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后,“文化大革命”在中国仍然是危险话题,官方尽力淡化回避,民间争议则撕扯着整个国家。文化大革命之于中国,一如法国大革命之于法国。
直到法国大革命结束160年后,法国公民仍然必须挑选历史,填写出生年月,选择旧制度或是大革命。直到二战结束后,法国大革命才在法国政治中消失了,因为无论左右,终于有了共同底线,在自由与平等、历史与现实间不再有根本分歧。终于,围绕着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所展开的任何辩论,都不再包含政治利害关系,也不再包含巨大的心理投资。
这是法国大革命史家傅勒描述的后大革命时代的法国,“当一个历史事件失去当下一切参照意义、不再是一个世界的想象的镜子之后,它就从社会论战领域转移到学者讨论的领域中去。”
历史学家雷颐将这段话反向论述,“如果这个历史事件仍有当下参照意义、仍是一个世界的想象的镜子,它就注定不可能只限定在学者的讨论之中,不能不依然存在于‘社会论战领域’,成为社会关注的公共话题。”
已经过去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一个仍然处在“社会论战领域”的公共话题,虽然官方对其“早有定论”,并且不断回避──但五十年之际的种种古怪现状,从任志强遭遇的“十日文革”官媒大批判,到“五二红歌会”在人民大会堂高调演出引发的巨大社会忧虑,都让“文化大革命”的幽灵,闪烁浮现。
而在社会领域,文化大革命一边被彻底批判,一边又被不断追忆,由于历史研究在国内长期遭到限制,出版、教育、报道等各个可能导致真相与共识的领域都被堵死,所以立场已是一切,事实从来欠奉,共同底线的可能则荡然无存。
文革到底是什么?文革从何而来?文革造成了什么?应该如何反思文革?文革还有可能发生吗?……
在漫长历史与不同回忆中,端传媒试图提炼那些重要而困难的问题,这注定是一场没有标准答案的旅程,而严肃的追问,只能不断逼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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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革?
为什么毛泽东这位魅力型领袖,会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发动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五十年后,巨大疑问仍悬而未决,而答案可能永远成谜。
诸多长期研究文革的史家,答案各不相同,回答端传媒时也通常以“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争论”开端。而有的学者则更加干脆,直言“我不会去回答毛泽东为什么发动文革这个问题,因为没有意义”。
中央党校教授、文革历史研究专家卜伟华所著《砸烂旧世界: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与浩劫》(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是目前最受认可的专业文革史。面对这个问题,他对端传媒说,“毛发动文革(的原因),只有毛泽东自己才清楚。别人都是根据现象推测分析。所以对于毛泽东为什么发动文革,只能根据已发生的事情和现象推论。”
民间和学界关于文革动因的推论,一直围绕在“乌托邦社会理想说”和“权力斗争说”之间。
乌托邦社会理想说:以“超极权”超越斯大林体制
乌托邦社会理想说认为,毛想要超越斯大林主义极权体制。
这源于他深深不满于斯大林建立的社会主义制度。斯大林体制往往被视为官僚极权主义体制,而毛泽东直接不满于官僚极权主义体制。
“毛看到了中共体制与斯大林体制一样,已经完全走向了群众反面,成为了他们的敌人,早晚有一天会被推翻,”历史学家吴思提供了一种可能。
在吴思眼里,毛泽东与莫斯科的关系,一直紧张微妙。而毛泽东想要超越斯大林的苏联,有中共革命传统的底气支撑──
历史上,中共按斯大林意图进行的革命,屡次失败,并因此牺牲巨大。直到国共内战快要结束之际,斯大林仍然建议国共划江而治──但在毛泽东意志领导下的革命,却最终为中国共产党赢得了整个中国大陆。
另一方面,1956年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做了秘密报告,发表《个人崇拜及其后果》,彻底否定斯大林,改变斯大林路线──在毛眼中,苏联变色了。
为了避免中国走向苏联之路,毛泽东决心超越斯大林体制。于是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他用“文化大革命”的方式,试图建立一套全新制度。
“变色”后的苏联,不再是标准的官僚极权主义体制。魅力型领袖消失;严峻现实浇灭了意识形态理想,社会动员能力大幅下降,民众以冷漠取代热情,因此苏联进入“后极权”时代。
在“后极权”局面中,“物质刺激,利润挂帅”成为苏共的指导思想,而赫鲁晓夫则更是形象比喻道,苏联要带领人民追求“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
旁观苏联朝向物质化的后极权“堕落”,毛泽东深感焦虑。他同时惊讶发现,斯大林主义极权体制稳定性极差,接班人问题更是这一体制的“癌症”。
