遇风灾,我们从幸福快乐,跌入痛苦,悲痛的黑暗深渊。
不少舞团成员回忆,一开始跳舞时,“根本没有办法跳,一跳就哭得唏哩哗啦。”又或者担心自己没有舞蹈基础,难以呈现,但创团团长王民亮鼓励大家,“你们才是最了解小林生活的人,你们才能把这些舞码表现得最好。”除了舞蹈,大满舞团也录制专辑,当中有三首歌曲,是根据日本时代的纪录,一字一句用耳机聆听、加上注音(台湾的发音系统)练习重唱,复刻部落失传的古谣,也创作新曲目。“因为断裂,才急着想把文化学回来。这六年来,我们不断到小林国小教古谣。传承,就是不再让孩子经历彷徨失语的摸索期,而是能自信的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王民亮如是说。
“对我自己来说,参与舞团之前,真的都还在很悲伤的情绪里面,想到就会一直哭,只能一直哭,没有办法做什么事情。跳舞的过程对我来说很像集体的治疗,还不牵涉到(原住民)认同。”对于徐铭骏来说,走出伤痛之后,他才有力气开始成为一位文化工作者,“我比较好一点了,才开始有力气去投入传统工艺调查,去寻找我是一个大武垅族、一个平埔族这样的身分认同。如果很多老人家都在风灾中过世、或者很老了,要怎么把过去的文化接起来?怎么把过去五里埔的文化带给杉林的孩子、然后也持续让大武垅文化成为甲仙的一部分?这是我现在在想的事情。没有舞团,我没有办法走到这里。”
除了传承文化、找回自身在族群系谱中的位置,对于离开原乡的日光小林村民来说,舞团也重新打造社区的集体感,抚慰了“下山”生活的不安与陌生感觉,“(离开了五里埔)在日光小林没有耕地,心里仍是不太安稳,”徐大林说,“但我们社区是很合、很团结的,社区的事情常常都是舞团成员带头在做,真的还好有舞团。”
为了八八风灾十周年,大满舞团推出新的企划,名为“回家跳舞”,“无论我们在哪里跳,其实都是为了跳给天上的家人看。”这一次,他们打算回到故里,在距离遗址最近的地方,进行正式的表演。团长王民亮说,这十年来,大满舞团从社会肯定中得到许多光环,也曾在国内外进行大型巡回演出,“但这些都不比得上回到自己家乡演出来得重要。我们想为十年前离开的亲人和信仰的太祖,做一次完整的演出。”
对于回到原址演出,不少人的心情十分复杂,甚至开始犹豫、觉得自己无法回到伤心地。但团员潘品岑却坚定地说,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不会退却,“几年前我们就在想,一定要回去唱歌,要回家跳舞。随着时间越来越近,三年、两年到就是今年,我知道很多人没办法,但是就算只有几个人,甚至只有我一个人也好,我一定要去踩在那块土地上。”
同样位于杉林的小林小爱村中,村民也组成“牛犁阵”,在周边村庄庙会活动演出,演的是农村耕牛犁田的情节。陈红柿在村子附近租地种芭乐,但芭乐的价格近年走在低档,她也间作其他作物维生。八八风灾前夕,村子里来了一些电视台记者,想拍摄小林小爱村的近况画面,陈红柿与村民共同蒸了一锅花生粿,起锅蒸完、拍摄完毕,大家便分着吃了,“太可惜了,你们昨天没来吃,明天也吃不到,我们要去花莲进香,去拜拜。”
来到山下的小林村民,若还想务农维生,多半只能跟陈红柿一样,以一分地月租数千台币的价格向山下的地主租地。当年郭台铭承诺给小林村民的“一人两分”农地,最后成为他旗下永龄慈善基金会所属的“永龄农场”,以“雇用灾民来农场上班”的形式兑现承诺。在他参与国民党总统初选期间,曾经多次来此召开记者招待会,还一度趴在地上吃草、舔盘子以证明农场未使用农药。场内员工约莫110人左右,只有5位是小林村民,王振上是唯一一位在此就业的日光小林居民,已在农场上班八年,每次郭台铭造访园区,他总是站在最前排。
永龄农场位置位于日光小林与小林小爱之间,四周用铁门封锁,没有台湾田间常见的小径,原本同为小林村民的两地居民要想来往,若不开车,只能走到外面公路上,与汽车并肩而行,险象环生。一名离职的族人表示,“在那边(永龄农场)不是在务农,不能决定自己种什么,也不能决定今天要做什么,给那些坐办公室的人管,比较像上班。跟在山上务农是不一样的事情。”
对留在山上务农的小林村民而言,五里埔的时间显得平稳悠长,与十年前的季节循环并无太大变化。村民依时序种植麻竹笋、姜黄、芋头、龙须菜或插花用的园艺植物,养鸡饲鸭,周坤全甚至连想吃猪肉都自己从猪仔养起,养成后再唤儿子回来杀猪,猪肉平均分给各儿孙。周坤全平日到山里做事,会与妻子一同煮饭吃,若有客人来访,他就会到五里埔村口便当店拎几个便当上山。便当店身为铁皮,外无招牌,同样是由小林村民所开设,菜色丰盛老实,一份不过五六十元,多半是季节性上山务农的工人才会来此光顾。
“怎么样?最近生意好吗?”
“最近比较好啊,又到了割麻竹笋的季节,八月啊,上来割笋的工人多嘛。还不错啰!”
很感人,謝謝報導!
謝謝寫出那麼細膩的報導,雖然家住在附近,但一直沒有去留意過小林村的後續,之後回家會現場去親眼感受一下。
哭死
謝謝報導
「無論我們在哪裡跳,其實都是為了跳給天上的家人看......我們想為十年前離開的親人和信仰的太祖,做一次完整的演出。」
很感动!
很感人!
感人的報導 謝謝
看得出背後採訪花的功夫。兼顧客觀與感性的一篇報導
優質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