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黃的地下室,簡苑玲冷不防對我說了個故事:在遙遠的森林深處,有一座被層層荊棘包覆的高塔,睡美人被困在沒有門也沒有樓梯的塔中,得靠自己逃離這座監牢。她將一條條的床單綁在一起,從窗口拋出,小心翼翼地攀著繩索而下。
一落地,眼前一頭惡龍張牙舞爪地襲來,她揮舞著刀劍戰鬥。她得逃出那處陰鬱的森林,每一步踩在荊棘上,她的雙腳也因而流血,滴落的鮮血卻開出鮮豔的花朵——荊棘之路終將開滿花朵,是她一直用來鼓勵自己的話。
她一直懷抱著這樣的寓言生活著。在那場意外中燒傷兩年後,她想為自己留下紀念,遂決定在身上烙印下受傷的記憶。即便此刻的她,全身在火蛇綑縛過後幾已體無完膚。
「那個刺青師態度有些倨傲,他不會隨便刺青,他有原則。」簡苑玲說,他要我說一個有意義的故事,他聽了、同意了,才願替人刺青。
簡苑玲把那個「荊棘之路終將開滿花朵」的故事說了一次,想到復健的辛苦,說到自己熱淚盈匡,眼前的刺青師瞅著自己,手上抖著菸灰,白煙裊裊上升:「欸,小姐,可是荊棘不會開花啊。」
氣氛轉瞬尷尬。她說,刺青師說要有刺又有花,不然就幫妳刺玫瑰好了。她拉起右手的袖子,讓我看看右上臂的「玫瑰」圖騰,「你看得出來嗎?看不出來對吧?」
「我本來選了一塊沒有被燒到的皮膚,結果被刺青師痛罵一頓,」刺青師說她身上完好的皮膚所剩無幾,好好一塊皮膚還要拿去刺青,「真的是頭殼燒到壞去!」
最後,簡苑玲選擇在自己燒傷的右上臂上烙印上這朵玫瑰,那時被燒壞的神經還沒長回來,在那一個多鐘頭的刺青過程中,她感覺不到疼痛。
我看著那朵玫瑰,與身上原鮮紅的燒傷疤痕一樣,隨著十年過去,顏色也逐漸淡去,問她要回去補色嗎?「不要,我怕現在已經會痛了!」
簡苑玲是十年前台灣八仙粉塵燃燒事件中的傷者。這場意外,總計造成15人死亡、484人受傷,她的全身燒傷面積達70到75%,超出整體平均燒傷面積的41%(編按:全身燒傷程度大於40%以上有260人,80%以上有30人)。在加護病房住了21天後,全身纏著繃帶地被推回普通病房,之後又住了月餘之久。她在醫院中度過那年的暑假。
火焚後十年,她在台北喜劇俱樂部的地下室,埋頭苦寫人生首場open mic的腳本。她對人講著自己的炙燒人生,「你見過地獄嗎,我見過,而且我的地獄還著火。」

塵燃
2015年6月27日,位於台灣新北市八里區的八仙樂園湧進逾四千人,這座久負盛名的水上樂園,是北台灣夏季的戲水勝地,也是青年男女與家庭出遊的共同回憶。
那晚,地處八仙樂園最深處的「歡樂大堡礁」,被一聲聲重低音持續敲響,數百名年輕的軀體隨著音浪忘我的擺盪身軀,那是一處被抽乾水的戲水區,被活動業者租借來舉辦彩色粉塵派對——那源自印度「彩色節」,現場煙霧繚繞,視野所及盡是一片繽紛的夢幻景象。配合著派對電音的節拍,水池成了派對舞池,青年男女沈浸在如夢的煙霧中,掉入狂歡的迷幻世界。
24歲的簡苑玲,是一名心理學研究所學生,她與友人們一步步地向前擠向主舞台前方,卻不是為了更近距離沈浸在重低音響跟彩色迷霧中,而是想方設法擺脫一名搭訕的遊客。
正當簡苑玲一行人擠到主舞台前三、四排,看到對方不再跟上,她不禁鬆了口氣,但還來不及反應,她已感覺到全身莫名發燙,原先還以為是舞台特效,這才猛地發覺「不對!我著火了!」
現場狂歡的氣氛瞬間轉為驚恐的尖叫聲,人群在煙霧中化為一個又一個的黑影,來回逃竄、相互推撞,有人倒下,有人被踩踏,有人爬起身,繼續逃跑。重低音響持續猛速敲打,尖叫聲亦此起彼落。
