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文革50年

文革八问(上):为什么发生,为什么蔓延,为什么失败

历史不只是“发生了什么”的知识,更是“为什么会发生”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不经充分反思,会在当下不断延续、回响。

端传媒记者 邹思聪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5-18

#文革50年#中国大陆

半个世纪后,“文化大革命”在中国仍然是危险话题,官方尽力淡化回避,民间争议则撕扯着整个国家。文化大革命之于中国,一如法国大革命之于法国。  

直到法国大革命结束160年后,法国公民仍然必须挑选历史,填写出生年月,选择旧制度或是大革命。直到二战结束后,法国大革命才在法国政治中消失了,因为无论左右,终于有了共同底线,在自由与平等、历史与现实间不再有根本分歧。终于,围绕着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所展开的任何辩论,都不再包含政治利害关系,也不再包含巨大的心理投资。  

这是法国大革命史家傅勒描述的后大革命时代的法国,“当一个历史事件失去当下一切参照意义、不再是一个世界的想象的镜子之后,它就从社会论战领域转移到学者讨论的领域中去。”  

历史学家雷颐将这段话反向论述,“如果这个历史事件仍有当下参照意义、仍是一个世界的想象的镜子,它就注定不可能只限定在学者的讨论之中,不能不依然存在于‘社会论战领域’,成为社会关注的公共话题。”

已经过去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一个仍然处在“社会论战领域”的公共话题,虽然官方对其“早有定论”,并且不断回避──但五十年之际的种种古怪现状,从任志强遭遇的“十日文革”官媒大批判,到“五二红歌会”在人民大会堂高调演出引发的巨大社会忧虑,都让“文化大革命”的幽灵,闪烁浮现。  

而在社会领域,文化大革命一边被彻底批判,一边又被不断追忆,由于历史研究在国内长期遭到限制,出版、教育、报道等各个可能导致真相与共识的领域都被堵死,所以立场已是一切,事实从来欠奉,共同底线的可能则荡然无存。  

文革到底是什么?文革从何而来?文革造成了什么?应该如何反思文革?文革还有可能发生吗?……  

在漫长历史与不同回忆中,端传媒试图提炼那些重要而困难的问题,这注定是一场没有标准答案的旅程,而严肃的追问,只能不断逼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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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更深处》文革八问(下):谁更暴力,谁的文革,谁要沉默


1965年5月12日,在富农和反党分子被批斗之前,黑龙江阿城区一个农民领袖带领群众叫喊口号“打倒阶级敌人”。
1965年5月12日,在富农和反党分子被批斗之前,黑龙江阿城区一个农民领袖带领群众叫喊口号“打倒阶级敌人”。

【一】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革?

为什么毛泽东这位魅力型领袖,会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发动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五十年后,巨大疑问仍悬而未决,而答案可能永远成谜。

诸多长期研究文革的史家,答案各不相同,回答端传媒时也通常以“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争论”开端。而有的学者则更加干脆,直言“我不会去回答毛泽东为什么发动文革这个问题,因为没有意义”。

中央党校教授、文革历史研究专家卜伟华所著《砸烂旧世界: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与浩劫》(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是目前最受认可的专业文革史。面对这个问题,他对端传媒说,“毛发动文革(的原因),只有毛泽东自己才清楚。别人都是根据现象推测分析。所以对于毛泽东为什么发动文革,只能根据已发生的事情和现象推论。”

民间和学界关于文革动因的推论,一直围绕在“乌托邦社会理想说”和“权力斗争说”之间。

乌托邦社会理想说:以“超极权”超越斯大林体制

乌托邦社会理想说认为,毛想要超越斯大林主义极权体制。

这源于他深深不满于斯大林建立的社会主义制度。斯大林体制往往被视为官僚极权主义体制,而毛泽东直接不满于官僚极权主义体制。

“毛看到了中共体制与斯大林体制一样,已经完全走向了群众反面,成为了他们的敌人,早晚有一天会被推翻,”历史学家吴思提供了一种可能。

在吴思眼里,毛泽东与莫斯科的关系,一直紧张微妙。而毛泽东想要超越斯大林的苏联,有中共革命传统的底气支撑──

历史上,中共按斯大林意图进行的革命,屡次失败,并因此牺牲巨大。直到国共内战快要结束之际,斯大林仍然建议国共划江而治──但在毛泽东意志领导下的革命,却最终为中国共产党赢得了整个中国大陆。

另一方面,1956年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做了秘密报告,发表《个人崇拜及其后果》,彻底否定斯大林,改变斯大林路线──在毛眼中,苏联变色了。

为了避免中国走向苏联之路,毛泽东决心超越斯大林体制。于是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他用“文化大革命”的方式,试图建立一套全新制度。

