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富二代?台湾Z世代如何相信民主,却不信任政治?

台湾Z世代被贴“民主富二代”标签,真的是这样吗?
2023年12月31日,台北,台湾总统大选期间,民众党举行游行,一名女生拍摄婚纱照。摄:陈焯煇/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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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96年总统直选以来,台湾历经八次总统与立法委员选举,投票的世代从老三台到串流媒体,从功能型手机到智慧型手机,从黑板粉笔教学到生生有平板(编按:为台湾教育部补助平板,缩短城乡数位学习差距)的线上教学,每个世代有共同的记忆点,彼此之间的政治态度也各有不同。

在政治学世代研究中,有学者将台湾民众分为五个世代(注1),分别是1941年以前出生的动乱世代、1942至1953年间出生的中国史观世代、1954至1968年间出生的民主崛起世代、1969至1984年间出生的民主化世代,以及1985年以后出生接受“认识台湾”教材的认识台湾世代。由于研究需求,他们将第一、二世代合而为一。

近年许多论者谈及年轻世代,多带上“天然独”、“天然台”、“民主富二代”等标签。而年轻世代的政治态度轮廓究竟如何,是本文试图探索的重点。

本文参酌过往研究(注2),将1995年以后出生,成长阶段由现代数位媒体工具环绕者独立划分为“Z世代”(Gen Z)。并且使用台湾选举与民主化调查(Taiwan’s Election and Democratization Study,简称TEDS)2024年总统与立法委员选举全国性面访资料(注3),探讨Z世代与其他世代在各项政治态度上的差异,包含政治兴趣、由政治效能感与政治信任组成的政治倾向类型、台湾民主程度评价、民主价值观,以及民主满意度等。我们先不带预设立场,看看Z世代的年轻人究竟有何不同?

教育程度高、更常使用社群媒体的Z世代

我们首先须了解TEDS2024的世代分布。将全体1206位受访者年龄依前述世代进行分类后如图1。第1世代(中国史观世代,1953年以前出生)占14.9%、第2世代(民主崛起世代,1954至1968年间出生)占24.1%、第3世代(民主化世代,1969至1984年间出生)占29.6%、第4世代(认识台湾世代,1985至1994年间出生)占16.4%、第5世代即Z世代(1995年以后出生)占14.5%。另有0.5%受访者不愿告知年龄。

在人口特征分布上,TEDS2024的Z世代男性比例明显偏高,达60.6%,与第4世代(57.1%)相仿,较全体男性比例49.1%高出11.5%。然而根据内政部所公布2024年人口资料,Z世代的男性比例应为51.9%。也就是说,TEDS2024资料在Z世代有男性比例偏高的情形,需要注意。

在教育程度方面,Z世代有77.1%为大学以上学历,几乎是全体大学以上比例39.8%的2倍,显示Z世代普遍具有较高的教育水平。而这个现象与第4世代亦相仿,第4世代大学以上学历者也已经超过70%。

在粗略的职业类型方面,Z世代有在私部门任职者普遍为职员(30.9%)或劳工(23.4%)阶层,较少担任高阶或专业人员。此外,Z世代仍有24.6%为学生或参加职业训练中。

综合而言,Z世代普遍具备高教育程度,在职场中担任中阶或基层人员,或是仍在求学。那么,他们在政治议题的接触上,真的有所不同吗?TEDS2024有一题问:

“在这次选举期间,请问您一个星期大约有几天使用脸书、推特(X)或LINE来关注政党和候选人的新闻?”

这是询问受访者使用社群媒体接触选举资讯的情形,选项范围自0(都没有)至7天,各世代的每周平均日数如下。图5显示,第4世代和Z世代使用社群媒体接触选举资讯的频率较高,分别是平均每周3.3日与3.2日。经过单因子变异数分析(Scheffe法,后同)后,在95%信心水准之下,Z世代除了和第4世代无显著差异外,确实比起其他世代有更高的使用频率。

在人口特征上,Z世代与第4世代的教育程度分布十分相像,在职业类型分布却有所不同,而两者在选举期间使用社群媒体接触选举资讯的频率也相仿。这不禁让人产生一个疑问:即便将Z世代从接触认识台湾教材的第4世代中独立出来,但他们真的有所不同吗?以下将针对政治倾向类型、民主评价和民主价值观等面向,描绘Z世代的政治特性。

Z世代的政治兴趣与政治倾向特别吗?

