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劇場人在日本:我會說在香港,燒賣和白飯其實不會一起吃

雙城往返,無論哪一個出發方向,Indi發現,同樣是返程,喚作「回去」。
居日香港劇場人インディー・チャン(Indi Chan)。攝影:黃靜美智子
日本 香港 風物 藝術 遷移

初次與Indi Chan見面,是去年在香港一間獨立書店。當時在書店偶遇香港編劇莊梅岩,她介紹身邊兩位說日語的女士,一位是日本劇作家,另一位就是幫忙中日翻譯、現居於日本的香港劇場人——インディー・チャン(Indi Chan)。

Indi在日本生活長達十年,最初留學東京,攻讀舞台劇,如今已是著名演劇劇團「文學座」(文学座)的座員。第二次和她見面,已經在東京。她說,自己正要改編一套香港舞台劇,在日本公演,正是出自莊梅岩手筆的《野豬》。

但搬演香港作品,不為說好香港故事,她相信,兩地有太多類似,而劇場能帶來的共鳴,無分地域。戲如人生,對她來說,港日兩地,同樣如夢幽迴。

位於日本信濃町的劇場「文学座アトリエ」。攝影:黃靜美智子

小捱過來的入座歲月

「最難是,有時A前輩說的做法你照做,B前輩見到,會說這樣不對,C前輩又說不是這樣。但你就只能一直道歉,好像全部都是自己的錯。」

來到信濃町的劇場「文学座アトリエ」,為文學座的排練和演出場地。這座舊式都鐸建築落成於1950年,陡坡屋頂下,刻上一句拉丁文,”TOTUS MUNDUS AGIT HISTRIONEM”,取自莎士比亞環球劇院,意味世界即舞台。如此一棟樸實無華的木建築內,上演無數齣現代演劇,一代人謝幕,又一代人登場。

有別於娛樂性高的商業劇場,或以影視明星作招徠的製作,文學座屬於日本小劇場類別。追溯至戰前時期,日本開始翻譯英、法等外國戲劇,稱為「新劇」,與當時國內的歌舞伎、能樂等傳統戲劇區分。昭和12年,即1937年,文學座由岸田國士、久保田万太郎、岩田豊雄三位作家創辦,正是新劇最早期創立的劇團之一。劇團經典作包括森本薫的《女人的一生》(女の一生),擔綱出演該劇的著名女演員杉村春子風頭堪稱一時無兩。

這天劇場公演後,演員與觀眾聚在正門前方,各自圍着聊天。一身全黑裝扮的Indi,正在後院來回幹活。劇團分演技部與幕後部,前者為演出人員,後者則包括燈光、音響、舞台監督、美術設計、服裝等,由劇團成員輪流分配每場公演的崗位。像這次,Indi則被派到服裝部,負責在演出期間幫演員快速換裝,縫補衣服,還有洗衣服。她捧着一籃又一籃戲服,到場外的洗衣場,間中有人經過,連忙點頭互道一句辛苦了。

她說,劇場人手不夠,幕後部流失率高, 一來辛苦,二來日本社會常見的「パワハラ」問題,即是權力霸凌,很多人抵受不了就離開;除非有一些很想做的作品,很想繼續留低。

Indi被派到服裝部,在劇場外的洗衣場幫忙洗衣服。攝影:黃靜美智子

時間回撥,2015年,Indi在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後,來了日本讀專門學校。她時常流連下北沢、新宿,池袋看小劇場,對日本演戲深感興趣。直到第二年,研讀舞台劇專攻,她自覺,做演員的話,無論語言和外型,也許未必夠競爭力,於是打算朝劇場導演的方向發展。那時,多位老師和劇場前輩異口同聲建議她,要是想學做導演,就到文學座去吧。

要「入座」成為文學座準座員,著實不容易。她首先進入劇團的附屬演劇研究所,日間班由早上十點開始,周一至周六,每天上課四小時,學習演戲、音樂、動作武打,體操等,還有一些特別授課,「例如學習和服的穿衣禮儀,因為劇團有很多古代戲,穿和服時講究細節。還要學遞一杯茶時用怎樣的手勢,男人進房間時,女人要怎樣背對,所有東西都有很多細節。」日間和夜間部合共差不多六十人,過了第一年,往往只有三分一的人能晉級。

