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年底,72岁的新生(化名)从雨林走出来时,已经精疲力尽,连身上只装著证件的小背包都快背不动。她刚穿越的雨林是位于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交接的达连隘口(Darién Gap)——这一片原本未完全开通、危险重重的丛林,近年来已被无数移民走出一条路,一条一路向北“走线”偷渡到美国的必经之路。
她还来不及恢复体力,蛇头又很快赶她上车,准备把她和车里其他的移民一起送往巴拿马难民营。为了避开当地警察拦截,蛇头载著他们绕了远路,结果途中下起大雨,车子还在路上抛锚。蛇头跑了,有些等不及的移民决定先离开,怕被落单的新生只能赶紧跟上,但最后因为体力不足,掉队了。
从下定决心要走线的那一刻,新生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
她最初联系的蛇头都不愿意做她的生意,说没见过像她这么老的走线者。但是新生心意已决,她请蛇头安排了最贵也相对安全的行程和路线,自己从中国出发,前往泰国、土耳其、厄瓜多、穿越达连隘口,再途径好几个拉丁美洲国家,最终从墨西哥入境美国。
“我不是奔子女来(美国)的,我这个年纪出来也赚不了钱。”她这么说,“我真是来闹革命的。”为了这场革命,她拼了老命。

历史
新生在2006年退休后,便和老伴以及儿子一家在上海生活。他们的日子简单平淡,两老互相扶持,负责照顾孙女和一家的饮食。然而,在新生心中,一直埋藏著一个她想要完成的“革命”。
革命的念头,源于对历史真相的追寻 。
新生的父亲曾是一名国民党军人,在国共内战期间被俘,因识字而被共产党招募,才侥幸逃过一劫。直到逝世,新生的父亲从未对她详细说过这段经历,部分原因是中共史观对历史的垄断。
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后,国共内战随即爆发。虽然由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在抗日作战中投入大量兵力,也有无数士兵牺牲,但随著中国共产党在1949年建立政权,宣称其在战争中的领导地位,国民党的贡献因此被刻意淡化。

许多未能能随蒋介石撤退到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因为过去的军职背景,长期遭受中国的政治审查和社会冷眼。不少人生活困顿,甚至遭到监禁,或被送到劳改。这些老兵成了历史夹缝中的一群人。
直到近年,中国共产党开始对国民党老兵的抗战历史释出有限肯定,部分老兵获得补助金或纪念章。但整体而言,在“中国共产党领导抗日战争”的史观下,他们的故事仍未得到完整呈现。
对新生而言,这段她从未学习过的历史让她当时深受震撼,从此改变了她,“我被欺骗了六十年,这些历史我都不知道,我很气愤。”她说,“我就是有一种女侠士的仗义,我路见不平。”
她开始到处采访、收集老兵们的口述历史,也筹集资金赞助他们,一做就是十几年。有一次,她捐了几百块人民币给一位生活十分困难的老兵,对方含泪告诉她:“我给你们磕个头吧,你们承认我打鬼子,承认我抗日。”那一幕,让她至今印象深刻。尽管这些年来,中国政府已释出对国民党老兵抗日的部分肯定,但新生指出,实际落实情况与她和老兵接触的经验并不完全一致。以补助金为例,她表示能否领取,也取决于地方官员的态度和当地财政状况。

每一次和老兵的接触,都让她更坚定地想要分享他们的故事。她把这些文字写在微博上,就算帐号屡屡被封。
后来,她说国保找上了她,甚至找上了她的儿子。国保要新生“老实点”,否则就把他们一家赶出上海。老伴劝她不要抹黑共产党,儿子让她不要螳臂当车,于是她第一次萌生了想美国的念头。
她心中的美国是世界的民主灯塔,聚集了流离海外、但仍心系中国的民运份子,透过让更多人知道这些老兵的故事,她希望多少能为中国的民主尽一份力——这是她要的革命。
她曾想过,不如就一个人去美国,但老伴总笑她不切实际。妹妹也对她说,“你的老伴生活能力很差,又不会做饭,又不会照顾自己,你怎么办?”新生没说话,因为她确实放不下老伴,而且她申请去美国的签证也被拒绝了。她也曾考虑过去台湾,但担心万一发生什么事,台湾的庇护制度不如美国完整,甚至可能会被遣返回中国。最终,她只能把这个计划埋在心底。
接著,新冠疫情爆发了。