“变色”后的苏联,不再是标准的官僚极权主义体制。魅力型领袖消失;严峻现实浇灭了意识形态理想,社会动员能力大幅下降,民众以冷漠取代热情,因此苏联进入“后极权”时代。

在“后极权”局面中,“物质刺激,利润挂帅”成为苏共的指导思想,而赫鲁晓夫则更是形象比喻道,苏联要带领人民追求“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

旁观苏联朝向物质化的后极权“堕落”,毛泽东深感焦虑。他同时惊讶发现,斯大林主义极权体制稳定性极差,接班人问题更是这一体制的“癌症”。

此时在中国,毛本人正面临同样危机:他信心十足发动的“大跃进”,已被证明为大失败──1959至1961年大饥荒导致了至少2000万中国人死亡。在1962年中共7000人大会上,毛泽东遭遇官僚集团全面抵制,时任国家主席刘少奇脱离官方报告,认为大饥荒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公开否定毛泽东的判断,毛泽东不得不自我检讨。这次本来是“总结大跃进经验”的大会,被开成了官僚集团的“出气会”,至此毛泽东的政治经济主张,都被边缘化。

吴思将这一文革时期的新制度命名为“超极权”。

文革的“超极权”体制。
文革的“超极权”体制。

此后,第一线中央领导人在全国范围内调整政策,提出“三自一包”,允许农民经营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以及包产到户,在国际范围内则提出“三和一少”,即与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革命”都和平相处,尽量减少援助“世界革命”。

诸多政策与毛泽东引为社会主义正统的“三面红旗”(社会主义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直接对抗,南辕北辙。“物质化堕落”似乎正在变得不可避免。

乌托邦社会理想说认为,为了避免中国走向苏联之路,毛泽东决心超越斯大林体制。于是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他用“文化大革命”的方式,试图建立一套全新制度,完成社会主义的“制度创新”,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扫清原有的权势庭院,权力调整也注定要伴随整个过程。

在与端传媒的访谈中,吴思将这一文革时期的新制度命名为“超极权”。

权力斗争说:重夺权力才是真相

与乌托邦社会理想说不同,权力斗争说始终将权力争夺、而非乌托邦理想置于最核心位置。1962年7000人大会之后,毛泽东在党内大权旁落,居于少数。江青在文革初期明言:“七千人大会的时候我们憋了一口气,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出了这口气”。

1964年“四清运动”期间,刘少奇与毛泽东对运动方式多有分歧。在刘少奇对江青说“不能教条理解毛泽东思想”之后,江青向毛哭诉。她特意提及赫鲁晓夫这个让毛泽东敏感触痛的名字,“赫鲁晓夫等斯大林死了作报告。如今你还活着,他就作报告了”。在此以前,毛泽东对江青从政有所约束,而从此以后,江青高调走上政治舞台。

事实上,从1962年开始,毛泽东已经开始准备反攻,此后数年,毛泽东及其团队做了诸多准备,而其中最大的准备,便是“造神”。

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对端传媒分析,“在此期间,毛泽东有很多意识形态斗争、批判斗争的舆论准备,通过林彪、刘少奇等鼓吹个人崇拜。到1965年时,全国上下的个人崇拜已经非常厉害。而个人崇拜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毛泽东大展身手。”

到了1966年,反攻时机终于成熟。

持权力斗争说的研究者认为,毛泽东的乌托邦社会理想“凌空蹈虚”,而权力斗争则“脚踏实地”。

无论是乌托邦社会理想,还是权力斗争,都离不开毛泽东对其接班人的更换。

文革中的权力斗争。
文革中的权力斗争。

在这场党内最高权力的角逐中,毛泽东宣称的“抓党内的赫鲁晓夫”,“防止修正主义”等口号,看上去都难以成立。卜伟华反驳道,“所谓抓党内的赫鲁晓夫,一个反修,一个防止资本主义复辟,都是空洞的,实际上是针对中央一线。毛给他们加的罪名,完全是主观的。刘少奇在复辟资本主义?复辟到哪一步呢?中国实行过多少资本主义?这些‘帽子’很荒唐。”

而无论是乌托邦社会理想,还是权力斗争,都离不开毛泽东对其接班人的更换──而接班人制度,正是共产主义国家从未解决过的制度难题。

一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学家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认为这才是文革发生的根本原因:“中央主席应该由中央委员选举产生,否则中央委员会有何用?直到今天,中共都没有进行制度化改革,这一体制仍然潜伏着深刻危机。而文革很大程度上,就是接班危机造成的。这一难题在共产主义体制下,没办法取得程序性的解决方法。”在受到相关部门警告后,他要求匿名。