此时在中国,毛本人正面临同样危机:他信心十足发动的“大跃进”,已被证明为大失败──1959至1961年大饥荒导致了至少2000万中国人死亡。在1962年中共7000人大会上,毛泽东遭遇官僚集团全面抵制,时任国家主席刘少奇脱离官方报告,认为大饥荒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公开否定毛泽东的判断,毛泽东不得不自我检讨。这次本来是“总结大跃进经验”的大会,被开成了官僚集团的“出气会”,至此毛泽东的政治经济主张,都被边缘化。
吴思将这一文革时期的新制度命名为“超极权”。
此后,第一线中央领导人在全国范围内调整政策,提出“三自一包”,允许农民经营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以及包产到户,在国际范围内则提出“三和一少”,即与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革命”都和平相处,尽量减少援助“世界革命”。
诸多政策与毛泽东引为社会主义正统的“三面红旗”(社会主义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直接对抗,南辕北辙。“物质化堕落”似乎正在变得不可避免。
乌托邦社会理想说认为,为了避免中国走向苏联之路,毛泽东决心超越斯大林体制。于是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他用“文化大革命”的方式,试图建立一套全新制度,完成社会主义的“制度创新”,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扫清原有的权势庭院,权力调整也注定要伴随整个过程。
在与端传媒的访谈中,吴思将这一文革时期的新制度命名为“超极权”。
权力斗争说:重夺权力才是真相
与乌托邦社会理想说不同,权力斗争说始终将权力争夺、而非乌托邦理想置于最核心位置。1962年7000人大会之后,毛泽东在党内大权旁落,居于少数。江青在文革初期明言:“七千人大会的时候我们憋了一口气,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出了这口气”。
1964年“四清运动”期间,刘少奇与毛泽东对运动方式多有分歧。在刘少奇对江青说“不能教条理解毛泽东思想”之后,江青向毛哭诉。她特意提及赫鲁晓夫这个让毛泽东敏感触痛的名字,“赫鲁晓夫等斯大林死了作报告。如今你还活着,他就作报告了”。在此以前,毛泽东对江青从政有所约束,而从此以后,江青高调走上政治舞台。
事实上,从1962年开始,毛泽东已经开始准备反攻,此后数年,毛泽东及其团队做了诸多准备,而其中最大的准备,便是“造神”。
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对端传媒分析,“在此期间,毛泽东有很多意识形态斗争、批判斗争的舆论准备,通过林彪、刘少奇等鼓吹个人崇拜。到1965年时,全国上下的个人崇拜已经非常厉害。而个人崇拜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毛泽东大展身手。”
到了1966年,反攻时机终于成熟。
持权力斗争说的研究者认为,毛泽东的乌托邦社会理想“凌空蹈虚”,而权力斗争则“脚踏实地”。
无论是乌托邦社会理想,还是权力斗争,都离不开毛泽东对其接班人的更换。
在这场党内最高权力的角逐中,毛泽东宣称的“抓党内的赫鲁晓夫”,“防止修正主义”等口号,看上去都难以成立。卜伟华反驳道,“所谓抓党内的赫鲁晓夫,一个反修,一个防止资本主义复辟,都是空洞的,实际上是针对中央一线。毛给他们加的罪名,完全是主观的。刘少奇在复辟资本主义?复辟到哪一步呢?中国实行过多少资本主义?这些‘帽子’很荒唐。”
而无论是乌托邦社会理想,还是权力斗争,都离不开毛泽东对其接班人的更换──而接班人制度,正是共产主义国家从未解决过的制度难题。
一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学家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认为这才是文革发生的根本原因:“中央主席应该由中央委员选举产生,否则中央委员会有何用?直到今天,中共都没有进行制度化改革,这一体制仍然潜伏着深刻危机。而文革很大程度上,就是接班危机造成的。这一难题在共产主义体制下,没办法取得程序性的解决方法。”在受到相关部门警告后,他要求匿名。
综合权力斗争说与乌托邦理想社会说,文革研究专家、《炎黄春秋》杂志执行主编丁东认为,权力斗争与实验理想社会,事实上对毛泽东是同一件事。
“毛泽东的‘五一六通知’是更换接班人;他对林彪的‘五七指示’,则是他理想社会的蓝图。他既要解决换接班人问题,拿下刘少奇,同时也要进行乌托邦实验,把全国办成一个大学校”,丁东告诉端传媒。
文革到底是权力斗争还是乌托邦追求?或许真正答案,只有毛泽东的孤独幽灵知晓。
“我不会回答毛为何发动文革。我关注的是他为何能成功地发动文革”。
在访谈中,卜伟华甚至认真讲述了另一种可能──毛泽东之所以发动文革,很有可能是因为“有病”。
“晚年毛泽东的脑子,很可能有毛病,可能间歇性发作。但是我们没有很多第一手材料,证明他到底病到什么程度,对他影响有多大。”
这一判断看上去荒谬,却合乎逻辑。没有任何力量约束的独裁者,必然恣意妄为。“病夫治国”,恰恰是独裁体制常态。因此,一位斯坦福大学社会学家告诉端传媒,“我不会回答毛为何发动文革。我关注的是他为何能成功地发动文革”。
也因此,或许更值得探寻的问题是,毛泽东何以成功发动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右键开启》专访马若德:文革是毛对自己和中共体制的颠覆吗?