一开始,新生一家在上海并未受到到太多影响。但到了2022年3月,上海宣布封城,他们一家被困在公寓里,买不到食材,只能靠著微信群和邻居彼此联系,交换食材。
长达数月的封城期间,老伴身体已经出现状况,预计于年底进行心脏手术。然而,中国官方在12月突然放弃长达三年的新冠“清零”政策,让一切大乱阵脚。突如其来的放开政策造成大量感染,她说医生、护理人员、病患,包括老伴都染疫,手术被迫延期。新生记得,老伴高烧了好几天,却迟迟买不到退烧药,身体状况越来越不乐观。当他得知自己要被送进大约10000人民币一晚的加护病房时,他问了新生:“咱还去吗?”那是他对新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新生的脑袋一片空白,无法呼吸。
老伴去世以后,她偶尔会恍惚,认不得自己的家、自己穿的衣服。她不敢出门,害怕看见其他老夫妻一起买菜、散步、接送孙儿上下学。在安顿好老伴的后事后,她在墓碑后方写了一首祭文,纪念结褵44年的感情:
今生你是高山,我是山间小溪。
我依偎著你,在你的呵护下,我无忧无虑。
今世你是大海,我是海中小鱼。
我缠黏著你,在你的包容下,我任性潇洒。
你突兀的离开,
我心已随你去。
来生我们还是手牵手
来世我们再续三生缘
然而,她知道老伴的离开是为她著想。

命运
在新生的印象里,她从小就被灌输一套意识形态,强调个人的成长经历和共和国的命运相连。她感叹他们那一代“纯粹就是被政治裹挟,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新生的父亲是一名国民党军人。他在国共内战期间被俘,随后加入共产党,在一场战役中受伤退伍,不久后遇见了新生的母亲,两人结为伴侣。1951年冬天,新生在中国东北出生。
身为长女,新生从小就善于察觉家里的气氛。她总是承担照顾妹妹的责任,也常常夹在父母的争执之中。上了小学,因为父母在工厂上班,她更成了家中管理粮食的小大人。每天放学回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数著家里还有多少粮票,家里缺什么,就赶紧用粮票去买。当时的她还没意识到中国各地已经出现大饥荒,她只知道在 1959 年过完冬天后,一家人越来越吃不饱。家里总是缺粮食,出外也买不到,一家只能按政府发送的粮票勉强维生。
在学校,老师有时会带著全班一起上山采野菜,因为大家都饿得无法专心。新生会把采到的野菜带回家,但依旧不够。饿得受不了时,一家人就喝水充饥。他们每天都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新生形容,“你吃不饱,但也饿不死。”这场持续三年的大饥荒虽然在1962年结束,但阴影还在。新生一家从此变得更加节省,即使酸掉的食物也会加点碱再炒一炒继续吃,害怕哪一天又会回到吃不饱的日子。

饥荒过后,第一个好消息是最小的弟弟出生了,新生也顺利上了中学。正当生活渐渐步入正轨,1966年,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年少的新生积极响应。她加入红卫兵,批斗校长和班主任,扛著红旗到处抄家。
有一次,新生在抄家的时候搜出了一把中正剑,她兴奋地跑回家告诉父亲,却被告诫不要惹事。他解释,中正剑是当年蒋介石颁发给有功军人的短剑,那户人家很可能是抗日英雄,怎么能随意打人?
新生听在耳里,十分震惊。接下来几天,她辗转难眠,挣扎著是否连父亲一起举报。她心想,要是她揭发父亲,自己也就真正革命了,但同时她又惦记著父亲的好。如今回想起来,她笑著说,“我的人性战胜了革命性。这差一点就终生悔恨了。”最终,她没有举报父亲。
之后,毛泽东要求红卫兵上山下乡,接受农民的“再教育”。新生被派到河西走廊,和其他青年们一起种地,天天学习毛语录。对当时的他们而言,最期待的就是收到毛泽东最新发表的指示,拿到指示后,一行人便会上街游行,敲锣打鼓、宣传毛泽东指示。有一天,他们接到电话,上级传达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是“吐故拉稀”。一行人虽然听不明白,但没多问,他们解读毛主席的意思应该是要“把组织里不干净的东西拉出去。”于是,他们上街游行,一路高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吐故拉稀!吐故拉稀!”
几天后,他们看到报纸,才发现毛主席真正说的是“吐故纳新”,大家笑成一团。