综合权力斗争说与乌托邦理想社会说,文革研究专家、《炎黄春秋》杂志执行主编丁东认为,权力斗争与实验理想社会,事实上对毛泽东是同一件事。

“毛泽东的‘五一六通知’是更换接班人;他对林彪的‘五七指示’,则是他理想社会的蓝图。他既要解决换接班人问题,拿下刘少奇,同时也要进行乌托邦实验,把全国办成一个大学校”,丁东告诉端传媒。

文革到底是权力斗争还是乌托邦追求?或许真正答案,只有毛泽东的孤独幽灵知晓。

“我不会回答毛为何发动文革。我关注的是他为何能成功地发动文革”。

在访谈中,卜伟华甚至认真讲述了另一种可能──毛泽东之所以发动文革,很有可能是因为“有病”。

“晚年毛泽东的脑子,很可能有毛病,可能间歇性发作。但是我们没有很多第一手材料,证明他到底病到什么程度,对他影响有多大。”

这一判断看上去荒谬,却合乎逻辑。没有任何力量约束的独裁者,必然恣意妄为。“病夫治国”,恰恰是独裁体制常态。因此,一位斯坦福大学社会学家告诉端传媒,“我不会回答毛为何发动文革。我关注的是他为何能成功地发动文革”。

也因此,或许更值得探寻的问题是,毛泽东何以成功发动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右键开启》专访马若德:文革是毛对自己和中共体制的颠覆吗?


1966年8月12日, 哈尔滨工业大学数千教职员和学生到街上庆祝毛泽东与文革支持者的第一次会面。当中有人手持“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横额。
1966年8月12日, 哈尔滨工业大学数千教职员和学生到街上庆祝毛泽东与文革支持者的第一次会面。当中有人手持“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横额。

【二】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文革能被成功发动?

(本节由郭子健与邹思聪合写)

尽管文化大革命是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史上一个极其特殊的形态,但是文革的成功发动,却有着普遍的逻辑:历史的传统与时局的累积。

中国是否已经走出帝制?这个问题言人人殊。但可以肯定的是,文化大革命能够爆发,却是帝制中国无法企及的目标──它需要一个远胜于皇帝的“超凡领袖”。

在帝制时代,皇帝足够专断,可以焚书坑儒,大兴文字狱。但皇帝专断并不上通下达,足令众生畏惧。皇帝与民众相距遥远,对皇帝的正负评价,只存在于士大夫的史书中。

民众生活从不与皇帝紧密联系,对皇帝缺乏感情,很难狂热。并且,传统中国有成熟的道德体系──皇帝所以祭孔,是因为皇帝本身无法发明道德,只能继承道德,无法跳出儒家的话语结构和伦理规范,这成为皇权的界限。

毛泽东却完全不同。

在缺乏一神教传统的东亚中国,世俗领袖承担了上帝功能,同时占据政治权威与道德权威,成为“全能之神”。

他发明新道德,对中国传统不屑一顾,借助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反传统的思潮,变叛逆为正统。同时,他借鉴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将真共产主义者(留苏派的王明、博古)打上教条主义标签,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中国社会提供了全新道德。

除此以外,他通过民族主义,以及苏联共同带来的反西方力量,使自己的政治权威与道德权威大破大立,成为最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超凡领袖”。

现代意义上的“个人崇拜”,领袖变得可视可感,他与人民直接对话。在缺乏一神教传统的东亚中国,世俗领袖承担了上帝功能,同时占据政治权威与道德权威,成为“全能之神”──这是东亚激进“西方化”所带来的附属品,并被打上深深的皇权烙印。

然而,领袖何时变得“超凡”?

延安时期,红太阳已然升起

文革史研究专家马若德(Roderick MacFarquhar,大陆常用音译麦克法夸尔)将文革起源追溯至1956年──中国实现社会主义改造和苏共二十大。

马若德认为,1956年之后,毛泽东走上激进路线,而后遭遇挫败;同时在苏联,斯大林遭受批判,毛感到空前危机。此后,尤其是1957年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使中共党内民主不再,毛泽东从此成为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左”倾错误至此畅通无阻。

马若德盛赞中共延安时代,他认为中共在延安开创了集体领导的“延安圆桌”制度,毛与其他中共领袖在圆桌上关系平等。中国大陆官方定调的《关于建国以来若干重大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同样认为1957年之后的左倾,才是毛时代错误的发端。

历史学家高华并不赞同马若德,他的研究发现:文化大革命之所以能够发动,根源恰恰始于1940年代中共延安时期。正是此时,毛泽东作为“红太阳”迅速崛起。

即便是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人,命运实际上取决于是否“失信于”毛泽东。即使在“文革”中被打倒,他们也不敢破釜沉舟,忤逆领袖。

