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张伦,看上去颇为疲惫。他对记者连声道歉,说如果早知道要拍照,本来应该“穿得更像样一点”。受失眠困扰,当天他五点便起床,上午参加亡友追思会。今年4月15日,旅法民运人士张健在从泰国曼谷返回巴黎的航班上突发急病,虽然飞机迫降慕尼黑,张健被紧急送医,但最终撒手人寰,时年不足49岁。
三十年前,张伦与张健一同活跃于天安门广场,早有结识。开枪清场之后,张伦踏上流亡之旅,经“黄雀行动”营救,同年年底经香港抵达法国。而张健则在广场上被戒严部队开枪射中腿部,直到2001年才流亡法国。2008年,法国医生终于从张健腿中取出弹片和腐肉,这一幕被拍成纪录片,成为六四二十周年时的悲情缩影。
转眼十年,时光又逝。比自己年轻八岁的战友,此刻已经不在人世,张伦感慨万千。虽然此前几年间,关于二人谁才是广场上正牌的“纠察总长”,外界曾一度有过喧嚣,但张伦回避参与,多年以来,他一直回避海外民运的种种争论。追思会上,他神情黯然地回忆起与张健交往的点点滴滴。
体格强壮、活力充沛的张健,抵法之后意气风发地投入到海外民运的工作中,组织活动、演说撰文、担任“民主中国阵线”(民阵)副主席,皈依基督教、用枪伤来现身说法、利用聊天室QQ群等一切他能想像到的途径去传播“民主萌芽”,但同时也难以避免地卷入到“兄弟阋墙”的种种纷争当中,个人生活也并不如意。客死异乡之际,除了弟弟从北京万里奔丧,便只有原来“民阵”同仁从各地赶来料理后事。
而作为广场上曾经的纠察总长,张伦对海外民运来说更像一个“局外人”。他曾担任原社科院政治学所所长、著名异议人士严家其的助手,但早早抽身而退,走入学术研究。在法国社会学大师阿兰·图海纳(Alain Touraine)门下攻读博士之后,张伦辗转数地,终于在新兴的Cergy-Pontoise大学谋得教职,再经努力获得教授资格,主讲当代中国、社会运动及东亚地缘政治。旅法30年,现在他与太太在巴黎郊外安家,抚养三个孩子。对于海外民运,除了一些重要时刻的重大活动,他很少再露面。
用张伦的话说,这三十年来他大半时间过着一种“半隐居”的生活。不过,他的研究旨趣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即便游历东欧拉美,考察民主或现代性,他念兹在兹的,仍然是那个他从东北荒原到帝国首都求学、又从西北重镇潜行到东南海疆仓皇出境的国家。从维权运动到《零八宪章》、再到不时见诸报端的时评写作,他始终与中国的老朋友们互通声气,密切关注这个国家的走势。
流亡的生活是苦涩而尴尬的。直到多年之后,张伦才能用学术的语言,重新解释这种安身立命的剧烈变化。对他来说,流亡意味着身份认同上的封闭性被迫打开,自己处于“门窗洞开”的境地,同时获得多重的身份。他是当年北大高材生、也是广场纠察总长;是曾经语言不通而茫然失措的流亡者、也是大师门下高足;是曾经被法国学界排斥的局外人、也是针砭时弊的评论人;是被三个孩子弄得手忙脚乱的父亲,也是无法床前尽孝的孩子。面对“我要回家”的悲戚呼声,当局多年来不为所动,即便至亲之人离世,流亡者也只能遥寄哀思。
当年26岁的张伦,如今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回首三十年,他感觉自己终于“争得了真自由”、生活算是有了“基本保障”,他给后来人的经验往往是,“生活一定要现实”、“先想办法活下去再说”。“流亡”已经不再是一个心结,他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既在其中、又在其外的生活,并尽可能从这种特殊生存状态中,获取思想与生活的智慧。
然而,对整个中国海外民运群体来说,“知天命”似乎仍然是个遥不可及的境界,举目可见,一代人凋零老去、有人像张健一样出师未捷身先死,有人在异乡漂泊到精神失常地步,还有人用一纸保证书换取护照上一个入境签章。
在六四30周年之际,张伦应法国出版社之邀,和记者、画家共同创作了一本法文连环画——《天安门1989:我们被粉碎的希望》,用域外读者(尤其是年轻人)喜闻乐见的方式传承这段记忆。在他看来,如何激活人们对八九的记忆,是对死者最好的纪念,也是对将来的铺陈。在画册第一页的第一幅图,他说道——
“我离开中国已经三十年,但每天,我都会回到这个广场上。”
端=端传媒
张=张伦
我们曾想帮助学生进退收发
端:外界往往把你视为学运领袖之一,但事实上,你当时已经是中国地质大学的青年教师,离“知识分子”群体比“学生”更近。你当年是如何参与到这场运动中的?
