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是端传媒七周年“读端给你听”Podcast特别企划的第六集,邀请到媒体人梁文道读出有声档,也欢迎点击这里,选择你喜欢的播客平台收听,用另一种方式打开端。
读到建制派说要审查M+博物馆的一瞬,Sophie觉得愤怒又莫名其妙。
筹备多年,M+博物馆是香港政府主导规划的西九文化区的重要项目。距离开幕还有半年,建制派突然指摘馆中藏品可能违反国安法。身为M+前员工,Sophie哭笑不得,“当时立法会都大家一起通过,最后不展出…… 最后损害的都是香港人利益。钱就给了,场馆就起了,最后不展出,不是自己揾自己笨?”
挑动建制派神经的,最初是一根竖起的中指。
今年3月12日,M+博物馆大楼邀请传媒预览。有记者问M+行政总监华安雅(Suhanya Raffel),国安法下会否回避展示六四、反修例运动和中国异见艺术家艾未未等作品时,华安雅回答“没问题”。这一幕吸引了建制力量的关注。几天后,新民党议员容海恩在特首出席立法会质询时,质疑M+部分展品“侮辱国家尊严”,要求政府审查藏品。被容海恩点名的,包括艾未未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前举起中指的一幅作品。
尽管各方指出,艾未未实际上在美国白宫、巴黎铁塔、香港维港前都竖起中指,创作了系列作品《透视研究》,但攻击不断扩散。《大公报》、《文汇报》连续多日批评,点名M+明星馆藏“希克藏品”是乱花公帑、挑战国家尊严,艾未未作品正是这一系列藏品之一,而油画《杜尚回顾展在中国》也落得“丑化国家领导人”的罪名。特首林郑月娥以及全国政协常委、西九文化区管理局董事局主席唐英年、M+ 管理层相继开腔回应。再加上建制报章同时点名不同的艺术机构和艺术家,一时间,无论是政府出资的西九还是民间艺术力量,都蒙上红色阴影。端传媒曾就此事联络新民党立法会议员容海恩、民建联立法会议员周浩鼎,至截稿前不获回复。
一个多月后,舆论暂时平息,红色力量已转移目标,瞄准民阵、职工盟、612基金等,但阴影不曾远离。香港艺评人梁宝山对端传媒忆述,对于M+,自己最初和许多香港艺术家、评论人一样,曾有诸多质疑,但今天形势大变,M+也被摆上不一样的位置,“去到这个位置,不管你喜不喜欢 M+,你都要 defend (捍卫)它,不是 defend 博物馆作为一个机构,而是博物馆究竟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角色。”
尽管遭受攻击,但M+还在日常运作之中。曾经代表香港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艺术家白双全最近不时去开会,筹备年底开馆时的展览。走进倒T字型的庞大主楼时,他的感受十分复杂。“真的很靓,一入到去已经觉得,哗, 这个就是我在外国看到的,最大的那种艺术馆的一种想像,一块砖都要比一般大型,是可以摆放很大气的展品去展示,”白双全说,但一想到国安法后的创作隐忧,一切蒙上一层灰。
“你用M+可以比拟香港本身。 香港本身,很多事原本都可以做得很好…… 突然不知去了哪里。这种感觉,令你不知道怎么适应。博物馆还在这里, 但没有之前这么有希望…… ”白双全说。
降生之初:野心与隐忧
和上海等长期处于审查之下、又走国际路线的博物馆不同,14年前被提出的M+计划,承载了当时的香港对自己角色的理解与期盼。
Sophie记得,自己还在读大学时,就听说九龙西部填海而成的新区,将发展成一片文化艺术区。2000年初大学毕业后,她申请实习工作,总是说自己的“五年大计”是去西九工作。