全面梳理1940年代毛泽东发动延安整风(1941年5月﹣1945年4月)之后,历史学家高华认为,毛泽东个人权力在延安整风之后,与其他政治局成员已然高下立判。1943年,毛泽东有了新的称号:“政治局主席”。自此之后,中共中央的决定,都需要毛泽东本人亲自批准,方能传达下发。上至以“中央”名义起草的文件,下至《人民日报》社论,毛泽东都拥有不可驳回的最终决策权。

即便是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人,从此对毛泽东也再没有过“对抗”,他们完全成为毛泽东阵营中人,并服从毛的意志。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他们都没有与毛产生过路线斗争,抑或平等谈判。他们的命运,实际上取决于是否“失信于”毛泽东。即使在“文革”中被打倒,他们也不敢破釜沉舟,忤逆领袖,皆因毛泽东的神圣权力,早已超越正常决策体制。

有了古老传统和稳固“制度”,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经历了“大跃进”后深感挫败的毛泽东,在1960年代全面开始自我神化:

庐山会议之后,被寄予厚望的林彪不负领袖期待,率先在军队里发起“学毛著”运动,迅速推出两个“英雄模范”雷锋和欧阳海,在无私奉献的动人故事中加入了“学习毛泽东思想”的重头戏;县委书记焦裕禄则被冠以“毛泽东的好学生”光荣称号……

此时,“朱毛红军”早被抛之脑后,“毛主席、刘主席”销声匿迹,“超凡领袖”只待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

官僚极权体制的超级动员能力

在毛泽东获得空前声望的背后,是一整套国家机器的支撑运转。文化大革命虽然形态特殊,其发动方式却毫不独特,仍然仰赖于斯大林建立的官僚极权主义制度──在这套体制下,人人都要参与政治运动,无法逃脱。尽管对毛泽东为何发动文革的一种解读恰恰是,毛不满这种官僚极权主义制度。

1949年以来,除了著名的“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四清”、文革等政治运动以外,实际上,在中共建政头三十年中,中国大陆从城市到乡村、从政治到经济、文化、社会诸领域,一共发动过五十五次全国范围的政治运动,频率达到一年两次。每次运动,都是举国动员,全民参加,社会骤然紧绷。

毛泽东虽然“反对”斯大林极权体制,却恰好利用了斯大林体制的极大动员能力,“从上到下”地成功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中共沿袭斯大林极权体制,制造了一个政经高度重合、国家社会高度一元的体制。国人被编入“单位”,锁定户籍、确立岗位、建立人事档案,人人难逃政治运动中的审查与批斗,成为一个“没有退出机制”的社会。

历史学家雷颐告诉端传媒,“党国体制用计划经济等方式,将每个人都纳入党领导的机构与单位里,在此种情况下,执政党内部的斗争,必然会变成一个全社会的运动。”

而这一体制,在发生在重大失误的情况下,毫无及时纠错的能力。

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告诉端传媒,“文革前,很多党员和高级干部已经看到问题,但没有办法具体纠正这些错误,没有途径和制度去提出反对意见。”

因此,毛泽东虽然“反对”斯大林极权体制,却恰好利用了斯大林体制的极大动员能力,“从上到下”地成功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文革前17年的怨气,导致了“奉旨造反”

文革之所以成功发动,民间愤怒绵延不绝,也离不开斯大林极权体制导致的巨大基层怨气与仇恨。

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基层干部和民众遭受数次政治轮替,在整人与被整中不断转换。土改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很有可能成为四清运动的审查对象。因此,新老干部之间的仇恨、基层干部与普通民众之间的仇恨,酝酿于历次政治运动中,在“文革”前积累到了顶点。

除此以外,文革前17年的教育体制、高度一致的意识形态、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思想改造、政治批判运动,都让整个民间思想高度一致,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给文化大革命的失控,积累了亟待燃烧的薪柴。

“文革”作为“群众运动”的背后,也是“奉旨造反”的群众报复。

1966年,处于党国体制顶端、备受人民崇拜的“超凡领袖”毛泽东,看起来要一手毁掉斯大林极权体制,给人民真正的“民主”了。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毛泽东一呼百应,文革成功发动。

此后,毛泽东批判党内二号人物刘少奇,更是让“造反”变得不设上限,文革于是迅速演变为难以控制的群众运动。借助“天下大乱”把昔日斗过自己的官僚打翻在地,“造反有理”不啻为一道免死金牌。“文革”作为“群众运动”的背后,也是“奉旨造反”的群众报复。

“但毛泽东从没想过要给中国人民真正的民主。他不放心中国人民,他觉得放开群众,就会产生修正主义、经济主义。他不像南斯拉夫共产党的领袖吉拉斯,发现自己成为新的特权阶层,敢于面对自己。毛泽东一直不能真正面对马列主义的真正问题”,汉学家潘鸣啸告诉端传媒。

看起来,毛泽东既不满于高度不稳定的斯大林极权体制,又惧怕中共走向赫鲁晓夫时代的“后极权”社会,但同时,他也从来不打算给人民真正的民主。

那么,他理想中的社会到底是一副怎样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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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12月19日,黑龙江双城区,农民及以女性为主的知青“上山下乡”,参与耕作。
1974年12月19日,黑龙江双城区,农民及以女性为主的知青“上山下乡”,参与耕作。

【三】如果是理想,文革的初衷,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理想?