张:我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干部家庭,文革时跟着父母插队,在靠近渤海的东北荒原上长大,对农村有一种特殊的关怀。先学了几年经济,然后1985年我考入北大社会学系,用新学到的社会学调研方法,和官方机构合作参与各种各样的改革;此外还参与了文学、艺术圈子很多事;后来因缘际会,认识了王军涛、陈子明这批朋友,成为北京社会经济研究所的一员,致力于建设公民社会。
1980年代是中国少见的激荡时代,中国人刚从文革中解放出来,普遍有劫后重生的心态。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如何参与中国的改革开放,把个人命运和时代结合起来。我当时连党员都不是,却照样参与了很多中共的政治和经济改革的课题调研。如果当时没有八九,可能再过一两年,我会有不少研究成果出来,但八九改变了一切。
端:最近这部连环画作品,除了勾勒出六四的宏观线索外,也暗示了学生和知识分子的内部张力。回首1989,如今你有什么反思?
张:1988年我经历一次胃部大出血,在南方养病很长时间。四月间学潮兴起之后,我回归到王军涛、陈子明这个团队中,参与一些沟通协调工作。绝食活动开始后,我主要的工作是维持广场的秩序,同时帮助学生更好地进退收发,不让运动出现问题,这是我们当时很重要的一个出发点。
(中国)这种体制有一个悖论,就是平时它不认为这个社会有多元利益的表达,而一旦危机出现、运动兴起,它又不知道找谁对话协商,如何让事情和平解决。
我们现在都知道,大众运动有个很大的麻烦,就是缺乏组织性,尤其在中国这样的体制下更是如此。即使在民主国家,比如今天法国的黄马甲,大众行为的无序性也可能带来很多问题。即便诉求合理,也不见得能形成良好路径,甚至弄不好走向负面。在一个开放的民主社会中,民众从小有各种各样的训练、同时有各种各样的(民间)组织存在,尚且如此;在中国这样一个极权国家里,难度就可想而知。
威权国家转型之所以相对容易,是因为它还允许存在一点组织空间,比如台湾的民主转型中,除选举之外,诸如消费者文教基金会等民间社团在特定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中国则不允许任何独立组织存在,稍有苗头就要不惜一切代价灭掉,这种体制有一个悖论,就是平时它不认为这个社会有多元利益的表达,而一旦危机出现、运动兴起,它又不知道找谁对话协商,如何让事情和平解决。
八九运动中有一个著名镜头,是政府和学生在人民大会堂对话时,李鹏气急败坏地和吾尔开希等学生领袖说:我在这里和你们讲,你们谁说了算?——这话其实很深刻。
运动中出现的“领袖人物”,并没有经过合法性程序,最终会造成一种局面:谁更激进,谁的声音就更大——比如法国的“黄马甲”就是这样,运动中哪个头面人物温和,立刻就被更激进的人所“超越”。任何大众运动当中,都会发现类似情况。而要真正理性运作,恰恰需要组织形态。如果没有组织形态,那么最好有一些因为以往经历积累而有公信力的领袖人物,他们自己付出过代价,但同时又能保持理性,这对转型而言非常关键。
非常悲剧的是,其实一个社会自组织的力量,有利于这个社会的稳定与和谐,甚至对执政者有极大的帮助,但执政者往往又视之为敌对势力,想除之而后快。
回到八九来说,我们当时想做的事情,一方面是帮助学生统合起来,有进有退地和政府博弈。
