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雨傘運動」已踏入兩週年。去年此時,公民社會仍困在傘運「失敗」的愁雲慘霧之中,聚焦於追究「失敗」責任誰屬。接著的一年,一連串事件包括區議會選舉、旺角騷亂、立法會新界東補選和立法會選舉等,不但將傘後新勢力帶進議會,改變了民主派的政治勢力板塊,更開始扭轉悲憤無力的整體氛圍,令公民社會重新起步,思考和實踐更多的可能。
經歷了兩年的醞釀沉澱,以今天的目光回望雨傘運動,到底會帶來什麼新的反省和想像?為打開新的討論,《端傳媒》籌備了「傘運兩週年」檢討與前瞻專題,於9月28日開始陸續發表。今天兩位作者吳靄儀、朱江瑋,分別從議會和地區組織工作兩條路,思考民主運動的新路向。
2016年9月4日的香港立法會選舉結果,標誌著雨傘運動的重大勝利。傘後選民,堅決地運用他們的選票,做到了議會的世代更替,既保住了民主派在地區直選議席的過半數,及全體議席的關鍵少數,同時又選出了可觀數目的新世代議員,包括多名雨傘運動的活躍分子:「大台咪手」邵家臻、「民主自決」的朱凱廸、劉小麗和羅冠聰,以及「獨立自決」的梁頌恆、游蕙禎和鄭松泰。
去年11月區議會選舉,8名「傘兵」素人當選,「本土主義」抬頭,傳統泛民失勢受到關注。今年年初,立法會新界東補選,梁天琦異軍突起,顯示「勇武」得到支持,論者預見今屆立法會選舉會情況混亂,激進力量壯大,議會將會由建制、泛民、本土「三分天下」。這股新的激進力量進入議會,究竟會進一步暴露議會失效,還是有方法加強議會力量,抗拒西環透過特區政府控制香港?
「帶動政治的,從來不是理念而是事件( event)。」這句名言沒有說錯。橫洲事件,意外地因朱凱廸誓反「官商鄉黑勾結」受到死亡恐嚇,而迅速被媒體廣泛報導,成為帶動新一屆立法會的議題,朱凱廸也成了萬眾矚目的頭號人物。他要求政府全面披露相關文件,向立法會公開交待。梁振英建議政府設立討論平台,邀請朱凱廸加入。他拒絕加入,並向公眾解釋:
「要推動立法會成為令香港政治有希望的機構,議員就要把握立法會的工作,而不是很快就被行政當局吸納。」
議會及議員應走的路
他的回應,清楚肯定議會及議員應走的路:加強議會的能力,令香港人對香港政治感到有希望。這與搗亂議會,證明議會無能的目標剛相反。我相信至少其他兩位「民主自決」派候任議員也是同樣態度。
橫洲議題深遠重大,涉及土地政策、規劃程序,這些政策和程序不能應付社會需要和不公平不公開透明,直接傷害香港市民的基本居住利益,打擊政府的管治威信,坐大地方勢力。調查事件、探究問題、推動改革,正是立法會的核心職能,也只有立法會才能擔任這項工作。社會期望所有議員無分黨派,積極加入。事實上,已有多位候任議員加入,特別是建築界別的姚松炎,而連任的郭家麒則已通知立法會秘書處,要求將成立專責委員會的建議擺上內務委員會議程。
朱凱廸兼容共議的個人理念,跨越政治黨派,還以「城鄉共生」、原居民與非原居民利益一起得到公平對待為目標。推動這個理念,也是有利議會的工作得到社會認同。
以下而上,民眾包圍議會
以我的觀察,29名民主派議員之間,按議題合作的空間遠大於分裂的傾向。在競選過程中,楊岳橋與張超雄、長毛梁國雄與慢必陳志全一起站台拉票;羅冠聰得到跨世代跨黨派的推許,而他網上廣傳的競選演說,強調不同世代對爭取民主都付出了努力,新世代須承先啟後,這不是目空一切的排他宣言。對合作明顯表示有保留的,主要是「獨立自決」三人,但至今還未有機會看到他們的表現。
來日議會中民主派是團結還是分裂,主要觀乎議題。現在看到的議題,多數是逼切的民生社會問題,例如退休保障、小販政策。這些議題都有利團結合作。
民生政策議題特別重要的另一個原因是,這些議題的討論,自然而然涉及不同利益的組群,這些群體的共同商討,謀求共識,正是傘落社區要推動的從「下」而「上」的決策程序和模式。這套程序應隨著傘兵當選而帶入議會,改變議會內部運作模式和習慣,這是程序上的「民眾包圍議會」。
過去立法會民眾實體包圍立法會的事件,包括2003年7月9日晚上反對23條立法、08年12月反高鐵撥款,以至上屆支持「反對版權法修訂條例草案」的拉布、支持「反對醫務委員會修訂」的拉布;這是民意親身直接參與立法會決策的例子。來屆應有更有秩序的民眾參與,成為慣例,令立法會的表決,成為公民商討的最後一個步驟。