1976年,随著毛泽东逝世,文革正式落幕。从青春期到成年,新生整整十年都身处这场政治动荡之中。她没怨过时代对自己造成的影响,而是担忧没有了毛泽东的中国该何去何从。只有中学学历的她进入工厂工作、遇见了老伴,两人很快坠入爱河。1980年,他们迎来儿子,两年后,新生再度怀孕,却被迫堕胎,因为中国正全面推行一胎化政策。
“反正这一辈子,我们就是这种命运。”她说。
接下来的几十年,新生和老伴工作打拼,尽全力提供儿子最好的教育和生活。儿子毕业后在上海成家立业,两老陆续搬去上海、照顾孙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一直到老伴突然离世,新生才有机会真正停下脚步,重新审视自己走过大半的人生。由此,她的革命计划也再度重燃。
“我很早就在筹划这个事,但我就是放不下他。”她接著说,“他这辈子都为我著想,他去世也是为我著想,他放飞我。”
在为老伴办完后事、替母亲庆祝90岁大寿后,2023年10月,72岁的新生踏上了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旅程。这一次,她想要只为自己而活。

走线
新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计划。
按照蛇头的指示,她先飞到泰国。基于新生的年纪与体力,蛇头希望找到愿意带著她一起走的年轻人,但她在泰国等了快一个月也没能找到,最后决定自己出发,先飞到土耳其,再前往厄瓜多。眼见新生已经抵达首都基多,蛇头别无他法只好让她上路,并且嘱咐她千万不要掉队。
新生心中有很多恐惧,担心自己撑不过这趟旅程。出发前,她写下一首诗,名为〈走线人的誓言〉:
如果我倒在走线的路上,
我愿化作一块土把坑填平,
让后来的人走得更溜。
如果我倒在雨林里,
我愿意化作一颗参天大树,
为后来的人遮风挡雨。
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万全准备。于是,她花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大约20000美元,希望这些钱至少能帮她省点体力,避开最危险的路段。她说,这趟旅程不能省,否则可能会走不过来。因此,在要穿越达连隘口之时,她选了当时最贵的路线(1950 美金),能让她骑马通行一段距离,同时还额外付费,让当地人背著她的行李以及拉著她走。

一路上,像她这样年纪大、又独自走线的人非常少,但她并未因此获得任何特别照顾,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她开玩笑说,最怕听到有人喊“Go! Go! Go!”,因为她根本走不动。每当遇到陡坡她都特别紧张,深怕一摔断腿,整趟旅程就此结束。但只要她稍微停下、慢了半拍,身后的人就会一直催她。
“他们在后面宁愿喊你快点、快点、快点,都不推你一把。”她只能咬著牙根继续走,想著若真的气力耗尽,自己也已经付钱雇了人能把自己拖出雨林。
走出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交接的达连隘口后,她原本以为最困难的路程已告一段落,没想到在前往巴拿马难民营时,又碰到车子抛锚,蛇头落跑,更糟的是,她这次真的掉队了。当时,天色渐渐变黑,她在路上什么也看不清,失去了方向感。她只听见周围有各种动物的叫声,可能是豹?可能是狼?她分不清,但这些叫声叫得她的心都揪了起来。她循著微光走到了一座牧场,在黑暗中祈祷:“如果狼来了,先吃牛羊,别吃我。”挨到天亮,她才在牧场主人的帮助下,幸运地找到一位好心人把她送到了难民营。
所幸后来的路程相对省力,新生还有些余力录影纪录。在她拍摄的各种影片中,纪录了她在难民营的夜晚、瓜地马拉边境的白天、哥斯大黎加沿途的风景等等。
在历经一个月的跋涉后,新生于2023年12月抵达美国西南边境。在她拍摄的一段影片中,巨大的美国边境墙矗立在眼前,周围的中国走线客纷纷高喊:“过来了!过来了!”新生喘著气,激动地分享即便“川普墙”盖得又高又长,依然“没有阻挡著我们前进的脚步。”
她抵达了她心中的自由之地。“自由万岁!”她在影片最后喊道。
入境美国后,新生被拘留了两天便获释,她飞往纽约,著手申请庇护。当母亲和儿子得知她已抵达美国,都十分惊讶。但新生只和他们报平安,从未提起任何走线的细节,只怕他们担忧。