中共是不汲取这个教训的,它始终想把“不稳定”扼杀于摇篮当中,将来还是要面临这种难题,一旦有抗议,镇压就容易会成为选项,从它的角度来说,这是自然的选择。而从民众角度来说,和平抗议如果遭到镇压,教训就是:没有什么“和平”“理性”可言,局势一旦恶化,中国传统的造反逻辑就可能再次浮现。
回到八九来说,我们当时想做的事情,一方面是帮助学生统合起来,有进有退地和政府博弈。给政府施加压力,绝不是靠街上的人潮就能决胜的,一定要有进有退,目标要有限度、有共识;而如果没有组织形态,协调运作,这种有限目标又是很难达成的。
所以我们后来组织“首都各界联席会议”,就是想把各界力量整合起来,同时也更好地和学生进行合作。在“联席会议”之下,是“保卫天安门广场指挥部”,总指挥柴玲是学生,但下面办事的各部一级的负责人,基本都是青年知识分子或者大学老师——我是纠察总长,联络部是刘苏里(时任中国政法大学教师),参谋部是刘刚(时任中国科大研究生院软科学研究所研究员),宣传部是老木(刘卫国,时任中国作协《文艺报》编辑)。
端:“纠察总长”具体负责什么工作?
张:有两方面:一是维持天安门广场的秩序,二是堵截军车。这两项任务是白纸黑字写的,没什么可否认。
后来王军涛、陈子明作为“黑手”被捕后,他们的起诉书和判决书中都有一段关于我的话,也许在官方眼里,我做的这些大概是最有价值可拿来证明所谓运动的“反革命”或者“暴乱”色彩的,包括指控我当时配备了对讲机、望远镜、拟定联络暗号,在地图上标注驻军位置、负责部署堵截军车等等。如果六四之后我被捕,会怎样处置我不晓得,很可能会被重判,因为当局会把后来烧军车等等都算到我的头上。
端:6月3日晚间到4日凌晨,北京进行暴力清场时,你当时是什么处境?
张:六四那天我并不在广场上,说起来,这是让我很内疚的一件事。
1988年胃出血之后,我的身体一直不好,在广场上忙得昏天黑地,后来又晕倒了被送去医院。而且到五月底时,广场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当时大家普遍认为,中共的策略就是“拖”,一直到把运动拖黄为止,然后“秋后算账”抓主要负责人。所以我们当时也开始考虑做“长期斗争”的准备。
当时我和刘刚是处境最危险的两个人。刘刚在学运之前,就成为公安局高度关注的对象,他对当时北京学运组织的成立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所以当时大概6月初,我们先撤下来,去昌平那边一个朋友家里休整两天。
同时在广场那边,刘晓波、侯德健、周舵、高新四个人上去绝食。之前我们开会讨论过绝食,我也表示赞同。为什么?因为从5月13日学生开始绝食之后,就一直有声音说知识分子也应该参与。因为当一些学生的激情上来之后,你去劝学生,是不容易有效果的,你只有和学生“共患难”,赢得他们更多的尊重和信任,然后才能用更理性的方式,把他们带出广场。这是其中一个重要考量。
而且后来事实证明,在六四凌晨他们的确起到了关键作用——和戒严部队谈判,带领学生和平撤离。如果当时他们不在现场,会不会死更多人,很难说。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时我看到刘晓波他们参与绝食,感觉比较放心,所以就撤下来休整,我和刘刚被送去昌平。但是到6月3日中午,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到了傍晚就完全不对了,电视里一遍遍在播戒严公告……
端:有想过回到广场上吗?