到第二、三年,差不多全部時間都跟劇團公演,而最終能否成為座員,沒有評核考試,正是由評審視乎所有公演表現,決定誰能留下來。2022年,Indi終於升格,成為座員。她謙稱,感覺只要你捱得,多數都讓你晉級,畢竟幕後人手長期都不夠。

但能夠捱過來,才是真正考驗所在。Indi說,最初完全無法適應,「所有事情都不知道怎麼做。最難是,有時A前輩說的做法,你照做,然後B前輩見到,會說這樣不對,C前輩走過來,又說不是這樣。但你不會說是誰教的,就只能一直道歉,好像全部都是自己的錯,這些時候心理比較辛苦。」另一個要捱的,是半工讀的過勞。Indi一邊讀書,一邊兼職,做過拉麵店、居酒屋,旅館,還有24小時營業的連鎖超市。她憶述,劇團日程很忙,幾近綑綁起長時間,待日間授課結束後,就趕到超市打工,一般由下午三點直踩到夜晚十點;要是隔天放假,甚至返通宵更,由下午六點到凌晨五點,足足十一個鐘。

在研究所時,她忙於做助導,直至去年開始,以導演身份活動,投身劇場工作。然而,因為她的在留資格是「興行」簽證,限制了演藝活動為收入來源,無法像過去兼職幫補生活費,她苦笑道,劇場收入甚至少過在超市兼職,「這也是人才流失的一個原因,人工說出來,你會問到底是怎麼生存的狀況。」

文學座內改編自香港編劇莊梅岩的《野豬》(野良豚)劇場及其他宣傳物。攝影:黃靜美智子

香港的野豬 日本的野良豚

劇中的記者經常說要追求真相,但自己又有隱瞞的秘密,「其實所有的社會問題都是由人開始的。」

今年九月,Indi將會在文學座首次執導作品,劇本改編自香港編劇莊梅岩的《野豬》,日文版取名為《野良豚》。去年,她已多次翻譯香港劇作,如鍾卓桁的《知秋》和鄭國偉《最後晚餐》,儼然串連港日演劇的橋樑。不過,其實她曾經對香港劇場一無所知。

她是來到日本後,才開始真正接觸舞台劇,曾經被劇團的人問起,有哪一些香港劇作推介,她明明是香港出身,卻幾乎答不出來。於是,她有次回港,決定找一些劇本,買回來讀。香港舞台劇作品無數,出版劇本則不多。其中,莊梅岩是相對有較完整個人劇本集出版的編劇。Indi 坦言:「那時候我都不算很熟悉莊小姐。但後來知道她的作品,還有當時自己很熾熱的心態,對這個作家更加有興趣。」

後來,她在日本看到《野豬》出版消息 ,驚訝於在2022年的香港仍出版探討新聞自由的劇作,立即叫朋友幫忙寄書。「我看第一幕時,還不算是喜歡這個作品。但看第二幕的時候,感受到她(莊梅岩)很想傳遞給觀眾的訊息,更加拮入個心度(刺入心裡)。」在緊接的下一年,劇團公開招募公演計劃書,Indi決定申請改編這部作品。「當時日本社會鬧出傑尼斯事務所醜聞,我覺得跟《野豬》劇本十分吻合。因為那是日本媒體經常被詬病的問題,雖然是民主國家,新聞自由度真的很低。這個作品在日本演出,應該很有共鳴,會帶給日本觀眾一個新的角度,去思考一下媒體是不是正確的,自己看到的、自己相信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她說,日本存在很多社會問題,像少子化,年金爭議,但一般大眾漠不關心。

文學座內改編自香港編劇莊梅岩的《野豬》劇場表演。攝影:黃靜美智子

她形容,《野豬》是一個很矛盾的故事,劇中的記者經常說要追求真相,但自己又有隱瞞的秘密,「其實所有的社會問題都是由人開始的。這個劇本很有趣的是,它講到一些社會大層面的事,又會寫一些很細微的個人感情,內心矛盾。每一個角色都是很實在的個體,不是每一個劇本都做到,有些會流於表面。像日本有很多關於戰爭或者社會問題的作品,太專注在議題上,那些台詞全部都是在討論,就像在看星期日那些辯論,在維園那個。」她一時想不起時事論壇節目《城市論壇》的名字,而這個香港歷史悠久的議政平台,早已在2021年停播。