主权移交之初,1998年,时任特首董建华在施政报告中首次提出发展“西九龙文娱艺术区”(编注:后改成西九文化区),表示要由政府带头,将香港发展成为亚洲文化艺术中心,以推动旅游业。经历15个月的咨询、讨论以及拜访世界各地博物馆专家后,2007年唐英年主政期间,相关咨询委员会建议在西九兴建15个表演艺术场地,并设立一座聚焦20至21世纪视觉文化的博物馆M+。
这一项目采取港府常用方法、设立一个公营机构来管理。所谓公营机构,是由政府注资、委任不同官员和社会人士形成决策的董事局,再外聘专业人士形成管理局,其中依法例而设的机构又称为法定机构。这属于半官方机构,政府仍拥有决策权,但执行人员不是公务员,而是特定领域的专业人士。2008年,西九文化区管理局依据 《西九文化区管理局条例》成立,立法会通过拨款,注资216亿港元。
M+是西九文化区的核心项目,它的建造花费50亿,获得17.17亿拨款购买藏品。对于西九这个硕大项目,最初舆论焦点聚集在政府是否以发展文化为名、搞房产项目或旅游项目为实,而投资数百亿、在香港搞不可能盈利的文化项目,政府是不是好大喜功等等。
其中,M+聚焦20-21世纪的视觉文化,被视为一个创新的博物馆,但对于如何在香港从零开始,营造一个世界级的博物馆,众说纷纭。2011年,M+成功聘请曾担任伦敦泰特现代艺术馆馆长的李立伟(Lars Nittve)出任M+行政总监。
是否会有政治审查,当时已引发讨论。同样引起争议的,是“希克藏品”中的艾未未作品。2012 年,前瑞士前驻华大使、收藏家希克(Uli Sigg)把超过1500件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以“部分捐赠、部分收购”的形式交予M+,成为永久馆藏,这被视为中国当代艺术品中规模最大、种类最齐全的收藏,最早可追溯至文化大革命时期,包括张晓刚、方力钧、张洹等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其中,也包括来自香港的艺术家刘香成、白双全等人的作品。希克做出这一决定时,中国当代艺术已历经九十年代登陆“国际舞台”,获得艺术正典地位的同时价值翻倍飙升。它们产出于中国动荡或转型时期,以艺术的方式应对中国独特环境。其价值估计彼时虽存在争议,但其所具有的“艺术性”并未因部分作品的政治指向而在国际上遭受质疑。
只是在香港,这批作品却不止一次遇上“质疑”。2013年立法会上,时任民建联议员陈鉴林批评M+收藏艾未未作品,指出“凡是不雅、淫亵,甚至有政治成份、侮辱成份的艺术品,都不属于艺术品”。陈鉴林出身海员,早年投身区议员,多年从政,此言论引发舆论哗然。李立伟当时回应,非常重视收购藏品自主性,若被干预,以他为首的团队都不愿意留任。在更早前的访问中,他曾指:“香港拥有言论及表达自由,这都是香港的长处,我们应好好运用。”2015年,李立伟离任,他称这本来就是他人生计划。
争议从未休
另一争议,聚焦在本土还是国际之争——M+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展现香港本土艺术,承担一个大型当代艺术博物馆对本土艺术场域、艺术教育等方面应付有的责任,对中国大陆艺术、本土艺术与海外艺术家的占比又如何划分。
梁宝山对端传媒表示,M+与香港艺术界的关系似有若无。“搞文化为什么不是请香港人去搞,要好高薪从国外请ㄧ班人呢?”她认为,M+所推广的,是离地、高高在上的当代艺术,“要教育香港人的文化触觉,所以是不是好傲慢,好殖民式的想法?”
