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香港人昔日关心的不全是毛泽东思想,而是逃港的偷渡客与移民。或者,许多人都忘记了那个年代有根基的经济发展是如何形成,若非新中国管治一败涂地害苦百姓,香港也没可能迎来一批又一批博学的、富有的;饥饿的、无家的移民。当年的文学作品,有关怀弱势的,也有思考中国的。正因为毛泽东,因为文革,香港保存最优良的“文化中国”,同时成为反省文革的重要基地……(彥一)
题记:中国大陆每有政治事件,香港都成为大陆人暂居或移居的地方。若以毛泽东掌权到“自我检讨”退居二线的60年代为基础,一群偷渡来港的大陆人,受当时香港传媒殷切关注,以《明报》及《星岛日报》居多。
据《大逃港》(陈秉安,2013)描述,他一共花了22年去完成这部书,其中“有关群众外逃的历史档案还是作为国家机密,不对群众公开的”,可见整理近代史第一手资料有现实政治的困难;随后逃来香港的人,资料就更难找到。今天,记者尽管寻访世界各地的文革亲历者,记录第一身经历,若无国家文件佐证年份与细节,以及更具体的统计,个人记忆在大历史中,要受更长远的时间考验、佐证,困难重重。
唯独作家其时所书所录、今天视为文学的作品,既可保存个人记忆,又可经作家实践艺术手法,留住当下,启蒙后世。香港文学甚少被港英政府禁制,至今保存下来的作品,都属公开资料,大部分都可在公共图书馆寻得,亦有在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成为香港人在香港检视中国重大事件的一些线索。
民间不乏立志研究各年代的作家,关梦南是其中一人,有搜集60年代各路作家在文学杂志及书籍的发表状况,亦有为20年代到千禧年的新诗资料汇编。来到关梦南在界限街附近的“工作室”已是下午时份,他向我和摄记递来两包柠檬茶:“来,拿着,饮茶。”
在餐桌上移开了些报纸杂志:“关于文革,其实可以找……”他说了几个名字,他们后来曾编过关于香港记忆的书,也有写过自己的经历。可是,要寻找文革时期6、70年代“香港的中国”,还是需要《六十年代青年小说作者群像(1960-1969)》及《香港文学新诗资料汇编(1922-2000)》两种书的编者。从二书编者角度看文革时期的香港文学状况,中国在香港作家笔下的形象;文革前后,南来作家与土生土长的香港作家分别写了什么;香港为什么没有发展出“伤痕文学”;谈谈青少年在香港中文教育下的创作概况。
有稿费的作品才流行
在谈香港作品之前,关梦南先提到阿城写文革:“他写到主角在火车吃完饭,在木桌上一拍,夹在木桌缝隙的几粒饭跳了出来。他就捡起来吃。这就是(文学)。”他的意思是,作家写贫穷,不会写一个人有多悲惨,而是从言行细节掀开线索,要你联想。于是,中国大陆的“伤痕文学”就只把事件搬进“小说”里:“我们只能视之为‘粗糙的报道文学’,像刘宾雁那种。他的书,我在香港买的,起初读着,觉得还可以的;再读,就觉得打动人心的,始终还是(文革)事件本身,而不是作品本身的文学手法。”\
高质素的作品涌到杂志,亦与文革初期有著名“左报”的文艺园地一度停顿有关。而1950至1970年代,香港坊众普遍接触到的,是武侠、科幻和爱情小说。包括当时盛极一时的“三毫子小说”──惊险、侦探、浪漫、奇情兼而有之的流行小说。
关梦南认为“伤痕文学”是“从政治失误来看世界有多荒谬”,要做得圆熟,需要优秀的艺术手法与文化底子。偏偏,文化大革命就把文艺定调为政治宣传,文艺是作为宣扬毛泽东思想的工具:“人人都在想怎样建设国家,文艺的都不写了。而香港读到的多是单一脸谱化、口号的文字。几乎没一人有艺术表达能力!”
