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周保松:805記者會,林鄭的新論述

林鄭這次記招絕對不是在無意義地重覆之前的東西,而是有了重大的策略改變。
2019年8月5日,香港行政長官林鄭月娥率領司長級官員召開記者會,回應連日來的警民衝突以及當天發生的大罷工行動。

本文轉載自作者個人臉書。

特首林鄭昨天(8月5日)的記者會,核心訊息其實主要是:「整個反送中事件已經徹底變質,抗爭者在顛覆香港,摧毀社會穩定,挑戰國家主權,也即在搞革命,所以政府必須要用更強硬的手段對付示威者。」這是相當清楚的訊息,也是政府首次如此定性這場運動。

換言之,事情發展至此,林鄭及中國政府已鐵定不會答應香港人提出的五大訴求,林鄭及其他官員也絕對不會下台。不僅不會,林鄭還在記招上開闢一個新論述:香港人,你要社會穩定和經濟增長,就必須站在我這一邊,並接受我的「維穩」鐵腕;否則,你就是站在搞亂香港和否定一國兩制的另一邊,而這對你絕無好處。

我認為,林鄭這次記招絕對不是在無意義地重覆之前的東西,而是有了重大的策略改變。而這個改變,我大膽估計,是自六月以來,將會令她首次在民意上得分。

兩個策略

她的策略主要有兩方面。

第一,她不再在逃犯條例修訂問題上和記者及公眾糾纏。她選擇徹底認衰(i.e. the bill was dead)。既然已衰到底,也就不會因此失更多的分。至於那些堅定要求五大訴求的抗爭者,她也不再在意,因為她知道她不可能給出一個令抗爭者滿意的答案。

所以,在記者會上,我們見到她再次斷然否定這些訴求的合理性和可能性,最明顯是否定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而她當然知道這是最多香港人希望她做,甚至是解決當下困局的唯一可能出路。

既然林鄭不走這條路,為什麼還要開記招?更何況在記招之中,她沒有提出任何具體方案(除了警察以後會每日開一次記招)。

關鍵不在具體的東西,而在於一套關於當下香港現況的新論述。如果這套論述講得通,並能打動相當部份香港人,林鄭就有可能在回歸以來最嚴峻的管治危機中找到一個翻盤機會。這是這次記招的目的。

這套論述是什麼?

一點也不新鮮,就是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穩定和發展(唔好亂和有飯食),簡直是香港這個「逃亡社會」(逃離大陸)長期形成的深層文化基因。對許多老一輩香港人來說,安定繁榮,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遠遠比自由和民主來得重要。也正因為此,它們超越黃絲和藍絲這些意識形態分野,並成為許多香港人共同的「存在意識」(existential consciousness)。

林鄭在記招告訴所有香港人,香港正面臨兩大危機,就是社會已很亂,以及經濟正在下滑,甚至即將出現衰退。在這個情況下,只有她及她的團隊,才能平亂及阻止經濟衰退。因此,香港人應該原諒她在反送中事件的過失,讓她及她的團隊繼續管治下去,並且運用更強硬的手段來「平亂」。

這就是林鄭和張建宗、陳茂波在記招唱這台戲的主要目的。她要用這套新論述來打動香港人,爭取香港人的同情,並分化抗爭陣營,將街頭抗爭者邊緣出去。

兩個用心

明乎此,我們才能理解她在記招上每句話的用心所在。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要為事件重新定性。她說,事態發展至今,整場抗爭運動已經徹底變質,早已不再是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而是要革命,要奪權,要顛覆一國兩制,要否定國家主權,要「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要香港「玉石俱焚」。

簡言之,這些十多二十歲的年青人,要多可怕有多可怕,要多邪惡有多邪惡。他們是搞亂香港的罪魁禍首。

這場變了質的運動,不僅會大大觸怒中央政府,而且令香港處於動亂邊緣,勢必使得所有香港人失去安定、安全、安穩的生活。

果不其然,林鄭早上開完記招,從下午開始,催淚彈便開始在各區遍地開花,一直延續到深夜而不止。香港人在罷工日,看著電視的直播畫面,很難不認同特首所說,香港真的很亂很亂啊,從天水圍、元朗、屯門、大埔、旺角、深水埗、黃大仙、金鐘、灣仔到北角,整個香港史無前例地煙霧彌漫,警察狠狠地打。

香港在哭泣。

許多年輕人,在牢房渡過他們人生最難熬的一夜。他們的父母,定必徹夜難眠。而我們,連他們的姓名和樣子都不知道。 

我們尊貴的特首一定會說,如果他們不是暴徒,警察怎麼會無端端放那麼多催淚彈?!
治亂世,必須用重典。接著下來的大規模的鎮壓、拘捕和檢控,遂變得順理成章,而且迫在眉睫。