2013年,前纽约MoMA绘画雕塑部副策展人郑道炼出任M+副总监及总策展人,负责替M+策划藏品。为回应策展团队侧重国际口味的批评,他增加了香港艺术家的藏品,曾公布藏品包括陈幼坚设计的梅艳芳《飞跃舞台》唱片封套,黄楚乔回应九七回归的摄影作品等。
整个博物馆藏品可分为M+’s、Sigg 希克藏品以及档案藏品三大部分,郑道炼曾透露前两者加起来共有4700多件作品,约16%出自香港艺术家。
自2007年酝酿,十余年间,M+的各种非议、争论声浪从未休止。对此,居港多年、早视香港为家的艺评人John Batten记得,尽管争议颇多,自己当初对M+还是充满期待,因为香港终于要拥有一个当代艺术博物馆了。
他1992年从澳大利亚移居香港。当时,已完成经济腾飞的香港商业发达,电影和流行音乐如日中天,但艺术品展览、交易市场仍刚刚起步,从中环搬至尖沙咀的香港艺术馆才落成一年。Batten很有兴趣协助本地艺术家接触画廊运作,建立连结,促进本土艺术发展。数年后,他自己也开设了一间画廊,后来又发起Artwalk艺术节,在每年4月的一个夜晚,让人们喝著红酒,漫游中环Soho画廊,觥筹交错间介绍潜在买家和艺术家彼此相识。
过去30多年,Batten见证香港艺术生态的成熟,但也发现事情变得太倾斜交易市场。千禧年前后,两大拍卖行苏富比与佳士得相继离开台湾,进驻香港,香港逐渐变成紧追纽约、伦敦的全球第三大艺术拍卖市场。2008年,香港国际艺术节开幕,5年后被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博览会之一巴塞尔艺术展(Art Basel)收购,每年,数以千计的顶级收藏家来到香港参加 Art Basel HK,吸引了外国画廊相继进驻,也为香港带来国际著名艺术家的作品。
“香港确实有非常强劲的艺术品市场,但市场并不帮助本地年轻艺术家,也没有真正地对香港的艺术教育有利,但是一个好的博物馆可以。”他解释,博物馆扮演著艺术品与大众之间的桥梁,它担当收藏、研究和展示的角色,是大众们接触艺术的重要场域。他期待 M+ 能慢慢做到这些。
选择香港的理由
走进一个丰富的、有趣的展览,人们会受启发、刺激,有人微笑有人愤怒,Sophie说,这就是为什么要面向公众举办展览。
2016年,仍在兴建中的西九文化区推出部分希克藏品小试牛刀,在太古坊举办“中国当代艺术四十年”,展出艾未未、方力钧、耿建翌、黄永砯、张培力、张晓刚等50个艺术家的80多项作品。当时没有展出艾未未《透视研究》的系列,而是展出了张洹和一众艺术家的裸体行为展演《为无名山增高一米》,刘香成拍摄的六四翌日天桥下的情侣也是展品之一。展览顺利进行,政府或建制派均没有任何批评。
Sophie记得,当时许多大陆艺术家、学者都前来参观展览,而路过的市民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也叫艺术?”Sophie认为,就是这样,展览才有意义,“香港人接触当代艺术,除了 Art Basel 这些好市场化的形式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这些藏品是拓展大家对当代艺术的理解。”
这一系列的收藏者乌里・希克(Uli Sigg)为瑞士人,早年从商,1979年开始进入中国大陆生活,曾担任瑞士驻中国、蒙古、朝鲜大使。适逢8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爆发,希克开始有意识去拜访不同艺术家、做系统性的收藏。文革过后,中国社会慢慢开始自由起来,许多艺术家、诗人在北京开始尝试地下文艺运动。据报导,他一度维持每年收藏200件中国艺术品的规模,至2012年初已收藏2200件。当时,他决定把其中一半藏品以半卖半捐的形式交予M+博物馆,一度引发热议。
Sophie介绍,过去也曾有亚洲、欧洲和美国地区的美术馆向希克邀约,想获得这批收藏品,但希克希望藏品最终可以在中国完整展出,而不会遭受政治审查。“我希望回馈中国,因为她在过去33年让我认识了无数中国艺术家,留下难忘的经历,”希克在2012年说,当时他选择了香港。
据Sophie透露,当时希克和西九管理局的协议为:前者以1.77亿港元卖出47件藏品、捐出1463件藏品,而后者承诺以M+四分之一的空间,完整展出这批作品。
苏富比对这批希克藏品的估值为13亿港元,艺术界存有争议。但Sophie指出,这批相对完整的藏品,是理解当代中国历程的很好途径。
“文革后,中国改革开放,艺术不再只为政治服务,艺术家和诗人开始用一些西方的艺术手法演绎日常生活,没有受过正式美术训练的人,也开始用一些不同的手法去表现周围的环境,由那个时候开始,萌生了中国当代艺术,”Sophie说,“中国当代艺术实际上可以使香港人更理解中国,而不是煽动仇恨和反华情绪。”
攻击:为甚么是M+?