Z世代对政治感兴趣吗?答案是“没有特别感兴趣,但也并非特别不感兴趣”。从图6的分布可以看出,各世代的政治兴趣分布比例几乎相同,只有第1世代对政治完全没兴趣的比例偏高,同时非常有兴趣的比例也微微高了一些,仅此而已。如果将政治兴趣简单编为“有兴趣”和“没兴趣(含不太有兴趣)”二类,经卡方检定后各世代确实没有显著差异(χ2 = 1.200, df = 4, p = 0.878)。

换言之,我们无法宣称Z世代的人对于政治议题偏冷漠,因为他们的政治兴趣高低分布,和其他世代的人相比,并未有特别之处。

下一个观察点是政治效能感与政治信任,这是政治学行为研究中两个经典的变数。简单来说,政治效能感是一种“我能不能影响政治”的信念,而政治信任顾名思义,则是对于政治体制的信任程度。TEDS2024当中,关于政治效能感的题目有3题,关于政治信任的题目也有三题。政治效能感分别是:

  • 有人说:“我们一般民众对政府的作为,没有任何影响力。”
  • 有人说:“政府官员不会在乎我们一般民众的想法。”
  • 有人说:“政治有时候太复杂了,所以我们一般民众实在搞不懂。”

而政治信任的三题分别是:

  • 有人说:“政府所做的事大多数是正确的。”
  • 有人说:“政府官员时常浪费一般民众所缴纳的税金。”
  • 请问您认为政府决定重大政策时,会不会把“民众的福利”放在第一优先考虑的地位?是经常会考虑、有时会考虑、不太会考虑、还是绝对不会考虑?

这6题的选项皆是有序4分类,除最后一题以外,其余皆是由非常同意至非常不同意。本文将政治效能感与政治信任的三题分别加总计算后,得到1至10的量表。各世代的政治效能感与政治信任平均数分布如下。

从图7分布可以看出,Z世代的政治效能感平均值最高,但政治信任和其他世代相比却没有明显差别。经过单因子变异数分析后,发现不论是政治效能感还是政治信任,在95%信心水准之下,各世代间皆未有显著差异。还是类似的结果,Z世代对于政治的看法,和其他世代相比并没有特别之处。

接下来,本文参酌过往研究(注4),依政治效能感与政治信任的高低,重新编码成为“政治倾向类型”。若受访者的政治效能感高于平均值,且政治信任也高于平均值,则为“政治忠诚型”;若受访者的政治效能感高于平均值,但政治信任低于平均值,则为“政治抗议型”;若受访者的政治效能感低于平均值,但政治信任高于平均值,则为“政治顺从型”;若受访者的政治效能感低于平均值,且政治信任也低于平均值,则为“政治疏离型”。

经过整理后,各世代的政治倾向类型分布如下。可以观察到,政治效能感与政治信任存在正相关。属于高政治效能感者(抗议型与忠诚型),高政治信任的比例较多,因此忠诚型多于抗议型。而属于低政治效能感者(疏离型与顺从型),低政治信任比例较多,因此疏离型多于顺从型。

然而,Z世代的疏离型比例(22.8%)比其他世代更低,这代表Z世代“低效能-低信任”的人最少。与此同时,顺从型的比例(18.6%)却比其他世代来得高,显示Z世代“低效能-高信任”的人也有相当比例。单独将疏离型与顺从型进行检定,结果也显示Z世代和第1、4世代在95%信心水准下未有显著差异,而和第2、3世代都有显著差异(注5)。

换言之,Z世代与其他世代相比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政治效能感高低,而在于政治信任的高低。在同样属于高政治效能感的抗议型与忠诚型上,Z世代无甚特别之处;但在低政治效能感的疏离型与顺从型上,由于Z世代政治信任较高,使得疏离型的比例较少。

所以,他们特别冷漠吗?从政治效能感来看没有,他们中和其他世代一样,多数都有能影响政治的信念。而即便是政治效能感偏低的人,与其他世代相比,信任政治体制者比例还是比较高。

Z世代对民主满意吗?

Z世代如何看待当年台湾的民主程度?TEDS2024有这么一题:

“如果用0表示台湾非常不民主,10表示台湾非常民主,0到10之间请问您会给多少?”