张:想过啊,但一个问题是用什么方式回去,昌平离天安门广场几十公里,当时交通已经不畅通了;另一个问题是当时也没有通讯工具,和广场上的朋友接不上线。
夜里刘刚出去打探情况,有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从市区回来,精神受到刺激,一直说“北京开枪了、杀人了”,回来后刘刚过于激愤,心脏不适,我在水泥地上铺了凉席照顾他躺下休息,一直号着他的脉,等他稍稳定昏睡过去后,凌晨三四点我自己又跑出去打听,但还是没什么消息,直到早上,有各种传闻说天安门清场开枪了。
端:后来的逃亡旅程是如何开始的?
张:6月4日天亮之后,毕谊民把王丹、杨涛和老木都送到了昌平这边。前一天夜里王丹在北大学生宿舍,也不在广场上。大家草草吃了顿饭,随后准备分头疏散到各地。饭后刘刚、王丹先走,我和老木、杨涛等到6日,每人得到一个落脚联络地点,被送到密云的古北口车站,踏上逃亡旅程。
我本来先去内蒙古,但在那边没有待下,辗转去了兰州,在朋友家住了三个月,当时并没有想到要出国,但后来发现不行,一是局势不会很快好转,二是朋友冒着风险把你藏起来,如果一旦被捕,势必连累朋友,带来灭顶之灾,再加上陆续听说刘刚杨涛被捕,所以决定还是要想办法出去。
后来香港的“黄雀行动”派人辗转和我们联系上,我和两个朋友偷渡到香港,待了好几个月,当时“民主中国阵线”在巴黎成立,中法关系非常紧张,所以很多人在香港滞留,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1989年底我们到了法国。
我们不能永远用“难免”来给八九的一些欠缺做借口
端:当时很多流亡者以法国为跳板,再去美国,你为什么会考虑一直留在法国?
张: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首先觉得做人要有一点loyauté(忠诚),当年法国承受了相当大的政治和外交风险,付出了一定代价,把我们这些人接收过来,但是我们都跑掉,我觉得太对不起法国。
为什么这么说?这和我三十年前在香港的感受也有关系。当时老布什政府对接收我们这些人的态度,其实有很大的保留,后来我们也知道,老布什把特使秘密派到北京见邓小平等等。当时我在香港就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这种态度。
其次,当时欧洲处于发生巨变的前夜,东欧的苏维埃阵营还没有倒掉,但我预感到可能快要寿终正寝了。如果这么大的一个帝国崩解,不留在欧洲观察,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尤其那个时候我自己的学术关怀集中在后共产主义转型,正当其时。此外当时欧洲正在酝酿后来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用一种和平方式、而非征服方式建设这样一个大共同体,这是人类历史上此前从未有过的。
我个人也一直比较喜欢欧洲尤其是法国的文化氛围,西方文明的根毕竟还在欧洲,这里的问题有丰富的复杂性,不像美国有独特的200年发展道路。美国有很多值得中国学习的东西,比如在大国实行民主体制,但中国的历史积淀,可以在欧洲产生更多回响,后者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对中国会更有启发。这几重因素结合起来,促使我留在了法国。
我当时也参与过海外民运的工作,作为严家其的助理,帮助他筹备“民阵”二大,但1990年开完二大,我就南下到法国中部城市维希(Vichy)开始学法语,强化半年之后注册博士,从此踏上求学之路。
八九本身是很宏大的事件,它完成了思想解放,但它也有它自身的问题,比如知识界的思考有很多不足……但反过来说,我们不能永远用“难免”来给八九的一些欠缺做借口。
端:这种学术经历,对于八九亲历者而言,有什么特殊意义?