簡苑玲倒在厚厚的粉塵上,她知道自己還在火海中,她的雙腳已經疼痛不堪,夾腳拖已在奔逃中不知去向。那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傷得多重。
她沿著水池的弧形坡道上爬,搖搖晃晃地走向一旁的水上排球區域。原先打著排球的男女們,見到簡苑玲狼狽的喊著要水不禁啞然失笑,直到她擠出一絲聲音喊:「拜託!我燒傷了,我需要跳下去,接住我!」原先歡笑的男女紛紛擠上前去:「跳下來,我會接住妳!」
事後調查,起火原因在於派對現場大量的可燃性玉米粉塵懸浮空中,濃度過高,受破千度高溫的舞台燈引火燃燒。竄燒的火焰蔓延派對空間,狂歡現場瞬間成為一片劇烈燃燒的火海。
夜晚的八仙樂園一陣騷動,一旁的遊客都擠到事發水池,協助將燒傷的遊客放到充當擔架的八字形泳圈上,再以人力徒步穿越800公尺送至不得其門而入的救護車。那晚,救護車的鳴笛聲響徹海岸邊際的公路,一輛輛救護車奔馳而去,交錯另一輛趕往現場。
根據統計,6月27日晚間,救護單位總計派遣千餘名救災人員、近150輛救護車,動員規模之大,超越過往台灣單一現場災害的緊急醫療與救援調度記錄。
整個園區陷入混亂、緊張與吆喝的氣氛。簡苑玲感覺好累、想就這樣睡去。來來往往的救護人員對她進行檢傷,說「還可以等」,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只知道自己還上不了救護車。還必須留在這裡。
「妳不可以睡著啊!保持清醒!」一旁的男子對她喊道。
那晚之後,簡苑玲感到自己已經死去,那副纏繞繃帶的模樣令人感到陌生。但更陌生的,是隨著火焚後而來的尖銳輿論。

污名標籤
事發後兩天,簡苑玲還不省人事地住在加護病房時,政府啟動了善款勸募,一筆筆善款不停歇地湧入,一億、兩億⋯⋯最後總計約18.5億元(新台幣)灌入。
原先,這筆善款是為解決燒傷患者的醫療、復健支出,且由於傷者平均年齡不足24歲,在火焚過後,更須歷經長期的生活與心理重建,因此依據不同傷勢程度,透過善款協助傷者回歸社會並能夠自立生活。
然而,隨著善款累積的金額翻倍成長,關於國家賠償的討論亦隨之增溫,時任新北市市長朱立倫更公開宣示「會全力協助傷者請求國賠」,輿論風向從初始的同情關懷,轉向質疑與批評這群傷者是「死要錢」、愛玩、跑趴、性愛趴、活該、全民買單,這些污名標籤開始在網路蔓延,在燒傷的皮膚外,再一次灼傷脆弱的心靈。
彼時,頭兩個月,簡苑玲依舊昏昏沈沈地躺在病床上,被施打大量止痛藥與嗎啡的她,對自己身在何處僅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
清醒後不多久,簡苑玲的姊姊提及輿論,想讓她有些心理準備。一句句惡毒的話語如荊棘刺痛了她,「我不覺得自己是愛玩的人,我很認真在生活,這是我第一次去八仙樂園玩。」
她在病榻上寫下四千字長文,想讓人們知道那晚發生的事。但更多的,是她急於澄清他們並不是貪婪的一群,也並非愛玩,只是遇到一場公共安全意外事件。
「前一年,酸民常說我們是『全民買單』,但當初的醫療費是健保先代墊,再由社會善款去補貼。」如今,簡苑玲的語氣中沒有起伏,同樣的回應,她已說了不下百次。一開始,她甚至不覺得那些標籤帶有污名,更多的是種種不解:為什麼這些人要在他們的人生遭逢巨變時,還要如此尖酸?
