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位一九八零年代末出生的读者,学生时代模糊的“六四”认知在做记者后,成为一次次惊险、不安、堵塞的经验:与国家机器周旋,见证各种“六四”亲历者的现状......面对正在被各种力量消解的“六四”记忆,她害怕遗忘。
高二那年的一天下课,我把语文老师堵在讲台上,问他“六四”是什么。这个老师瘦削斯文、带着眼镜,会在课上放电视剧版的《红楼梦》;学生尝试经典高考作文以外的写法,他会毫不吝惜地打高分。这个老师眼神略带躲闪地说:“‘六四’啊,就是学潮啊,学生运动啊。”什么是学潮?他没有回答下去。
高三那年的一天下课,我和几个同学又把历史老师堵在了讲台上。这是个和气微胖的老师是年级历史组的组长,中共党员。他面带暧昧笑容,反问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在别处看到,不太懂,他说我告诉你呀,我当年就在北京上学,要是真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能在这里教书吗?
可是老师,我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呀。
彼时大学,网上论政还不普遍,青年网友喜欢发些擦边球,和审查斗智斗勇,也以此认识政治倾向相似的网友,一旦被封杀就破口骂娘。上海的阿明,偷偷摸摸自印了几件T恤,是王维林提着塑料袋站在坦克龙前那一场景的乐高积木模拟图,寄了一件给我。
其他问了这个问题的同龄人,可能倒霉得多。阿盐就读于一所师范大学,某一年“六四”,他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带著蜡烛在学校操场点燃,不一会儿就被人带走,找上门的除了校领导,还有数名便衣。
从此,国保每年都会找他回访,笑嘻嘻地问他的近况和思想觉悟。他陷入抑郁等一系列情绪疾病之中。毕业后,他一次又一次面试,每走到最后一步,政审再也过不去,永远无法去正规的学校教书,只能辗转就职于各种城中村学校。
有一次他与国保喝茶完之后,写了一篇文章,详细讲述他当晚如同吃了虫子一样恶心得无法入睡,半夜从被窝焦虑地爬起来,想自残,想跳楼,最终找了最健康的发泄方式:他拿著棍子劈烂了一颗西瓜。果肉横飞,他知道国家机器将追随自己一生,他将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他知道国家机器将追随自己一生,他将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我来香港读书,Facebook添加了一批社运人士。2011年我第一次与杨匡出来吃饭,1967年生于广州的他,嘻嘻哈哈地跟我说,他当年“六四”之后,因为保护录像带出境和协助民运人士出国而被捕入狱,关了15个月。
我们此后在网上不时聊天,直到我第二年在新闻上看到“启丰二号船长”的名字。 我说你怎么突然跑去保钓登岛去了! 他嘻嘻哈哈。又过了一年,我和他在北京见面,他依然意气风发,以游戏打怪升级的思路,大谈如何与内地维稳机器周旋,用一个“玩”字形容。
见面次日,他和刘沙沙跑到被软禁的刘晓波太太刘霞家楼下大喊大叫,送上妇女节祝福,当时成为一桩大新闻。后来他因偷越国境在深圳被捕,出狱后与刘沙沙结婚,两个人申请难民,辗转从东南亚偷渡,前往加拿大。刚刚在加拿大安顿不久,他就查出了鼻咽癌,接受化疗。
2012年,维园的集会结束后,我跟著几个前辈去吃夜宵。彼时内地一个微博大V,因为对某著名企业揭黑,被追击到飞越国境线。席间,他手里拿著一朵白色的编织花朵,说是场内一个香港女学生给他的,他想带回去,又怕在关口被扣下,因此想留给在港的人。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内地毒舌乐评人,指着他对我说,“你知道吧,他当年就在现场绝食,开枪的时候他刚好晕倒被送进医院了。 ”我仔细想想,应该算是捡回一条命,逃过一劫。大V眨着他的大眼睛,笑笑不说话。想来与他结伴绝食的人大多凶多吉少。
那之后不久,我帮香港的媒体做新闻。2013年我在北京访问茅于轼的讲座,因为毛左的捣乱,讲座取消,反而在场认识了几名从各地赶来的听众。中年成功企业家钱先生,当年是北京某高校学生。
我和他走在他的校园里,他指著空荡荡的道路、树木和景观植物,说这里!就是当年贴满大字报的地方!他和他的同学一样,在宿舍床位的枕头下留下一封短短的遗书,每天兴冲冲地赶往集会现场。
他是带纸笔去的,因为每天都有人在演说、交流,他说他在这里听到了孟德斯鸠、卢梭,以及好多政治哲学的概念。说起这些,他眼睛放光。屠城当晚,他和两个男同学在乱葬岗一般的大街上走了好几里地,才到达安全的地方,在有些路口甚至就有子弹擦身而过。
“我们就蹲著那边,子弹从我们屁股后面飞过去了!嘿嘿!”说的时候,他丝毫不恐惧,反而有些兴奋,重新焕发出年轻时代的光芒。 他所在的高校死了一、两个人,他灰头土脸逃回家乡,20多年来至今,他每年“六四”,都坚持断食24小时。
他说自己坚持践行,小处从我做起,做一个高尚的人,从不乱丢垃圾到善待员工,严格教育自己的孩子,以把改变延续下去。他满心希望,认为新上台的中共领导会在任内一定提出平反,说起这些他眼睛放光。彼时是2013年。
2013年,某大型音乐节负责人高层在境外讲座。听了讲座的朋友复述,负责人提到了他八九期间在街头的故事。由于不是第一手消息,我记不太清楚,他似乎是将学运与音乐节做了某种类比。
去年“六四”,零点刚过,他在朋友圈发了裴多菲的一首诗:“姑娘,假如我什么都不做,我就没有资格将你获得;爱情需要爱情来交换,我爱你呀,恰似你热爱祖国!”
