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難分
  • 攝影:夏永康
  • 2020-11-28

1993年6月30日,Beyond樂隊主唱黃家駒意外逝世。那天,夏永康(Wing Shya)跟朋友喝酒,心情鬱悶之際,突然決定改變:「唔得,我要做commercial,我要做pop,我要做一些更貼近人的東西,我唔做fine art,我要接觸個市場,讓人看到我的東西。」

那年,夏永康剛在加拿大修畢藝術及平面設計,和幾位朋友創辦的設計公司也闖出了點成績,終於捱過那段日子,但心裡始終覺得,「要回來香港做些東西」,決定放棄事業回港發展。讀書時,他是個真正的窮學生,家人除了資助他最初半年的生活費,四年多的學費全靠自己努力打工賺來,高峰時期他同時幹六份工作。為了節省金錢,每半年或者一年才去剪一次髮,自此留了一頭標誌性的長頭髮。

回港後,他在一個藝術比賽得獎,並有機會在香港展出,但反應卻十分冷清,連開幕那天也沒有幾個人來看,「那時候根本沒有人看fine art,如果再花時間下去,可能10年後會成功,但這10年我如何捱過去呢?如何維持生計?」他意興闌珊地想。

從純藝術走進流行

後來夏永康投身創意行業,先後在廣告公司和電台工作,「半抄半創作」,把在外國看到的搬來香港,「顏色是抄荷蘭的,把阿姆斯特丹好多海報撕下來造成一本color tone本子,很好笑。」同時,他開始為彭羚、軟硬天師、莫文蔚等歌手設計和拍攝唱片封套。

他想做出一點與別不同的東西,「香港不可只有傳統的東西。最棒的是,這城市不是那麼多怪東西,那我就做怪的東西。」彭羚《See for cass》是首張沒有使用膠盒包裝的唱片,像一封「小朋友寫的情信」用紙摺起來,正是他的主意。

及後,他在一次商業攝影的工作中認識王家衛,受邀拍攝《春光乍洩》劇照,其後一切都是歷史。

設定「劇情」讓被攝對象代入「角色」

夏永康不喜歡被攝者直視鏡頭,他說拍攝明星與模特兒很不同,後者受過專業訓練,眼睛永遠望向鏡頭,「你叫他們側面,眼睛都要望住你,就算背向你,都要把頭轉過來。」他較喜歡被攝者不太理會鏡頭的存在。

第一次為英國時裝雜誌《i-D》拍攝,他邀請兩位當紅的演員舒淇和吳彥祖飾演一對亡命情侶。團隊租借了貨車,將一輛電單車放在上面,連同燈光師、兩位演員的髮型、化妝師、助手在內,差不多站了10個人。車子沿佐敦一帶的公路上來回馳騁,夏永康就沿路拍攝。

吳彥祖在電單車上抽菸,舒淇背向鏡頭抱住了他,她的眼神迷離,髮絲隨風飛舞,「那張照片我覺得很性感,她的眼神很sexy。兩人的互動也很好,好正……我覺得舒淇的姿體(gesture)很性感,性感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sexy。」

張國榮、梁朝偉、王菲、張曼玉,他拍攝過的名人多不勝數,他認為每人的性格不同難以比較,「如果你是有型的人,就捕捉有型的moment。如果是一位幽怨的女生,你就拍攝她幽怨的一面,捕捉那個狀態或想表現的情緒。」

其中一個他喜歡拍攝的演員是周迅,「因為她很有情緒的,你只要給她劇本、想拍攝甚麼,她就會很投入進去。」他指也不只是周迅,許多演員也會這樣,只要給他們不同的故事,他們又會有另一種投入和演繹方法。

飾演狗仔隊跟拍張曼玉

另一次,夏永康為《號外》雜誌到巴黎拍攝張曼玉,兩人一起構思,讓他代入狗仔隊的角色,在龐畢度藝術中心、餐廳和大街跟拍張曼玉,她發現鏡頭就會躲避,他繼續追上,甚至在一棟大廈借用了房間,從對面的單位透過窗戶偷拍她。