第二,林鄭叫陳茂波用苦瓜乾一樣的臉,慘兮兮地告訴大家,香港經濟已大難臨頭,衰退在即,而零售、旅遊、飲食業很多人很快就會飯碗不保。他沒有明言,卻有意識地令許多香港人由此聯想,香港這兩個月的社會運動,正正是導致經濟變差的主要內因,而如果再這樣亂下去,香港人很快就會連飯都無得食,齊齊攬住死。

社會安定重要嗎?當然重要。經濟繁榮重要嗎?當然重要。既然重要,現在的年輕人抗爭還應容忍它繼續嗎?當然不應該。

這就是林鄭的新論述。

這套論述如果能夠打動香港人(當然不需要所有),整個社會輿論就會改變,這場轟轟烈烈、浩浩蕩蕩的香港自由之夏運動很可能就會受到嚴重挫折。(為什麼我稱之為「自由之夏」,以後另文再談。)

讀者或會問,一套論述無論說得多麼動聽,如果本身沒有合理性及沒有社會基礎支持,從而得到香港人的認可,它就不可能具有正當化的力量(legitimation force)。

是的,確實如此。一套政治論述的正當化過程,往往就是在公共場域中,訴諸人們的道德價值和道德情感的證成過程。林鄭政府在接著下來,必然會動用各種可能的手段,來令大家相信她的這套論述(包括每天的記招)的合理性。

既然如此,指出林鄭這套論述的不合理(例如自由民主制度才能令香港有真正合理的穩定),以及使得它的社會基礎變得薄弱(例如抗爭和暴力其實沒有必然關係),就是當下每位抗爭者在行動時,必須認真對待的問題。

我經常問,抗爭者沒有槍沒有炮,憑什麼能夠爭取人們的支持,並且令得更多人願意加入抗爭的隊伍,從而令社會改變發生?

因為道德感召,因為我們令許多香港人見到和相信,我們站在對的一方。因為我們是對的,所以才能得到市民的認同和支持,包括許多公務員的支持。

林鄭開始明白,政府和警察之前的失敗,是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令得他們道德破產,因而不再得到人們的信任和尊重。而他們學得很快,正在努力嘗試用新的論述和政治公關來說服香港人:他們才是對的一方,因此他們對抗爭者的鎮壓,是合理的,是值得香港人支持的。而我們,沒有理由如此容易受騙及墮入這個陷阱。

因此,千萬不要輕視觀念和道德的力量,同時在行動時也須盡最大努力爭取最多人的認可和支持。

這場運動,屬於我們每一位香港人。我們要一起讓將來的歷史,記下我們的善良、正義、高貴和愛。

2019.8.6, 4:50am

(周保松,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

讀者評論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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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香港青年说:我们反对逃犯条例,香港市民和一些的内地人会说:支持,同情你们。现在香港青年扛着港英旗说:我们要独立,我们不是中国人。那我也没法同情你们了。所以请香港青年和平、理智地表达诉求,展现你们的爱和善良。

  2. test

  3. 有制度基礎嘅亂咁嚟 vs 個體嘅亂咁嚟;掌權者嘅亂咁嚟 vs 無權勢者嘅亂咁嚟。孰輕孰重?就係咁簡單。

  4. 在谴责警察涉嫌滥权的同时,为什么从来不提示威者的暴力?“抗争者没有枪没有炮”,却用路障、石块、砖头和人肉警员信息一再造成公民的人身威胁。这些暴力示威者就是有道德和爱了?

  5. 我不清楚香港人会不会吃这一套,但是这是一个社会观察的好的窗口,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想知道的是,这样一套“经济发展优先”的话术既然已经在大陆得逞,如果香港也屈服在其下,那么接下来是哪里呢?是一带一路的各个国家吗?还是非洲?威权主义的政治体制又是如何伴随其经济发展模式在世界扩散的?

  6. @謹言慎行之
    我對今日中國的觀察正是雖然沒有自由民主,但卻有繁榮安定。中國歷代歷朝改革,從來都是以「富國強兵」為中心目標。今天國富了,兵強了,那已經足夠了,不用再搞什麼自由民主改革,做做樣子便成。

  7. @Nimbus2000
    不要低估了香港人熱愛錢、工作的程度,事實上還有不少基、中層是相當在意手停口停。

  8. @WT28
    回應「經濟如果果真下滑,林鄭政府又怎麼可能撇得清關係。」林鄭的記者會故意安排財政司說了一番廢話,意圖將示威活動和經濟下滑扯上關係。事實上,經濟下滑因素眾多,中美貿易戰、英國脫歐、其他外圍因素等也一定有影響,可是市民對示威的感受是最深的,店舖關門、示威者鼓吹罷工、道路阻塞、旅客減少等,都很容易令不熟經濟情況的市民認為,示威一定是經濟下滑的主因。所以政府根本不用澄清,只需搬些阿媽是女人的廢話事實,自有市民幫他們推論和製造輿論。