這股憤慨的輿論風氣,延燒至同年11月,進而引發沖天大火。受害者家屬召開記者會,正式提出國家賠償的訴求,讓輿論巨浪席捲而至,更多對傷患的不滿與「貪婪」的批判,幾乎成為這群近五百名傷患的罩頂陰霾。
簡苑玲努力想要撕掉「國賠」和「死要錢」的標籤。「國賠不是所有人都提,我們也沒想要提國賠,」事發前兩年,她在社群媒體上持續筆戰那些諷刺八仙傷患的言論;再後來,她感覺累了、煩了,「就任他們去說吧。」

八仙塵燃的事發地點「快樂大堡礁」為一低窪的凹槽狀水池,由八仙樂園轉租給派對業者使用,罹難者家屬主張主管機關交通部觀光局、新北市政府與內政部消防署在監管、執法及預防上怠忽職守,包含快樂大堡礁並未取得使用執照,主管機關卻僅要求改善、未依法裁罰或勒令停業,放任該設施長年違法營運。
更引人非議的,早年八仙樂園在土地開發過程中,曾違法填海造陸、佔用海岸線及河川地,遭監察院與高檢署多次糾正與調查,最高曾有38筆國有地遭侵占的紀錄。而快樂大堡礁為國有土地,且為農業用地,依法不得作為遊樂設施使用,也不得轉租使用。
在受害家屬眼中,八仙樂園在事發水池無使用執照,更違反規定將國有地「轉租」給派對業者,政府卻置若罔聞。他們提起國賠訴訟,要為死去的孩子討個說法。
兩年後,八仙國賠案正式起訴,原告17人向國家求償1.2億元;一審時駁回請求、二審駁回上訴,三審廢棄原判決、發回高院更審。今年2月25日,高等法院更一審改判部分勝訴,觀光署、新北市政府遭判賠七名家屬共2100萬。該起判決承認國家監督失職,這是八仙事件十年後,首度在法律上承認國家犯有疏失。
不過,在今年的勝訴之前,「全民買單」的標籤亦隨著一二審的宣判,使得惡意隨之堆疊。「對我來說,我以前很怕被貼標籤,所以有些話我會防衛,有些話不敢說,因為我知道這些標籤貼在我身上,會對我或我的夥伴們造成影響。」
簡苑玲說自己不敢多提國賠,提出國賠的是死者家屬,不是她。「如果我說,我們沒提出國賠,會不會傷害到家屬?」而提起國賠的不是她,但面對「死要錢」的污名標籤,考量到死者家屬的心情,亦無法出面反駁「我們沒提國賠」。在一片恨意的咒罵下,她逐漸無話可說。

非典型受害者
2019年,簡苑玲成為一名執業臨床心理師並開始實務工作,她開始接觸創傷理論,讀到「公平正義世界假說」,逐漸明白為什麼自己身上的燒傷,卻還得背負上貪婪的罵名。
在「公平正義世界假說」中,每個人心中都有個「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的假設,當災難降臨,人們害怕災禍發生在自己身上,因而必須做出區分:「你們活該愛玩,你們會受傷,但我們不是這種人,我們不會受傷。」
心理學的解釋讓簡苑玲逐漸釋懷,「他們害怕面對生命的真相:意外隨時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而這種防衛機制其實保護不了他們,因為意外就是會發生。」
在理解到惡意的成因後,她覺得不再需要回應什麼了。回頭看那些貼在自己身上的標籤——愛玩、性愛趴、吸毒、全民買單——她發覺自己從一開始的對抗與不甘心的戰鬥心態,漸漸地不再那麼用力抵抗,也沒那麼在意了。「以前是很多人要在我身上貼標籤,我要很用力地撕掉標籤。但現在是,就算他們要貼標籤在我身上,我也不覺得他們有貼在我身上。」
她開始重新看待「愛玩」的標籤,她要把「玩」的定義拿回來,「如果我沒有這麼會玩,根本撐不過這十年。」
