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强做梦也不会想到,像走错门这样的小事会让他被消失近11天,并被送到在1300公里以外的ICE(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联邦监狱。
6月6日,数千名居民走上街头,抗议ICE在洛杉矶多个区域展开突击执法逮捕无证移民。在关押无证移民的市中心联邦监狱周边,抗议者的怒火宣泄于墙面,四处可见涂鸦与标语;空气中弥漫着被点燃汽车残骸的焦味,地面上散落着塑胶子弹,这样的混乱持续整整一周。直到洛杉矶市长Karen Bass对市中心实施宵禁,动荡局势才逐渐平息。

与洛杉矶联邦监狱仅一墙之隔、同样位于市中心的这栋大楼,正是华人社区中广为人知的“300号移民法庭”。出于安全考量,政府决定自9日起暂时关闭法庭,直至17日恢复。然而,刘志强当时对此并不知情。
刘志强是一名走线客。去年6月,他持加拿大签证前往墨西哥,准备从南部边境进入美国寻求庇护。据称他入境时并未遭遇刁难,被ICE官员带走后,也未接受通常所谓的“恐惧面谈 (Credible Fear Interview) ”。恐惧面谈即一种初步庇护筛查程序,通过面谈的庇护者则可以进入正式的庇护程序,移交移民法庭处理;未通过者则将面临遣返的风险。
刘志强是幸运的,他在拘留中心仅被关押一天便获释。随后,他前往洛杉矶,与早已联系好的律师会面,开始着手“美国梦”的下一步计划:赚钱。
“不出(国)怎么办呢,大环境不好,我们这边一排排的门面房都在转让,”2025年7月,在电话另一端,刘志强的妻子在电话叹着气,“也不是说每个人都有个‘美国梦’,只是想着那边工资能高点,说白了还不是为了挣一口饭吃。”为了家中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的两个儿子,也为了需要照料的长辈,刘家咬咬牙,掏空家底、东拼西凑出27万人民币远渡重洋搏一搏出路。而刘女士则留在国内照顾家庭,家里没那么多钱让全家一起走线。
和众多在拜登政府时期通过走线入境美国的华人一样,刘志强的故事并不特殊。
据美国国土安全局2024年4月的统计,仅去年一年,就有超过2.4万名中国公民因非法越境被记录在案,中国公民越境人数较2021年同期激增超过80倍。如此剧增曾成为特朗普第二任期政府重点关注的问题,大规模遣返被视为“国家安全威胁”的中国籍越境移民,也成为特朗普竞选期间的重要倡议之一。根据ICE去年11月的数据,近3.8万名无证中国移民已收到最终驱逐令(Final Removal Order)但未被逮捕。
面临被遣返的恐惧在各个华人论坛、微信群、社交媒体平台上蔓延。但是对刘志强来说,低调挣钱才是生活的主线。在与律师办妥手续后,他来到西雅图,住进一间小单间,第二天便开始上工,做装修工人。整个流程几乎无需开口说英语——每一个环节都有华人老乡接应、引路。他生活简朴,除了每月800美元的房租几乎不花钱,去工地时也都是自己带饭,剩下的钱全部通过中介转给留在国内的妻子,优先偿还为走线筹来的债务,至今还剩几万没有还清。

而这次为报到移民庭期赶到洛杉矶,他只花了200美元搭了一趟顺风车。不只是因为捉襟见肘--即使拥有工卡(Employment Authroization Document)这样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搭飞机、火车、长途汽车等交通工具都有可能会暴露在ICE执法官员的眼下,在大抓捕的背景下,刘志强不得不小心谨慎。
6月13日,洛杉矶“300号法庭”大门紧闭,站在门口的刘志强一时不知所措,但既然人已经来了,总得把事办完。他此行的目的,是到受ICE监管的移民办公室进行一次常规报到(Routine Check-in)。 需要定期报到的人群范围广泛,包括:寻求庇护者、移民案件尚在审理中的人士、已收到驱逐令(在华人社区中常被称为“递解令”)的人,以及被纳入ISAP项目监管的个体等。
对许多在美移民而言,到ICE办公室进行常规报到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大多数人每年仅需报到一次,内容通常仅涉及更新住址、工作信息或移民案件等文书手续。