【二】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文革能被成功发动?
(本节由郭子健与邹思聪合写)
尽管文化大革命是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史上一个极其特殊的形态,但是文革的成功发动,却有着普遍的逻辑:历史的传统与时局的累积。
中国是否已经走出帝制?这个问题言人人殊。但可以肯定的是,文化大革命能够爆发,却是帝制中国无法企及的目标──它需要一个远胜于皇帝的“超凡领袖”。
在帝制时代,皇帝足够专断,可以焚书坑儒,大兴文字狱。但皇帝专断并不上通下达,足令众生畏惧。皇帝与民众相距遥远,对皇帝的正负评价,只存在于士大夫的史书中。
民众生活从不与皇帝紧密联系,对皇帝缺乏感情,很难狂热。并且,传统中国有成熟的道德体系──皇帝所以祭孔,是因为皇帝本身无法发明道德,只能继承道德,无法跳出儒家的话语结构和伦理规范,这成为皇权的界限。
毛泽东却完全不同。
在缺乏一神教传统的东亚中国,世俗领袖承担了上帝功能,同时占据政治权威与道德权威,成为“全能之神”。
他发明新道德,对中国传统不屑一顾,借助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反传统的思潮,变叛逆为正统。同时,他借鉴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将真共产主义者(留苏派的王明、博古)打上教条主义标签,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中国社会提供了全新道德。
除此以外,他通过民族主义,以及苏联共同带来的反西方力量,使自己的政治权威与道德权威大破大立,成为最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超凡领袖”。
现代意义上的“个人崇拜”,领袖变得可视可感,他与人民直接对话。在缺乏一神教传统的东亚中国,世俗领袖承担了上帝功能,同时占据政治权威与道德权威,成为“全能之神”──这是东亚激进“西方化”所带来的附属品,并被打上深深的皇权烙印。
然而,领袖何时变得“超凡”?
延安时期,红太阳已然升起
文革史研究专家马若德(Roderick MacFarquhar,大陆常用音译麦克法夸尔)将文革起源追溯至1956年──中国实现社会主义改造和苏共二十大。
马若德认为,1956年之后,毛泽东走上激进路线,而后遭遇挫败;同时在苏联,斯大林遭受批判,毛感到空前危机。此后,尤其是1957年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使中共党内民主不再,毛泽东从此成为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左”倾错误至此畅通无阻。
马若德盛赞中共延安时代,他认为中共在延安开创了集体领导的“延安圆桌”制度,毛与其他中共领袖在圆桌上关系平等。中国大陆官方定调的《关于建国以来若干重大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同样认为1957年之后的左倾,才是毛时代错误的发端。
历史学家高华并不赞同马若德,他的研究发现:文化大革命之所以能够发动,根源恰恰始于1940年代中共延安时期。正是此时,毛泽东作为“红太阳”迅速崛起。
即便是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人,命运实际上取决于是否“失信于”毛泽东。即使在“文革”中被打倒,他们也不敢破釜沉舟,忤逆领袖。
全面梳理1940年代毛泽东发动延安整风(1941年5月﹣1945年4月)之后,历史学家高华认为,毛泽东个人权力在延安整风之后,与其他政治局成员已然高下立判。1943年,毛泽东有了新的称号:“政治局主席”。自此之后,中共中央的决定,都需要毛泽东本人亲自批准,方能传达下发。上至以“中央”名义起草的文件,下至《人民日报》社论,毛泽东都拥有不可驳回的最终决策权。
即便是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人,从此对毛泽东也再没有过“对抗”,他们完全成为毛泽东阵营中人,并服从毛的意志。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他们都没有与毛产生过路线斗争,抑或平等谈判。他们的命运,实际上取决于是否“失信于”毛泽东。即使在“文革”中被打倒,他们也不敢破釜沉舟,忤逆领袖,皆因毛泽东的神圣权力,早已超越正常决策体制。
有了古老传统和稳固“制度”,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经历了“大跃进”后深感挫败的毛泽东,在1960年代全面开始自我神化:
庐山会议之后,被寄予厚望的林彪不负领袖期待,率先在军队里发起“学毛著”运动,迅速推出两个“英雄模范”雷锋和欧阳海,在无私奉献的动人故事中加入了“学习毛泽东思想”的重头戏;县委书记焦裕禄则被冠以“毛泽东的好学生”光荣称号……
此时,“朱毛红军”早被抛之脑后,“毛主席、刘主席”销声匿迹,“超凡领袖”只待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
官僚极权体制的超级动员能力
在毛泽东获得空前声望的背后,是一整套国家机器的支撑运转。文化大革命虽然形态特殊,其发动方式却毫不独特,仍然仰赖于斯大林建立的官僚极权主义制度──在这套体制下,人人都要参与政治运动,无法逃脱。尽管对毛泽东为何发动文革的一种解读恰恰是,毛不满这种官僚极权主义制度。
1949年以来,除了著名的“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四清”、文革等政治运动以外,实际上,在中共建政头三十年中,中国大陆从城市到乡村、从政治到经济、文化、社会诸领域,一共发动过五十五次全国范围的政治运动,频率达到一年两次。每次运动,都是举国动员,全民参加,社会骤然紧绷。
毛泽东虽然“反对”斯大林极权体制,却恰好利用了斯大林体制的极大动员能力,“从上到下”地成功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中共沿袭斯大林极权体制,制造了一个政经高度重合、国家社会高度一元的体制。国人被编入“单位”,锁定户籍、确立岗位、建立人事档案,人人难逃政治运动中的审查与批斗,成为一个“没有退出机制”的社会。
历史学家雷颐告诉端传媒,“党国体制用计划经济等方式,将每个人都纳入党领导的机构与单位里,在此种情况下,执政党内部的斗争,必然会变成一个全社会的运动。”
而这一体制,在发生在重大失误的情况下,毫无及时纠错的能力。
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告诉端传媒,“文革前,很多党员和高级干部已经看到问题,但没有办法具体纠正这些错误,没有途径和制度去提出反对意见。”
因此,毛泽东虽然“反对”斯大林极权体制,却恰好利用了斯大林体制的极大动员能力,“从上到下”地成功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文革前17年的怨气,导致了“奉旨造反”
文革之所以成功发动,民间愤怒绵延不绝,也离不开斯大林极权体制导致的巨大基层怨气与仇恨。
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基层干部和民众遭受数次政治轮替,在整人与被整中不断转换。土改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很有可能成为四清运动的审查对象。因此,新老干部之间的仇恨、基层干部与普通民众之间的仇恨,酝酿于历次政治运动中,在“文革”前积累到了顶点。
除此以外,文革前17年的教育体制、高度一致的意识形态、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思想改造、政治批判运动,都让整个民间思想高度一致,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给文化大革命的失控,积累了亟待燃烧的薪柴。
“文革”作为“群众运动”的背后,也是“奉旨造反”的群众报复。
1966年,处于党国体制顶端、备受人民崇拜的“超凡领袖”毛泽东,看起来要一手毁掉斯大林极权体制,给人民真正的“民主”了。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毛泽东一呼百应,文革成功发动。
此后,毛泽东批判党内二号人物刘少奇,更是让“造反”变得不设上限,文革于是迅速演变为难以控制的群众运动。借助“天下大乱”把昔日斗过自己的官僚打翻在地,“造反有理”不啻为一道免死金牌。“文革”作为“群众运动”的背后,也是“奉旨造反”的群众报复。
“但毛泽东从没想过要给中国人民真正的民主。他不放心中国人民,他觉得放开群众,就会产生修正主义、经济主义。他不像南斯拉夫共产党的领袖吉拉斯,发现自己成为新的特权阶层,敢于面对自己。毛泽东一直不能真正面对马列主义的真正问题”,汉学家潘鸣啸告诉端传媒。
看起来,毛泽东既不满于高度不稳定的斯大林极权体制,又惧怕中共走向赫鲁晓夫时代的“后极权”社会,但同时,他也从来不打算给人民真正的民主。
那么,他理想中的社会到底是一副怎样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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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如果是理想,文革的初衷,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理想?
