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端】M+博物館裏,一根中指戳中誰:香港的20年國際藝術大夢就快醒?

「你用M+可以比擬香港本身。 香港本身,很多事原本都可以做得很好...... 突然不知去了哪裡。」

【編者按】本文是端傳媒七週年「讀端給你聽」Podcast特別企劃的第六集,邀請到媒體人梁文道讀出有聲檔,也歡迎點擊這裏,選擇你喜歡的播客平台收聽,用另一種方式打開端。

讀到建制派說要審查M+博物館的一瞬,Sophie覺得憤怒又莫名其妙。

籌備多年,M+博物館是香港政府主導規劃的西九文化區的重要項目。距離開幕還有半年,建制派突然指摘館中藏品可能違反國安法。身為M+前員工,Sophie哭笑不得,「當時立法會都大家一起通過,最後不展出…… 最後損害的都是香港人利益。錢就給了,場館就起了,最後不展出,不是自己搵自己笨?」

挑動建制派神經的,最初是一根豎起的中指。

今年3月12日,M+博物館大樓邀請傳媒預覽。有記者問M+行政總監華安雅(Suhanya Raffel),國安法下會否迴避展示六四、反修例運動和中國異見藝術家艾未未等作品時,華安雅回答「沒問題」。這一幕吸引了建制力量的關注。幾天後,新民黨議員容海恩在特首出席立法會質詢時,質疑M+部分展品「侮辱國家尊嚴」,要求政府審查藏品。被容海恩點名的,包括艾未未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前舉起中指的一幅作品。

儘管各方指出,艾未未實際上在美國白宮、巴黎鐵塔、香港維港前都豎起中指,創作了系列作品《透視研究》,但攻擊不斷擴散。《大公報》、《文匯報》連續多日批評,點名M+明星館藏「希克藏品」是亂花公帑、挑戰國家尊嚴,艾未未作品正是這一系列藏品之一,而油畫《杜尚回顧展在中國》也落得「醜化國家領導人」的罪名。特首林鄭月娥以及全國政協常委、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董事局主席唐英年、M+ 管理層相繼開腔回應。再加上建制報章同時點名不同的藝術機構和藝術家,一時間,無論是政府出資的西九還是民間藝術力量,都蒙上紅色陰影。端傳媒曾就此事聯絡新民黨立法會議員容海恩、民建聯立法會議員周浩鼎,至截稿前不獲回覆。

一個多月後,輿論暫時平息,紅色力量已轉移目標,瞄準民陣、職工盟、612基金等,但陰影不曾遠離。香港藝評人梁寶山對端傳媒憶述,對於M+,自己最初和許多香港藝術家、評論人一樣,曾有諸多質疑,但今天形勢大變,M+也被擺上不一樣的位置,「去到這個位置,不管你喜不喜歡 M+,你都要 defend (捍衛)它,不是 defend 博物館作為一個機構,而是博物館究竟應該承擔什麼樣的角色。」

儘管遭受攻擊,但M+還在日常運作之中。曾經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藝術家白雙全最近不時去開會,籌備年底開館時的展覽。走進倒T字型的龐大主樓時,他的感受十分複雜。「真的很靚,一入到去已經覺得,嘩, 這個就是我在外國看到的,最大的那種藝術館的一種想像,一塊磚都要比一般大型,是可以擺放很大氣的展品去展示,」白雙全說,但一想到國安法後的創作隱憂,一切蒙上一層灰。

艾未未的《透視研究》系列-天安門,1997。
艾未未的《透視研究》系列-天安門,1997。

「你用M+可以比擬香港本身。 香港本身,很多事原本都可以做得很好…… 突然不知去了哪裡。這種感覺,令你不知道怎麽適應。博物館還在這裡, 但沒有之前這麽有希望…… 」白雙全說。

降生之初:野心與隱憂

和上海等長期處於審查之下、又走國際路線的博物館不同,14年前被提出的M+計劃,承載了當時的香港對自己角色的理解與期盼。

Sophie記得,自己還在讀大學時,就聽說九龍西部填海而成的新區,將發展成一片文化藝術區。2000年初大學畢業後,她申請實習工作,總是說自己的「五年大計」是去西九工作。