但此一去,改变了他“美国梦”的轨迹。
蹲点
刘志强第一次报到就碰壁让他有点不安,他在微信上不断向妻子汇报情况,北京时间凌晨三点还发来消息说等了很久没有回应。可当刘女士早上六点醒来后,刘志强的微信却再也没有回复了。直到11天后,刘女士才与在德州El Paso移民监狱的刘志强通上电话,还原了当时的经过。
在“300号”关门后,刘志强决定去隔壁办公室碰碰运气,走进了所谓的“316号”办公室。“316号”即 316 W. 2nd St. 在谷歌地图上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名称,但也为处于联邦大楼群附近,从“300号”走路过去不到15分钟。根据洛杉矶本地新闻网站LAist报道,“316号”是一个ISAP办公室。
ISAP全称“强化监管出庭计划(Intensive Supervision Appearance Program)”,是ICE管理下“替代羁押”(Alternatives to Detention, ATD)项目之一,由私营公司(如BI Inc.)承包运营,旨在降低政府羁押成本,同时维持对移民的有效监管。
一般无合法身份但暂未被拘押的移民有可能被ISAP监管,人员包括寻求庇护者、等待出庭者,或已收到递解令但暂未被遣返者。在不实施羁押的前提下,政府通过一系列手段对他们进行监督,确保其配合法庭程序,不逃避移民程序。处于ISAP计划中的人员需定期前往ICE或ISAP办公室报到,部分人还会被要求佩戴电子脚环、使用GPS定位手机打卡,或接受居家探访、电话及视讯通话等形式的远程监控。
虽然ISAP隶属于ICE,但其办公流程大有不同。等到刘志强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间时,ICE官员已挡住出口,将他当场带走,语言不通的他也并没有机会及时提出需要律师援助的请求。
这样被抓的不止他一人。同样在社交媒体上,一则爆火的视频显示一名男子在“316号”门口被ICE执法人员制服时,用中文高喊“救命”。视频中,他自称名叫“金山(Jin Shan)”,被捕过程引发大量网友关注。根据ICE的数据,每被拘捕的一名无证移民,就有三人参与ISAP的替代羁押监管计划。截至6月14日,洛杉矶地区已有超过1.5万人被纳入该项目。

“我们是合法合规去报到,”刘女士说。如不去报到则又严重违反规定,ICE可以以此为由随处实施逮捕。丈夫突然失联,恐惧在她心头蔓延。远在国内的她无处伸冤,而眼前的现实,与去年丈夫入境时大相迳尘,“羊入虎口送着给人抓,”她感到深深的背叛。“当时如果不让进(美国),死了这条心,立即遣返回来也认了。可现在花了那么多钱,结果弄成这样,家里日子还怎么过?”
事实上,ICE在移民法庭、办公室门口逮捕无证移民的做法并不新鲜。据报道,以小组形式的蒙面ICE执法人员曾经常常出现在纽约、洛杉矶、西雅图等地的移民法庭外,专门锁定那些依法院要求前来出庭的“可疑”无证移民,伺机将其逮捕,而这样的逮捕通常不需要法院逮捕令、实质证据或者犯罪记录。
随着特朗普政府不断加大驱逐移民的力度,最新数据显示,目前全美至少有5.6万名移民被ICE拘押。根据人权观察组织的报告,这比去年同期增加了40%,是美国历史上拘留人数最多的一年。近72%的被拘留者没有犯罪记录。
“ICE官员基本上可以根据个人的移民身份状态来决定是否有权实施逮捕。”南加州大学移民法诊所联合主任、法学临床副教授Jean Lantz Reisz向端传媒确认,“我认为很多人被非法逮捕,是因为ICE没有提供充分理由进行逮捕。而非公民也享有宪法权利。”Reisz律师这里指的是美国第四宪法赋予人民的隐私权与防止无理搜查和扣押,核心内容是保护个人免受政府过度干预。
在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的框架下,执法人员在进行搜查或逮捕时,通常必须具备“正当理由(Probable Cause)”,且未经司法授权不得随意进入个人住所或搜查其身体、文件、财物等私人领域。然而,在移民法庭门口或ICE办公室这类半公共空间,ICE执法人员可以在无需搜查令的前提下,对涉嫌违反移民法的个人进行逮捕。