张:学术积累可以让人对宏观问题有更深一层的看法,比如,八九和中国近代以来的社会运动是如何衔接的,不像原来想得那么简单。八九本身是很宏大的事件,它完成了思想解放,但它也有它自身的问题,比如知识界的思考有很多不足,当然这也没有办法,是文革封闭环境的结果,对许多问题的理解不够完整深刻,有简单化倾向,这都是难免的,但反过来说,我们不能永远用“难免”来给八九的一些欠缺做借口,三十年之后我们总得深入下去,对现代性问题等有更深的认识。
这些问题也不是仅就中国谈中国。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中国人有“自恋”的毛病——说到好处,是中国特殊地好;说到坏处,也是中国特殊地坏。其实如果我们把视野拓展开,从现代性角度看中国近百年的变迁,放到世界背景下比如和奥斯曼帝国、阿拉伯世界对比,可以发现许多相似之处。
端:回到八九,参与者不仅仅有知识分子,还有学生、市民和政府。在那个历史关头,即便知识分子的思考到位了,恐怕也很难改变整个事件的走势?
张:知识分子的事业,其实应该是在运动之前,等走上街头的时候就晚了。
原《北京之春》主编胡平曾经提出一个很有名的理论,叫“见好就收,见坏就上”,我不太同意,为什么?因为在八九的那个具体情景中,他所说的很难实现。但从总结经验教训的角度来看,胡平的说法又绝对是有道理的。
我们不妨把八九和当下法国的黄马甲运动对比来看,有一段时间法国社会民意对黄马甲的支持度也相当高,但这个社会有确定的制度框架,钟摆只能在这个框架里摆荡,这是一个多元社会长期形成的共识,最坏情况下不过就是马克龙辞职,重新大选,这是可以预想的,但要说真搞革命,把目前现行体制彻底推翻另起炉灶,大概没有什么人支持。
但中国并没有这样的框架,之所以如果前期准备工作不做到家,历史中的这些“行动者”思考、积累和准备不够,运动一来,出问题的概率相对就比较高。
端:你觉得法国黄马甲占领街头的形式,和当年学生占领广场,二者之间有可比性吗?
张:我觉得没有太多可比性。如果一定要说有可比性,从最抽象意义上说只有一点,就是社会问题的积累、以及新的社会力量的发展,和原有的社会架构一定会产生冲突,最好的方式就是原有架构进行调试,吸纳这些新兴力量,寻找解决问题的新方式,在国家和社会之间达成平衡。民主制度的好处,就是可以通过理性方式完成;而威权国家里,可能就演变成颜色革命或者暴力革命。
只有在这一点上,今天法国的情况可能和当年中国有相似之处;除此之外,在政治权力来源、组织方式、政治文化等等,二者都非常不同。
流亡意味着这种封闭性将被迫打开,自己处于“门窗洞开”的境地,同时获得多重的身份认同。
我依然感谢流亡
端:2003年时你曾经写过一篇《感谢流亡》,现在又是十几年过去了,您还抱有同样心态吗?
张: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感谢流亡。不管是个人还是民族,生命历程与历史发展中都会遇到很多劫难与挑战,关键是作为主体的抉择和应对。许多事不是好事,但如果处理得好,就可以转化成财富;如果处理不好,自己垮掉了,那就是灾难。
这三十年间,我多数时间处于半隐居状态,没有太多社交,海外民运在1990年代初参与过一段时间,后来除了一些重大活动,其他事情也很少参与。海外流亡运动的声音在这个时代不能没有,但我同时也不对它抱超出可能的期望,而且我也不觉得什么人都来参与,会是件好事。
人的“身份认同”(identity)是一个堡垒,一旦形成,人就有封闭性。而流亡意味着这种封闭性将被迫打开,自己处于“门窗洞开”的境地,同时获得多重的身份认同,你看待世界、对生命的体验认识会和没有出国完全不同,和以普通游客或学生身份出国也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命的体验得以丰富,我还是感谢流亡。
我对谁都不下跪,希望自己人生历史上这一页能够写得像样一点,对得起生者,也对得起死者。
端:有没有想过退一步做妥协,比如签一个“保证书”,来换取回国的机会?