十年前,一直為了「愛玩」的攻訐而戰鬥抵抗的她,現在接受自己的「愛玩」,「玩是我的能力,讓我撐過這段歷程。幽默、搞笑,這些『玩』就是我生命力來源。」
「我開始能看見那些別人在我身上貼的標籤,那是他的觀點,」她說,當她越清晰看見這件事,就會更知道,「無論你怎麼想,怎麼定義,那是你的想法與感覺,我不需要為你的想法和感覺負責,也不需要跟你糾纏。」
她唯一需要做的,是回到自己身上,決定如何詮釋這件事,「選擇什麼是我、什麼不是我,這是我可以自己選擇的。」
她要過得更 real,她是八仙的倖存者,但不希望只能是八仙的倖存者。然而,全身大範圍的燒傷,尤其雙腿嚴重的火焚痕跡,那不是十年可以撫平的傷痕。
「八仙」的標籤仍讓她必須符合某種「受害者」的期待。外出會穿上短裙的她,不吝於展示自己的雙腿,「那就是我啊,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但這樣活得像「正常人」,卻也引來一些人的異樣眼光。
「像我男友的父親就不喜歡我啊。」平時的簡苑玲,會做指甲彩繪,穿短裙、無袖背心上街,但男友的父親卻難以接受,「甚至還說『她燒成這樣還能生嗎』?」她說,仍有聲音無法想像傷患能像個一般人,過上一般的生活;那些對傷者可以「正常生活」的無知,來自他們認為「你們如何能活得跟一般人一樣,做什麼指甲彩繪?」
「只因為我們看起來太快樂了,太正常了,太不像典型的受害者了。」簡苑玲問我,「那什麼叫太快樂、太正常,受害者只能抑鬱一生嗎?」

偽裝
這天,在簡苑玲籌辦的八仙事件十週年展覽上,她領著觀眾導覽展區說道:展覽想要推廣的理念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樣子,即便是創傷,也能從中帶著力量,長出新的能力。
「但有沒有一種可能,某個傷患,不管是否在八仙事件、或是在社會裡經歷過受傷的人,他不想努力,他想待在那裡與悲傷共處,甚至不願走出,那也是他的選擇。」她說,在受傷後如何重新生活,也是一種「標籤」,也會落入以同一視角去定義,「所以我不會用『走出』八仙創傷,而是會說『走過』;他走過了,他也可以回頭再看一看。」
林祺育是另個走過八仙創傷的人。我們跟他約在家裡,今年30歲的他,十年前還是個大二升大三的學生,在6月27日那晚,他全身初判有85%的燒傷(後下修為66%)。同晚一起前去八仙樂園遊玩的六名好友,其中一人在他昏迷期間因傷勢嚴重而過世。林祺育直到清醒後才得知那晚同行的兄弟檔,其中一人此生永不再相見了。
剛從公司回到家的林祺育,穿著白色長袖襯衫與黑色西裝褲,如不細看,佈滿手背的疤痕已不太引人留意,只剩下淡淡的痕跡。
台北的夏季午後,天氣溽熱,我問他需要先去換個居家服嗎,以免拘束。他向臥房走去,不一會換穿了件深灰色的長袖連帽外套回來。我問「不熱嗎?」他說「還好啦!」在攝影師的提議下,他最後再進房換了件白色短袖上衣回來,爬滿雙手的疤痕與如水窪狀的坑洞,在屋內白色燈泡的照射下,顯影出十年前烈焰焚身。
我們先聊到他養的狗「牛仔」(gû-á,台語發音),林祺育擔心快17歲的牛仔身形太過削瘦、不好看,邊為牠穿上件黑藍相間的衣服,說牛仔出門經常被問「牠好瘦呀,怎麼那麼瘦啊」。他說,也許是自己內心的投射吧,「受傷前,我有在健身,身型壯碩,結果去玩個水出來就變成這樣,全身黑黑醜醜,疤痕長出來後更讓人無法接受。」
為老犬牛仔穿上衣服,對林祺育來說,也像是為自己穿上一件長袖衣褲,遮蔽那些蔓延四肢的火痕。那些問及牛仔太瘦的言談,聽在他的耳裡,也像是問他是怎麼燒成這樣的。