像刘志强这样的走线客并未持有合法签证入境美国,一旦在边境或入境后被ICE记录在案,便已构成违反移民法规的事实,理论上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面临拘押或遣返的风险。
“真是进退维谷,你只能按时去报到,希望不会被捕。”根据Reisz的观察,ICE目前面临巨大的执法压力,几乎每天都要抓捕上千名无证移民,这使得他们在程序上常常采取更激进甚至违规的手段。多家媒体都有通报,ICE执法人员试图透过必停、砸破车窗玻璃,来恐吓、逮捕已躲避车内的移民。

而一旦案件进入法律程序,挑战ICE行为往往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资源——对移民来说,是金钱和等待的压力;对法律援助机构来说,是人力的极限负担。
“前提是你得有律师来挑战这项逮捕是否合法,”她所在的移民法门诊每天都能接到多起类似求助,而在同一快速法律援助网络的其他组织、公益律师事务所也都面临案量饱和、排期延后的困境。“资源已经接近枯竭(at capacity)。”Reisz说。
病急乱投医的刘女士在丈夫失联后的第一时间便开始四处打听,哪里能找到能挑战ICE逮捕的律师,也许还有一线希望能争取保释。她辗转于小红书、微信、抖音等中文社交平台,向每一个曾经发过“保释成功”“移民庭胜诉”的帖子留言求助;美国几家知名华人律师事务所她也都一一联系过,得到的却几乎都是相同的答复:“律师费4000美金,一次性付清,只负责开保释庭,不承担任何后续诉讼责任。”可是对一个连借债还未还清的家庭来说,4000美金无疑是雪上加霜,刘女士诉苦“我们在国内一个月也只挣三、四千人民币,我得挣到什么时候(才能付清)”。
监狱
刘志强与妻子的第一通电话,是几经辗转才从监狱打出来的。他没有家属电话可拨,也不知道怎么拨打国际电话,只能先拨给还在美国的老乡,这位老乡的妻子随后用微信语音拨通了刘女士的号码,两部手机贴着彼此的麦克风和听筒,才搭建起5分钟的跨洋链接。ICE官网表示,根据规章制度移民监狱需要保障被关押人员的通话权利,但是并没有对具体细节做出展开解释。
我的访问电话一打通,刘女士便开始她的输出,“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该埋怨他,但是到了那个时候,我的那个情绪抑制不住。”长达11天的失联令她憔悴,一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对的那几天她天天以泪洗面,“这两天才不哭了。”刘志强没有犯罪记录,没有驱逐令,没有改过住址,甚至没有打算在洛杉矶多待两天,本来按原计划报到结束后,就启程回西雅图继续上工。
美国国土安全部会为每一位非公民(Alien)分配一个独一无二的七至九位数识别码,称为“A序列号(A-number)”,这个号码贯穿个人的整个移民历程——从入境、案件审批到可能的拘押或遣返程序,都可以通过它在EOIR官网上进行查找与追踪。可是在刘志强被捕后的数日内,他的A序列号页面一直没有任何更新,既没有显示案件状态,也没有转送拘留中心的讯息,甚至在一个月后也还是原样,这也加剧了刘女士的担心。

“我也不想他关在里面这么长时间,”监狱毕竟不是酒店,并不能保证每个人的生存空间和条件。穷途末路下,刘女士说:“还不如早点把他送回来。”
在这匆忙的5分钟通话中,刘志强只能简单的介绍事情经过:监狱里吃不饱,每天只给两片面包片;没有床睡,给了一张像锡纸一样的银色保暖毯打地铺;有时打电话的时候能看到其他被关押的中国人,而人数还在不断上涨。
据《纽约时报》报道,两则视频首次曝光了纽约市曼哈顿下城联邦监狱里的内部情况,十多名男子或在房间游走或躺在地板上,盖着薄薄的保温毯,或坐在房间白色墙壁边的长凳上,视频的拍摄者用西班牙语说,这些移民“像狗一样”被关在这里。
中文社交媒体上不断流传着关于移民监狱环境恶劣的传闻,一位华人女性在被ICE逮捕后于拘押期间自缢身亡的消息引发了广泛关注。根据ICE的官方说明,可以还原这起悲剧的一些细节。3月27日凌晨,这名女性被转送至亚利桑那州Yuma的单人拘留室。次日,她向医疗人员求助,表示自己头痛、咳嗽并有胃酸倒流的症状。据记录,她在接受治疗时情绪平稳。当天早上5点左右,她再次接受治疗,医护人员发现她脖子上出现皮疹,并为她安排了淋浴。