张:从来没有。我这些年来的想法是,尊重任何人的选择,不要用过于道德化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每个人都有权做自己的选择,可以和中国官方做他们愿意做的妥协,只要不损害第三方的利益,我觉得这种选择也是无可非议的。
但是我自己不这样做,这种决定是早就想好了的。我对谁都不下跪,希望自己人生历史上这一页能够写得像样一点,对得起生者,也对得起死者。曾经有朋友试图帮我沟通,我对他说,不必费心了,他们不来请我,我自己是不会主动自寻其辱的。
端:有过官方的主动接触吗?
张:没有,从来没有。据说他们在美国和一些人接触过,但在我这边从来没有。
我也希望这个民族能够和解,能够走出和平转型、重建正义、重建共识的道路,但前提是有些事情得做到,不能说杀了人白杀。杀人者还没有检讨,先要我检讨?就为了回国?
回国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只是为了回国而回国,见见朋友喝喝酒,什么事都不能干,什么话都不能说,那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一个人如果在自己的故土上都不能说话,那也是一种流亡啊。
要说了解中国,坦率说我在法国,不见得比某些国内的朋友对中国了解得少。我这几年写的时评,能受到国内许多读者的肯定,证明我并没有失去对中国的了解和把握。
端:从八九之后中国的整个海外流亡群体来看,似乎并没有做出别人对他们期待的成就?
张: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态度是No comment(不做评论)。我只对自己提出要求,别人做什么选择,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状况,外界的某些期望是否恰当等等,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另一方面,文化有时就是很个体的事情。一页文化史,我们可能就记住一两个人。从我个人角度讲,也只能多写两篇文章,对得起这一页历史。
“双重转型”造就平反之难
端:对比读中法历史,让人有一个困惑:法国历史上也不乏流血内部冲突,比如巴黎公社也有惨重伤亡,但短短十余年后,公社社员就获得赦免。为什么六四过去已经30年,禁锢不仅没有松动,反而更加严密?
张:我此前提出过“中国的双重转型”,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回答这个问题。
所谓“双重转型”,一方面指中国正处在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的大趋势中,另一方面也正经历最近几十年来从共产体制向后共产主义的转型,二者相互叠加,但各自面对的核心问题是不同的,比如土地私有问题,如果仅有前一个大转型的话是不存在的,只是因为有后一个转型,才凸显这一问题的重要性。
就后共产主义转型而言,不对现存的国家政权形态进行某种解构是不行的;但是从文明的现代性转型的角度看,如果缺乏国家建构,又绝对是一个致命问题,清末的混乱就和此有关,因此更显示出“双重转型”的复杂与艰巨。
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转型就和法国非常不同,前者是从极权中挣脱出来,原来的社会自组织力量不复存在,需要进行分化重组。这种转型中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今天如果不是习近平在台上,形势会不会不同?当然有可能。但这其中又有一些结构性因素,历史中的行动者不是随心所欲的,他有自己面对的限定结构。六四也不是非开枪不可,但一旦开枪,此后就有路径依赖问题,就不得不面对这种选择造成的后果。
法国社会当时的情况不一样在于,它存在于大革命之后的历史脉络中,在确定现代性框架的过程中、在这种框架里不断完善,在各种政治和社会力量互动作用下,就容易实现和解与平反。
但在中国,有什么力量可以撬动这些因素?我们当然希望高层能够有远见与政治智慧,那会减少成本,但如果你不把希望都寄托在这种我们无法把握的事情上,就只能寄希望于社会、经济力量成熟到一定程度,到时候平反就会成为大概率事件。所以历史中的确有很多偶然性事件,但同时也应该看到结构性因素的累积。
中国确实要进入一个“新时代”了,但不是习近平自己标榜和期许的“新时代”。
端:一方面是六四30年逐渐进入历史,另一方面是习近平的“新时代”,如何理解历史与当下二者的连续性和冲突性?