主權移交之初,1998年,時任特首董建華在施政報告中首次提出發展「西九龍文娛藝術區」(編註:後改成西九文化區),表示要由政府帶頭,將香港發展成為亞洲文化藝術中心,以推動旅遊業。經歷15個月的諮詢、討論以及拜訪世界各地博物館專家後,2007年唐英年主政期間,相關諮詢委員會建議在西九興建15個表演藝術場地,並設立一座聚焦20至21世紀視覺文化的博物館M+。

這一項目採取港府常用方法、設立一個公營機構來管理。所謂公營機構,是由政府注資、委任不同官員和社會人士形成決策的董事局,再外聘專業人士形成管理局,其中依法例而設的機構又稱為法定機構。這屬於半官方機構,政府仍擁有決策權,但執行人員不是公務員,而是特定領域的專業人士。2008年,西九文化區管理局依據 《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條例》成立,立法會通過撥款,注資216億港元。

M+是西九文化區的核心項目,它的建造花費50億,獲得17.17億撥款購買藏品。對於西九這個碩大項目,最初輿論焦點聚集在政府是否以發展文化為名、搞房產項目或旅遊項目為實,而投資數百億、在香港搞不可能盈利的文化項目,政府是不是好大喜功等等。

其中,M+聚焦20-21世紀的視覺文化,被視為一個創新的博物館,但對於如何在香港從零開始,營造一個世界級的博物館,眾說紛紜。2011年,M+成功聘請曾擔任倫敦泰特現代藝術館館長的李立偉(Lars Nittve)出任M+行政總監。

2012年6月12日,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董事局通過向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家希克收購 47 件藝術品,並接受由希克成立的基金所捐贈的 1,463 件作品。
2012年6月12日,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董事局通過向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家希克收購 47 件藝術品,並接受由希克成立的基金所捐贈的 1,463 件作品。

是否會有政治審查,當時已引發討論。同樣引起爭議的,是「希克藏品」中的艾未未作品。2012 年,前瑞士前駐華大使、收藏家希克(Uli Sigg)把超過1500件中國當代藝術作品,以「部分捐贈、部分收購」的形式交予M+,成為永久館藏,這被視為中國當代藝術品中規模最大、種類最齊全的收藏,最早可追溯至文化大革命時期,包括張曉剛、方力鈞、張洹等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其中,也包括來自香港的藝術家劉香成、白雙全等人的作品。希克做出這一決定時,中國當代藝術已歷經九十年代登陸「國際舞臺」,獲得藝術正典地位的同時價值翻倍飆升。它們產出於中國動盪或轉型時期,以藝術的方式應對中國獨特環境。其價值估計彼時雖存在爭議,但其所具有的「藝術性」並未因部分作品的政治指向而在國際上遭受質疑。

只是在香港,這批作品卻不止一次遇上「質疑」。2013年立法會上,時任民建聯議員陳鑑林批評M+收藏艾未未作品,指出「凡是不雅、淫褻,甚至有政治成份、侮辱成份的藝術品,都不屬於藝術品」。陳鑑林出身海員,早年投身區議員,多年從政,此言論引發輿論譁然。李立偉當時回應,非常重視收購藏品自主性,若被干預,以他為首的團隊都不願意留任。在更早前的訪問中,他曾指:「香港擁有言論及表達自由,這都是香港的長處,我們應好好運用。」2015年,李立偉離任,他稱這本來就是他人生計畫。

2013年6月7日,西九文化區舉辦的「M+進行:充氣!」充氣雕塑展覽。
2013年6月7日,西九文化區舉辦的「M+進行:充氣!」充氣雕塑展覽。

爭議從未休

另一爭議,聚焦在本土還是國際之爭——M+應該在多大程度上展現香港本土藝術,承擔一個大型當代藝術博物館對本土藝術場域、藝術教育等方面應付有的責任,對中國大陸藝術、本土藝術與海外藝術家的占比又如何劃分。

梁寶山對端傳媒表示,M+與香港藝術界的關係似有若無。「搞文化為什麼不是請香港人去搞,要好高薪從國外請ㄧ班人呢?」她認為,M+所推廣的,是離地、高高在上的當代藝術,「要教育香港人的文化觸覺,所以是不是好傲慢,好殖民式的想法?」
2013年,前紐約MoMA繪畫雕塑部副策展人鄭道鍊出任M+副總監及總策展人,負責替M+策劃藏品。為回應策展團隊側重國際口味的批評,他增加了香港藝術家的藏品,曾公布藏品包括陳幼堅設計的梅艷芳《飛躍舞台》唱片封套,黃楚喬回應九七回歸的攝影作品等。