当文革正式开始,毛泽东发布“五一六”通知时,他已表达了心中理想。

在毛泽东眼里,文革前17年所建立的国家机器,阶级分明,与“旧时代”相差无几。他于是动员怨气十足的群众,将矛头指向中国共产党,去冲击其中的“走资派”。而他试图建立的政权形式,是某种程度巴黎公社原型的再现:在经典的巴黎公社试验中,民众选拔官员,官员工资与地位与技术工人高度平等,因此可以随时撤换。

毛泽东的“文革理想”。
毛泽东的“文革理想”。

一个在毛泽东之下的巴黎公社?

然而,毛所试图建立的理想体制,和巴黎公社有本质差别。巴黎公社中,从来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只是地位平行的官与民相互制衡──在更精确的意义上,巴黎公社中,人民在上面,官员反而随时调整。

“但毛泽东所要建立的‘超极权’制度,从一开始便把自己排除在外,他把自己作为一个原则条件而存在,这是他失败的最重要原因,毛没有包括自己”,吴思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如此解释毛泽东所要建立的“超极权”制度:“他不断把民众往上拉,把官僚往下压,想要在自己之下,复制一个巴黎公社原则。”

作为足以发动文革的超凡领袖,毛泽东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置身于民主制度之中。成为“神”是他的自我需求,正是毛泽东自己提出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

如果说毛泽东用“五一六通知”打破旧官僚极权制度,从而在自己之下建立一个巴黎公社,那么在这一原则之下,他将如何塑造整个社会?

东汉与日本经验启发的小农社会主义?

毛泽东在《给林彪同志的一封信》中,描绘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社会蓝图。

在这封被称为“五七指示”的信中,毛泽东提到鲜为人知的东汉五斗米教,这一理想国显然与现代社会完全背道而驰:

生活在这一社会中的人,没有社会分工,没有商品交换,工人种地,军人做工,农民学军。这一理想社会同样没有货币与市场──毛泽东一直认为文革之前17年所建立的体制“与资本主义差不多”,这样的理想则正中下怀。

“毛的理想,谁给他进一步试验了呢?是波尔布特在柬埔寨,‘红色高棉’替毛泽东做了三年多的试验,结果这把柬埔寨搞得一塌糊涂。”

历史学家雷颐告诉端传媒,直到1975年文革快要结束之际,“毛又发动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运动,认为八级工人有八级工资制,按照技术的好坏、工龄长短,工资有高有低,这就是资产阶级法权。”

于是,毛泽东异想天开地试图通过不要分工、不要市场、不要交换的方式,来消灭社会差别、官民差别以及其他各种差别,让每个人都成为“全能”而自足的人。

东汉五斗米教的具体做法,几乎不为人知。而毛泽东的最高理想,在文革史专家丁东眼中,则是一种地道的“小农社会主义”。

“他无非就是让大家吃大锅饭,吃饭不要钱,也不用分工,也不要去交换”,丁东告诉端传媒,“毛的理想,谁给他进一步试验了呢?是波尔布特在柬埔寨,‘红色高棉’替毛泽东做了三年多的试验,结果这把柬埔寨搞得一塌糊涂。”

事实上,毛泽东在此前“大跃进”运动中,已经部分试验了他的理想,结果以惨败告终。丁东提到,毛泽东在其年轻之时,曾受日本“新村主义”影响,因而对农业社会主义充满兴趣,这也构成了毛泽东改革的思想根源。

只向往革命,却不懂治国?

