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与少年:占中开审,终章未至

占中九子案今日开审,香港司法将为四年前的占领运动刻下定义。运动结束四年,香港风云剧变。当初占领区内,退场与否的争拗曾如此激烈,如今他们各持不同心境,迎接同一场审讯。
2018年11月19日,占中发起人戴耀廷、 陈健民、 朱耀明, 立法会议员陈淑庄、 邵家臻, 学联前常委张秀贤、 钟耀华, 社民连副主席黄浩铭, 及民主党李永达共9人, 被控煽惑他人煽惑公众妨扰等罪, 案件在西九龙裁判法院开审。
占中九子案 香港 政治 社会运动 选举

【编者按】香港警方落案起诉9名参与2014年占领(雨伞运动)的人士,包括“占中三子”戴耀廷、陈健民、朱耀明,学联前成员钟耀华及张秀贤,立法会议员陈淑庄、邵家臻,社民连黄浩铭,以及民主党李永达,案件今日开审。

“占中九子”里面,陈健民幽默、戴耀廷富冲劲,昔日学生领袖张秀贤心怀愧疚,换了轨道。“占中”运动结束四年,香港风云剧变。当初占领区内,退场与否的争拗曾如此激烈,如今他们各持不同心境,迎接同一场审讯。


国家敌人

“我现在是‘国家敌人’了。”陈健民半开玩笑地说。

熟悉陈健民的人都不会否认,他性格幽默、思维敏捷,与学生打成一片,演讲极富感染力。为即将到来的“占中九子”案做准备,他向任职25年的中文大学请辞,说不希望让自己未知的未来影响别人。于是他的好友、中大政治系教授周保松邀他做讲座,当是“最后一课”。原本只能坐350人的场地,首日便有400人报名;换了600人演讲厅,翌日报名人数又飙升至700。

就在告别演讲、审讯前一个星期,陈健民如常给硕士生上课。两小时的课堂,陈健民声音洪亮,讲到兴起还会涨红了脸,台下则笑声不断。课间休息和课后,上台找他签名合影的学生络绎不绝。这门课的学生近九成来自中国大陆,同学们成长的那片土地,如今是陈健民无法踏足的地方。网络也如是,若你在大陆最大的社交媒体之一“微博”上搜索“陈健民”三个字,网页会说,按照相关法规,搜索结果不予显示。

因2014年参与发动占中,被称为“占中三子”之一的陈健民,将在今日走上法庭应讯,面临最高七年监禁的刑罚。可见的牢狱面前,他对所有的媒体都展现出乐观与生机勃勃:他语言生动“啜核”,将早已深思熟虑的想法和经历,一再道来;他年近60仍身姿矫健,能在大学运动场上跑完一圈又一圈,再继续完成访问。

陈健民习惯为最坏情况做打算。为安顿家人,他多了回家,捉著爸爸的手,要做一个“乖孩子”;为预先适应坐监,他两年来没开过冷气,即便遇上30多度的酷暑。他练习睡地板,练习马拉松,他说这不仅是锻炼身体,更是为身边人打气。

“争取民主就要付出代价。这没什么大不了。”他清淡带过两年来的努力。

准确说来,是近20年的努力。

“占中三子”之一的陈健民,走上法庭面临刑罚最高可达七年监禁的审讯。可见的牢狱之灾面前,他对所有的媒体都展现出乐观与生机勃勃的面貌。
“占中三子”之一的陈健民,走上法庭面临刑罚最高可达七年监禁的审讯。可见的牢狱之灾面前,他对所有的媒体都展现出乐观与生机勃勃的面貌。

被大陆官媒赠名“占中三丑”、自称“国家敌人”的陈健民,从1996年到2013年为止,花17年时间在中国公民社会的建设上,因为他相信公民社会是民主化的条件之一。当年获得耶鲁大学博士学位的陈健民,被民主化研究的执牛耳者、导师Juan Linz所触动,在香港九七回归前的移民潮里,逆流回港到中大教书。他经常在四点钟下课后,赶往罗湖,跳上“和谐号”第五卡车厢,穿梭一国两制之间,到广东寻找民间NGO。

一开始他发现没多少NGO,都是行业协会,或者政府组织的“非政府组织”。慢慢他开始做培训工作,希望把NGO的理念带过去。他很快又发现这样是不够的,因为NGO还需要资源。他就去帮忙组织基金会,争取基金会拨款。然后又发现NGO的工作需要更多人了解和支持,他就开始到处演讲、办杂志。最后他发现这一切需要更好的政策环境,就又开始想如何和政府互动合作。