张:在我看来,六四标志着全民改革共识的终结,而“闷声发大财”的邓氏改革如今也已经走到头了,过去二十年中它一方面激活了社会的很多活力,空间在增大,到胡温时代甚至一度“公民社会”话语也很流行;另一方面政治上又始终高度敏感、缺乏自信。虽说经济高速增长重建并积累下一些合法性,但恰恰因为六四和随后的畸形发展模式,导致当局异常脆弱、敏感到一种病态地步。这种模式发展到一定地步,必然会面对瓶颈。
中国确实要进入一个“新时代”了,但不是习近平自己标榜和期许的“新时代”。接下来中国面临一个“范式选择”的问题,也就是说,下一步中国的发展要选择什么模式?如何继承过去改革中的合理性成分,消除其负面遗产?这就是取决于我们对中国现代性问题的体认有多深,对中国的未来要做什么选择。
而习近平上台后,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了选择,其中核心是什么?要让红色江山“万世一系”。相比之下,邓对这个问题其实是工具性地处理,“要稳定、要发展”,普选之类以后再说,这种“开放性”有它自己的问题,但同时确实带来一些空间。但习不一样,他要重新定义,他其实也清楚,如果按照邓氏改革模式继续发展下去,一方面允许各种社会力量壮大起来,另一方面允许各种腐败继续下去,早晚有一天都会威胁到中共的统治,应当说,这种思路有他自己的逻辑。但他的落脚点是要重建党的权威,重建国家对社会的控制,我几年前对此就曾经总结为习式的“新毛主义的执政趋向”,核心就是“打通毛邓”、“毛邓互补”、“毛邓兼用”。
但根本问题在于,毛邓的路线在许多地方是不相容的,一个是“毫无自由”,一个是“有限自由”,二者如何结合?我曾经戏称,文革和改革,二者是不能联姻的,非要扯到一起,只能生出一个意识形态分裂的怪胎。而习近平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让文革和改革联姻。这种执政方式,最后必定会给中国带来灾难,但在眼下,他能借助的只有一招:控制。
对于六四记忆,我并不悲观
端:你在海外任教多年,和年轻学生有许多交流。当下六四记忆的一个重大命题,就是如何传承。三十年间,一代人老去,六四记忆有没有被湮灭的可能?
张:一方面,中共这些年的宣传,抹杀记忆的有效性很明显,许多年轻学生就是不知道六四,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人如果不能从历史中汲取知识和教训,未来道路上必然有坎坷。
但是另一方面,我又不是那么悲观:一方面,一个人、一个民族的记忆本身是很深层很顽强的东西,难以简单、彻底地抹杀掉,它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甚至可能过几百年还有痕迹。另一方面,记忆为什么难以抹杀?我们回到八九,看看当时学生们到底在要求什么?运动前期很多活动都围绕着“七点声明”,其中除了公正评价胡耀邦和增加教育费用等具有时代特征的内容外,其他大部分内容——比如要求官员公布财产、新闻自由、政治透明度、选任与监督官员等等——仍然是中国今天最重要的问题。历史的基本课题还在那里,没有得到解决,除非发生世界大战这样的重大变化,否则是逃不掉的。只要一天不解决,这些问题的张力、能量就一直在那里,而这和八九的历史是联系在一起的。
如果有一天,连西方人自己都放弃民主体制了,中国人自己还要不要追求民主?答案仍然应该是肯定的。
端:但就像大脑长期缺氧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你不担心一种情况:即六四记忆长期被压制,也会造成不可逆的缺失?一代人已经翻页,新的一代人脑中几乎完全是空白。
张:新一代的年轻人一样要进入社会,一样要接触现实。他们可能在课堂上被灌得满脑子稀里糊涂,但现实会教育他们去面对一些基本问题。小粉红们可以群起攻击台湾、美国,但哪天因政治需要又被领导下令噤声,他们会很失落、很火大的。
退一步说,他们再粉红,能红过我们那代人、我们的上一代人吗?我们比这些小粉红们更相信党的说教,但这两代人中怎么产生批判意识的?就是因为历史现实的教育。况且当年信息更闭塞,没有互联网,不是也做到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并不绝望。
端:1989年的大学生,曾经对民主体制抱一种非常美好的幻想,广场上的民主女神像就是最典型的反映。这三十年来,你一直生活在民主体制下,想必知道其实它事实上充满冲突,尤其是近十年来西方民主体制本身也遭遇严峻的挑战,回过头来看三十年前的民主想像,你觉得有什么需要反思的地方吗?