在访谈中,汉学家潘鸣啸则回溯毛泽东1927年发表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你详细读这篇文章,就了解毛泽东想要什么”。

在潘鸣啸眼里,毛泽东在文革中重复了其年轻时代的革命经验。

在建成一个“小农社会主义”社会的同时,毛泽东需要社会里的每个人“学军”,把整个社会变成一个高度军事化的组织。

“他非常崇拜农民暴力革命,杀人是可以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要打杀,只是让你丢脸、侮辱你,让你不再威风。只有革命者才有威风,他基本上一辈子都在这样做。另一方面,他也很喜欢在延安当一个革命军队的领袖。在军队里面没有人反对,很多人都有共同目标,愿意牺牲。毛一直都怀念这种气氛,但是和平年代,不可能有这个气氛。”

也因此,在建成一个“小农社会主义”社会的同时,毛泽东需要社会里的每个人“学军”,把整个社会变成一个高度军事化的组织。

“我在一些全是历史学家的微信群中说,毛泽东的治国才能很低。他们很惊讶,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我的意思是,他对于发展国家,对于经济根本没有理解,他完全反对现代化”,潘鸣啸对端传媒解释。和其他历史学家一样,潘鸣啸承认毛泽东看到了斯大林主义极权制度的严重问题,但毛泽东穷其一生,也无法找到出路。

毛泽东对民主没有真正理解,他早年读过几本来自苏联的著作,但仅此而已。他从未接受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而只是在年轻时代受到革命家李大钊的影响──而李大钊则深受俄国民粹主义思潮的影响。

“李大钊第一个提出,中国青年要学俄国青年。俄国青年在1874年夏天都下乡去和农民结合,这深刻影响了毛泽东。所以我在《失落的一代》一书里也谈到,俄国民粹主义,就是毛泽东搞上山下乡的根本原因,毛根本不是为了解决就业问题”,潘鸣啸进而给出统计学证据──城市知青上山下乡的那几年,中国城市反而一直在向农村招工。这直接证明并非城市无法提供就业岗位,而纯然源于毛泽东的政治理想。

“毛没有现代知识,缺乏对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认知,也不知道中国近代的真正问题是什么,更不知道现代工业化与现代城市的管理方式。”

访谈中,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形容毛泽东,“他讲话特点就是大而化之,很浪漫,很空泛”,而“毛的设想,是根据人民公社,中国古代的大同社会等很粗放的东西,从来没有正式理论,从来没有系统、严格、规范的理想。”

“毛泽东不懂如何治国”,一位中国社科院历史学家也说。

毛泽东终其一生,只善于革命,却对外部世界缺乏正确理解,与此同时,又极其傲慢。他从没现代国家理念,又不愿造访外部世界,始终在一个封闭体制内接受顶礼膜拜。

“五十年代中期后,这一代领导人不懂如何治理现代国家,一系列错误导致对国家治理的问题愈发严重。毛没有现代知识,缺乏对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认知,也不知道中国近代的真正问题是什么,更不知道现代工业化与现代城市的管理方式”,这位匿名的社科院历史学家告诉端传媒。

在毫无现代治国能力的基础上,卜伟华认为,正因为毛泽东大而化之的理想,导致文革中,中共体制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

“从1966年到1976年,他没有(一以贯之的理论),很多情况下,都是走着瞧的态度。对于文革进程来说,他也完全没有把握。很多情况他没有想到。所以文革原来是要搞一年半,后来是两年、三年,最终老也结束不了。”

巴黎公社、东汉五斗米教、日本新村主义、湖南农民革命经验、俄国民粹主义,这些零碎思潮构成了毛泽东的知识体系,形成了他的浪漫想象──那么,“诗人治国”的结果,究竟如何?

文革实际上建立了一套怎样的新世界?这一个世界与文革之前的体制,有何不同?

右键开启》新疆戈壁“大字报” 五十年后让他们想起什么?


1976年9月18日,哈尔滨,人民前往广场参加当地悼念毛泽东的仪式。广场大门前的告示版上写有:“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以及“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1976年9月18日,哈尔滨,人民前往广场参加当地悼念毛泽东的仪式。广场大门前的告示版上写有:“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以及“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四】但实际上,文革到底建立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毛泽东设想了一个浪漫新世界,并用文革的方式进行了翻天覆地的“制度创新”。

凭借青年时代的知识积累,与革命年代的战争经验,这位“超凡领袖”颠覆整个斯大林极权体制,期冀“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以实现其最高理想──

实际上,经过文革前三年的天下大乱和“重建秩序”后,毛泽东建立了一个怎样的世界?他有超越斯大林主义极权体制吗?文革有实现他的平等理想吗?