来到2021年,Sophie没有料到,这批政府公帑购买的展品,引来建制力量声势浩大的追击。人们猜测著红线的边界和意涵,中指事件背后,多大程度来自北京的授意。但无论如何,红色阴影已经笼罩香港艺坛。
除M+博物馆外,《大公报》不久前也以头版点名另一个公营机构——香港艺术发展局以公帑“资助黑暴电影”,以及多个“黄色艺术团体”及“黄色艺术家”,其中包括发行纪录了反修例运动期间理工大学发生激烈冲突纪录片《理大围城》的影意志、同流剧团等。不久,《文汇报》又指控赛马会主导的古迹和艺术馆大馆举办一个名为“韧生”的展览,部分展品涉及“煽动及纵暴内容”。
《大公报》点名香港摄影艺术团体光影作坊“美化暴徒”的那几天,白双全恰好和另一名摄影师一起在光影作坊举办展览。“所有人都Alert(提高警惕了)了…… 艾未未的事件是一个警号,那个警号就是,香港可否维持一个较独立的系统, 还是要和大陆看齐? 如果要和大陆看齐,真的好紧张, 那么我的创作,可能有很大部分都不可以公开。 ”
John Batten 留意到,最近不少被攻击的都是专业机构、公营机构,而这些机构握有充足财政。“他们的潜台词是,你们从现在开始,你还敢资助任何‘黄色电影’吗,M+ 你还敢展示艾未未的中指作品吗?”Batten说,“他们在说,我们在这里,你们小心一点。”
4月22日,追击风波之下,希克发表声明指,艺术不一定是为悦目娱心,它可能会批判现实,甚至会触碰伤口,戳到痛处。“你须对艺术感兴趣、抱有好奇心,艺术才可引领你走到舒适区外,接触新的空间和思想,”他声明,“我一向认为,我所搜罗的藏品应交到中国人手上,让中国人能欣赏自己的艺术。我的看法至今不曾改变。”
端传媒曾联络希克邀约访问,至截稿前不获回复。而M+则表示,作为一间在香港营运的公共博物馆, M+定会遵守香港法律,并会秉持最高的专业操守。
Sophie认为,经过这一轮风波,原本的一切不再如常,日后即便管理层有胆量展出被点名的敏感作品,策展团队都要安心,展览现场会不会被滋扰,“例如会不会有人来泼红油呢?”
不过,她感觉现在观赏这批作品或许更有意味了。“香港人可以在 40 年前的北京身上看见自己,这些藏品可以向香港人展示如何发挥创意,并在限制中保持自己的声音。”
红线来了,买卖照样做?