受傷前幾年,他去廟裡參拜,信眾看到他穿著壓力衣劈頭就問:「你八仙的喔?」雖然知道對方並非惡意,但被問及的次數多了,他漸感厭煩。尤其,在網路世界中,由「愛玩」、「活該」形構出的八仙傷者群體形象,讓他更為厭惡「八仙」。他漸漸閉口不談「八仙」二字,他要把「八仙」藏進內心最深最深的地方。
「那時有人問我怎麼受傷的,我不想解釋,說是車禍,直接句點,不想多說,就是不想讓人知道我是八仙受傷的。」不是不想承認,而是承認後卻引來更多的不解,「只有手燒到嗎?」「住院住多久?」「賠償拿多少?很多吧?」甚至沿著詢問而來的唐突評論「你們就是愛玩啊!」他不想再回答這些問題。
尤其是善款,讓林祺育很是矛盾。「善款讓我們燒傷後的日子好過一些,很感激,但我們寧願不要這筆錢,讓我們活得這麼辛苦。」善款的發放依據,是傷者的燒傷程度,一條手、兩條腿、整個背、半張臉或是全臉,每個部分都是一條錢,「沒有人為了拿這筆錢,讓自己被燒成這樣。」

隨著一年年的流逝,林祺育漸漸不再在意;但讓他不再排斥與「八仙」標籤並行的原因,則在於社會的淡忘。十年一瞬,如今當他去到校園進行生命教育講座時,許多學生已經不知道台灣曾經發生過這場慘痛公安事件。
他說有時也會忘記自己曾發生過這些事。「這也是一個過程,雖然不喜歡,但也是這樣挺過來,慢慢學著、練習接受自己是八仙傷者。」
他接受了自己是八仙傷者,但也習慣性偽裝自己。做為保險業務員,時常需要登門拜訪客戶的他,從受傷那年開始,凡是外出,無不穿上可以遮蔽四肢的長袖衣褲,雖然心理上感覺自己不再排斥「八仙」兩字,但他依舊不想再去回應那些漫無止境的提問,「還是會覺得反感。」
現在,他只有在打籃球時會換穿短袖,他說球友專注在球場上不會過問。其他時候,雖然偶爾會穿短袖在家附近走走,雖然想做回自己,但心裡仍有關卡過不去。包括最後換穿白上短袖上衣現身,他在心中掙扎了好幾回。
十年前更棘手的是,他在燒傷外還併發「腔室症候群」,導致腸壞死,在緊急切除後僅剩下一、兩百公分的腸子(編按:一般成人小腸長度約為300至800公分)。手術後,他一度腸胃停擺,需靠鼻胃管維持營養,身上插滿十多條管線,伴隨大面積的燒傷與多重器官衰竭。依據公式計算,他的死亡率超過百分之百,他也是八仙事件中被譽為「奇蹟」的生還案例。
當年的「奇蹟男孩」在病榻上甦醒後,意識不清地不確定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全身纏繞著繃帶,他想看看自己的臉是否傷到,母親捱不住他的要求,只得將手機遞給他。打開相機鏡頭,林祺育看見自己的臉——語塞,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鏡頭中的那個人,黑黑乾乾的,他直覺那不是自己。
但真正令他崩潰的,是他首次拆掉繃帶後為自己洗澡,火吻過後的身軀一條條起伏疊嶂的疤痕,還有坑坑疤疤大小不一的網狀凹陷,「好好的皮膚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徹底崩潰了。
相較只剩一兩百公分的腸子,燒損的外貌更令他焦慮。「我還是很在意外表,很多人問我還有在健身嗎?我都跟他們說:不想了,就算練出來,疤痕也不會是我喜歡的樣子。」
被燒灼過的身軀,也瓦解了他的信心。「出去認識女性,我的外觀就是比不上別人,」他甚至想到一旦雙方論及婚嫁,對方家長是否也會擔心這樣的自己,真的能夠照顧好他們的女兒嗎?