“超极权”成为“大失败”

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历史学家吴思将文革体制概括为“超极权”体制──一个为了超越极权而建立的体制。

吴思对端传媒解释,毛泽东试图改变经典极权体制的上中下(领袖、官僚体系、群众)的三层结构,而强行下压官僚体系,抬升群众地位,从而建立了一个近似于三角形的结构──毛高高在上,群众与官僚分居其下。

毛泽东将官民都变作牵线木偶,或提民斗官,或提官压民,使其相互制衡,相互斗争,“七八年再来一次”,进而永远纯洁,永无止歇。

而新的三角结构,其具体制度设计,便是1968年全国夺权成功而设立的革命委员会。

在此之上,他仍不满足,因此给这一“三维结构”加上了时间轴──“每隔七八年再来一次文革”,从而建成了“四维结构”的“超极权”体制。

革命委员会由“三结合”组成:解放军代表、“革命”的党政干部代表和群众组织代表。

党政军合一的革命委员会。
党政军合一的革命委员会。

这一结构中,在林彪大权在握之时,解放军代表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在先后成立的29个省、市、自治区的革命委员会中,一半以上“一把手”由部队代表担任;革命委员会的建立,要得到军队领导机关批准。正在筹备革委会的地区,都必须由军队审查批准。

而革命干部的引入,则意味着毛泽东需要“团结干部的大多数”,但在林彪时期,党政干部无法发挥真正治理作用。

群众组织代表,也完全不依靠选举产生──而是在“广大革命群众行动”中产生。因此,没有正常制度程序产生的“群众代表”,并没有任何现代民主可言。

至此,毛泽东看上去成功建立了一个自己高高在上的三角结构──而在此之上,他仍不满足,因此给这一“三维结构”加上了时间轴──“每隔七八年再来一次文革”,从而建成了“四维结构”的“超极权”体制。

而在此期间,新体制会保持稳定。

在“超极权”体制下,所有阶层都成为毫无安全感的失败者,而愈发想要脱离。

“到稳定期差不多到头,体制显出越来越多问题,三角形的顶端──毛作为领袖就会调动官民边长。边长隔七八年变化,通过这种方式,保持制度活力,从而防止体制堕落,也让群众熟悉这套做法,渐渐适应,形成传统。就好像五年一次选举,中国七年来一场运动”,吴思如此阐释毛所理想的“超极权”体制。

在毛的美好幻想中,这一完美体制下,最高领袖稳如泰山,群众不受“经济主义”、“物质挂帅”诱惑──同时毛又能够通过发动群众,在必要时冲击官僚体系,使得官僚难以走向修正主义,官民都在毛泽东牵线之下,永远保持年轻的共产主义心灵。

然而事实上,作为群众代表的“造反派”对这一体制并不满意,他们的“造反有理”并未彻底实现,而是在革委会里,继续感到来自军队与旧官僚的持续压制──因此继续造反,才是他们的诉求。

而军队与旧官僚同样不满,他们要求复辟经典斯大林官僚极权体制,以作为统治阶层存在,而不用随时警惕“革命左派”的冲击。

在“超极权”体制下,所有阶层都成为毫无安全感的失败者,而愈发想要脱离这一极端体制。

“文革加速了他担心的、修正主义和资产主义复辟的到来,也让他一些正当平等的理想,变得荒谬可笑。最后改革开放变得很容易。”

如此一来,毛泽东为了解决斯大林体制极不稳定劣势、而创新的“超极权”制度,反而成为更加不堪一击的极端体制。如果不是毛泽东这位“超凡”领袖的神圣地位,文革早已宣告事实的失败。

正因如此,整个中国在此十年间,积蓄了大量推翻“超极权”体制的能量。由于毛泽东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接班人──事实上也不可能找到──于是他一死,变革便毫无阻力的到来。

吴思告诉端传媒,“毛试图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而选择的道路,实际结果和毛的构想正好相反。文革加速了他担心的、修正主义和资产主义复辟的到来,也让他一些正当平等的理想,变得荒谬可笑。最后改革开放变得很容易。在战略选择上,文革是一个大失败。”

平等目标没有实质改善

由于在“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体制中,群众代表只是虚职,军队领导和革命干部相继掌握大局,这场以反官僚体制开始的群众运动,最终也没完成它的平等理想。

平等化有所“改善”。由于取消“利润挂帅”、“物质刺激”,十年里,工农不涨一分工资。民众对于这一强调精神、而非物质的制度安排,也做出了基于人性的正常反应,他们普遍怠工,因而获得了普遍贫穷意义上的平等。

文革期间,群众写大字报批判领导成为可能,被打压风险略有下降。党政干部必须插队劳动,并强制去五七干校学习,整个官僚群体与群众之间,在地位上逐渐趋近,但根本结构并未真正变化。

“难道薄一波住进去就是官僚主义,姚文元住进去就不是官僚主义吗?”