当文革正式开始,毛泽东发布“五一六”通知时,他已表达了心中理想。
在毛泽东眼里,文革前17年所建立的国家机器,阶级分明,与“旧时代”相差无几。他于是动员怨气十足的群众,将矛头指向中国共产党,去冲击其中的“走资派”。而他试图建立的政权形式,是某种程度巴黎公社原型的再现:在经典的巴黎公社试验中,民众选拔官员,官员工资与地位与技术工人高度平等,因此可以随时撤换。
一个在毛泽东之下的巴黎公社?
然而,毛所试图建立的理想体制,和巴黎公社有本质差别。巴黎公社中,从来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只是地位平行的官与民相互制衡──在更精确的意义上,巴黎公社中,人民在上面,官员反而随时调整。
“但毛泽东所要建立的‘超极权’制度,从一开始便把自己排除在外,他把自己作为一个原则条件而存在,这是他失败的最重要原因,毛没有包括自己”,吴思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如此解释毛泽东所要建立的“超极权”制度:“他不断把民众往上拉,把官僚往下压,想要在自己之下,复制一个巴黎公社原则。”
作为足以发动文革的超凡领袖,毛泽东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置身于民主制度之中。成为“神”是他的自我需求,正是毛泽东自己提出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
如果说毛泽东用“五一六通知”打破旧官僚极权制度,从而在自己之下建立一个巴黎公社,那么在这一原则之下,他将如何塑造整个社会?
东汉与日本经验启发的小农社会主义?
毛泽东在《给林彪同志的一封信》中,描绘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社会蓝图。
在这封被称为“五七指示”的信中,毛泽东提到鲜为人知的东汉五斗米教,这一理想国显然与现代社会完全背道而驰:
生活在这一社会中的人,没有社会分工,没有商品交换,工人种地,军人做工,农民学军。这一理想社会同样没有货币与市场──毛泽东一直认为文革之前17年所建立的体制“与资本主义差不多”,这样的理想则正中下怀。
“毛的理想,谁给他进一步试验了呢?是波尔布特在柬埔寨,‘红色高棉’替毛泽东做了三年多的试验,结果这把柬埔寨搞得一塌糊涂。”
历史学家雷颐告诉端传媒,直到1975年文革快要结束之际,“毛又发动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运动,认为八级工人有八级工资制,按照技术的好坏、工龄长短,工资有高有低,这就是资产阶级法权。”
于是,毛泽东异想天开地试图通过不要分工、不要市场、不要交换的方式,来消灭社会差别、官民差别以及其他各种差别,让每个人都成为“全能”而自足的人。
东汉五斗米教的具体做法,几乎不为人知。而毛泽东的最高理想,在文革史专家丁东眼中,则是一种地道的“小农社会主义”。
“他无非就是让大家吃大锅饭,吃饭不要钱,也不用分工,也不要去交换”,丁东告诉端传媒,“毛的理想,谁给他进一步试验了呢?是波尔布特在柬埔寨,‘红色高棉’替毛泽东做了三年多的试验,结果这把柬埔寨搞得一塌糊涂。”
事实上,毛泽东在此前“大跃进”运动中,已经部分试验了他的理想,结果以惨败告终。丁东提到,毛泽东在其年轻之时,曾受日本“新村主义”影响,因而对农业社会主义充满兴趣,这也构成了毛泽东改革的思想根源。
只向往革命,却不懂治国?