然而,仅在一天后的29日凌晨4点左右,监控视频记录下她试图使用拘留所内的物品自杀的过程。直到约一个小时后,工作人员才发现她已经失去意识。尽管立即展开急救,她最后还是没活下来。
第二次与刘女士的访谈是在刘志强被关押后整整一个月,“我感觉他好焦虑,经常打电话的时候哭。”这一个月刘志强的案件没有一点进展,没有人和他说接下来一步是什么,没有律师联系他,当然也没有翻译在场协助。彼时刘女士已经基本接受了现实,“要么放出去,要么送回来。”
据刘女士回忆,监狱里大约关押着十几位中国人。有一次,他们被集中到一起,每人发了一份文件。由于语言不通,刘志强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文件,只知道大家都在签名,他也以为签了就好。“有人说那是自愿遣返的协议书,我老公说他不想签,他还想试试能不能请律师争取一下,”刘女士说。
但刘志强目睹一位拒绝签字的中国人第二天就被带走后,开始感到后怕,最终也选择签了字。各种传言在监狱中四处流传,“有人说,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就是签字回国,不然就把你送去“鳄鱼岛监狱”。”刘女士说,她并不知道所谓的“鳄鱼岛监狱”到底在哪里,也不清楚它为何听起来如此可怕。
“鳄鱼岛监狱(Alligator Alcatraz)”不在岛上,而是特朗普政府为应对大量的抓捕移民在一处过度机场的跑道上所建立的帐篷式临时监狱,因建立在鳄鱼常常出没的弗罗里达州Everglades地区而闻名。官员表示,该设施最多可容纳3000名移民,且还有扩张的空间。由于设施是临时搭建,内部空间主要靠铁丝网和铁笼划分区域,被拘者被关在金属围栏内无实体墙壁,几乎无任何隐私。监狱内灯光整晚不熄,潮湿高温的气候使蚊虫肆虐,生活条件艰苦。

“(正是因为)拘留条件非常糟糕,所以人们迫切的想要离开,”在这种情况下,移民局分发的文件很有可能是充满专业用词的法律文书,比如“放弃听证权或者接受立即驱逐的文书,”Reisz律师向端传媒解释道。
在不了解法律后果的情况下,如果签署了驱逐令,“这样的记录将会跟随你一辈子。”尽管特朗普政府大肆鼓励无证移民自愿遣返,并保证不会在个人记录中留下驱逐令的印记,理论上也不影响未来通过合法程序再次申请赴美签证,但Reisz指出,“我们至今并没有看到政府设立任何确切机制,能够真正彻底清除这类记录。”
更值得注意的是每个人的“驱逐令”在法律上只会存在一份,“政府不会每次都开一张新的驱逐令,而是可以随时激活或恢复那张旧的。”Reisz律师指出。
“自愿离境只适用于一小部分人,”Reisz解释说,“通常是指那些合法入境、没有非法越境历史、没有犯罪记录,也没有严重违反移民法的人。”而这恰恰排除了绝大多数通过美墨边境被捕的无证移民。“所以如果我们假设所有被捕的人都符合自愿离境的条件,我认为这是不现实的,至少其中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资格。”
换言之,只要掌握一个人的姓名、出生国家以及A序列号,就可以轻易查到他是否曾接受过驱逐令、是否签署过放弃上诉听证的文件。移民问题与国家安全、外交关系环环相扣,这对于未来重新进入美国,甚至在第三国申请签证,都可能造成不利影响。
律师
刘女士并非唯一一个四处寻找律师帮助救援被捕亲属的人。在一个由45名群友组成,大多是女性的聊天群里,时不时都会交流与律师相关的宝贵信息,包括哪些律师靠谱,哪些律师需要“避雷”,以免花钱打水漂。
“有一个比较靠谱、有良心的华人律师跟我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跟你说可以开保释庭、能把人弄出来的,都是骗钱的,现在根本没人能保释出来。”刘女士回忆道。能这样坦白透露实情的律师并不多。她曾多次加了律师事务所的联系方式,却被要求先支付200到300美元不等的咨询费,而她知道即使付费了得到的答案也都一样——无能为力。
更让人寒心的是,有一次她详细讲完丈夫的遭遇后,律师不仅没有接受案件,反而将她拉黑删除。“说我浪费他时间,可是大家都是同胞,我不懂(移民法),多问一句就这么容易破防吗?”