尽管这场风波眼下暂时平息,但它所带来的震荡,仍在持续。
香港策展人、艺评人万丰来自中国大陆。根据他的经验,在中国大陆,不论是艺术展览或博览会中,作品清单都要经过宣传部或文化和旅游局审批,也会有相关人士在现场巡视。对照大陆经验,万丰指,如果香港的展览空间继续缩紧,对艺术交易市场首先会带来冲击——以后,大众无论去画廊、艺博会或是拍卖行,都会越来越少看见与政治有关的作品,而不能展出,意味著藏家也没有渠道接触作品。
“愿意收藏这类作品的藏家,未来可能需直接从艺术家工作室去,购过私洽的方式获得作品,”他说,“其实这些作品,只要不进到公众视野,其实也没什么人在管理,因为艺术本来就是挺小众的事情。”
不过,常年和艺术拍卖打交道的伍常看法不一样。他曾经担任 Art Basel 的媒体公关,后任职佳士得美术学院及邦瀚斯拍卖行,目前在香港大学现代语言及文化学院做客席讲师,多年来一直接触艺术市场里的买家与卖家。
“他们从来就不牵涉政治,宣传政治艺术的画廊、拍卖行很少。”伍常同意,未来香港的画廊与拍卖行可能不会展示任何可能触及红线的作品,但他觉得“不必大惊小怪”——在他看来,如果牵涉政治的作品占 0.1%,还有其他 99.9% 的生意等著开发。
在伍常看来,让香港成为国际艺术品交易中介的三大要素是:香港中西文化的背景;开放的金融环境、低税率的经济体系;便利的地理位置,到亚洲各主要城市只需四、五个小时飞行时间。
“艺术博览会一般要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艺术家会有什么作品,大陆对内容又有更多审批的情况下,时间成本增加,你就会好麻烦,”伍常认为,即使未来香港对于艺术品展览也有审查,但只要中国大陆仍有外汇管制,资金自由流动的香港对画廊来说显然更加便利。
他留意到,近几年上海发展迅速,黄浦江畔徐汇滨江大道一带涌现十几家艺术馆,称为“西岸文化艺术示范区”,有野心要做另一个当代艺术中心。但伍常认为,相对高的税制和出入口的困难是上海的一大阻碍。目前在中国大陆,艺术品交易需要缴交6%的关税和17%的增值税;香港并无进口关税。
“香港作为中国的一个城市,其实将政治放在一边,这是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对于艺术创作,伍常认为,在红线以内,仍然可以产生不少作品。
以这样的观点来看,M+是次被攻击,以及由此而来的悬于头顶的审查和前路弥漫的恐惧,对香港作为国际艺术品交易中心这样的身分来说,都未必构成实质的箝制,而只是需要方向和做法上的部分调整。
然而,对于香港本地的艺术圈——本土艺术创作者、评论者、独立艺术机构、艺术教育来说,当下红线未明,子弹乱飞,每一个个体都正面临挣扎。
红线来了,艺术家怎么办
黄国才是被红色子弹击中的其中一人。今年3月17日,《大公报》头版也点名了他,指“香港艺术家黄×才”在 2009 年曾获艺发局评为年度最佳视觉艺术家,并在 2019 年 10 月 21 日获邀至维也纳 TED Talk “谈香港抗争”,“向外国介绍香港革命”。
过去十多年,黄国才一直以艺术回应香港的社会和政局。“艺术就是将一些 invisible 的东西变得 visible。许多问题存在,你看不到,但透过一些艺术家和作品,你看见了,比如公义、自由、民主、欺压等。”黄国才眼中,艺术是艺术家对时代的呼唤给出的答案。多年来游行或社运场合,黄国才常常创作艺术品来参与。2019年反修例运动爆发时,他曾在街上扮过圣经人物摩西、银发族伯伯、唱歌的速龙和过气的黑社会大佬。