其时,香港确能在“左报”读到,好些在新中国建政前已移居香港的、活跃的作者,有高度的文化基础,可是一落笔写文革,较有规模的都在政论读到,而不是文学创作。关梦南分析,“左报”对香港文学思潮的影响向来不大,不管是土生土长,还是新移民,当年文青投稿都以新兴的文学杂志为主,就是写他们心目中的中国,都不会直接地表达出来。高质素的作品涌到杂志,亦与文革初期有著名“左报”的文艺园地一度停顿有关。而1950至1970年代,香港坊众普遍接触到的,是武侠、科幻和爱情小说(金庸、亦舒、倪匡等作家都自这年代起家),香港作家能获稿费的,都以这些题材为主,包括当时盛极一时的“三毫子小说”──惊险、侦探、浪漫、奇情兼而有之的流行小说。
关梦南,原名关木衡,文学工作者、诗人、专栏作家。历任报刊文艺版编辑,现为驻校作家、报刊特约作家、《香港中学生文艺月刊》编辑。编著有《零点诗选》、《看海的日子》(诗集)等。作品《关梦南诗集》获第七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
六七暴动,在蔡炎培、刘以鬯笔下
回顾中国外交部在1967年5月15日──即文革“五一六通知”后,发表声明指“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决心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其风炽烈,广州遂举行了群众大会。这些群众大会“支持香港同胞的反迫害斗争”,加之《人民日报》社论号召“进一步动员起来,组织起来,勇猛地向着英帝国主义展开斗争”,有专研香港史的学者早在上世纪末已著书明示或暗示“六七暴动”与文革有关,及后有更多资料公开并广泛讨论,确定不少暴力袭击、炸弹袭击都由当年的“左派”策动。而与香港民生有莫大关连的“文革”,正是这场香港史上最严重的暴动。
1967年8月,蔡炎培(笔名栾复)在《当代文艺》(徐速主编)发表〈锁钥〉,从遗失门匙,写六七暴动,从知识分子与艺术家角度,表达当年在港英政府管治下的生活如何压抑,象征寻得门匙解锁的盼望,暗示着主角对民族情怀、文化中国的期许。从上海移居香港的刘以鬯,在1968年发表短篇小说《动乱》,用十四种“物件”的视觉,写出街头暴动的众生相。尽管事件有人受伤,有人流血,但叙述者都以“物件”角度看着,它们有石头,有催泪弹,有街灯,有小刀,有尸体……都以“没有生命的东西”来写一场政治运动如何干扰生命,有生命的人(关好窗户的市民)又如何看待街头暴动。刘以鬯是上海移民,长年在港定居,写到这宗中国影响香港的、本土最严重的暴动,只从香港出发,与新中国几近无关。
六七暴动后,有“左报”被港英政府勒令停刊,截断文革文宣;就连有左派作家有份参与的、非左派文艺杂志,都自动休刊。其时民情对一切与左派有关的东西都厌恶可憎(这股情绪影响至今),仍在贩售的报章杂志销量甚低,加上政府强硬举措,文革消息再难透过大众媒体传播,讯息流通的程度,已及至封锁。关梦南记得当年市况,民间尚有人热议毛泽东思想,香港也有样板戏上演,不过都不是香港社会主流。
文学水平才是标准,无关政治立场
在一股独特的“香港的忧郁”里,会读到“文化中国”这个图腾。讲的大都不是建政后的中国,而是取材自传统中国具象征意义的物象,在民族的情感上有所表达。
今天读到的、流传逾半世纪的香港文学,似乎并没有受文革影响,六七暴动里的爱国分子不得民心,是其中因由;港英政府在文化讯息传递方面的严密部署、报章副刊或杂志编辑以文学水平高下而非为政治立场判别来把关,堵塞了文革思潮,是更大的原因。
在不同年代成长的香港作家,都有自己对香港社会的判断,从早年侣伦、舒巷城等作家,到李怡、罗孚、戴天等,在一股独特的“香港的忧郁”里,会读到“文化中国”这个图腾。讲的大都不是建政后的中国,而是取材自传统中国具象征意义的物象,在民族的情感上有所表达。
直到香港写实主义大行其道,在文学创作方面大器晚成的刘以鬯,以及早在二战时期移居香港的文艺青年蔡炎培,已与50年代香港上一批移民的情绪大为不同,取材迥异。至于文革,关梦南认为除了六七暴动题材的小说,很难找到哪些作品既与文革有关,而又写得特别深刻的作品。“当时是深刻的,深刻在反思、影响,是政治上的。不过,6、70年代普遍香港人其实不大关心政治,不是与政治拉得很近。”不过,到了70至90年代,政论杂志《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改称《九十年代》),一群知识分子从保钩运动到香港主权即将移交,引起了对文革的省思,这都是文学以外的事情了。
伤痕文学没有影响香港,反而五四时期的作品,仍在影响着香港。
提到曾在《七十年代》发表小说和政论的颜纯钩,关梦南十分雀跃:“这个例子非常特殊!八十年代一篇〈天谴〉引起关注。”他熟知颜纯钩的文艺成长,不过,他认为颜纯钩成名后写的多篇小说,已与文革没有直接关系,他的作品探讨得更多的,是移民身份等题材。至于其他有志文学创作的作家写的,“是可以在一些作品的段落读到,不过(受文革影响的)并不明显。伤痕文学没有影响香港,反而五四时期的作品,仍在影响着香港”。
在关梦南眼中,这批课本里的“五四”文章,不是写得最精致的一批。朱自清父亲“越轨”买了几个橘子,感动哭泣要哭两三次才够,真能感动香港学生吗?为什么取材于远离香港生活、文字不够精致的作品?至于古代文人,怎么个个都当不了官才写作,人人都看似暮气沉沉?
