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八仙尘燃十年:灰烬里的标签、污名与火后人生

“以前很多人要在我身上贴标签,我要很用力撕掉。现在就算他们要贴,我也不觉得真的贴在我身上。”
简苑玲。摄:唐佐欣/端传媒

【编者按】2015年6月27日台湾新北市的八仙水上乐园,一场大型户外派对因可燃性粉尘引火燃烧,造成15人死、484人受伤的重大意外,也是至今台湾史上最严重的公安事故之一。

一场恶火在这群大多20初岁的青年男女身上,留下平均41%的大面积烧伤。十年过去,遭火吻的伤者如今多已跨入三十年岁。那年皮开肉绽的赤红肌肤,现也愈合结痂,布满疤痕孪生的痕迹。

台湾八仙粉尘燃烧十周年”以三篇作为系列报导。“物件篇”以十年来伤者珍视的物件,作为火后人生的回溯。“亲密关系篇”则聚焦幸存者灾后的伴侣关系,直视她们浴火重生后的恋爱经验,探究日常中幽微的言语、亲密的陪伴中,如何修补生命里不能抹除的烧痕。

本文为“标签篇”,以“八仙事故”与随之展开的种种污名作为提问,看待这场巨变造成的创伤,如何在刻板印象的阴霾下影响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故事,来自公安事件的变故,也指引台湾如何记忆、看待以及回应创伤的提问与省思。

在昏黄的地下室,简苑玲冷不防对我说了个故事:在遥远的森林深处,有一座被层层荆棘包覆的高塔,睡美人被困在没有门也没有楼梯的塔中,得靠自己逃离这座监牢。她将一条条的床单绑在一起,从窗口抛出,小心翼翼地攀著绳索而下。

一落地,眼前一头恶龙张牙舞爪地袭来,她挥舞著刀剑战斗。她得逃出那处阴郁的森林,每一步踩在荆棘上,她的双脚也因而流血,滴落的鲜血却开出鲜艳的花朵——荆棘之路终将开满花朵,是她一直用来鼓励自己的话。

她一直怀抱著这样的寓言生活著。在那场意外中烧伤两年后,她想为自己留下纪念,遂决定在身上烙印下受伤的记忆。即便此刻的她,全身在火蛇捆缚过后几已体无完肤。

“那个刺青师态度有些倨傲,他不会随便刺青,他有原则。”简苑玲说,他要我说一个有意义的故事,他听了、同意了,才愿替人刺青。

简苑玲把那个“荆棘之路终将开满花朵”的故事说了一次,想到复健的辛苦,说到自己热泪盈匡,眼前的刺青师瞅著自己,手上抖著烟灰,白烟袅袅上升:“欸,小姐,可是荆棘不会开花啊。”

气氛转瞬尴尬。她说,刺青师说要有刺又有花,不然就帮妳刺玫瑰好了。她拉起右手的袖子,让我看看右上臂的“玫瑰”图腾,“你看得出来吗?看不出来对吧?”

“我本来选了一块没有被烧到的皮肤,结果被刺青师痛骂一顿,”刺青师说她身上完好的皮肤所剩无几,好好一块皮肤还要拿去刺青,“真的是头壳烧到坏去!”

最后,简苑玲选择在自己烧伤的右上臂上烙印上这朵玫瑰,那时被烧坏的神经还没长回来,在那一个多钟头的刺青过程中,她感觉不到疼痛。

我看著那朵玫瑰,与身上原鲜红的烧伤疤痕一样,随著十年过去,颜色也逐渐淡去,问她要回去补色吗?“不要,我怕现在已经会痛了!”

简苑玲是十年前台湾八仙粉尘燃烧事件中的伤者。这场意外,总计造成15人死亡、484人受伤,她的全身烧伤面积达70到75%,超出整体平均烧伤面积的41%(编按:全身烧伤程度大于40%以上有260人,80%以上有30人)。在加护病房住了21天后,全身缠著绷带地被推回普通病房,之后又住了月余之久。她在医院中度过那年的暑假。

火焚后十年,她在台北喜剧俱乐部的地下室,埋头苦写人生首场open mic的脚本。她对人讲著自己的炙烧人生,“你见过地狱吗,我见过,而且我的地狱还著火。”

2015年6月27日,新北市八里区八仙乐园,救援人员在爆炸现场救治伤者。图:Afp via Getty Images

尘燃

2015年6月27日,位于台湾新北市八里区的八仙乐园涌进逾四千人,这座久负盛名的水上乐园,是北台湾夏季的戏水胜地,也是青年男女与家庭出游的共同回忆。

那晚,地处八仙乐园最深处的“欢乐大堡礁”,被一声声重低音持续敲响,数百名年轻的躯体随著音浪忘我的摆荡身躯,那是一处被抽干水的戏水区,被活动业者租借来举办彩色粉尘派对——那源自印度“彩色节”,现场烟雾缭绕,视野所及尽是一片缤纷的梦幻景象。配合著派对电音的节拍,水池成了派对舞池,青年男女沈浸在如梦的烟雾中,掉入狂欢的迷幻世界。