整個博物館藏品可分為M+’s、Sigg 希克藏品以及檔案藏品三大部分,鄭道鍊曾透露前兩者加起來共有4700多件作品,約16%出自香港藝術家。

自2007年醞釀,十餘年間,M+的各種非議、爭論聲浪從未休止。對此,居港多年、早視香港為家的藝評人John Batten記得,儘管爭議頗多,自己當初對M+還是充滿期待,因為香港終於要擁有一個當代藝術博物館了。

藝評人John Batten。
藝評人John Batten。

他1992年從澳洲移居香港。當時,已完成經濟騰飛的香港商業發達,電影和流行音樂如日中天,但藝術品展覽、交易市場仍剛剛起步,從中環搬至尖沙咀的香港藝術館才落成一年。Batten很有興趣協助本地藝術家接觸畫廊運作,建立連結,促進本土藝術發展。數年後,他自己也開設了一間畫廊,後來又發起Artwalk藝術節,在每年4月的一個夜晚,讓人們喝著紅酒,漫遊中環Soho畫廊,觥籌交錯間介紹潛在買家和藝術家彼此相識。

過去30多年,Batten見證香港藝術生態的成熟,但也發現事情變得太傾斜交易市場。千禧年前後,兩大拍賣行蘇富比與佳士得相繼離開台灣,進駐香港,香港逐漸變成緊追紐約、倫敦的全球第三大藝術拍賣市場。2008年,香港國際藝術節開幕,5年後被世界上最大的藝術博覽會之一巴塞爾藝術展(Art Basel)收購,每年,數以千計的頂級收藏家來到香港參加 Art Basel HK,吸引了外國畫廊相繼進駐,也為香港帶來國際著名藝術家的作品。

「香港確實有非常強勁的藝術品市場,但市場並不幫助本地年輕藝術家,也沒有真正地對香港的藝術教育有利,但是一個好的博物館可以。」他解釋,博物館扮演著藝術品與大眾之間的橋樑,它擔當收藏、研究和展示的角色,是大眾們接觸藝術的重要場域。他期待 M+ 能慢慢做到這些。

選擇香港的理由

走進一個豐富的、有趣的展覽,人們會受啟發、刺激,有人微笑有人憤怒,Sophie說,這就是為什麼要面向公眾舉辦展覽。

2016年,仍在興建中的西九文化區推出部分希克藏品小試牛刀,在太古坊舉辦「中國當代藝術四十年」,展出艾未未、方力鈞、耿建翌、黃永砯、張培力、張曉剛等50個藝術家的80多項作品。當時沒有展出艾未未《透視研究》的系列,而是展出了張洹和一眾藝術家的裸體行為展演《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劉香成拍攝的六四翌日天橋下的情侶也是展品之一。展覽順利進行,政府或建制派均沒有任何批評。

Sophie記得,當時許多大陸藝術家、學者都前來參觀展覽,而路過的市民議論紛紛,有人說「這也叫藝術?」Sophie認為,就是這樣,展覽才有意義,「香港人接觸當代藝術,除了 Art Basel 這些好市場化的形式之外沒有其他方法,這些藏品是拓展大家對當代藝術的理解。」

2016年在太古坊舉辦「M+希克藏品:中國當代藝術四十年」,展出艾未未、方力鈞、張曉剛等50個藝術家的80多項作品。
2016年在太古坊舉辦「M+希克藏品:中國當代藝術四十年」,展出艾未未、方力鈞、張曉剛等50個藝術家的80多項作品。

這一系列的收藏者烏里・希克(Uli Sigg)為瑞士人,早年從商,1979年開始進入中國大陸生活,曾擔任瑞士駐中國、蒙古、北韓大使。適逢8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爆發,希克開始有意識去拜訪不同藝術家、做系統性的收藏。文革過後,中國社會慢慢開始自由起來,許多藝術家、詩人在北京開始嘗試地下文藝運動。據報導,他一度維持每年收藏200件中國藝術品的規模,至2012年初已收藏2200件。當時,他決定把其中一半藏品以半賣半捐的形式交予M+博物館,一度引發熱議。