“我一直视为人生志业的,是在中国大陆的工作,而非香港。我的终极关怀是中国的民主化。”

陈健民在香港舆论圈子常被批为“大中华胶”(大中华主义者,“胶”为香港潮语,意为傻、天真),而他对此给出的解释,是他早已放弃民族主义情感,成为“世界公民”。直到现在,在给本科生上“公民社会”课,讲到汶川地震时,作为最早进入灾区之一的专家团队成员,一向言谈生猛的陈健民仍会在课堂上哭出来,把台下的学生吓一跳。

“你看见苦难也会流泪。越来越触动我的是人的同理心,而不是所谓民族主义。”

陈健民在大陆的一切工作,到2013年戛然而止。当时戴耀廷在报纸提出“占领中环”计划,“点名”陈健民、朱耀明作为发起人。朱耀明从报纸上读到自己被“点名”后,赶紧打电话告诉陈健民,陈当时懵了一下:“我还在巴黎……”

当时的陈健民正处于最沮丧时刻,因为“找不到出路”。虽然重心都放在大陆,但作为香港学术界少有的行动派,香港的民主化时刻表也一直在陈健民的议程里。经历2010年与民主党一同走入中联办谈判,多番与北京的私下沟通后,陈健民已彻底对北京失望,感觉民主化陷入死局:“不会再有对话、谈判发生。我预见年轻、激进的力量会越发愤怒。”

2018年11月11日,已报名参加明年初香港马拉松半马赛事的陈健民,在中大运动场跑步。
2018年11月11日,已报名参加明年初香港马拉松半马赛事的陈健民,在中大运动场跑步。

戴耀廷这一出先斩后奏,陈健民形容为“疯狂的想法”。他在数日前的“最后一课”中,忍不住伸手直指前排的戴笑道:“谁知这个傻佬——这个戴耀廷写了篇这样的东西!”

“那一刻像宗教的呼召般,让我看到有可能、有希望。”陈健民慨叹,四年后回首,觉得“很奇怪”。

“这是一个很大的抉择。中国是我人生的志业,那一刻要放下,其实很困难。但竟然好像,说放下就放下了。觉得好像——香港是我的家。我是否能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他问自己。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不是理性的东西。那种突然在心底里敲打了你的感觉,那种‘你自己家也没顾好’的感觉。”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放弃中国所有的工作。我做了这个决定。结果也果然如此。”

“我真的不能再回大陆了。”

孤独推销员

“要我回想的话……当然是先问过他们才‘点名’会比较好。”作出这番思索时,戴耀廷正驾车穿越隧道。

“其实没有其他选择。当时的泛民主派,激进和温和两边处于分裂状态。如果‘占中’不能由政党带领,就要想方法把两派拉在一起——所以一定要在政党以外,有身分、有地位、和各方关系密切,只有两个人,就是陈健民和朱耀明。反而我不是一个必然选择。”

就在两天后,陈健民的告别演讲上,仿佛重新思考过一样,戴耀廷又重提这个问题:“有人问我对‘点名’朱牧及陈健民占中,有否歉疚?到现在为止,我仍相信香港没有其他人可带领这场运动。我不感到歉疚,因为没其他选择。”

“占中三子”之一戴耀廷,从提出“占中”的2013年,到2016年“雷动”计划,到2017年“风云”计划,他在“推销”中体会输赢是短暂的,也让自己焕发出乐观的生机。
“占中三子”之一戴耀廷,从提出“占中”的2013年,到2016年“雷动”计划,到2017年“风云”计划,他在“推销”中体会输赢是短暂的,也让自己焕发出乐观的生机。

戴耀廷曾在占中一周年时接受端传媒访问,形容自己像刚穿越了“黑暗隧道”。走过四年,经历2016年补选民主派的胜利、2017年DQ事件、公民广场案青年抗争者入狱等,他说自己明白,要克服短期的情绪波动。“把事情放远一些去看,这是我第四年学到的东西。”

这也许得益于他层出不穷的新想法。他形容,自己是一个孤独的推销员,在行动上从未停歇。“有一个新意念,我就写文章介绍它,然后拿它去跟不同的人聊,希望他们buy我,赞成的人就一齐帮忙去实现。”从提出“占中”到实现的十几个月,到2016年“雷动”计划,到2017年“风云”计划,他在“推销”中体会输赢是短暂的,也让自己焕发出乐观的生机。