同样在2013年,6月3日下午,我从北京木樨地地铁站的人行道上经过。那里停着警车和穿制服的警察,还有一排身穿老土便装,耳后有一根电话线的男子,他们蹲在路边抽烟,东张西望,流里流气。
一名年轻警察将我拦下,说小姐我认识你。
一名年轻警察将我拦下,说小姐我认识你。我说我不认识你呀。他说他在之前一个采访活动见过我,我是香港记者。
说话间七八名便衣和警服将我围住,一名女警手持DV机拍我,她身后一名微胖男子手持单反相机拍我。拍完我的人,就要查我的证件,拍我的身份证和记者证。
我当时心态,犹如一个对付教导主任的坏学生,拿出相机与他们对拍,每一张都拍到了制服警察,他们没有一个躲镜头,而便衣人员,尤其拿单反的,则全部在我相机拿起的一刻躲远,消失在制服警察的背后,树的背后和模糊的背景中。经过的路人频频侧目,没人敢驻足。
纠缠数分钟,一名穿得稍微整齐干净点的便衣头目,凶神恶煞地对我说,你现在马上离开,我笑嘻嘻反问,为什么要离开,我现在不正在路上走吗,你们把我围住我怎么离开?
他声音抬高八度,说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心知肚明!你必须马上离开!我说心知肚明什么?我不明白呀。(可是老师,我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呀。)
他说,你不明白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说明白!
好呀好呀,我马上离开,回到住处我就把这段经历写下来发回香港,成了“六四”当天的头版头条。写稿期间,两名自称是出入境管理局的年轻男人不停给我打电话,说想要晚上跟我聊聊天,得知我在北京采访,互相了解照顾,支持一下我的工作。
我写完稿件去跟他们聊了2个多小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问我公司情况,我跟他们说我就写写文艺报导,他们就说他们挺熟宋庄。我回到住处,家中的朋友说,我出门后,门口一直有脚步声走动和试探,直到洗衣机轰鸣的声音被打开。
2014年雨伞运动前,那两个男人还来了香港,想要来找我。其中一个给我发了条whatsapp:“美女你好,我是XXX!还记得我吗?”这些人太不敬业了!连我名字都喊不出来,想约我见面的男生那么多,谁记得你是谁啊。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跩上天,连国家机器都不放在眼里呢,他们也曾像我一样跩上天,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未来吧。
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跩上天,连国家机器都不放在眼里呢,他们也曾像我一样跩上天,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未来吧。
2014年,我参加一个境外文艺活动,一位大陆导演为我们演讲。他潇洒风流,作品票房极高、获得不少国际奖项。分析完作品,在观众的追问下,他说起自己在学运时还是大学生,和一名负责照顾伤员的姑娘如何在北京街头相遇、相爱的故事,讲述的时候,语气中略带一丝醉意的回味,血色浪漫,在场的学生们啧啧惊叹。这是我听过的六四故事中,唯一一个不那么惨烈的。
2014年4月,胡耀邦逝世25周年,我前往江西共青城的胡耀邦陵园。胡耀邦三儿子胡德华几乎算是家族中应对媒体的代言人,作为前总书记的后裔,他出入被地方官员和助手簇拥,回答问题时也带著那个地位的人特有的成熟狡黠。
胡耀邦忌日前一天,在酒店舒适的会议室中,摄像机镜头前,胡德华被问到“六四”,先铺垫了一个“当时在国外不清楚情况”的大前提,然后又表态说当局应当给学生一个历史评价,给死去的人一个说法。
次日的祭祀活动,鲜花堆满了陵墓,在与一大批官员、企业家的献花、鞠躬、致辞、合影、采访的流程之后,他和几名助手坐在纪念馆对面的凳子上休息。我跟他说起今天祭拜其父的人数之众,他突然一改娴熟腔调,一字一顿地说:
“一切有良知的人都会记住他。”