排除无反应者之后,各世代的整体分布与平均值如图9。可以看见,世代之间对于台湾当前民主程度的看法差别不大,经过单因子变异数分析检定后,仅第1和第3世代间有显著差异(p = 0.016*)。

换言之,台湾民众普遍认为目前民主程度偏高。各世代由远至近给予6以上的比例分别为65.2%、71.1%、78.5%、81.8%、82.7%。显示愈年轻的世代,认为台湾目前属于民主的比例愈高。

值得一提的是,各世代认为“非常民主(10)”的比例分别是:27.6%、27.8%、31.5%、22.1%、9.7%。其中第1、2、3世代认为“非常民主(10)”都是众数,而第4世代和Z世代的众数则是8(比例分别为23.1%、26.9%)。也就是说,在成长阶段经历过民主化时期的人(第3世代以前),多数认为目前台湾已非常民主。而之后的世代反而有所下降,尤其Z世代则仅有9.7%。

不同的政治倾向类型,对于民主程度的看法有何差异?图10显示,对于台湾当前民主程度的平均评价,由低至高是疏离型(I)、顺从型(II)、抗议型(III)、忠诚型(IV)。惟第1世代与第4世代是疏离型高于顺从型。此外,虽然Z世代的忠诚型(高效能感-高信任)对于民主评价却比其他世代稍微低了一些,但各类型之间对于民主程度评价的差距也最小。

那么,各世代对于民主程度的评价普遍偏高,但对于民主的现况是否满意呢?TEDS2024也询问受访者“整体来说,请问您对台湾民主政治实行的情况,是非常满意、还算满意、不太满意、还是非常不满意?”。结果显示,整体而言各世代皆有六成以上对于台湾民主感到满意(含还算满意与非常满意),且Z世代的民主满意度甚至高达81.6%,是所有世代最高者。

所谓“民主富二代”,多少隐含“生在民主却不知足”的负面意涵。然而上述分析却显示,Z世代不只多数对当前台湾民主程度评价很高,而且更有超过八成感到满意。这不禁让人反思,这样的标签是否误解了这个世代的特性?每个世代都有人认为台湾不民主,也有不满台湾民主现况的人。这些人的声音是否被不成比例的放大,导致大家对于这个世代的轮廓产生认知偏误?

对于民主程度评价,往往与民主满意度相关。将世代交叉政治倾向类型之后,观察对于民主满意者的比例分布也可发现,结果和民主程度评价基本一致。这显示,高政治效能感,与对于民主的正面评价息息相关。民主化(第3世代)以后世代的忠诚型民众,都有9成以上对台湾民主现况感到满意,Z世代的忠诚型满意比例更高达97.0%。

此外,Z世代的顺从型民众(低效能感-高信任)对于民主满意者也达77.4%,是所有世代中唯一突破七成者。这显示,除了疏离型民众以外,Z世代的多数人不论何种政治倾向类型,皆有绝对多数对于民主现况感到满意。

Z世代坚信民主吗?

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们是否认为,民主是不可妥协的最佳制度?对于这个问题,TEDS2024如此询问受访者:

接下来,请教您一些对于台湾民主政治的看法,对于卡片上这三种说法,请问您比较同意哪一种?

  1. 不管什么情况,民主政治都是最好的体制

2. 在有些情况下,威权的政治体制比民主政治好

3. 对我而言,任何一种政治体制都是一样

本文将第1种称为“坚持民主体制”,第2种为“妥协威权体制”,第3种为“都一样”。结果显示,各世代之间“坚持民主体制”的比例并没有太大差异,而是“妥协威权体制”和“都一样”之间比例有所不同。属于民主化世代的第3世代,有较高比例属于“妥协威权体制”(30.8%);而最年长的第1世代,则有较高比例认为“都一样”(28.2%)。

而Z世代有过半坚持民主体制,属于“妥协威权体制”的比例(23.4%),相较于民主化的第3世代(30.8%)、接受认识台湾教材的第4世代(27.2%)也更低。按照时间推算,1987年蒋经国过世时,第3世代最年长者不过18岁。本文推测,是否可能因为第3、4世代成长阶段正好经历蒋经国执政后期,也听过更多“蒋经国传说”,使得更多人对于威权体制有美好想像所致。

在政治倾向类型方面有几个特别之处。首先从分布图可以看出各世代的共通点是政治效能感高者——抗议型(III)、忠诚型(IV)——坚持民主体制的比例也高,唯独第4世代例外。第4世代政治效能感较高的抗议型和忠诚型,其妥协威权体制的比例竟比疏离型(I)和顺从型(II)来得高。这一点十分诡异,代表他们不仅认为自己能影响政治,而且认同有些时候威权体制优于民主体制。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稀奇,但这种人比例这么高才值得注意。

另一个特别之处在于,忠诚型通常也是坚守民主体制比例最高者,但Z世代却是抗议型坚守民主的比例最高,这一现象确实与众不同。抗议型代表政治效能感高,但政治信任低。也就是说这些人即便不信任当前政治环境,但仍认为自己能影响政治,且当中的多数坚持民主体制就是最佳体制。

为Z世代描绘轮廓

Z世代,在政治学上可能还不算是一个常见名词,毕竟他几乎和传统年龄五分类的“20至29岁”重合。以往的世代分类,多半有共通的记忆点或相同的经历,例如战乱、白色恐怖、民主化运动、本土化教材等等。而仅仅因为成长过程受到现代数位科技产品环绕,是否能在政治学上单独成为一个值得分类的世代,本文也不敢直接断言。