“在无力感里上上落落,但仍感觉有所可为的时间比较多。我愿意天真地去做,去试。机会很小我也愿意。”

戴耀廷及陈健民从一开始就表明,占中是为了不需要占中:希望透过占中,从一个可能发生的群众运动产生压力,迫使中央政府重回普选谈判桌上。当数以万计的市民被催泪弹激怒而跑到街头参与运动时,戴耀廷认为,占领运动要制造的社会张力已经达到。四年来他不断对媒体复述那令他触动落泪的一幕:9月29日凌晨,催泪弹散后,他在金钟街头看见满街席地而睡的市民,顿时痛哭起来。“他们全都浑身脏兮兮的,可在我眼中却如此美丽。”

戴、陈都说,从“831”(2014年8月3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关于香港政改的决定,规定特首的提名委员会人数按现时选委会四大界别同等比例,维持1200人组成,提名门槛为提委会过半数,特首候选人数目为2-3人且必须爱国爱港)开始,便知占中不会带来什么政改变化。多年深入大陆社会的陈健民甚至从听到计划的一开始,就认定成功的机率只有5%。

陈健民常说戴耀廷是一个天真、有冲劲的“火车头”,而他自己则是谨慎的“理想主义者”。这一次为5%放下前半生志业,他说这是“all-in”,“我不能站在中间”。他回忆,在三子第一次记者招待会时,朱牧有著温柔的笑容,戴耀廷脸上带著希望,只有自己紧绷著脸,“好像死了人似的”。“我在想往后会发生的事情,我们会面对什么,我的工作、家人,我们整个运动会怎样被打击。”

回头看,陈健民苦笑:“5%都计多了。习近平连宪法也可以改,邓小平都要从棺材里出来了。大局来的。”

最终,最令他们痛心的,是与学生领袖在退场上的分歧,以及学生与他们的渐行渐远。

“最无力的,是我们要走(退场),却走不了。”戴耀廷说,“我们很努力,用了很多办法想结束占领,令运动的能量可以转化下去。”他们认为一场运动不会当下改变到“831”决定,更担心参与者的安危,因此不认同学生的“升级”行动,而希望能在群众能量最大的时候,安全退场,把积蓄的能量保存、转化。

2018年11月14日,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陈健民在中大举行告别演讲,现场有逾五百名师友、政界、社运人士及市民出席听课。
2018年11月14日,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陈健民在中大举行告别演讲,现场有逾五百名师友、政界、社运人士及市民出席听课。

到后期,学生已不想与三子对话。“我只能看著他们跌进这个处境,却无法帮忙。除了老师,我也在以一个爸爸的心态去对待。我也觉得自己很烦。”当时的学生领袖之一的周永康每天都会收到来自陈健民的短信,都是一些外界对运动的看法。“希望他们谨慎点,在适当时候离开。”陈健民说,“他会觉得很烦吧?像个爸爸一样。他都不回复我的。”

“很无可奈何。他们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挫折很深的运动结局。”

天真学生领袖

“占中给我的伤痛,是一辈子的。”即将被审讯的“占中九子”里,曾经的学生领袖之一张秀贤如此说道。

2014年8月31日,人大“831”决议公布,20岁的张秀贤气愤得不能自已。“我那时做学界的普选方案做了一年,虽料到公民提名没有可能,怎知到头来你给我一个可能比民建联还保守的方案。那时全香港的人就像现在听到‘明日大屿’计划一样。不对,那时候的民情还是和现在差很远,你不能想象大家心里那道气有多强。”

翌日,在中文大学的礼堂里,张秀贤作为学生会主席,上台演讲。走上台的每一步,他内心都在忐忑。“压力我没有说出来。演讲前一天,一些同乡会的人来敲我家门,对我家人说,叫我小心点。”

“但我还是完成了演讲。你如果不做一些事,之后的历史会如何说?”

他在演讲中宣布将启动罢课:“也许很多老练的人会说我们只有理想,不求实际,但假若学生也变得世故,又有谁可以单纯的为著理想,努力为社会带来改变?”