其中一幕,張曼玉專注望着鏡子塗口紅,光線照亮了她半張臉,突顯出她唇上的鮮紅色。那是張曼玉於拍攝前在自己化妝,那才是夏永康真正「偷拍」的照片。

「好正,這些人這麼好玩,又靚,又有性格。」他自言很享受跟這樣的藝人合作,「Maggie也是情緒行先,她很投入每一次角色,和她拍照會期待今次我們又可玩什麼?」

每次完成拍攝,都讓他很有滿足感,「過程好像是一場比賽,完結後整個人也虛脫了,但你覺得好過癮。回看照片會很驚喜,每個故事都可以很不一樣。」他興高采烈地說:「好玩,我不喜歡那種把燈光set好了,永遠都是『左邊、隻手高一點、自然一點』,我覺得很公式化。」

「只要他在動我就有辦法」

「總之他在動就可以了,他一動我便有辦法。」劇照工作令夏永康習慣在流動中截取瞬間,後來拍攝時裝或商業攝影,他也會構思故事讓被攝者代入故事演出。他笑道:「其實是王生開始的,我抄他的方法。」

有次王家衛幫一本雜誌的拍攝做影像指導,找來夏永康幫忙做攝影師,「拍攝的時候,王生好像拍戲那樣大喊:『action!』你平時拍照不會這樣的,那次拍的是鞏俐,聽到action後她就開始動。那時候沒有攝錄機,就只有我(和照相機)在那裡,那我就拍攝她的情緒。」夏永康從此愛上這個方法。

「那個人不動,我會有少少不自在。拍攝時裝擺甫士(擺姿勢)那些,模特兒站定了給你拍攝,我會很不舒服,覺得好像沒有甚麼option,儘管擺姿勢本身沒問題,但是,在我那個年代,我覺得擺甫士很作狀(造作),我唔鍾意咁扮野(裝模作樣),我鍾意啲好情緒、自然那些東西。」

「如果你拍攝劇照,某程度上是有人在演戲,你去捕捉他,人是流動的。」

劇照是要用畫面去交代一場戲的精粹,從《春光乍洩》、《花樣年華》到《2046》,夏永康多年為王家衛電影拍攝劇照,一部一部電影下來,夏已習慣了觀察和思考每場戲的情緒,他用鏡頭近距離進入角色的私密世界,敏銳凝住它的氛圍,拍攝出人物自然流露的細膩感情。

「王生」作品的純粹

兩人合作了20多年,每每談及王家衛,夏永康都會稱他作「王生」,聽起來有點見外卻語帶敬意,「我一直覺得他們是師父,阿叔(美術指導和服裝設計師張叔平)、杜可風(電影攝影師),這些都是老師來的,老師是要尊敬的,」他認真地說。

夏永康年輕的時候,聽聞王家衛的電影人皆稱頌,那時卻未懂得深入欣賞。長大後他重看多遍,才發覺王家衛的性格和做事方式都很獨特,會毫無保留地把個人心中所想,全部傾注在作品之中,電影就像是王家衛身體的一部分,片如其人,不會有太多受外間影響的雜質,給觀眾一種純粹的感覺。

這種純粹,也成為了夏永康創作上的追求,「我常常覺得原意(intention)都是(作品的)一部分,即是你的目的在哪裡。」他盡可能不回看從前拍過的照片,但有時因工作或展覽需要,才會回憶起那時候的自己。「很多時已忘記了為甚麼那樣蠢的shot都會拍?但又好彩拍下了,現在才可以再看。」

他苦笑說:「純,也是因為從前年輕時會害怕。」跟隨《春光乍洩》劇組來到阿根廷的時候,起初他連要站在哪裡也不知道。因為忘記帶滅音裝置,拍攝時常被收音師投訴,也被張國榮說過快門聲音影響他演出的情緒,夏永康只能在「Roll機」前後空檔盡量拍照,有一次他更要走到另一座大廈的天台用長鏡頭拍攝,拍下張國榮和梁朝偉兩人相擁在地的畫面。最終這照片被採用為《春光乍洩》的宣傳海報,在國際流傳,也成為影迷心目中的經典。