這一次改編,Indi先翻譯原作,經過多次圍讀,又訪問了一些日本新聞記者,試圖讓劇本貼近日本脈絡。「我想知道這些日本記者是怎樣看業界,遇過什麼困難,一些他們覺得日本存在的問題,寫進日文版。例如,現在大家接收消息,不只是新聞、電視,還會用SNS(社交平台),很多記者說開始愈來愈少人讀紙本報章,但網上新聞求快,有時候就出了一些錯誤報導。有些讀者不會理對錯,喜歡一些juicy的東西,而不是真實,就有一些網媒專門發佈那些juicy新聞。這些還在做報社的人就會很困惑,那到底我現在做的事情是否仍被需要呢?」

這一連串新聞行業面對的困境,不只日本或香港,甚至在世界各地愈趨普遍。Indi指,《野豬》原著亦無寫明是哪國何方,「我也覺得,故事在一個不存在的地方發生的話,會有趣一點,我不是說要將劇本全部代入日本,也保留一些只在香港發生的東西,讓觀眾有點抽離,聽到對白時又有些感受。不過,看這個劇本,自己最大的感受是,到底知道真相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不是告訴你一個真相等於好的價值觀,而是一個提問,令你自己去思考。」

「香港人關心社會多一點,但日本整體上社會關心程度很低。香港人說話是很直接,日本演員跟我說那些對白好像直接戳進心裏,反而是日本較少的。」

她既認為港日兩地有不少共通點,面對類似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她對於人們的反應,感覺不一樣,「做這個作品,是想日本人再多一點警覺性。香港人警覺性較多,比較關心社會多一點,但是日本整體上對社會的關心程度很低。還有,香港人說話是很直接的,一些日本演員跟我說過,那些對白好像會直接戳進你的心裏,反而是日本比較少有的。」

Indi在文学座劇場儲物櫃上的拼音片假名牌。攝影:黃靜美智子

遲來的身份認同

今年是Indi旅居日本第十個年頭。最初,她一直想融入日本,幾乎所有生活習慣都跟日本人無異,一起上課和公演,不說日文以外的語言。當時她的心態上,甚至覺得能扮成日本人是有成功感。但有些時候,無論日語多流利,如何跟足工作指引,也會單純因為兼職制服的名牌寫上外國名字拼音的片假名,就遭受客人歧視,動輒刁難,「我也很驚訝,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當時有一種很不舒服的心情,算是有很大的推動力,令自己更加倍努力。」

與不少憧憬在日生活的外國人一樣,Indi對日本的鍾情源於日劇,動漫,還有日本流行曲,「但那只是某一面的日本。來到生活之後,看到日本人怎樣對待外國人,有些比較排外,還有難接受新事物。有時候發覺,大家的價值觀原來很不同。」就像她聽到,日本人經常說:「這是常識吧。」她心裏疑惑,即使說者無惡意,倘若是守舊的常識,是否必然跟從?「我有一段時期覺得沒那麼喜歡日本,但又好像當年的那種愛仍是留在這裏,擺脫不到,好像喜歡過一個人,雖然發現了他有很多很多缺點,但你還是會想繼續在他身邊的那種感覺。」

「我有段時期覺得沒那麼喜歡日本,但又好像當年的愛仍擺脫不到,好像喜歡過一個人,雖發現他有很多缺點,但還是想繼續在他身邊的。」

至於香港,Indi也不是因為不愛才選擇離開,只是因為嚮往日本生活。但是,多年來拼命融入日本生活,近幾年的她,反而開始表現出自己是香港人的身份。

「之前我不會在聊天時主動跟人說關於香港的東西。可能是這幾年很多事情發生,新聞報道香港的事,大家都來問我。往後我也主動告訴別人,香港其實是怎樣,」她笑說,就算很小事也好,「例如香港吃燒賣是不會和白飯一起吃的,因為我看到日本推出了燒賣便當。」疫情也是一個重大的轉捩點,受疫情影響,無法如過往一樣,每年都會回港一、兩次。由是物理距離,拉長了思鄉情緒,她開始在東京特意找茶餐廳,食雞蛋仔,歌單全都換上廣東歌,天天追看MIRROR、《試當真》和《小薯茄》。

每當她想好好跟別人介紹香港的時候,總發現自己對香港認識不夠多,所以重新讀了很多 歷史文化知識。「可能因為成長生活在一個地方,反而不會特別想到為什麼,或者以前有過什麼事。為什麼香港是英國殖民地,開埠的歷史,小時候上歷史課的知識,記憶很零碎,不算可以很流利地跟人解釋,現在重新整理了一次。」