2012年,16岁中学生黄之锋带领“学民思潮”反对开设德育及国民教育科,成功号召香港市民,最终令政府搁置计划。当时18岁的张秀贤亦是“学民思潮”核心成员,这一场运动的胜利,令他对未来充满信心。“那时自然觉得争取普选也会成功,”张秀贤告诉端传媒,“现在回想,我们都低估了那个难度。”

在短短几分钟里,他反复数次用“天真”一词形容自己。“我那时是天真的,觉得有机会赢,事实上不是。可能天真的代价就是这样。你曾有理想,现在就会感觉无力。”

“我不是说今天我没有理想,但今天我和理想之间的距离,比2014年远了很多。我始终有那个理想,但占中的挫败让我觉得,是否要转一条路走了。”

张秀贤如今24岁,刚从中大毕业一年。2016年,他参选特首选委会高等教育界但被判提名无效;2017年底,他意欲参选新界东补选,却在民主派初选中落败。人们好奇他是否选择了从政的道路,尽管他多次公开对媒体表示无意从政。

当年,他是学生会会长,又是占中的大台咪手,不少媒体镜头都能追逐到他在公众面前演讲的身影,削瘦的少年冷静而笃定。

前中大学生会会长张秀贤,2016年参选选委会高等教育界被判提名无效;2018年初欲参选新界东补选,却在民主派初选机制中落败。如今他不再活跃在社运和政治圈子,成了一名小生意人,将台湾的产品进口到香港。
前中大学生会会长张秀贤,2016年参选选委会高等教育界被判提名无效;2018年初欲参选新界东补选,却在民主派初选机制中落败。如今他不再活跃在社运和政治圈子,成了一名小生意人,将台湾的产品进口到香港。

如今他不再活跃在社运和政治圈子,成了一名小生意人,将台湾的产品进口到香港。“做生意最重要想:有没有钱赚。没有人做的领域,那我就做。”他最近还炒股,赚了一点点钱。

“我尝试过参选,输了;某程度而言我又时日无多(指开审临近),(从政)这些事情不是两三天投入进去就可以做到的。”张秀贤说淡出不代表在民主路上缺席,只是不再以组织者身份参与其中。“我从08年开始搞社运,搞了十年了,都不应该再是我了吧?很多人都比我优秀。”

占中过后,他感觉自己被吊在半空,脚尖刚刚碰到地面。“你不知道官司会缠绕你多久。不止是做生意,对我之后想继续读书,都有影响。你不知道那条路会去到多远,不知道那个历程还要走多久。”

对未来的不稳定感,使张秀贤倍感无力。“之后的路可以怎样,其实选择不多,尤其在官司之后。”他谈起自己的转向,“现在做生意挺好,做生意不等于没有理想。我每天都有官司在身,理想可以改变多少呢?”

“起码这一刻,我觉得照顾好自己比较重要。起码我不会成为别人的负累。从事政治不止一条路。”

他曾写过一封给香港的信:“我和大家一样,人生一向很平凡。”那是2017年底,他正宣布要参选新界东补选的时候。后来在三个候选人的民主派初选里,他以第三名落败。

2018年11月5日,戴耀廷为港大法律系讲课,是审讯前的最后一课。
2018年11月5日,戴耀廷为港大法律系讲课,是审讯前的最后一课。

老师与学生

占中三子与学生的分裂,始于广场公投。当学生代表与政府对话无果而终,戴耀廷提出以公投方式决定运动去留,却遭到几乎所有参与团体的反对:想退场与不想退场的人,都怕公投结果不如己意。三子于是退场。戴耀廷曾向媒体发问:“说群众的人,其实有多信任群众呢?”

“我看著那群学生领袖,如何升到很高,很兴奋;跌下来,很沮丧。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自己肩膀。”陈健民回忆著年轻人如何从精神抖擞,到后来的满脸暗疮,满口脏话;到最后,沉默了,什么也不说,只告诉三子,行动要升级。

“形势绑住了他们。”行动升级那晚,陈健民目睹一个年轻人站在很高的地方,对警察说:再过来,他就跳下去。“当时我整个呆了。会不会就这样跳下去死了?如果有人死了会怎样?”

四年过去,三子与学生当初的分歧,痕迹犹在。“如果三子退场,学生是否更加要留下?因为下面还有很多群众不想走。如果三子、学生都走了,他们怎么办?”张秀贤说,“我们当时对运动做的判断,是基于我们退不了场。群众不是军队,不是你叫来就来,叫走就走。当时有多少人觉得有机会可以争取到胜利?我们叫他们走,他们肯不肯走?”