我离开共青城前,在酒店门口和他道别,克制地向他表达了青年一代依然有人在记住他的父亲。他又恢复了那种娴熟自如,亲切地向我道谢告别。后来想想,跟他说过类似的话的人应该很多。
在访问胡德华的前一天,我装成游客到陵园踩点,与装成游客的有线电视记者林建诚不期而遇。我们忍着笑,装作不认识对方,结果还是在陵墓前碰面。导游说,你们是不是同一个地方来的,口音怎么那么像。我们在她面前假装认识了一下,后来一起走出陵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建诚是在香港传媒界跑中国线非常资深的记者,那年他得知因八九民运入狱22年的李旺阳刑满出狱,于是与他联系访问,谈论当年。那个访问6月2日播出,采访中李旺阳双目失明,但思路清晰,口气坚定:“六四必须平反!砍头也不回头!”
6月6日,李旺阳就被发现吊死在医院,警方说是自杀。行内都知道,这是诚哥心中的痛。他与李旺阳的妹妹双双在电话中痛哭,接受同行访问也常常失控,说自己无法控制情绪,“如果不满意采访,可以杀了我啊!”
事情发生后,他不愿意休长假,更不愿意换工作。 完成了采访之后,他在酒店请我吃了一顿牛排大餐,说起当年“六四”发生之后,他辞职了,只身从澳门到北京,穿得落魄不堪,像个流浪汉一样,在北京度过了一段时间。他说,他就是想站在那儿,生活一下,感受一下事情发生时是什么样子。
6月3日晚上,微信红包发不出带64和89组合的任何数额红包,连另一个时代的人物“刘和珍”都成了敏感词,好几个微信群都在聊这件事情。各种声音在朋友圈开始出现,有人质问这种擦边球式的全民纪念是不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狂欢”,有人认为不应该煽动别人献出生命。
可是怎么样算煽动呢,我在那个满是北京青年精英的同龄人微信群组中问,假如群内诸位早生几年,20几岁,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那估计这个群就团灭了,”他们说。
然后,有人发了汪海鸣的一首诗《年轻人,你可别哭啊》,我受到触动,转发到一个记者和知识分子为主的群内,一个前辈媒体人哭得不能自已。我对那群同龄朋友说,隔壁有位媒体人看那首诗看哭了,其中一个回答,那媒体人的G点也太低了吧。
后来大家聊到夜深,两个群的人都相继睡去,那个哭了的媒体人说,他今晚要守夜。“替死去的同学守夜”。
我不知道动用国家机器去令人遗忘一个事件的力量可以有多强大,但我看到的是,在这种看似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在打擦边球的热闹下,有太多人在质疑这是不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狂欢”了,会对纪念者提出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遗忘的一种表现。
没有比人更珍贵的事物,也没有比失去人更为惨重的损失了。因此我们这一代人,即使再怎么样疼痛,都不应把脚从那条河流中抽出来。而不陷入刻奇的唯一方式,就是贴身去感受“人”的故事。
所以我才希望能够紧紧攥住每一个人的故事,每一个满不在乎,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的故事,他们的笑容灿烂就像如今的你我一样,他们毫无预感,在祖国的温暖怀抱中他们大难临头。
吾生也晚,幸运地错开了那不存在的一天。而我被他们拯救了。同时我也被家乡放逐了。因此,一半的我永远苟活于那并不存在的一天中。
难过。
评论里的那条米分虫且确实挺适合枪毙的,毕竟它不把人当人,活着也只会增加二氧化碳排放量,何不早点以身殉职?
又帶我回到那一個晚上,淚水、憤怒、悲傷交雜的日子
作者是谁啊有知道的吗?
我只想问下拿了美国钱的社运人士可以直接枪毙吗?
好感動,我能做的就是記得這事件,再傳給下一代
至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保护自己,不要说话。
感动,希望能再推到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