时至今日,近半世纪的香港文学佳作,才在十多年前开始逐一编进课程,而且因为改革后的单元教学、能力导向政策,考核学生语文理解及各种能力,毋须连结篇章与时代背景,至使中文教学碎片化。
未受文革文学影响,值得庆幸
这种“超时空”中文教学,在文史“分家”的大背景下,中文教学在港英时代至今,到底有没有其他目的,不难联想;中港文化多年隔阂,则造就了今天香港文学各具个性的面貌,与其他华文地区不一样的思维,以及受外语影响的中文书写。关梦南长年观察7、80年代香港作品,曾在8、90年代主编香港报章文艺版,董启章、罗贵祥、韩丽珠等作家在成长阶段,都曾在他主理的《星岛日报‧文艺气象》发表过,都受过香港传统的中文教育,并从这个牢笼逃出来,成为今日的香港文学作家,在各个华文地区发表作品,言说不一样的香港:董启章《地图集》、韩丽珠《输水管森林》、罗贵祥《欲望肚脐眼》等,都是与近半世纪新中国政局隔阂而自成一格的作品,他们以作品确立一个可容想像的“香港”,亦是庆幸没有受文革文学影响的一批香港文学作品。
报道文学可说是因文革而兴起。曾上山下乡的大陆作家,可直接写出自己的经历;更深入的研究,例如翻查文件资料、田野考察等,题材与深度历经半世纪,有别于当权者纪事立说的角度,从个人、家族、氏族到民族。这都需要长年努力,成果大都以十年计,在文革发动短短50年间,没有第一身经历的境外作家,能回应多少,可以想像。关梦南认为,有关民族思考的小说创作,香港并不算多;倒有大量谈到中国的新诗作品,戴天、昆南、蔡炎培等诗人,佳作多与民族相关,关梦南翻着厚厚的戴天诗集《骨的呻吟》,翻到哪首,就说哪首哪个意象所指。
关梦南写的〈伤口〉,本是讲述他一家仍在广州生活时,家人因受伤而到医院医治的经过,竟多次被人问到,作品写的是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说出写作缘起,对方还是将信将疑。他认为新诗写作时间比小说短得多,抒发的感情又容易引人联想,发表空间可达政论杂志如《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发表途径多,成果比小说更容易察看。至于当今青年的写作状况,关梦南长年在学校执教文艺写作班,有中小学的,也有公开招生的,观察有兴趣写作的学生,多少受中文课程五四遗风影响:时有流星,容易流泪;写的都是个人生活,时事历史不多谈。就是他任各文学奖评审时,读到的稿件,是香港有志文学创作的文艺青年作品,写历史的,寥寥无几,何况文革。至于来自中国大陆的投稿作品,或是新移民学生,语感不同,一读便知,所写题材多是家乡,亦鲜有文革题材。
为什么他们不写历史题材?
正因港英以至今天政府对文革的警惕,才有影响香港一代又一代的教育政策,香港文学创作没有历史题材的土壤,其来有自;有的都是早年“文化中国”的想像与书写。未来作家乎不能在课程内获得可创作的题材,呼应当年港英对“左派”的遏止,在政治语境中,目的是完全达到了。正因如此,文学在政治环境中的移情作用,未见有所发挥;有的都是仰看图腾或描述本土的作品,少了“香港作家笔下的文革”这个途径,香港人认识文革时,不易流于“伤痕文学”的那种情绪化。在实践文学创作同时,思考民族与其意义,而非单一政治事件始末与个中荒诞。
访谈尾声,我和摄记移开了两包还未开封的柠檬茶,忙着安排拍摄的事。关梦南应摄影师所说,看着远方。那个方向,似乎是界限街以南的香港岛:“南来作家与学者都很低调的,许多人都住在九龙唐楼。”他又说了几个名字,真名是谁,笔名是什么,几年写过哪个作品。我在想像,如果他在文革期间追随毛泽东思想上山下乡,至今坚信不疑,今天我们可读到的资料,会是什么。
后记:彦一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知道了香港文学没有流传文革文学,不管出于港英治下的锐意为之,还是种种被策动或纯粹意外,甚而因为香港社会有“对政治事件漠不关心”的基因,都可说是香港人的幸运:在这么的一场政治浩劫里,左派曾试图用文艺作为手段影响香港,中途被迫离场,未竟全功。香港人昔日关心的不全是毛泽东思想,而是逃港的偷渡客与移民。或者,许多人都忘记了那个年代有根基的经济发展是如何形成,若非新中国管治一败涂地害苦百姓,香港也没可能迎来一批又一批博学的、富有的;饥饿的、无家的移民。当年的文学作品,有关怀弱势的,也有思考中国的。正因为毛泽东,因为文革,香港保存最优良的“文化中国”,同时成为反省文革的重要基地。文学创作方面,香港似没有直接呼应文革时期的各个现象,却因社会经年接济饥民与逃难者,香港有了今天经常提到的“狮子山精神”,毋须文学作品呼召情感,社会自然有凝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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