“处理清场问题,很痛苦。”张秀贤停顿良久,“那时我一直问自己,究竟我是否真的有牺牲的准备?参与的人们又有多少心理准备?不是六四那种老人家问题,而是作为学生会会长,对别人要负责。”

张秀贤已经是学生里想法与陈健民稍微贴近的:“我那时和他(陈)看法差不多,升级未必有什么好结果。”张认为,无论是升级还是退场,都不是谁错了,而是手法的问题:“应该由所有人去决定,如此,最终结果将由所有人负责,而不是其中一班人。”

2017年9月19日,张秀贤等九人被控于占中期间的公众妨扰案件,在湾仔区域法院进行答辩。
2017年9月19日,张秀贤等九人被控于占中期间的公众妨扰案件,在湾仔区域法院进行答辩。

占中后,香港政治环境风云剧变。陈健民说,自己预计到勇武化、本土化和犬儒化三个趋势,但怎也没料到,“香港倒退得如此之快,毫无底线。”

他最记得2017年DQ事件,时任中联办主任张晓明称:“港独分离势力受到沉重打击。”陈健民问:“长毛、姚松炎说过港独吗?这是对权力的无限滥用。想想陈文敏事件,看看我们怎样把外国记者赶走。铜锣湾书店事件,我们不只沉默,还能和大陆合作。你不可想象我们能跌成这样。”

既为老师,陈健民受到的最大冲击,还是来自学生的变化。25年教书生涯,占中前,在社运上最积极的学生都喜欢修读他的课程。学生要组阁竞选学生会学生报,会把陈健民叫到范克廉楼地库,谈谈“老鬼”的意见——陈健民当年在中大念书,也做过学生会干事,为反对“四改三”(1977年,政府发表《高中及专上教育绿皮书》, 建议中大学制由四年改为三年)奋声疾呼。

“占中之后,不再有本土派学生联系你,不会听你任何意见,只会攻击你——你阻住地球转。”陈健民声音有点沙哑,“最关注社会的人,突然跟你完全疏离。我以前最想就是教这班学生,但现在他们最不想听你说话。”

对于本土派青年,张秀贤满是无处安放的愧疚。他数次说自己“对不起一班人”,对不起那群“很有理想”、在占中时被认为是“搞乱事情”的人。参选新东补选亦是他的一种“赎罪券”。从占中大台被拆开始,他留意起这群人;及至2016年初“旺角骚乱”,他认为,这是“我们的共业”。

“一边是政府打压他们,另一边是民主派脱节无法处理他们感受。我是金钟大台咪手,骨子里我觉得对不起一群人啊,而这群人今日变得对政治失去信心,我认为自己很大责任。”他语速越来越慢。

“卢建民被判7年,名不见经传的判三四年。如果当初我们可以和这群人和解,是否会去到今日的地步?为什么他们要走暴力的路?他们是真的对传统党派和运动失望。我们有没有方法去给他们希望?”

“我把自己能力看得太高,最后做不到,令自己遍体鳞伤。”

逆风者

对张秀贤,占领运动的创伤如今犹在。每年9月28日,他都不敢到金钟参加纪念。“审讯某程度上是一个解脱,是在负责任,我可以去背负运动失败的责任了。这是必然的代价。”他最近在看企业历史、金融市场的书,若有机会,还想到海外进修。

2018年11月17日,面临审讯前夕,戴耀廷与陈健民参加团体为占中九子举办的祈祷集气大会。
2018年11月17日,面临审讯前夕,戴耀廷与陈健民参加团体为占中九子举办的祈祷集气大会。

陈健民与戴耀廷都希望往乐观的方面走。“运动可能令年轻人很沮丧,他们仍在消化、咀嚼。但我觉得,这场雨伞运动最终属于年轻人,给他们很深的烙印,这好过他们只是跟著一班中年人参加几天的示威。不感受如此深的挫折,他们未必有如此深刻的反思。”

戴耀廷早已驶出隧道;陈健民日复一日锻炼跑步。“前线的话,占中是我最后一击了。”陈健民说,“但这个故事还没结束。审讯也是整场运动的一部分。”目前已知的是,九子或会集体不认罪。

“我们一直倾向认罪,也曾一齐去自首。15年初拘捕我们说‘未经批准集结’,我们都说会认罪。但到了正式起诉,突然改为‘公众妨扰’,这是有问题的。”作为法律学者,戴耀廷认为,公众妨扰是一个“口袋罪”,通常是控方觉得被告没犯法,但也要控告。他认为需透过抗辩,防范该罪成为案例,影响未来的运动。

“单车手面对逆风可以怎样?”陈健民突然问,“大风吹来,第一件事,垂下头,不要吃风;第二件事,调低档,让单车稳定。虽然慢了,要用多些力气,但至少不左摇右摆。现在我们就在逆风之中,你只能埋头苦干。”