历史学者雷颐对端传媒举例,“当薄一波被打倒后,他在北京八中旁边的胡同有88间房,因为在文革前,按级别分配房子。他家被抄走之后,姚文元(注:‘四人帮’之一)住了进去。难道薄一波住进去就是官僚主义,姚文元住进去就不是官僚主义吗?姚文元甚至更过分,因为他工作需要,又扩充几间,把旁边的居民住宅扩充了进来。”

而在文革后期,恢复大学招生过程中,“工农兵大学生”因为不再考试,而滋生了更多腐败。这些入学资格通常被分配给“可教子女”,而“可教子女”恰恰是文革中被打倒的当权派子女。

除了官僚体制“新酒入旧瓶”以外,建立在整个体制之上的变化,则是毛从半人半神,彻底变成唯一之神。与之相应,林彪也一度变成半神,被写入党章,成为“红太阳”接班人。

文革中臭名昭著的《公安六条》第二条规定,“现行反革命”便是“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于是,在社会内部层级有所缩短时,毛与国人之间极大地拉开了绝对差别,变成人神之别──这一个人崇拜,使“平等”在文革期间,不可避免沦为空洞幻象。

极不稳定的“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体制,最终仍没有超越斯大林极权体制,也未能实现毛泽东的平等理想──而更进一步,这一体制党政军高度合一,成立过程既无党章依据,也无宪法依据,完全来自“超凡领袖”的任意决断。

新体制极权程度更高

而更加严重的事实是,林彪大权在握之际,军队基本控制全国革委会,而军队政权的极权与暴力程度,更胜于官僚极权,“三支两军”──军队的“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变成了这一体制的“新常态”,毛泽东因此建立了一整套更具压迫感的极权制度。

“军队干部掌权有很多弊病,比如军队不了解地方情况。军队只强调服从和强迫命令,简单粗暴的现象更严重,这一点比文革前还厉害”,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告诉端传媒。

中共九大前后,毛泽东需要建立新秩序,因此他依靠军队,革委会也成为实际上的军政府。军队控制大量地方政权,然而,潘鸣啸对端传媒分析,“共产党国家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存在,毛泽东和林彪的矛盾就在这里。林彪死后,毛泽东最终还是恢复了共产党原来的体制,他没有真正创造新的模式。”

“新建立的体制,比原来的体制更加残酷,极权程度更高。那一阶段整的人更多,冤假错案更多,受迫害的人更多。”

直至1971年9月13日,林彪事件发生,全国上下,又马不停蹄开始清理军队干部。军管状态终于解除,而重获信任的革命官僚再度掌权,中国基本又恢复至文革前的官僚极权体制。

晚年毛泽东已倍感无奈。最终,毛泽东仍不得不依靠他试图超越的斯大林极权体制,来掌控全局。但与此同时,为了防止人民怀念从前,他又再度发动一系列意识形态运动,“反回潮”、“反复旧”的口号,铺天盖地宣传开来,以批判“今不如昔”的社会思潮,保持体制的纯洁如初──但实际上,官方的激烈举动,更从反面印证了民间的不再跟随。

“毛泽东重新建立的体制,从来没有自己的规划,他一直都是边进行边看。而新建立的体制,比原来的体制更加残酷,极权程度更高。那一阶段整的人更多,冤假错案更多,受迫害的人更多,而其本质上,和文革前都是一样的”,卜伟华告诉端传媒。

“人并没有完成他不受压迫的,平等的理想。在这种中国特色的种姓制度下,普通人的地位根本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更差。”

终其一生,他也不知道现代国家如何治理。“毛走到最后,可能也有一种解脱感”。

临死前,毛泽东评价文革“三分错误,七分功绩”。但显然,他已无可奈何的发现,他找不到自己所打造的体制能够持续的任何办法。

从1966年,他亲手打倒刘少奇这位接班人开始,林彪、王洪文、张春桥、邓小平……他已经尝试了太多人作为自己的接班人,这些人要么能力不济,不能服众,要么反对文革,可能复辟──最终,山穷水尽的孤独领袖看中了毫无权威的华国锋,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选到华国锋时,毛泽东已很难给他戴高帽子了。华国锋说自己能力不行,毛只好说,‘我就要自认为能力不行的人’”,丁东细数毛泽东的每一个接班人后,得出结论,“这个接班制度是一个怪胎”。

在生命最后十年,毛泽东试图去建立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乌托邦,以超越脆弱不安的斯大林极权体制。但终其一生,他也不知道现代国家如何治理。

1966年,当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信心十足,精神矍铄,游过长江,万众拥戴。十年后,天安门爆发“四五运动”后,毛泽东深感震惊。此时他已行将就木,也明白人们不是单纯悼念死去的周恩来,还在反对他和四人帮。毛泽东不可避免意识到,他并未建立全新体制。

在生命的最后时日,毛泽东酷爱《枯树赋》、《恨赋》、《别赋》等悲伤痛绝的诗赋,忧伤失意,无可奈何,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

“毛走到最后,可能也有一种解脱感”,一位中国社科院历史学家推测道。


向更深处》文革八问(下):谁更暴力,谁的文革,谁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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