Sophie介紹,過去也曾有亞洲、歐洲和美國地區的美術館向希克邀約,想獲得這批收藏品,但希克希望藏品最終可以在中國完整展出,而不會遭受政治審查。「我希望回饋中國,因為她在過去33年讓我認識了無數中國藝術家,留下難忘的經歷,」希克在2012年說,當時他選擇了香港。

據Sophie透露,當時希克和西九管理局的協議為:前者以1.77億港元賣出47件藏品、捐出1463件藏品,而後者承諾以M+四分之一的空間,完整展出這批作品。

蘇富比對這批希克藏品的估值為13億港元,藝術界存有爭議。但Sophie指出,這批相對完整的藏品,是理解當代中國歷程的很好途徑。

「文革後,中國改革開放,藝術不再只為政治服務,藝術家和詩人開始用一些西方的藝術手法演繹日常生活,沒有受過正式美術訓練的人,也開始用一些不同的手法去表現周圍的環境,由那個時候開始,萌生了中國當代藝術,」Sophie說,「中國當代藝術實際上可以使香港人更理解中國,而不是煽動仇恨和反華情緒。」

2008年9月25日,希克與艾未未在美國加州伯克利藝術博物館舉辦的一個展覽上。
2008年9月25日,希克與艾未未在美國加州伯克利藝術博物館舉辦的一個展覽上。

攻擊:為甚麼是M+?

來到2021年,Sophie沒有料到,這批政府公帑購買的展品,引來建制力量聲勢浩大的追擊。人們猜測著紅線的邊界和意涵,中指事件背後,多大程度來自北京的授意。但無論如何,紅色陰影已經籠罩香港藝壇。

除M+博物館外,《大公報》不久前也以頭版點名另一個公營機構——香港藝術發展局以公帑「資助黑暴電影」,以及多個「黃色藝術團體」及「黃色藝術家」,其中包括發行紀錄了反修例運動期間理工大學發生激烈衝突紀錄片《理大圍城》的影意志、同流劇團等。不久,《文匯報》又指控賽馬會主導的古蹟和藝術館大館舉辦一個名為「韌生」的展覽,部分展品涉及「煽動及縱暴內容」。

《大公報》點名香港攝影藝術團體光影作坊「美化暴徒」的那幾天,白雙全恰好和另一名攝影師一起在光影作坊舉辦展覽。「所有人都Alert(提高警惕了)了…… 艾未未的事件是一個警號,那個警號就是,香港可否維持一個較獨立的系統, 還是要和大陸看齊? 如果要和大陸看齊,真的好緊張, 那麼我的創作,可能有很大部分都不可以公開。 」

John Batten 留意到,最近不少被攻擊的都是專業機構、公營機構,而這些機構握有充足財政。「他們的潛台詞是,你們從現在開始,你還敢資助任何『黃色電影』嗎,M+ 你還敢展示艾未未的中指作品嗎?」Batten說,「他們在說,我們在這裡,你們小心一點。」

4月22日,追擊風波之下,希克發表聲明指,藝術不一定是為悅目娛心,它可能會批判現實,甚至會觸碰傷口,戳到痛處。「你須對藝術感興趣、抱有好奇心,藝術才可引領你走到舒適區外,接觸新的空間和思想,」他聲明,「我一向認為,我所蒐羅的藏品應交到中國人手上,讓中國人能欣賞自己的藝術。我的看法至今不曾改變。」

端傳媒曾聯絡希克邀約訪問,至截稿前不獲回覆。而M+則表示,作為一間在香港營運的公共博物館, M+定會遵守香港法律,並會秉持最高的專業操守。

Sophie認為,經過這一輪風波,原本的一切不再如常,日後即便管理層有膽量展出被點名的敏感作品,策展團隊都要安心,展覽現場會不會被滋擾,「例如會不會有人來潑紅油呢?」

不過,她感覺現在觀賞這批作品或許更有意味了。「香港人可以在 40 年前的北京身上看見自己,這些藏品可以向香港人展示如何發揮創意,並在限制中保持自己的聲音。」

策展人、藝評人萬豐。
策展人、藝評人萬豐。

紅線來了,買賣照樣做?