這樣的假想實際未曾發生,但這套劇本已在他腦海中上演百回,「現在是女生在挑你,不是你在挑人家;都已經(燒成)這樣了,你還想挑什麼?」
這十年,他談過一場遠距離的戀愛,一開始兩人外出,林祺育一樣把自己包緊緊,但前女友跟他說「沒關係啊,你自然就好,」說他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但偽裝成了習慣,而習慣又讓他感到安心,在長袖衣褲的遮蔽下,至少他可以隱身在人群之中。
就像蛹,他躲藏起來,也等待蛻變。躲藏讓他感到心安,但他仍期待那個可以脫下長袖衣褲的自己。在蛻變來臨前,他像蛹一樣,持續承受著眼光、繼續經歷無聲的掙扎,並持續成長。
他不想從人群中被辨識出來,他遮掩自己,讓八仙這張標籤,只有自己知道。

「生命鬥士」
林祺育還可以偽裝,黃博煒不行。「我穿了長袖也沒法偽裝,我的外觀就是一個沒有手腳的身障者。」他說。
原先,在6月27日那晚,22歲的黃博煒有多次機會提前離開起火地點的,但他一次次的錯過與留下,沒能在厄運降臨前走出水池。
大火來臨,黃博煒跟著一起逃竄,踩在厚厚的粉塵上,就如走在火上一般。他被人撞倒在地,整個人沉入滿是火焰的地板,他直覺自己的生命就要結束在這裡了。但在瞬間,一幅幅的畫面在腦海浮現,他不想死在這,撐起身子,繼續奔逃。
他知道自己逃出來了,起先忍不住地笑了笑,隨後巨大的痛楚痛擊身軀,有人拿了瓶水給他,他才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握住,眼前那原先是雙手的東西,如今已是血肉模糊。
最後,黃博煒全身燒傷面積達90%,醫療團隊一度評估存活率僅有5%,甚至幾乎為0%。住院期間,黃博煒歷經多次植皮手術,更有同一部分的皮膚反覆取用後,導致全身幾無皮膚可取的困境。
極重度燒傷、組織壞死,醫療團隊為降低感染與敗血症風險,最後在黃博煒仍想拚的決定下,截去了雙腿膝蓋以下與右下臂,僅剩左上臂。他活下來了。在住院七個月後,他要用全新的身體活下去。
但一切都不是那麼順利。沒了手腳的黃博煒,曾在街上遭人惡言相罵,要他「不要出門嚇人」。也有人留言給他,「放棄吧,活過來卻殘廢,不如重新投胎」,也有人打賭,他開始復健後就會去自殺。嘲笑、諷刺、批評的輿論他一一看過,但「要為自己負責」、「不要拖累家人」的言論,亦是他決定截肢後為自己設定的目標。
黃博偉坐在電動輪椅上,自在地打理屋內,招待我們喝著手搖杯。在他截肢後,外觀極具衝擊的畫面與他堅持求生的態度,讓他成了媒體上的「生命鬥士」。他一開始對此稱謂說不上喜歡。

他不是自願成為生命鬥士的。在病危時,為了力拚那5%的生存機率,他選擇截肢,他拚到了,「不是我真的有多勇敢,是我真的還想活下去。」在出院後,黃博煒開始收到校園與機構的演講邀請;第一場演講,甚至讓他覺得「那有什麼好講的」。
「你們鼓勵我,說我很棒,但我是棒在哪?」一個從「正常人」變成沒有手腳的身障者,他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被鼓勵的,在剛開始可以使用手機滑訊息的當下,他沒辦法感覺到自己「厲害」在哪,也不知道自己哪裡「辛苦」——他就只是躺在病床上,此外,就是聽天由命。
但他決定去了,那是一所台北市的中學,在演講結束後,有個中學女生跟他說,她本來想放棄數學了,「但聽完你的故事,我想要再努力看看。」一個平凡日常的心得回饋,讓黃博煒當下感受到,自己的故事對別人是有影響力的。
「你看到非常多來自社會的善意後,便會學著怎麼樣接受別人的好意。」他開始試著接納「生命鬥士」的標籤,也漸漸理解到,從沒有手腳到可以獨立生活,那些付出跟努力是值得被肯定的。他願意被肯定。而在開始獨立生活後,人們對他的讚許,也讓他愈感覺到自己被認同,也才能夠同意,他的經歷值得被讚許。
黃博煒更了解自己的「競爭力」在哪。他講起地獄哏,說自己從外觀的震撼度來看,若跟一群身障的街賣者一字排開,「我是不是生意會最好?」他說自己必須認清自己就是跟一般人不同,「我遇上了這場意外,但它不是一個羞愧的事情;我認同的是,我受傷了,但我很努力站起來。」
面對地獄哏,我還在選擇適當的詞彙,黃博煒接著說,「何況,我不是跟一般人不同而已,我還跟其他八仙的傷者也不同。」
「他們穿長袖遮得起來,我穿什麼都遮不住,我不會因為穿了什麼樣的衣服,或是透過什麼樣的偽裝,別人就不知道我坐輪椅。」在八仙這張標籤前,他首先是個「截肢」的輪椅身障者。身障者才是人們第一眼見到他的印象。