这样的无助并非毫无根据。事实上,特朗普政府早已为大规模遣返移民做好了准备。“本届政府一直在试图终止移民案件的正常法律程序,转而推动快速遣返机制(Expedited Removal Proceeding),以加速驱逐流程。而这个机制缺乏正当程序(due process),”Reisz律师解释道,“特别是针对那些入境美国未满两年的人群。”根据国土安全局的数据,从去年开始,已有超过19万人以快速遣返机制被驱逐,逼近2013年奥巴马政府时期创下的历史最高纪录。

“两年”这个时间节点至关重要。根据1996年通过的《快速遣返法》(Expedited Removal Statute of the Illegal Immigration Reform and Immigrant Responsibility Act),任何入境未满两年的非公民,特别是未经官方许可或批准假释入境者,都可能被ICE(移民与海关执法局),而非移民法官决定,立即拘留并失去申请保释的权利。
然而,自该法实施以来,其适用范围和执行方式已历经数次调整。例如在奥巴马政府时期,快速遣返通常只适用于距离边境100英里内、且入境不满14天的个人。而特朗普政府则大幅扩张了该法的适用范围,几乎涵盖所有全美境内、无法证明合法居留满两年的无证移民,使更多人面临“没有辩护机会、直接被驱逐”的风险。
7月8日,特朗普政府再度收紧移民政策,宣布对非法入境者取消保释听证的基本权利。《华盛顿邮报》查阅的内部文件指出,ICE代理局长Todd M. Lyons已下令,所有“正在驱逐程序中的移民”将被持续羁押,影响百万人,且通常这一法律流程可能长达数月甚至数年。
在此前的制度下,被捕移民通常有权向移民法官申请保释听证,以争取临时释放候审的机会。然而,根据最新政策,国土安全部和司法部在重新审视当局的法律立场后决定,未来是否释放非法入境者,将由ICE官员决定,而非移民法官。
在美国的移民执法体系中,ICE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几乎参与了移民案件从拘留、诉讼到最终遣返的全过程。ICE本身是一个庞大的机构,内部划分精细。除了报到处的文书员、运作管理移民监狱的工作人员,Reisz教授指出:“他们有专门执行抓捕和驱逐任务的官员单位,也就是所谓的ERO(Enforcement and Removal Operations),同时还有首席法律顾问办公室(Office of the Principal Legal Advisor),负责为移民法庭提供法律代表。”这些政府律师通常代表ICE出庭,在法官面前与移民本人或其律师对峙,起着类似“检察官”的角色。
换句话说,尽管移民案件属于民事案件,但ICE律师在法庭上的作用本质上就是站在政府立场上,力图证明移民不应获释、不具资格留美。“ICE基本上会想方设法反对你的保释,”Reisz直言。
“聘请律师非常关键,因为大多数人都不是移民法专家,”Reisz强调,“而你的对手却是一位专业代表ICE出庭的政府律师。”正因如此,保释听证远非一个简单的程序。没有法律代表的移民,往往必须在程序复杂、语言障碍重重的法庭上,独自面对一位训练有素、精通法律且受政府支持的ICE律师。
同样作为走线客,Rick早已看透这一切。在采访中,他对“犯罪记录”、“入境不满两年”、“快速驱逐”等专业术语了如指掌。

“现在很多人在网上说无辜被抓,”在Rick看来很多人并不冤枉,“按照美国移民法规定,如果你搬家三天内就该向当局更新你的住址,把案子迁到新的地区去;还有就是像我室友,他开车违章那一次,其实就留下了犯罪记录。”