儘管這場風波眼下暫時平息,但它所帶來的震盪,仍在持續。

香港策展人、藝評人萬豐來自中國大陸。根據他的經驗,在中國大陸,不論是藝術展覽或博覽會中,作品清單都要經過宣傳部或文化和旅遊局審批,也會有相關人士在現場巡視。對照大陸經驗,萬豐指,如果香港的展覽空間繼續縮緊,對藝術交易市場首先會帶來衝擊——以後,大眾無論去畫廊、藝博會或是拍賣行,都會越來越少看見與政治有關的作品,而不能展出,意味著藏家也沒有渠道接觸作品。

「願意收藏這類作品的藏家,未來可能需直接從藝術家工作室去,購過私洽的方式獲得作品,」他說,「其實這些作品,只要不進到公眾視野,其實也沒什麼人在管理,因為藝術本來就是挺小眾的事情。」

不過,常年和藝術拍賣打交道的伍常看法不一樣。他曾經擔任 Art Basel 的媒體公關,後任職佳士得美術學院及邦瀚斯拍賣行,目前在香港大學現代語言及文化學院做客席講師,多年來一直接觸藝術市場裏的買家與賣家。

「他們從來就不牽涉政治,宣傳政治藝術的畫廊、拍賣行很少。」伍常同意,未來香港的畫廊與拍賣行可能不會展示任何可能觸及紅線的作品,但他覺得「不必大驚小怪」——在他看來,如果牽涉政治的作品佔 0.1%,還有其他 99.9% 的生意等著開發。

多年來一直接觸藝術市場的伍常。
多年來一直接觸藝術市場的伍常。

在伍常看來,讓香港成為國際藝術品交易中介的三大要素是:香港中西文化的背景;開放的金融環境、低稅率的經濟體系;便利的地理位置,到亞洲各主要城市只需四、五個小時飛行時間。

「藝術博覽會一般要到最後一刻才知道藝術家會有什麼作品,大陸對內容又有更多審批的情況下,時間成本增加,你就會好麻煩,」伍常認為,即使未來香港對於藝術品展覽也有審查,但只要中國大陸仍有外匯管制,資金自由流動的香港對畫廊來說顯然更加便利。

他留意到,近幾年上海發展迅速,黃浦江畔徐匯濱江大道一帶湧現十幾家藝術館,稱為「西岸文化藝術示範區」,有野心要做另一個當代藝術中心。但伍常認為,相對高的稅制和出入口的困難是上海的一大阻礙。目前在中國大陸,藝術品交易需要繳交6%的關稅和17%的增值稅;香港並無進口關稅。

「香港作為中國的一個城市,其實將政治放在一邊,這是遲早都要面對的問題,」對於藝術創作,伍常認為,在紅線以內,仍然可以產生不少作品。

以這樣的觀點來看,M+是次被攻擊,以及由此而來的懸於頭頂的審查和前路瀰漫的恐懼,對香港作為國際藝術品交易中心這樣的身分來說,都未必構成實質的箝制,而只是需要方向和做法上的部分調整。

然而,對於香港本地的藝術圈——本土藝術創作者、評論者、獨立藝術機構、藝術教育來說,當下紅線未明,子彈亂飛,每一個個體都正面臨掙扎。

藝術家黃國才。
藝術家黃國才。

紅線來了,藝術家怎麼辦

黃國才是被紅色子彈擊中的其中一人。今年3月17日,《大公報》頭版也點名了他,指「香港藝術家黃×才」在 2009 年曾獲藝發局評為年度最佳視覺藝術家,並在 2019 年 10 月 21 日獲邀至維也納 TED Talk 「談香港抗爭」,「向外國介紹香港革命」。

過去十多年,黃國才一直以藝術回應香港的社會和政局。「藝術就是將一些 invisible 的東西變得 visible。許多問題存在,你看不到,但透過一些藝術家和作品,你看見了,比如公義、自由、民主、欺壓等。」黃國才眼中,藝術是藝術家對時代的呼喚給出的答案。多年來遊行或社運場合,黃國才常常創作藝術品來參與。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時,他曾在街上扮過聖經人物摩西、銀髮族伯伯、唱歌的速龍和過氣的黑社會大佬。

2020年7月1日,國安法正式通過的翌日,他戴墨鏡、穿著花襯衫和闊邊帽逛商場名店,最後買了一副泳鏡、幾條苦瓜。在人潮洶湧的銅鑼灣街頭,他展示戰利品,九個紙袋,上面分別寫著「顛覆、國家、外國、分裂、恐怖、勢力、不安、安全、勾結」。

