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妳呼出最後一口氣:一位末期矽肺病人的故事

2015-11-15

矽肺病,中國礦工最普遍的職業病。在空氣不流通、缺乏保護措施的作業環境,粉塵飛舞如幽靈。來自貧窮農村的工人一旦患上這種慢性病,只剩等死。無力向礦主追討醫藥費,也無力把生命多留一程。

何全貴病得走不動路,米世秀就背着他走。看到他們在一起的場景,自然而然就會相信何全貴說的──是她的愛支撐着他活下去。

紅軍村在陝西南部大山裏。從北京到紅軍村要先搭乘飛機,再換乘長途汽車和摩托車,輾轉 12 個小時。每次到紅軍村,我都要深深吸幾口清新空氣。好像這樣,才能把在北京污染的肺洗乾淨。盡情享受清新空氣一陣,就會想起,在這美景和寧靜當中的可悲故事。這片高山地帶,有成百上千的人罹患一種呼吸道疾病,令他們無法正常呼吸。

90 年代,紅軍村的男人扔下鋤頭,集體去金礦幹活。當年這班農民工在深山發掘寶藏,為中國近幾十年來的經濟發展作出貢獻。但多年以後,他們回到家鄉,卻只能待在家中等待死神降臨。奪去他們性命的兇手,就是矽肺病。

多年來,我經常探望其中一名金礦礦工──何全貴。何全貴和妻子米世秀住在一間破舊的土房子。他與矽肺病搏鬥了十多年,算是捱得很久了。他有一個筆記本,本子上記的都是因矽肺病離世的人名。他一邊翻看筆記本,一邊告訴我:「我看着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我知道,有一天也會到我的。」

這就是中國,世界上黃金產量最多的國家。開採金礦讓她付出了巨大代價。矽肺病在中國被認為是塵肺病的一種,也是中國最普遍的職業病。據估計,有六百萬名工人患上這種病,他們在金礦、煤礦、銀礦、石頭切割廠裏賣命。

因矽肺病慢性死亡的礦工雖多,但卻沒有明確的死亡數字。矽肺病患者的肺部,要麼結疤越來越多,要麼因為早年吸入的粉塵過多而慢慢變硬。身體會日漸衰弱,最終死亡。對於矽肺病,人們無能為力,唯一可活命的治療方法是肺移植。其實如果礦工作業時,有保護裝置且空氣流通,這個致命疾病就可以得以預防。當然,何全貴補充,他以往工作的金礦沒有任何安全措施。

近年來,中國礦場的工作環境雖已改善,但出身貧困農村的工人,根本無法跟礦主追討醫療費。更何況,他們大多等不及追討醫藥費便已離世。許多貧窮的患者,因無法支付巨額醫藥費而放棄治療。更有患者不堪疾病折磨而選擇主動結束生命。

我希望透過照片,講述何全貴的垂死搏鬥。讓更多人明白矽肺病對患者和家人的影響,更希望讀者會因此挺身支持這些無助的病人。

我抱着拍攝臨終礦工的心態來找何全貴。但認識了他和他的妻子後,我很快意識到,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愛情故事。他深愛妻子,兩口子就像剛剛墜入愛河的少年般嬉笑打鬧。這種深厚且強烈的夫妻關係,在情感表達含蓄的中國社會中甚為難得。

當何全貴仍能開口唱歌給妻子時,我坐在他們身旁,聽着他們的歌聲,心想:「那可是充滿着深情愛意的二重唱啊!」後來他病重,躺在病床上,只能努力地一呼一吸,盡力活着;他的妻子還是全心全意地照顧他。何全貴以「小米」稱呼他的愛妻,妻子則把丈夫喚作「瓜子」(陝西話「傻瓜」的意思)。看到他們互相支持的畫面,我自然地想到何全貴的一句話:「是她的愛支持我活下去。」

但當愛妻走到遠處時,何全貴向我坦言,他曾多次計劃和嘗試自殺。他想過把通了電源的電線浸在水中,再把自己的雙手放進去,把自己電死;也想過喝農藥,或者趁自己走得動時跳河,一死了之。

「如果我死於工傷,那樣會死得快一些,痛一下也就過去了。但是得了這種病,真是生不如死。」他對我說:「如果世上有一種藥,能讓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我願不惜任何代價買到它。」

我花了數月與何家相處,期間我陪伴他們,彼此互相了解。何家終於同意讓我近距離拍攝他們的生活。那段時間我見證了一個家庭如何經歷漫長的精神折磨。我盡自己所能地記錄這過程。除了手寫筆記、錄音,我也拍攝短片。相處久了,何全貴已經成為我的朋友,所以我也嘗試用最真實的方式記錄他的經歷:這是一個礦工,一個曾經能清晰地表達自己、有音樂天賦的好丈夫,如何度過人生最後時光的故事。

過去四年,他的體重由健康時的 65 公斤,急劇下降到只剩下 44 公斤。我親眼目睹他一次又一次地憋氣,面朝下趴在床上,將近斷氣的狀態。還有一次,他在半夜自殺未遂。他跟我說了無數次再見,但又奇蹟般戰勝重症肺結核及其他疾病,熬過了又一個冬天──冬天可是矽肺病患者最害怕的季節。

他為自己做了木頭棺材,那棺材就放在閣樓。一張塑料裹屍布蓋着棺材,上面積滿了灰塵。五年來,他的妻子準備了手工做的布鞋、五件衣服、三條褲子,這是根據習俗而準備的壽衣。有一次,何全貴崩潰過後,我看到他在妻子耳邊叮囑她:「去買厚的白紙貼在棺材的邊上,別花太多錢在法事上,要不然死後我會回來找妳算賬。記得洗好我最愛的那件人造革皮衣,這樣等我走的時候就可以穿了......」

註:該項目得到了普利策危機報導中心的資助。

作者簡介:沈綺穎是一名駐紮在北京的紀實攝影師,VII 圖片社成員。曾擔任《海峽時報》記者和駐外記者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