  9. 周先生寫得好,配合港澳辦記者會一起來聽,就更加能證明林鄭的新公關策略。簡單而言,林鄭的就話是給那些想要繁(發)榮(大)安(大)定(財)的人聽的。當中多次重覆社會安定、穩定和國家主權,意思就是說,「你們要表示自己是愛國,就支持我、警察。」我的政府和警察做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不要管,總之你們要支持我,我有中央做後盾。

  10. @Spher
    這個質疑政府的合法性是不存在的,我質疑這個就是不尊重國家不認同一國兩制,這個可是很嚴重的。
    其實我想訴求的是,政府領導班子能否聆聽市民心聲,先不求接不接納了那個也有點遠,起碼尊重一下老百姓不要原地踏步好嗎?

  11. 现在的混乱很大程度源自非民选的香港政府合法性欠佳这一现状。他们或许可以撑过这次,但是这个根本问题不解决,还会有下一次,甚至更加暴力,最后香港会真的玉石俱焚。难道这个只怪抗议者就不怪他们?

  12. 漠視民意,自說自話,香港政府已經完全赤化

  13. 楼下,正是这重点没有解决。
    这正是一个价值观的无解难题。
    能想到的是,只有民有实权,才能真正发展人民的经济,而不是让更多的利益落在更少数的当权者手中。
    这样表述可能比较契合他们的价值观吧。

  14. 重點——「指出林鄭這套論述的不合理(例如自由民主制度才能令香港有真正合理的穩定),以及使得它的社會基礎變得薄弱(例如抗爭和暴力其實沒有必然關係),就是當下每位抗爭者在行動時,必須認真對待的問題。」

  15. 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官字兩把口。

  16. 弹劾没用吧?最近在看《香港第一课》里有写:
    按《基本法》第七十九條第九項,雖然立法會有權彈劾行政長官,但就算議案得到立法會以全體議員三分之二多數通過,仍然要報請中央人民政府決定,即中央政府有權推翻立法會通過的彈劾。

  17. @Louis1991 我是前段时间看新闻说毛孟静要求立法会就元朗事件开特别会议。梁君彦回函无场地什么的。判断是休会期间可开特别会议,可是无场地。所以写了那番话。至于休会期间能不能开特别会议提出弹劾动议倒是没去查过议事规则。

  18. 没有自由民主,哪来的安定繁荣!难道要一直生活在强权下苟且偷生吗?

  19. 很多時後林鄭或大陸的官員的發言,恐怕不是對外的,而是給境內營造輿論用的。

  20. 林鄭不會輕易離開,她會留在位上,為更大的干預製造聲勢。北京也會利用香港持續抗爭顯出的疲態,做出戰略性調整,找到合適的機會介入。整場事態,引發人們去關注聯合國權力機制的缺陷。因為香港民間今天的爆發,早在四十多年前中國取得聯合國安理會席位,取消香港殖民領地自決資格,以及中英談判中,中英雙方合力排擠香港本地代表性的事件中埋下了伏筆。香港、台灣和世界上其他類似處境的前殖民地當今的遭遇,促使我們去質問,我們究竟需要什麼樣的去殖民化?各前殖民地還需要成為各大國間交易的犧牲品嗎?像中國這種歷史性帝國在去殖民化的辯論中,其殖民主義受害者的身份有多少真、多少假?

  21. 林郑的算盘打错了。说民众祈求稳定比经济更重要,这一套或许比较吸引刚解决温饱的人,但在香港这种已经繁华几十年的发达社会,站在马斯洛金字塔顶端的许多人必然有更高的需求。这一套怕不是从大陆学来的烂招,在信息自由的香港行不通。

  22. 阿哥 這兩個月本來就是休會期啊 //城人生:
    可惜了。立法会被破坏无法开会。现在应该是提交弹劾林郑动议的好时机。算是让整件事重回法制内的一个办法。也会让紧张的局势稍微平息。可现在预估10月才会修缮完毕。到时还不知实况几何。//

  23. 可惜了。立法会被破坏无法开会。现在应该是提交弹劾林郑动议的好时机。算是让整件事重回法制内的一个办法。也会让紧张的局势稍微平息。可现在预估10月才会修缮完毕。到时还不知实况几何。

  24.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就覺得政府不可能成立獨立委員會這種拿石頭砸自己腳的事,自尊心如此強的林太又怎可能向民意屈服,中央在這淌渾水中只能支持她,政治就是如此。

  25. 作者寫得很清晰,但我懷疑林鄭的用心是否真能成功,會被她的(新或舊)論述說服的人應該是原先就支持政府維穩的人,其餘人看到她斷然否定訴求以及暴動定性應該是會感到憤怒不平的。經濟如果果真下滑,林鄭政府又怎麼可能撇得清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