這是他最後一次上街展示政治行為藝術。「現在的香港是極左抬頭。大家進入一種瘋狂,去演繹極左、獨裁者上身的狀態。一輪輪,一個界別一個界別打,打到沒有了就打自己人。」他說,這一系列的攻擊,是越來越有系統、針對個人與機構的「統戰」,這讓他想到文革時對文化的批鬥。

除了直接的政治壓力外,商界的自我審查也在加速。去年6月初,紀錄片《我們有雨靴》的導演陳耀成便告訴他,片中他以手風琴演奏中國國歌的片段,發行商擔心會觸犯法律,決定刪除。

黃國才預期,未來直白、政治色彩較濃厚的藝術作品在香港可能消失,未來的創作,會採取更多抽象、充滿隱喻的語言。最近,他剛剛完成一個作品——一個在水晶膠中的潔手液,綠色的「病毒」顆粒圍住它,描繪疫情之下大家搶物資的狀態。

「我們要借鏡中國的藝術家,怎麼做他們自己的藝術抗爭。有些人不再碰這些題目,有些人是暗喻,coding,密碼、密碼、再密碼。」黃國才說。

藝術家白雙全。
藝術家白雙全。

在白雙全看來,或許以後有些作品無法公開展示,香港的變化讓他難過,但創作慾不會因此降低。「這種打壓, 或者排擠,其實沒有減低創作欲。 反而在某種情況下, 會令作品對某些人的吸引力增加了。」

慾望沒有改變,但形式或許不一樣。過去,白雙全的作品總以有趣的方式回應香港變動,比起辦展覽,他更喜歡以報紙作為作品的發布平台。「我以前的作品會直接confront 政治事件,」白雙全舉例,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曾被中國當局拘禁在廣東韶關一酒店內,2019年,他去了同一酒店房間,睡在同一張床上,創作作品《睡在林榮基先生睡過的牀上 》。

「這種作品我現在很難去處理,現在要用婉轉一些的方式處理,我現在比較多畫畫,用繪畫的語言來處理,」他相信,創作不僅僅關於一項作品,而是呈現一個藝術家生存、生活的狀態,而作為藝術家,總要保持一點樂觀去生活,延續希望。

2021年3月29日,西九文化區M+博物館。
2021年3月29日,西九文化區M+博物館。

香港還剩下什麼?

M+博物館是一個不斷延誤的工程,最初計劃2017年開幕,後來因工程延誤等,推遲到2021年年底開幕。到時候,這個靠近維多利亞港的西九龍文化區將陸續開放。該區域佔地23公頃,除了中心建築M+博物館外,還包括戲曲中心、自由空間 、西九藝術公園、演藝綜合劇場等。

在被耽誤的這四年間,香港的自由空間不斷縮小,原本的隱憂一一成真,而維港海邊的M+,也由此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M+ (以前)和我們的關係是似有若無嘛,他們本身好高高在上,」梁寶山說,現在轉眼間,情況大變。她說,最初 M+ 的其中一個使命,是為了講述內地無法公開訴說、展示的中國當代藝術故事。她最初對這點抱持懷疑,但經過這次政治風波後,她有點說服了自己這個角色的重要性:

「香港的位置,是中國社會裡面唯一一個可以公開記憶六四的地方。正正是這樣的地方,去記憶一些後八九的藝術才會 work(起效用),但今天的香港,有多大的程度還能擔當這個角色?」

數十年來,香港確實扮演了這個承載、保存、傳承這些中國大陸所禁忌的思想、行動以及被禁文藝作品的角色,是否事物在失去時被特別「看到」和珍惜?萬眾矚目之下,梁寶山說,未來,M+ 作為一個博物館和文化中介的角色將會困難重重,在原本的本土與國際的矛盾之外,此刻它還面臨城市與國家的角力。

除了M+,即將在西九文化區裏落成的還有2022年6月開幕的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2016年12月,時任政務司司長兼西九管理局主席的林鄭月娥,在未經任何諮詢下突然宣布將在西九文化區加入故宮文化博物館,並表示已獲得香港賽馬會資助35億用於資助該館的設計、建造及籌備展覽等費用。事件突起極大爭議。

2016年12月23日,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董事局主席林鄭月娥在西九文化區香港故宮博物院發展新聞發布會上致辭。
2016年12月23日,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董事局主席林鄭月娥在西九文化區香港故宮博物院發展新聞發布會上致辭。