錯誤,原來也不錯

其中一幕張國榮和梁朝偉在廚房跳舞,他因為緊張以致忘記開啟相機的自動模式,大部分照片出來都是失焦模糊的,但王家衛全不理會,竟然採用許多「技術不完美」的照片,這些出錯的地方,某程度也造就了夏永康獨特的風格。「不是說有mistake就最好,只是覺得原來這樣也不錯,令到你去接受一些新的東西,這些錯誤把舊的東西都打倒了,認識到有些東西是可以由自己決定的。」

直到今天,夏永康最喜歡的電影仍是他曾參與拍攝的《春光乍洩》。多年之後,夏永康笑言:「王家衛的世界,有些我仍進入不到,但我也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世界。進入不到他的世界,也是另一個世界。」

變得不好也要變

夏永康的造型十年如一日,黑色上衣和牛仔褲,粗框眼鏡和長髮於這麼多年都沒變過,他說,對自己形象和衣著並不在乎。就算作品在世界各地展覽,簡介中常用的黑白照,也是平常工作時讓助手順便拍攝的照片,有時連同事也看不過去:「老細,你張相是十幾年前的,現在你已不是這樣子了。」

夏永康的作品卻與造型相反,一直追求變化,是身邊前輩教會他創作要破格求變,「王生自己也是這樣的,他很破格,阿叔就更加了。」這麼多年後,人愈來愈成熟,這樣的錯誤會不會減少?「你說有沒有mistake嗎?其實都有,因為我拍照時不太理會菲林和相機這些的,開始拍攝也沒檢查清楚就按快門,所以mistake仍常存在的。」

「但就算有沒有mistake,照片一直拍下去也應該要改變的。」他說年紀大了,拍過的題材就不想再拍,「我不是搞藝術,我不是藝術家。」讀平面設計出身的他,稱自己是個「很商業的graphic佬」,「你說要影開心的?那我今日就影開心的,內容在哪我就往哪去想像,我不是真的很有固定風格的人。」

每次拍攝經驗可以累積起來,也可以丟掉不用,「我是那種一路變一路變(的人),變得不好也是要變,不好就不好,我也不是故意的。每天用一個新的心情去做一件事,(其實)你就已經在變了。」好照片的定義每一刻都不同,「心情不同,你看的東西不同,想法會不同,我覺得有個定義,是自找麻煩的,即不想變化,的確定了會有安全感,但你夠膽就不要定。」

甚麼器材都試

求變的心態從他照片風格和使用的器材也能反映出來,在《春光乍洩》的時候,他已嘗試用不同的方法來沖曬菲林,例如用沖曬正片的藥水來沖曬負片,即E沖C,或者相反,營造出獨特的偏色效果,「到《花樣年華》,我們E沖C再沖E,即是沖完再多沖一次,直情實驗到已經忘記了自己在玩甚麼。總之那些顏色,阿根廷就這樣拍會灰濛濛,羅馬會灰到極點。我將牆紙的質地變到好colorful,好普普藝術(popart)那樣。」

「下次你又會貪心,想玩另一樣東西。拍攝《花樣年華》的時候,就玩了Imation菲林。那時候他們廠房已經倒閉了 ,我致電去紐約向他們訂購剩下來的菲林。Imation是60年代出產的小品牌,那時候AGFA偏黃一點,好60年代,色彩很有型,很多人覺得Imation的色彩偏紅,是彎(出錯)了。阿叔設計的場景又好紅,好似monotone咁。」

從讀書時代開始,不論是單鏡反光、旁軸、即影即有、菲林和數碼相機他都會使用,120、135、中片幅、大片幅也統統試過,「首先,未試過那台相機你會有新鮮感,某程度上每台相機都有東西控制你的情緒。有些事你不可以這樣做,有些事你要這樣做,4x5你就要用腳架,使用Leica就要你慢慢享受手動對焦。」他曾試過用偵探用的那種110 菲林格式拍攝張學友的唱片封面,「拍出來很濛,但很型。」他又喜歡混合不同的相機來拍攝同一輯照片,視乎心情和拍攝需要,他笑說:「所以我的助手很討厭我,我每次都帶很多相機,有時兩部相機混合使用,有時更三部機一起用。」