2020年7月1日,国安法正式通过的翌日,他戴墨镜、穿著花衬衫和阔边帽逛商场名店,最后买了一副泳镜、几条苦瓜。在人潮汹涌的铜锣湾街头,他展示战利品,九个纸袋,上面分别写著“颠覆、国家、外国、分裂、恐怖、势力、不安、安全、勾结”。
这是他最后一次上街展示政治行为艺术。“现在的香港是极左抬头。大家进入一种疯狂,去演绎极左、独裁者上身的状态。一轮轮,一个界别一个界别打,打到没有了就打自己人。”他说,这一系列的攻击,是越来越有系统、针对个人与机构的“统战”,这让他想到文革时对文化的批斗。
除了直接的政治压力外,商界的自我审查也在加速。去年6月初,纪录片《我们有雨靴》的导演陈耀成便告诉他,片中他以手风琴演奏中国国歌的片段,发行商担心会触犯法律,决定删除。
黄国才预期,未来直白、政治色彩较浓厚的艺术作品在香港可能消失,未来的创作,会采取更多抽象、充满隐喻的语言。最近,他刚刚完成一个作品——一个在水晶胶中的洁手液,绿色的“病毒”颗粒围住它,描绘疫情之下大家抢物资的状态。
“我们要借镜中国的艺术家,怎么做他们自己的艺术抗争。有些人不再碰这些题目,有些人是暗喻,coding,密码、密码、再密码。”黄国才说。
在白双全看来,或许以后有些作品无法公开展示,香港的变化让他难过,但创作欲不会因此降低。“这种打压, 或者排挤,其实没有减低创作欲。 反而在某种情况下, 会令作品对某些人的吸引力增加了。”
欲望没有改变,但形式或许不一样。过去,白双全的作品总以有趣的方式回应香港变动,比起办展览,他更喜欢以报纸作为作品的发布平台。“我以前的作品会直接confront 政治事件,”白双全举例,锣湾书店店长林荣基曾被中国当局拘禁在广东韶关一酒店内,2019年,他去了同一酒店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创作作品《睡在林荣基先生睡过的床上 》。
“这种作品我现在很难去处理,现在要用婉转一些的方式处理,我现在比较多画画,用绘画的语言来处理,”他相信,创作不仅仅关于一项作品,而是呈现一个艺术家生存、生活的状态,而作为艺术家,总要保持一点乐观去生活,延续希望。
香港还剩下什么?
M+博物馆是一个不断延误的工程,最初计划2017年开幕,后来因工程延误等,推迟到2021年年底开幕。到时候,这个靠近维多利亚港的西九龙文化区将陆续开放。该区域占地23公顷,除了中心建筑M+博物馆外,还包括戏曲中心、自由空间 、西九艺术公园、演艺综合剧场等。
在被耽误的这四年间,香港的自由空间不断缩小,原本的隐忧一一成真,而维港海边的M+,也由此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M+ (以前)和我们的关系是似有若无嘛,他们本身好高高在上,”梁宝山说,现在转眼间,情况大变。她说,最初 M+ 的其中一个使命,是为了讲述内地无法公开诉说、展示的中国当代艺术故事。她最初对这点抱持怀疑,但经过这次政治风波后,她有点说服了自己这个角色的重要性:
“香港的位置,是中国社会里面唯一一个可以公开记忆六四的地方。正正是这样的地方,去记忆一些后八九的艺术才会 work(起效用),但今天的香港,有多大的程度还能担当这个角色?”