Rick的前室友小张在亚特兰大开货车,通常需要跨州运输,有时一连好几天都在路上过夜。根据联邦汽车运输安全管理局规定,卡车司机每连续驾驶8小时必须休息至少30分钟,并且在连续休息10小时后,最多只能驾驶11小时。然而,小张在穿越密西西比州时被查出未按规定休息,结果被当地警察当场逮捕。
小张被捕后,立刻通知了当时的另一位室友小安,请他前往警局缴纳保释金——1800美金和一位美国公民的担保。
然而,当小安第二天带着钱赶到时,警察却告诉他,小张已经被ICE带走了。等他们再通过A序列号查询,小张在不到24小时内,已被转送至路易斯安那州的一所移民监狱,小安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几周后,小张打电话说在监狱里出庭接受了自己庇护案件的第一次聆讯。
“这都不需要走快速驱逐程序,”Rick对这样的速度表示惊讶,“(ICE)把所有的合法程序都走完了,你说他有没有错,那其实也没错。”
华人们
在Rick看来美国的华人有两种“一种是赚钱的,一种是…”他没有明说,但是描述这种人喜欢“制造恐慌,如果一个人慌了,他想要十个人慌。”面对这样的混乱,Rick觉得他有必要制止一下,“因为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没发生就是没发生。在查清谣言的过程中,也会给自己一些信心。”
Rick非常清楚自己不会回国。自两年前入境美国后便一直低调行事,“开车都不敢超速,尽量避免一切可能惹麻烦的事情。”在ICE大规模抓捕的背景下,他辞去了餐馆的工作,搬去另一个城市重新寻找机会,甚至关闭了自己曾经活跃的社交媒体账号,不再在华人群里分享信息、识破谣言。

不管是留学生还是寻求庇护的人,在Rick看来,只要没有绿卡,所有移民的处境并无本质区别。
“只要被送去移民局,大家都是一样的,面临同样的风险。”他说。他曾计划报名社区大学的免费英语课程,如今也打了退堂鼓,因为他听说ICE有时会突袭学校这样新移民常聚集的地方。在自由与发展之间反复权衡后,Rick决定暂停一切工作,在家休息半年,等风头过去,考虑去学做寿司师傅。
Rick曾活跃于多个在美华人社群,每个微信群都有近五百人,原本用于分享找工信息,最近却逐渐演变成ICE出没的“情报站”。Rick表示,其中一个群的群主近期失联,很可能是被ICE带走。但这样的消息并未在群里激起多大水花,毕竟“大多数人都是潜水的,也只有群主失联,才可能有人留意一下吧。”
今年最新的数据显示,有超过550万华人居住在美国,大多数都拥有合法居住权利和合规身份,但据统计其中有39万为无证中国籍移民。这些在美国的“老乡”有时是房东、是餐馆老板、是外卖快递员、是顺风车司机、是律师、是翻译,也是网上漫天要价的中介。
小安试图为小张保释时,联系了不少在小红书上声称可担保的美国公民,开价:四千美元。刘志强在拿到工卡后,也向律师支付了两千美元手续费;而一路带他走线入境的十多年好友,一家带着三个孩子则付出了七十万人民币。刘女士群里的其他人,有的为了保释亲属花了近两万元,却依然无果。这条移民产业链几乎每一环节都能看到华人的身影,也正因如此,家属们开始将希望寄托在“找老外律师”身上——尽管目前,还没有一个人成功。
或许,联系中国大使馆成了最后的出路?但刘女士也说不清楚“联系大使馆能做什么,也许回来得更快吧。”她苦笑着,“很多事情像是一个闭环,去年入境的时间,其实早就注定了今年被捕的结局。”
(所有受访者名字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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