Sweet Sorrow 拍攝年輕人的虛擬人生

數年前,夏永康花費200萬港元,用幾年時間創作出《Sweet Sorrow》。他說,這個拍攝計劃是「沉迷多於享受」,他從日本請來了藝術總監,又找來造型、化妝和髮型師,從場景到服裝全部製作都是團隊一手一腳包辦。

他稱,隨着社交媒體興起,人們盡情建構和展覽自己的「虛擬人生」,「在IG世界拍攝你的人生,未必是真實,大家都在裝扮和創作一個心目中的世界給別人觀看,麻醉自己。」照片配合城市景觀,顏色豐富的霓虹燈、魚骨天線、繩縛和角色扮演等元素,被攝者看起來「了無生氣」,訴說年輕人在這個時代中的狀態。「那個世界很有趣,我想講虛擬、沒有生命的東西。所以我常常對模特兒說你們沒有生命的,飄飄忽忽,像一隻公仔。」

秘魯心靈之旅,尋找的過程就是終點

近年,夏永康開始接觸靈性(spritual)的東西,讀佛教《心經》,也讀完三冊《與神對話》,覺得書中道理可以參考,但不如自己去親身體驗。「人不是那麼簡單,不是只有工作和家庭,應該還有許多東西,可能年紀大了,想了解想知道神秘、秘密的東西。」之後,他認識了一位薩滿(Shamanism),並應邀跟朋友一起到秘魯靈修。

在亞馬遜森林中的簡陋茅屋住了10天,又接觸當地人稱為「心靈的medicine」的死藤水。那時,他覺得自己從中看到了生命、人生和宇宙的答案,「我明白那個遊戲是如何玩的。好像明白了,但後來又想,自己真的明白了嗎?太複雜了,但又知道自己有興趣繼續去追尋。」

那時他曾用潛水機在河中拍攝了一些小魚,覺得生命本身就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想想我們是控制不到生命的,很神奇。我控制得到攝影,但那條魚游去哪裡我控制不到。」他說,「人生有許多東西要追求,你常常都想去找終點,繼續找下去,好像上了癮一樣,其實沒有甚麼終點的,其實開始尋找的時候,那一刻已是終點,即每一刻都是終點,這是我自己的哲學(philosophy)。」

這半年疫情肆虐,夏永康卻頻頻展出作品,包括香港《Happy Together》展覽和日本京都國際寫真祭《One Light, Different Reflections》展覽,另外剛過去的十月,也有拍攝植物的展覽《Odd Hunter》。這次是夏永康少有的不拍攝人物,而是拍攝植物的作品。他看到朋友店舖的塊根植物很有趣,於是借了許多植物回來,在全黑的環境中,用light painting的方法沿着植物的輪廓、紋路和線條拍攝,「即是你盞燈照向哪裡,它才會出現,每張相我都在實驗,拍攝過程中能更了解每棵植物。」

人生最空閒的時光

最近一年,是夏永康人生中最空閒的一段時間。因為疫情影響令他的工作少了,但也享受這種難得的平靜,「都幾得意,從未試過這種狀態,年輕時每天工作,生活完全沒有了。往往出差就是一年,沒有見朋友和家人,現在多了時間可以見他們。像是把生命中寧靜的東西一次過還給你,可以doing nothing,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對於將來,他沒有具體計劃,「我現在不去想東西,不去計劃,不去設計,甚至不想這個問題。只想享受這一刻,明天是想不通的,疫情也想不通了,不如由它吧,即是你想點就點。」

2020年好像是充滿錯誤的一年,事情每每向著最不對勁的方向發展。然而,如夏永康說,錯誤或許能夠推翻「理所當然」的固有思維。時代再壞,總能夠開拓出新的空間,造就出新的可能性。

撰文難分
攝影夏永康
策劃林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