在访谈中,汉学家潘鸣啸则回溯毛泽东1927年发表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你详细读这篇文章,就了解毛泽东想要什么”。
在潘鸣啸眼里,毛泽东在文革中重复了其年轻时代的革命经验。
在建成一个“小农社会主义”社会的同时,毛泽东需要社会里的每个人“学军”,把整个社会变成一个高度军事化的组织。
“他非常崇拜农民暴力革命,杀人是可以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要打杀,只是让你丢脸、侮辱你,让你不再威风。只有革命者才有威风,他基本上一辈子都在这样做。另一方面,他也很喜欢在延安当一个革命军队的领袖。在军队里面没有人反对,很多人都有共同目标,愿意牺牲。毛一直都怀念这种气氛,但是和平年代,不可能有这个气氛。”
也因此,在建成一个“小农社会主义”社会的同时,毛泽东需要社会里的每个人“学军”,把整个社会变成一个高度军事化的组织。
“我在一些全是历史学家的微信群中说,毛泽东的治国才能很低。他们很惊讶,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我的意思是,他对于发展国家,对于经济根本没有理解,他完全反对现代化”,潘鸣啸对端传媒解释。和其他历史学家一样,潘鸣啸承认毛泽东看到了斯大林主义极权制度的严重问题,但毛泽东穷其一生,也无法找到出路。
毛泽东对民主没有真正理解,他早年读过几本来自苏联的著作,但仅此而已。他从未接受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而只是在年轻时代受到革命家李大钊的影响──而李大钊则深受俄国民粹主义思潮的影响。
“李大钊第一个提出,中国青年要学俄国青年。俄国青年在1874年夏天都下乡去和农民结合,这深刻影响了毛泽东。所以我在《失落的一代》一书里也谈到,俄国民粹主义,就是毛泽东搞上山下乡的根本原因,毛根本不是为了解决就业问题”,潘鸣啸进而给出统计学证据──城市知青上山下乡的那几年,中国城市反而一直在向农村招工。这直接证明并非城市无法提供就业岗位,而纯然源于毛泽东的政治理想。
“毛没有现代知识,缺乏对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认知,也不知道中国近代的真正问题是什么,更不知道现代工业化与现代城市的管理方式。”
访谈中,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形容毛泽东,“他讲话特点就是大而化之,很浪漫,很空泛”,而“毛的设想,是根据人民公社,中国古代的大同社会等很粗放的东西,从来没有正式理论,从来没有系统、严格、规范的理想。”
“毛泽东不懂如何治国”,一位中国社科院历史学家也说。
毛泽东终其一生,只善于革命,却对外部世界缺乏正确理解,与此同时,又极其傲慢。他从没现代国家理念,又不愿造访外部世界,始终在一个封闭体制内接受顶礼膜拜。
“五十年代中期后,这一代领导人不懂如何治理现代国家,一系列错误导致对国家治理的问题愈发严重。毛没有现代知识,缺乏对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认知,也不知道中国近代的真正问题是什么,更不知道现代工业化与现代城市的管理方式”,这位匿名的社科院历史学家告诉端传媒。
在毫无现代治国能力的基础上,卜伟华认为,正因为毛泽东大而化之的理想,导致文革中,中共体制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
“从1966年到1976年,他没有(一以贯之的理论),很多情况下,都是走着瞧的态度。对于文革进程来说,他也完全没有把握。很多情况他没有想到。所以文革原来是要搞一年半,后来是两年、三年,最终老也结束不了。”
巴黎公社、东汉五斗米教、日本新村主义、湖南农民革命经验、俄国民粹主义,这些零碎思潮构成了毛泽东的知识体系,形成了他的浪漫想象──那么,“诗人治国”的结果,究竟如何?
文革实际上建立了一套怎样的新世界?这一个世界与文革之前的体制,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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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但实际上,文革到底建立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毛泽东设想了一个浪漫新世界,并用文革的方式进行了翻天覆地的“制度创新”。
凭借青年时代的知识积累,与革命年代的战争经验,这位“超凡领袖”颠覆整个斯大林极权体制,期冀“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以实现其最高理想──
实际上,经过文革前三年的天下大乱和“重建秩序”后,毛泽东建立了一个怎样的世界?他有超越斯大林主义极权体制吗?文革有实现他的平等理想吗?