今屆當選的議員,比誰都熟習這個商討和決策的模式,因為這正是他們選舉工程的模式。他們龐大的平民義工團隊,應能繼續推廣和改善、加強,使它能夠發揮更大的力量,成為這個社會的正常規律。
如果能夠做到這樣,新議會就真正能為香港民主開闢新路向。雨傘運動告訴香港人,追求民主不能盲目地走老路。原路不通,就要另闢蹊徑,繞過障礙,抵達目標。
議會內外以程序打造民主
回顧爭取民主香港的歷程,過去一年復一年爭取雙普選,是企求以制度實施民主,不斷鑽研不同的政改方案,希望得到當權者接受;組織政黨,以壯大政黨在議會的影響力,是以組織推動民主。人大8.31決定顯示制度民主已不可得,雨傘運動顯示政黨本身也能變成不民主的權力──至少公眾有這樣的觀感。傘後的議會,藉議員在所有重要的政策上在議會內外發動商討民主程序,其實是以程序打造民主。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這個發展。
史有前例。1992年,末代港督彭定康上任,發現無法在九七前增加立法局直選議席。他於是不管立法局是真民主還是假民主,決意在政府當局創立一套公開、透明的程序,把立法局當是下議院,要政府部門制定服務承諾,要政策官員向立法局負責。他始創港督到立法局答議員提問的習慣,模仿下議院的 Prime Minister’s Questions。這些程序,一直到特區成立之初還自動發揮力量,直至董建華2002年創辧了問責制。
程序民主,也試驗於2006年特首選舉,迫使特首選舉有競爭、有公開辯論、有公眾參與、對公眾承諾。雨傘後的特首選舉,其實可以用程序逼出公民提名。所有立法會議員自動是選委,如果有一個150名選委的選委團,宣布只要有5萬名選民提名某人,選委團就會提名這人為候選人,用全民投票模擬特首選舉。誰能阻擋?這總比300人「造王」選委團的舊思維來得進步。
2047前途自決,民主派沒重大分歧
2047後的香港前途,包括香港獨立,必然會成為來屆議題。我不相信在「自決」議題上,民主派由民主黨到青年新政,會有重要的分歧,而在「港獨」方面的分歧並不重要,因為這不是一個有獨立生命的議題,而是對中央違反一國兩制、打壓香港自治的反抗,特別是在中聯辦與特首挑釁之下的回應。
至於政改方案,必然會有民主黨派提出「重啟」,中央必然會重啟政改,希望民主派糾纏於討價還價,鬧個人仰馬翻。我不認為該在由上而下50年不變的程式上花太多時間。好,則收,不好,則否決,可以了。
2047年的題目內容豐富得多,辯論的空間和意義也大得多。這不是30年後的事,30年後如何,今日就要辯論。特別是連結起實質政策,更加意義重大,例如土地政策,例如關於地契的續期、關於大陸與香港特區的邊界、關於普通法制及法治的延續、關於司法獨立的保障等等。越早展開辯論,越能令年輕一代建立對香港前途的投入。今日的大學生,2047正適齡選特首。
但是在這個大議題上,我只看到民主派有一個完整的光譜而不是「分裂」,由民主黨的中間偏右,到公民黨的中間偏左,到「獨立自決」的最「左」,「民主自決」的在公民黨之左、「獨決」之右,等等,正好鼓勵更廣泛熱切的公眾商討。
政治素人的兩大危險
整體而言,在選舉後短短的一段日子,新任的議員已令香港人精神一振,他們能否完成使命,還有待日後表現。政治素人的兩大危險:一是立法會本身也是一個官僚系統,繁文縟節,易令人意志消沉、忘記初衷;二是傳媒的誘惑,傳媒老闆往往只對某些角度感興趣,例如政府高層的爭權奪位,議員抵抗不住誘惑,就會失去了對真正議題的把握。
直至現在,橫洲議題有幸未失焦點,但隨著立法會開鑼,爭選主席、宣誓小動作惹起舌劍唇槍,往往就會令視線轉移。唯有深深繫足民間,毋忘雨傘之約,新世代才有望完成任務,打開能持續的民主新局面。
(吳靄儀,前《明報》督印人、副總編輯,香港執業大律師,前法律界立法會議員,公民黨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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