革命
至今,新生来美国已经快两年。
她目前住在纽约皇后区的法拉盛,一个聚集大量中国新移民的地方。走在法拉盛的街头,映入眼帘的是中文招牌,耳边传来的是中文对话与歌曲,让她在日常起居上多了几分熟悉与便利。
她租了一个月租500美金的单人房,与其他室友共用厨房和浴室。房间不大,有一扇小窗,勉强摆得下一张双人床、一张放著微波炉和电饭煲的四方桌、两张椅子,以及一个收纳药品的床头柜。她常穿的衣服挂在门后,镜子旁则挂著一面美国国旗。

大多数周末,如果天气晴朗,新生会在法拉盛街头摆上一张长桌子,上面放了一个捐钱箱,以及几个她自费请人制作、介绍国民党老兵的展板,两旁挂著美国和中华民国国旗。展板上斗大的标题写著“中华民国国军抗战真相”,指出国民党领导的国民革命军,才是抗日战争中的中流砥柱,并列出了十八位参与南京保卫战、最终殉国的将军名字。每当有人驻足观看,她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和他们分享这段历史和老兵们的故事——有些人会安静听她说,有些人选择离开,也有些人会反驳她。新生把筹到的钱都捐给了帮助老兵们的组织。
新生十分肯定中华民国及蒋氏父子的贡献。在她的历史认知中,蒋中正“把日本鬼子打走”,虽然其独裁政权后来压迫台湾人民,但蒋经国最终“把政权还给人民”,使台湾迈向民主。然而,中华民国在台湾的发展,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民主化未必有直接关联。中国若要实现民主,终究还是得靠中国人民自己。
新生之所以对分享老兵们的故事格外执著,也和她的父亲与“中正剑”有关。当初朋友们和她分享老兵的历史时,正是那把曾经让她差点举报父亲的剑,唤起了她深入了解老兵故事的念头。她其实一直遗憾,没能在父亲还在世时,好好了解他的作战经历。

如今,她顺利在美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注册了非营利组织,筹款捐助国内的老兵们。她很满意当下的充实生活,“至少在这个地方发挥这些事,心情舒畅,没人监督你,没人打压你。”因此,她帮自己取了新名字:“新生”,象征新的开始与重生。
不过,作为一名年老的新移民,异乡生活挑战重重。
有一次,她从图书馆里走出来时眼前一黑,当场晕倒。幸好有人及时将她送医,否则后果难以想像。此外,由于年事已高,她也难以找到稳定的工作。她为此特地去染了头发,希望看起来年轻一点,但体力终究骗不了人,雇主经常嫌她动作太慢。除了打打零工,她主要靠积蓄与退休金过活,每周也会到教会领取免费食物。和母亲视讯时,她总会把拿到的牛奶、鸡蛋、面包举在镜头前,告诉母亲自己过得很好。她最大的心愿是,如果几年后能成功获得庇护,要把母亲接过来。
至于儿子,新生认为她已经尽了当母亲和奶奶的义务,也相信儿子能照顾好自己和家人。她认为,若自己哪天卧病在床,儿子恐怕也会因工作繁忙,难以抽身照顾她。“中国很多年轻人一对夫妻养八个老人,他们能扛得起吗?还不如我照顾自己,你不用牵挂我,我也不牵挂你。”话虽如此,儿子依旧是她的牵挂。说起儿子,新生总会想起他的贴心与孝顺,提到他不时会寄来生活补贴和保暖衣物。

在新生眼里,在美国遇到的一切挑战都不比走线难,她已经做好不回中国的打算。若最终死在美国,她已经想好自己的墓志铭:我热爱这片土地,虽然它不是我的祖国。她有时会想像,若出生在美国,她一定会成为一名政治人物,实现自己的抱负与想法。尽管她担忧特朗普(台译川普)的反移民政策可能影响自身,也担忧“民主灯塔”不再明亮,但她明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这一辈子都为家庭而活。现在我想搞政治,我就自己出来,为自己活一回。不管成果如何,我对自己一生有个交代,我完成了对中国民主进程出一点力。哪怕萤火虫那点光,闪越一下,我这一辈子已经满足了,我想做的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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