「你可以說故宮是林鄭為了香港回歸 20 年,向北京獻出的計畫,所以林鄭一定會確保它不會失敗,故宮他是受到上面恩典的,」Sophie說,但 M+博物館 展示的是當代藝術,「當代視覺文化都是⋯⋯有點和官方唱反調的。」

Sophie 解釋,M+ 想做世界級的視覺文化的博物館,要說的故事不只有中國當代藝術,例如,香港在二戰後作為華南與東南亞區域的中樞,成為了多個後來成名的來自國內外,大江南北的藝術家經過的地方,M+需要讓觀眾知道香港在現代藝術史上的中樞的作用。

「M+ 的定位不只是用香港角度去看視覺藝術或者視覺文化,也有香港所發生過的事,跟世界各地的藝術如何接軌,」Sophie說,「如果六四都不能提,我們成為怎樣的社會呢?完全沒有反思的社會。」

2012年,希克捐贈藏品予M+之後,研究現代中國美術史的香港學者陳蓓曾在名為《藝術與政治》的評論中寫道:「希克表示,將作品贈於香港M+是因為香港擁有較自由的文化環境,能讓他的藏品毋須經過政治審查而得以自由地展示。但如果香港引以為傲的文化自由空間慢慢隨着回歸而消失,那香港還剩下什麼呢?所以,在一國兩制下,香港要成為亞洲文化藝術的中心,保留自由的文化空間是最關鍵和必要的。」

Sophie 透露,據她理解,國安法公布之後,M+ 內部有請教過律師;當時律師說,只要藏品沒有涉及顛覆國家的內容、沒有涉及港獨就不會有事,管理層也放下了心頭大石,「誰知道,他們想得太天真了。」

2006年2月21日,被鐵絲網包圍的西九龍文化區,仍是一片荒涼。
2006年2月21日,被鐵絲網包圍的西九龍文化區,仍是一片荒涼。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 Sophie 為化名。)

(端傳媒實習記者何頌盈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

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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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 kaworu 的推介文章。

  2. 說到挑戰紅線的中國藝術家,推薦大家讀「歡迎警察,我的藝術就是攪拌機!」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50824-china-artist-liuweiwei/

  3. 真不知道在自由的香港怎么会产生这么一批建制派怪胎,这种人还是打包送中南海比较好

  4. 我想這裡核心的問題可能不是是否對藝術進行箝制,就目前而言香港紅媒攻擊的都是政府資助的機構,所打的輿論無非是中國已經流行已久的「吃飯砸鍋」論的精緻版本。換句話說,香港政府的公共財政能否用於支持與「官方/中共意識形態」(也就是右翼威權主義)所不同的意識形態作品(無論是中國的艾未未還是香港的黃絲電影)?
    這個問題對於香港人來說恐怕是不成問題的,無論一個人有多黃只要還沒移民ta也不可能不在香港生活納稅,那ta當然有權利享受和參與決定公共財政的使用方法。而即便不考慮這一問題,從社會公益角度來說,公共財政支持的文藝作品本身就應該是不同政治立場爭鳴,作為目前重要思潮的「黃絲」(本土/自決/⋯)的聲音當然應該被公眾聽到,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扮演的角色就算不是積極推動也不應該是主動審查。
    這個問題對於中國人來說恐怕也沒有問題。在中國如果你拿不到電影拍攝許可證,你自費都拍不了電影。如果妳拿不到藝術展覽的證件,你的展覽都不可能開始。連去政治的音樂表演,也可能因為缺乏證照隨時被叫停。至於政府資助的藝術作品和機構,基本等同於給政府唱讚歌的命題作文,遑論挑釁政府的意識形態。
    所以,這個問題在香港本來不是問題,在中國本來也不是問題,而目前這個問題居然成為了問題⋯恐怕這本身已經是一個問題了。

  5. 举凡独裁者 都接受不了现代艺术 典型的有希特勒和江青(江青那个丈夫更是一窍不通)因为现代艺术中的反抗精神和随性态度让这些崇尚所谓秩序的货们恐惧不已

  6. 建議順便把建制派的回應變成作品的一部分展出,變成錄像文字什麼都好,這些言詞正正反映了艾未未中指想幹譙的社會現實。
    #感謝建制派一同完成作品
    #不自由的罅隙中才能生出亙古的反抗作品

  7. 那根中指所戳破的玻璃心,亦是此藝術的一部分。將作品與反應擺於一起來觀賞,方顯出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