“超极权”成为“大失败”
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历史学家吴思将文革体制概括为“超极权”体制──一个为了超越极权而建立的体制。
吴思对端传媒解释,毛泽东试图改变经典极权体制的上中下(领袖、官僚体系、群众)的三层结构,而强行下压官僚体系,抬升群众地位,从而建立了一个近似于三角形的结构──毛高高在上,群众与官僚分居其下。
毛泽东将官民都变作牵线木偶,或提民斗官,或提官压民,使其相互制衡,相互斗争,“七八年再来一次”,进而永远纯洁,永无止歇。
而新的三角结构,其具体制度设计,便是1968年全国夺权成功而设立的革命委员会。
在此之上,他仍不满足,因此给这一“三维结构”加上了时间轴──“每隔七八年再来一次文革”,从而建成了“四维结构”的“超极权”体制。
革命委员会由“三结合”组成:解放军代表、“革命”的党政干部代表和群众组织代表。
这一结构中,在林彪大权在握之时,解放军代表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在先后成立的29个省、市、自治区的革命委员会中,一半以上“一把手”由部队代表担任;革命委员会的建立,要得到军队领导机关批准。正在筹备革委会的地区,都必须由军队审查批准。
而革命干部的引入,则意味着毛泽东需要“团结干部的大多数”,但在林彪时期,党政干部无法发挥真正治理作用。
群众组织代表,也完全不依靠选举产生──而是在“广大革命群众行动”中产生。因此,没有正常制度程序产生的“群众代表”,并没有任何现代民主可言。
至此,毛泽东看上去成功建立了一个自己高高在上的三角结构──而在此之上,他仍不满足,因此给这一“三维结构”加上了时间轴──“每隔七八年再来一次文革”,从而建成了“四维结构”的“超极权”体制。
而在此期间,新体制会保持稳定。
在“超极权”体制下,所有阶层都成为毫无安全感的失败者,而愈发想要脱离。
“到稳定期差不多到头,体制显出越来越多问题,三角形的顶端──毛作为领袖就会调动官民边长。边长隔七八年变化,通过这种方式,保持制度活力,从而防止体制堕落,也让群众熟悉这套做法,渐渐适应,形成传统。就好像五年一次选举,中国七年来一场运动”,吴思如此阐释毛所理想的“超极权”体制。
在毛的美好幻想中,这一完美体制下,最高领袖稳如泰山,群众不受“经济主义”、“物质挂帅”诱惑──同时毛又能够通过发动群众,在必要时冲击官僚体系,使得官僚难以走向修正主义,官民都在毛泽东牵线之下,永远保持年轻的共产主义心灵。
然而事实上,作为群众代表的“造反派”对这一体制并不满意,他们的“造反有理”并未彻底实现,而是在革委会里,继续感到来自军队与旧官僚的持续压制──因此继续造反,才是他们的诉求。
而军队与旧官僚同样不满,他们要求复辟经典斯大林官僚极权体制,以作为统治阶层存在,而不用随时警惕“革命左派”的冲击。
在“超极权”体制下,所有阶层都成为毫无安全感的失败者,而愈发想要脱离这一极端体制。
“文革加速了他担心的、修正主义和资产主义复辟的到来,也让他一些正当平等的理想,变得荒谬可笑。最后改革开放变得很容易。”
如此一来,毛泽东为了解决斯大林体制极不稳定劣势、而创新的“超极权”制度,反而成为更加不堪一击的极端体制。如果不是毛泽东这位“超凡”领袖的神圣地位,文革早已宣告事实的失败。
正因如此,整个中国在此十年间,积蓄了大量推翻“超极权”体制的能量。由于毛泽东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接班人──事实上也不可能找到──于是他一死,变革便毫无阻力的到来。
吴思告诉端传媒,“毛试图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而选择的道路,实际结果和毛的构想正好相反。文革加速了他担心的、修正主义和资产主义复辟的到来,也让他一些正当平等的理想,变得荒谬可笑。最后改革开放变得很容易。在战略选择上,文革是一个大失败。”
平等目标没有实质改善
由于在“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体制中,群众代表只是虚职,军队领导和革命干部相继掌握大局,这场以反官僚体制开始的群众运动,最终也没完成它的平等理想。
平等化有所“改善”。由于取消“利润挂帅”、“物质刺激”,十年里,工农不涨一分工资。民众对于这一强调精神、而非物质的制度安排,也做出了基于人性的正常反应,他们普遍怠工,因而获得了普遍贫穷意义上的平等。
文革期间,群众写大字报批判领导成为可能,被打压风险略有下降。党政干部必须插队劳动,并强制去五七干校学习,整个官僚群体与群众之间,在地位上逐渐趋近,但根本结构并未真正变化。
“难道薄一波住进去就是官僚主义,姚文元住进去就不是官僚主义吗?”