数十年来,香港确实扮演了这个承载、保存、传承这些中国大陆所禁忌的思想、行动以及被禁文艺作品的角色,是否事物在失去时被特别“看到”和珍惜?万众瞩目之下,梁宝山说,未来,M+ 作为一个博物馆和文化中介的角色将会困难重重,在原本的本土与国际的矛盾之外,此刻它还面临城市与国家的角力。
除了M+,即将在西九文化区里落成的还有2022年6月开幕的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2016年12月,时任政务司司长兼西九管理局主席的林郑月娥,在未经任何咨询下突然宣布将在西九文化区加入故宫文化博物馆,并表示已获得香港赛马会资助35亿用于资助该馆的设计、建造及筹备展览等费用。事件突起极大争议。
“你可以说故宫是林郑为了香港回归 20 年,向北京献出的计划,所以林郑一定会确保它不会失败,故宫他是受到上面恩典的,”Sophie说,但 M+博物馆 展示的是当代艺术,“当代视觉文化都是⋯⋯有点和官方唱反调的。”
Sophie 解释,M+ 想做世界级的视觉文化的博物馆,要说的故事不只有中国当代艺术,例如,香港在二战后作为华南与东南亚区域的中枢,成为了多个后来成名的来自国内外,大江南北的艺术家经过的地方,M+需要让观众知道香港在现代艺术史上的中枢的作用。
“M+ 的定位不只是用香港角度去看视觉艺术或者视觉文化,也有香港所发生过的事,跟世界各地的艺术如何接轨,”Sophie说,“如果六四都不能提,我们成为怎样的社会呢?完全没有反思的社会。”
2012年,希克捐赠藏品予M+之后,研究现代中国美术史的香港学者陈蓓曾在名为《艺术与政治》的评论中写道:“希克表示,将作品赠于香港M+是因为香港拥有较自由的文化环境,能让他的藏品毋须经过政治审查而得以自由地展示。但如果香港引以为傲的文化自由空间慢慢随着回归而消失,那香港还剩下什么呢?所以,在一国两制下,香港要成为亚洲文化艺术的中心,保留自由的文化空间是最关键和必要的。”
Sophie 透露,据她理解,国安法公布之后,M+ 内部有请教过律师;当时律师说,只要藏品没有涉及颠覆国家的内容、没有涉及港独就不会有事,管理层也放下了心头大石,“谁知道,他们想得太天真了。”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 Sophie 为化名。)
(端传媒实习记者何颂盈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謝謝 kaworu 的推介文章。
@kaworu 謝謝
好文!
說到挑戰紅線的中國藝術家,推薦大家讀「歡迎警察,我的藝術就是攪拌機!」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50824-china-artist-liuweiwei/
真不知道在自由的香港怎么会产生这么一批建制派怪胎,这种人还是打包送中南海比较好
我想這裡核心的問題可能不是是否對藝術進行箝制,就目前而言香港紅媒攻擊的都是政府資助的機構,所打的輿論無非是中國已經流行已久的「吃飯砸鍋」論的精緻版本。換句話說,香港政府的公共財政能否用於支持與「官方/中共意識形態」(也就是右翼威權主義)所不同的意識形態作品(無論是中國的艾未未還是香港的黃絲電影)?
這個問題對於香港人來說恐怕是不成問題的,無論一個人有多黃只要還沒移民ta也不可能不在香港生活納稅,那ta當然有權利享受和參與決定公共財政的使用方法。而即便不考慮這一問題,從社會公益角度來說,公共財政支持的文藝作品本身就應該是不同政治立場爭鳴,作為目前重要思潮的「黃絲」(本土/自決/⋯)的聲音當然應該被公眾聽到,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扮演的角色就算不是積極推動也不應該是主動審查。
這個問題對於中國人來說恐怕也沒有問題。在中國如果你拿不到電影拍攝許可證,你自費都拍不了電影。如果妳拿不到藝術展覽的證件,你的展覽都不可能開始。連去政治的音樂表演,也可能因為缺乏證照隨時被叫停。至於政府資助的藝術作品和機構,基本等同於給政府唱讚歌的命題作文,遑論挑釁政府的意識形態。
所以,這個問題在香港本來不是問題,在中國本來也不是問題,而目前這個問題居然成為了問題⋯恐怕這本身已經是一個問題了。
举凡独裁者 都接受不了现代艺术 典型的有希特勒和江青(江青那个丈夫更是一窍不通)因为现代艺术中的反抗精神和随性态度让这些崇尚所谓秩序的货们恐惧不已
建議順便把建制派的回應變成作品的一部分展出,變成錄像文字什麼都好,這些言詞正正反映了艾未未中指想幹譙的社會現實。
#感謝建制派一同完成作品
#不自由的罅隙中才能生出亙古的反抗作品
那根中指所戳破的玻璃心,亦是此藝術的一部分。將作品與反應擺於一起來觀賞,方顯出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