他繼續說著他的「優勢」,也知道自己可以透過這樣的「優勢」做些什麼。他分享,在一次的演講行程結束後,他收到一封訊息,對方告訴他,自己在聽過演講後徹底對八仙傷者改觀,因著此前八仙的負面輿論,讓他對傷者觀感不佳。對方承諾他,未來自己不會輕易對他人下定論,「這就是你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他人的想法。」扭轉那些對八仙集體的污名標籤,是他可以藉由自身「優勢」達成的。
不過,黃博煒說自己最近有點偷懶,他也不是因為個性特別才做到這些,就跟一般人一樣,會想耍廢,「今天這樣的歷程換成另個人他也做得到,我不是天才,也沒有什麼天份,我只是持續在做一件事情而已。」
我們陪著他穿上義肢,坐上電動輪椅到戶外拍攝,拍攝到一半,他突然回頭對我笑笑說道:「今天的照片可以給我嗎?畢竟我的手沒辦法(拿手機)自拍。」

地獄哏
愛玩、活該、死要錢、全民買單,這些年復一年的攻訐跟著走到了十年後。簡苑玲努力過了,她努力想要讓人們理解這是一場公安意外,它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但一切令她感到徒勞。
「前面幾年,我發現我的努力一點用也沒有,到了第八年,哇,這些人還在攻擊一樣的事,講著一樣的話。一樣,都一樣。」她不是不想努力,她開始把重心放在諮商工作,與受過創傷的個案一起工作,「我越來越清晰,那個創傷之所以會這麼傷,在於社會看待創傷有特定觀點,我們好像只能活成那個樣子。」
在她與督導工作時,她認識到,創傷會帶來巨大的情緒,但人們不知道該怎麼去承受與消化那些情緒,因此會選擇隔絕。隔絕了創傷,也斷裂了自己,人與人之間也隨之斷裂,「因為你不理解我,我們之間就斷裂了。」她說,創傷是一個機會,透過情緒了解自己;創傷也是個契機,讓社會意識到我們是否有能力去接住創傷,如果社會接住了創傷,彼此間是不是就不會斷裂?
她一直在翻轉創傷的定義與想像,她要拿回對創傷的詮釋,透過重新詮釋的過程重新找出力量,「我已經真心不在意那些言論怎麼說我們了。」
但她在意社會怎麼看待創傷。八仙十年過去了,不僅社會遺忘、即便受害家屬也不解「還要提八仙做什麼」?
「社會的善款是討論創傷的開端,」她說,理解創傷必須去看見真相,「台灣的歷史就是一部創傷史,殖民、戰爭、二二八、白色恐怖,但真相是殘忍的,看見真相又會帶來大量的情緒。」人們說,事情都過了、該放下了,但事情就停留在十年前,關於這場巨大的創傷是怎麼發生的,未來要如何預防。在修法、禁止彩色粉塵活動之外,她更想問:「台灣社會真的更重視公共安全了嗎?」

在八仙十週年前一週,我去台北的喜劇俱樂部看簡苑玲的首場open mic。現場來了她的諮商所的同事,許多親友也從南部北上。主持人開場介紹,說他不知道該不該說「加油」,「因為沒有人會在火上加油」,引爆現場一陣大笑。
簡苑玲頂著眼前的強光走進舞台,高舉雙手與觀眾招呼,台下一片黑暗,她彷彿置身在一個黑盒子中,台下傳來如雷的掌聲。
她說著自己的創傷,笑說自己的年紀還算是「炙燒女孩」,不然就是「熟女」。在講到地獄哏的段子時,全場譁然,隨即爆出如雷爆笑。
她宛如老練的喜劇演員,八仙的創傷成了源源不絕的笑料,她嚴肅地說,受傷後走在路上許多人想裝熟問她問題,「但熟的只有我而已。」她又說,有些人看到她的疤痕會說:「哎喲,燒成這樣,好可憐啊!」她不改面色地回說:「這還好,我更怕別人說我燒成這樣,好香喔!」
舞台上的簡苑玲,屢屢突破禁忌地大開自己的玩笑,段子寫的是自己燒傷急救的可怖經歷,每一幕的驚心動魄與煎熬等待,在段子中,慘痛的悲劇都成了繽紛怪誕的喜劇。
在演出尾聲,她引述了猶太心理學家法蘭克(Viktor Frankl)的書說道:「環境不能限制,人都有終極選擇的自由,你可以決定自己生命的意義,決定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
她停了一拍,看著台下的觀眾燦笑道:「而我,決定來講地獄哏。」
十年前被火吞噬的她,十年後成了引火人,她知道胸中有把火在燒,這次她要自己決定火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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