历史学者雷颐对端传媒举例,“当薄一波被打倒后,他在北京八中旁边的胡同有88间房,因为在文革前,按级别分配房子。他家被抄走之后,姚文元(注:‘四人帮’之一)住了进去。难道薄一波住进去就是官僚主义,姚文元住进去就不是官僚主义吗?姚文元甚至更过分,因为他工作需要,又扩充几间,把旁边的居民住宅扩充了进来。”
而在文革后期,恢复大学招生过程中,“工农兵大学生”因为不再考试,而滋生了更多腐败。这些入学资格通常被分配给“可教子女”,而“可教子女”恰恰是文革中被打倒的当权派子女。
除了官僚体制“新酒入旧瓶”以外,建立在整个体制之上的变化,则是毛从半人半神,彻底变成唯一之神。与之相应,林彪也一度变成半神,被写入党章,成为“红太阳”接班人。
文革中臭名昭著的《公安六条》第二条规定,“现行反革命”便是“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于是,在社会内部层级有所缩短时,毛与国人之间极大地拉开了绝对差别,变成人神之别──这一个人崇拜,使“平等”在文革期间,不可避免沦为空洞幻象。
极不稳定的“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体制,最终仍没有超越斯大林极权体制,也未能实现毛泽东的平等理想──而更进一步,这一体制党政军高度合一,成立过程既无党章依据,也无宪法依据,完全来自“超凡领袖”的任意决断。
新体制极权程度更高
而更加严重的事实是,林彪大权在握之际,军队基本控制全国革委会,而军队政权的极权与暴力程度,更胜于官僚极权,“三支两军”──军队的“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变成了这一体制的“新常态”,毛泽东因此建立了一整套更具压迫感的极权制度。
“军队干部掌权有很多弊病,比如军队不了解地方情况。军队只强调服从和强迫命令,简单粗暴的现象更严重,这一点比文革前还厉害”,中央党校教授卜伟华告诉端传媒。
中共九大前后,毛泽东需要建立新秩序,因此他依靠军队,革委会也成为实际上的军政府。军队控制大量地方政权,然而,潘鸣啸对端传媒分析,“共产党国家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存在,毛泽东和林彪的矛盾就在这里。林彪死后,毛泽东最终还是恢复了共产党原来的体制,他没有真正创造新的模式。”
“新建立的体制,比原来的体制更加残酷,极权程度更高。那一阶段整的人更多,冤假错案更多,受迫害的人更多。”
直至1971年9月13日,林彪事件发生,全国上下,又马不停蹄开始清理军队干部。军管状态终于解除,而重获信任的革命官僚再度掌权,中国基本又恢复至文革前的官僚极权体制。
晚年毛泽东已倍感无奈。最终,毛泽东仍不得不依靠他试图超越的斯大林极权体制,来掌控全局。但与此同时,为了防止人民怀念从前,他又再度发动一系列意识形态运动,“反回潮”、“反复旧”的口号,铺天盖地宣传开来,以批判“今不如昔”的社会思潮,保持体制的纯洁如初──但实际上,官方的激烈举动,更从反面印证了民间的不再跟随。
“毛泽东重新建立的体制,从来没有自己的规划,他一直都是边进行边看。而新建立的体制,比原来的体制更加残酷,极权程度更高。那一阶段整的人更多,冤假错案更多,受迫害的人更多,而其本质上,和文革前都是一样的”,卜伟华告诉端传媒。
“人并没有完成他不受压迫的,平等的理想。在这种中国特色的种姓制度下,普通人的地位根本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更差。”
终其一生,他也不知道现代国家如何治理。“毛走到最后,可能也有一种解脱感”。
临死前,毛泽东评价文革“三分错误,七分功绩”。但显然,他已无可奈何的发现,他找不到自己所打造的体制能够持续的任何办法。
从1966年,他亲手打倒刘少奇这位接班人开始,林彪、王洪文、张春桥、邓小平……他已经尝试了太多人作为自己的接班人,这些人要么能力不济,不能服众,要么反对文革,可能复辟──最终,山穷水尽的孤独领袖看中了毫无权威的华国锋,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选到华国锋时,毛泽东已很难给他戴高帽子了。华国锋说自己能力不行,毛只好说,‘我就要自认为能力不行的人’”,丁东细数毛泽东的每一个接班人后,得出结论,“这个接班制度是一个怪胎”。
在生命最后十年,毛泽东试图去建立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乌托邦,以超越脆弱不安的斯大林极权体制。但终其一生,他也不知道现代国家如何治理。
1966年,当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信心十足,精神矍铄,游过长江,万众拥戴。十年后,天安门爆发“四五运动”后,毛泽东深感震惊。此时他已行将就木,也明白人们不是单纯悼念死去的周恩来,还在反对他和四人帮。毛泽东不可避免意识到,他并未建立全新体制。
在生命的最后时日,毛泽东酷爱《枯树赋》、《恨赋》、《别赋》等悲伤痛绝的诗赋,忧伤失意,无可奈何,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
“毛走到最后,可能也有一种解脱感”,一位中国社科院历史学家推测道。
庐山会议是1959年,不是文中写的1957年
當你說起文革的時候,你在說什麼?
https://www.storm.mg/article/2765914
血海航行靠魔头
很喜欢这种客观地分析历史事实的文章,而不是墙外各种简单粗暴的污蔑,令人无聊。
现在回过头再看,感觉超极权体制那张结构图的第四点有问题。
文中有错,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是在1959年。
写得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