文學座內改編自香港編劇莊梅岩的《野豬》劇場表演。攝影:黃靜美智子

許多日本人不清楚兩岸三地的關係,也不知香港人說廣東話,她甚至偶爾被誤會是台灣人,「以前的我是不會更正,覺得很累。現在,假如對方沒異樣的話,我會說自己是香港人,甚至快速說明港台兩地的簡單歷史。為什麼香港人有自己的法律呢,跟中國政策制度的不同。」她說,開始習慣了隨時拿出一張紙,一副正兒八經,畫出中港台三地來輔助講解。

如此轉變,她說,是身份認同多了,想別人知道自己是由香港來的,不想大家分不清。在劇團網站,她的個人簡介中,語言能力為「広東語」與「中国語」,分別補上「母語」與「北京語」的說明。不過,她也有無奈的時候,「我覺得其實都只是自我滿足力而已,沒有什麼影響力。但是好像不說出來,心裏會不舒服。其實做舞台劇的也是,不知道別人看完那齣劇之後,會有什麼帶走,有些人可能禮拜六、日看劇,只為放鬆娛樂。未必會改變到世界,一定改變不到。但好像希望會有一點點,很小很小的改變,而你不會確保到什麼,所以算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

「假如對方沒異樣的話,我會說自己是香港人,甚至快速說明港台兩地簡單歷史。為什麼香港人有自己的法律呢,跟中國政策制度的不同。」

最初進劇團的時候,她單純覺得舞台劇很有趣,好奇做導演到底是什麼一回事。「直到中間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對香港的感情深厚了,又因為住在日本很久,知道這個社會的構造是怎樣,雖然有很多缺點,都有很多值得喜歡、珍惜的部分。所以我覺得,作為一個在日本生活的外國人,都想為日本做一些事。不管是日本人也好,外國人也好,我都希望大家的生活可以更加好。生活的意思,不是物質上,是心理精神上,而舞台劇正正能夠令到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更加深刻。疫情的時候,很多舞台劇界的人都是說,舞台劇是不是被需要的呢?我覺得,其實它跟其他媒體很不同,即使你聽不懂那個語言,有時你會感受到那個人的電波,感覺到人的感情,會受到影響。」

現實是,香港舞台劇界近幾年不時傳出演出場地被取消的新聞,舞台劇獎又被藝發局中止資助。身在日本的Indi也留意到這些新聞,她說,難處之一在於香港劇院大都是公營,限制重重,反觀日本,有很多不同的小劇場,包容不同獨立創作。她想,倘若有合適機會,也想在香港做演出,但始終目前正在日本發展,依然想留在這邊。「其實會想留住一些記憶,而那些在香港有很多限制。我留在日本,可以做到的就是一些他們做不到的事。」隨着九月上演《野良豚》,她也着手翻譯出版莊梅岩的日文劇本集,「好像留下了一個紙本紀錄,就算我們全部都死了,廣東話也不存在了,但是我們覺得很重要的一些價值觀和想法,都可以留給後世的人。好像北海道的愛努族(アイヌ),有一些描寫他們的作品是留下來。這個是我覺得,隔在一個遠的地方,希望做得到的事情。」

文學座劇場的梯間。攝影:黃靜美智子

夢裏身是客

「就算我們全部都死了,廣東話也不存在了,但是我們覺得很重要的一些價值觀和想法,都可以留給後世的人。」

每個異鄉遊子都有自己的故事,鄉愁濃淡不一,自有熟悉與模糊,以及虛妄與實在。Indi記得,最初留學日本時,每當回港,總覺得好像發了一場異國夢;漸漸地,當她返回日本,又覺得在香港那匆匆數周,不過是另一場夢。走過的街道,路上交換語言,她生活周遭的所有都切換過來,竟如幻覺,好像在另一個空間什麼都沒有發生。

時間向前走,轉變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滋生。「這一兩年回香港的時候,少了這種夢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可能是因為有些工作上的事要處理,又或者可能已經在日本十年了,感覺已經很實在。反而,我回到日本之後,覺得在香港那段時間,才是一場夢。」

雙城往返,無論哪一個出發方向,Indi發現,同樣是返程,喚作「回去」。唯獨最近一次,她記得回到日本的時候,故意不用「帰る」,改口說了「戻る」。

她說:「回去的感覺,很有趣,也很複雜。我小時候住的屋企,已經沒有了我的房間,回香港時都是住在媽媽那邊,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屋企。回到日本,才住得最舒服。但我覺得我不是回家,只是回到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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