这是政治学对于“世代”和“生命周期”的经典之论。十年之后,这些人成为“30至39岁”的年龄分层,届时他们的政治态度会和“20至29岁”一样,并一起被称作“Z世代”吗?还是和十年前的“30至39岁”一样?若是如此,那并不是Z世代有所不同,而是随著年龄的增长,出现政治态度的转变。

不过,“20至29岁”姑且称之为Z世代也好,确实有些特色。他们20几年的成长历程当中,17年是民进党执政。马英九执政的八年,他们中最年长的不过是13至21岁阶段。2013至2014年社会运动风起云涌之时,他们最大的19岁,最小的才10岁。光是这个经历,就和其他年龄层的记忆大不相同。

本文的初衷,是为他们描绘政治态度的轮廓。在实证数据支持下,更清楚理解这个世代和我们相比有何不同。以及更重要的,他们在哪些地方与我们并没有不同。

本文发现,Z世代并非政治冷漠的一群人,而是和其他世代一样,对政治感兴趣与不感兴趣的人,其比例分布并没有特别之处。此外,他们的政治效能感和政治信任平均而言,也和其他世代没有显著差别。唯一特别之处在于,Z世代政治效能感较低者,其政治信任还是比其他世代高一些。也就是说,Z世代即便有部分人对于政治有种无法影响的“无力感”,但愿意相信相信政治体制的人还是比其他世代来得多。

在民主评价方面,Z世代对于台湾当前民主程度的评价平均而言很高,且有八成对于民主感到满意。这意味著他们多数的确认知到台湾当前很民主,普遍也满意民主现况。只是在民主程度0-10量表上认为“非常民主(10)”的比例是各世代最低的,意味著他们并非否定民主现况,也许是对民主发展有“更好”的期待,因此较少人给予“满分”的极致评价。

最后,Z世代对于民主体制的坚持,与其他世代相比并没有特别薄弱。惟其他世代是“高政治效能感、高政治信任”的忠诚型民众坚持民主体制的比例最高,但Z世代却是“高政治效能感、低政治信任”的抗议型民众坚持民主体制的比例最高。也就是说,这些即便对于政治环境不怎么信任,仍认为自己能影响政治,带有“批判性质”的年轻人,在同世代中坚持民主体制的比例最高。这一点确实有别于其他世代。

本文篇幅有限,也希望聚焦于政治态度,因此对于台湾政治学中经典的政治分歧如统独立场与政党支持等,并未著墨。此外,由于TEDS2024是2024年总统选举结束后的调查,而2024下半年至2025年中台湾政治环境也有不小变化,民众的政治态度也可能发生转变。这些限制,仍须向读者忠诚告知。

注1:林珮婷、郑夙芬、王德育,2020,〈台湾认同的世代差异与投票抉择—以2016年总统选举为例〉,《选举研究》,27(1): 85-124。

注2:Tabassum. Sidra, Muddasar Ghani Khwaja and Umer Zaman. “Can narrative advertisement and eWOM influence generation Z purchase intentions?” Information 11(12): 545-560.

注3:本文使用资料全部系采自“2020年至2024年‘台湾选举与民主化调查’四年期研究规划(4/4):2024年总统与立法委员选举面访案”(TEDS2024)(MOST 109-2740-H-004 -004 -SS4)。“台湾选举与民主化调查”(TEDS)多年期计划总召集人为国立政治大学陈陆辉研究员,TEDS2024为针对2024年总统与立法委员选举执行之年度计划,计划主持人为陈陆辉研究员;详细资料请参阅TEDS网页:http://teds.nccu.edu.tw。作者感谢上述机构及人员提供资料协助,惟本文之内容概由作者自行负责。

注4:陈陆辉,2009,〈信任、效能与行动:解析民众为何支持红衫军或挺扁活动〉,载于《公民与政治行动:实证与规范之间的对话》,张福建主编,页183-214,台北:中央研究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政治思想研究专题中心。

陈陆辉、杨贵,2018,〈社会转型期中国民众政治倾向的持续与变迁:一个类型学的分析〉,《中国大陆研究》,61(3): 1-32。

注5:Z世代与第1世代检定结果为χ2 = 2.986, df = 1, p = 0.084;与第2世代检定结果为χ2 = 6.917, df = 1, p = 0.009*;与第3世代检定结果为χ2 = 4.868, df = 1, p = 0.0.027;与第4世代检定结果为χ2 = 3.102, df = 1, p = 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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