张:我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提出过一个更极端的问题:如果有一天,连西方人自己都放弃民主体制了,中国人自己还要不要追求民主?答案仍然应该是肯定的。说到底,民主是为了解决权力的合法性问题,为了解决利益代表机制的博弈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直到今天,我没有看到有其他任何机制比民主更好。
无疑,今天的西方民主面临重大挑战,包括中国的崛起导致世界各国尤其是西方内部财富配置的变动、信息技术、地缘政治、各式身份认同政治等等,法国的黄马甲也是一个体现,在这个过程中,一定有旧的机制需要调整,一些乌托邦的东西也会产生,其中甚至伴随着暴力——很像19世纪末期的情况,而且民主体制的衰败从来也都是可能的,但从现在看,我并不认为西方民主会彻底瓦解。经过一段的调整,我相信民主制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有生命力、活力的制度。
端:近年来的六四纪念中,一直有个危机信号,就是以香港作为标本,对维园晚会等纪念活动的热情逐年走低,加上“占中”等活动,陆港对立也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今年是六四30周年,可能参与人数会有回升,但这个问题仍然存在。您作为流亡海外30年的人,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张:香港这方面的现状,我完全能理解,这是由于挫折感造成的。年轻人期望值都比较高,期待一行动就能见到效果,但历史有时候需要韧性,它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
我们读历史也会看到类似现象,年轻人遇到挫折,会容易往两头走。1920年代国民革命失败之后,激进一翼有些人跑到共产党那边——就像今天有些香港年轻人提出“港独”;保守一翼有些人可能就洁身自好,什么都不管了。这两种情况都容易出现,但年轻人毕竟都会成熟、会重新再思考、再出发,我想香港人最后会意识到,他们和大陆的关系是脱不开的,真正面对现实,寻找一种可行的方式,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也是一场运动成熟的标志。
总之,我完全能理解这些香港年轻人,我并不想居高临下给他们建议。给他们时间吧,只要真正面向现实思考,我想有一天他们会找到合理的出路。
这个人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而要真正理性運作,恰恰需要組織形態。如果沒有組織形態,那麼最好有一些因為以往經歷積累而有公信力的領袖人物,他們自己付出過代價,但同時又能保持理性,這對轉型而言非常關鍵。」
簡直就是今天的沒素質不適合民主論的真實寫照
这篇采访非常好,讲述者层层剥离,关键问题都有address,深受启发。谢谢!
對丫!從來是壓抑個人來成全集體,沒有足夠的訓練來養成以個人與個人的協調妥協產生集體的能力。中國人太相信有種先於所有個人利益的超越的存在。如果個人在一個集體裏得不到伸展,這個集體是無意義的。
@Fai 把人回归个人,太难太难了,故土只认集体,没有个人。
如果經過一場六四,還是不能把人回歸個人看待,那是種徒然。六四是開放的,它的意義如何,就在今人如何做,起碼,不用任何道德眼光來禁錮他人,這既是種壞習慣,也是種思維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