在陈健民的最后一课,他说明年1月1日就提早退休。戴耀廷站起来:“我立此存照,看死他一定不会退休!”陈健民大笑起来。曾经的学生、现教协理事田方泽代表旧生送上一幅字:“桃李满门,公义长存”。事后,田方泽笑说,他本想写“荼毒青年,公义长存”:“荼毒青年,是苏格拉底的罪名。”

(实习记者刘家睿、黄绮婧、洪诗韵及冯楚怡对此文亦有贡献)

讀者評論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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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想知道 @vanxin 的「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死掉两百万」到底是想用什麼立場做要求
    加油香港,天佑香港

  2. 我是真瞧不起这些人,包括支持香港独立台湾独立的这部分香港人台湾人。中国用3500万生命换来联合国五常,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死掉两百万换来想要的地位?如果你们这么做了,我们真的佩服你们。民主是要流血的,想想巴士底狱,再看看香港这些小丑,真是too young too naive

  3. 堂吉訶德失落

  4. 悲哉香港

  5. 占中导致香港民主进程倒退?真是奇怪的逻辑。本来也不会前进的,就没打算让香港实现民主吧。按这个逻辑,大陆言论监控也都是因为这届人民不行了。

  6. 读了两遍,写的好

  7. 看这篇文章时我在听张悬的歌,突然觉得歌词和文章产生了难以言说的交织,
    “回聲中 有人呼喊 有人悼念
    有人不言不語地明白
    你是南國來的孩子 有著不能縛的性子
    身上披覆了預言而渾然不知
    奔跑著忘我的快樂悲傷都放肆
    陽光也不願阻止”
    我想把以上的歌词送给这九位,也纪念占中运动。

  8. 已沒關係,這一兩代人對香港的歸屬感已給特府和北京侵蝕一空如今有能力的大都談移民,沒能夸的過一日算一日,共通是身邊看不到幾個人真心認為香港有未來

  9. 陳的課有9成是大陸學生,這點還真有點意外。

  10. @sz1990 不同意你的觀點,建議多了解佔中發起前後因由,以及香港政制背景(特首提名機制,立法會功能組別體制)。尤其是"佔中直接導致香港民主倒退",似乎有點倒果為因,香港在現行政制底下,原本就沒有真正民主,文中也提了,陳健民是親身感受到爭取無望,才孤注一擲的。而且看中國大陸整體自由情況,看新疆,你能下定論說,如果沒有佔中,香港就不會向下行嗎?佔中是有很多不是,戰略上理念上,但讓民主倒退這個責任,佔中背不起,也不應該背。
    另外說"香港的局勢,是因為建制派壟斷了香港發展利益,民主派没有找準對手",建制派背後不都是聽命於同一個集團嗎,不都是中聯辦給的錢,給的票?而且建制派每天都被輿論打得鼻青臉腫,對手還沒找對嗎,打得不夠多嗎?
    最後說"佔中運動斷送了香港民主和從建制派奪權的唯一機會",這是最錯的一點,如果你的意思是民主派能有控制立法會的機會,建議去了解一下功能組別機制。如果民主派有過丁點所謂奪權的機會,佔中也絕不會發生。

  11. 江湖裡不論成敗得失,難道看過程有多浪漫?總是說著啟蒙了多少年輕人,很重要什麼什麼。可是年輕人真的看到了現實後,就是不與高牆、也不與失敗主義的人為伍,只在心裡留下好一些恨意。香港走到今天,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威權管治下,短期內都不會再有希望。

  12. 回覆ZZM:哪個媒體沒有自己的立場.....關鍵是立場和客觀不衝突...你寫篇文章難道沒有個價值落點嗎

  13. @sz1990 明知是拿雞蛋碰高墻,怎還能以成敗論英雄?

  14. 如果以结果论来看,占中运动直接导致了香港民主的倒退,使大陆加强的管制。从方法上面看,革命从来都是需要流血和牺牲的,而像陈健民这样的知识份子,本身是软弱的。香港的局势走到现在,有部分市建制派垄断了香港发展利益导致的,而香港民主派没有找准对手,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因此,对于这样的行动我是极度鄙视的。占中运动断送了香港民主和从建制派夺权的唯一机会,像陈健民这样一批人可以说市香港民主最大罪人

  15. 端已经开始有自己的立场了

  16. 有幸成為陳教授最後一屆學生,謝謝老師,老師,我們一定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