24岁的简苑玲,是一名心理学研究所学生,她与友人们一步步地向前挤向主舞台前方,却不是为了更近距离沈浸在重低音响跟彩色迷雾中,而是想方设法摆脱一名搭讪的游客。

正当简苑玲一行人挤到主舞台前三、四排,看到对方不再跟上,她不禁松了口气,但还来不及反应,她已感觉到全身莫名发烫,原先还以为是舞台特效,这才猛地发觉“不对!我著火了!”

现场狂欢的气氛瞬间转为惊恐的尖叫声,人群在烟雾中化为一个又一个的黑影,来回逃窜、相互推撞,有人倒下,有人被踩踏,有人爬起身,继续逃跑。重低音响持续猛速敲打,尖叫声亦此起彼落。

简苑玲倒在厚厚的粉尘上,她知道自己还在火海中,她的双脚已经疼痛不堪,夹脚拖已在奔逃中不知去向。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

她沿著水池的弧形坡道上爬,摇摇晃晃地走向一旁的水上排球区域。原先打著排球的男女们,见到简苑玲狼狈的喊著要水不禁哑然失笑,直到她挤出一丝声音喊:“拜托!我烧伤了,我需要跳下去,接住我!”原先欢笑的男女纷纷挤上前去:“跳下来,我会接住妳!”

事后调查,起火原因在于派对现场大量的可燃性玉米粉尘悬浮空中,浓度过高,受破千度高温的舞台灯引火燃烧。窜烧的火焰蔓延派对空间,狂欢现场瞬间成为一片剧烈燃烧的火海。

夜晚的八仙乐园一阵骚动,一旁的游客都挤到事发水池,协助将烧伤的游客放到充当担架的八字形泳圈上,再以人力徒步穿越800公尺送至不得其门而入的救护车。那晚,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彻海岸边际的公路,一辆辆救护车奔驰而去,交错另一辆赶往现场。

根据统计,6月27日晚间,救护单位总计派遣千余名救灾人员、近150辆救护车,动员规模之大,超越过往台湾单一现场灾害的紧急医疗与救援调度记录。

整个园区陷入混乱、紧张与吆喝的气氛。简苑玲感觉好累、想就这样睡去。来来往往的救护人员对她进行检伤,说“还可以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还上不了救护车。还必须留在这里。

“妳不可以睡著啊!保持清醒!”一旁的男子对她喊道。

那晚之后,简苑玲感到自己已经死去,那副缠绕绷带的模样令人感到陌生。但更陌生的,是随著火焚后而来的尖锐舆论。

简苑玲手臂上的纹身。摄:唐佐欣/端传媒

污名标签

事发后两天,简苑玲还不省人事地住在加护病房时,政府启动了善款劝募,一笔笔善款不停歇地涌入,一亿、两亿⋯⋯最后总计约18.5亿元(新台币)灌入。

原先,这笔善款是为解决烧伤患者的医疗、复健支出,且由于伤者平均年龄不足24岁,在火焚过后,更须历经长期的生活与心理重建,因此依据不同伤势程度,透过善款协助伤者回归社会并能够自立生活。

然而,随著善款累积的金额翻倍成长,关于国家赔偿的讨论亦随之增温,时任新北市市长朱立伦更公开宣示“会全力协助伤者请求国赔”,舆论风向从初始的同情关怀,转向质疑与批评这群伤者是“死要钱”、爱玩、跑趴、性爱趴、活该、全民买单,这些污名标签开始在网路蔓延,在烧伤的皮肤外,再一次灼伤脆弱的心灵。

彼时,头两个月,简苑玲依旧昏昏沈沈地躺在病床上,被施打大量止痛药与吗啡的她,对自己身在何处仅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

清醒后不多久,简苑玲的姊姊提及舆论,想让她有些心理准备。一句句恶毒的话语如荆棘刺痛了她,“我不觉得自己是爱玩的人,我很认真在生活,这是我第一次去八仙乐园玩。”

她在病榻上写下四千字长文,想让人们知道那晚发生的事。但更多的,是她急于澄清他们并不是贪婪的一群,也并非爱玩,只是遇到一场公共安全意外事件。

“前一年,酸民常说我们是‘全民买单’,但当初的医疗费是健保先代垫,再由社会善款去补贴。”如今,简苑玲的语气中没有起伏,同样的回应,她已说了不下百次。一开始,她甚至不觉得那些标签带有污名,更多的是种种不解:为什么这些人要在他们的人生遭逢巨变时,还要如此尖酸?

这股愤慨的舆论风气,延烧至同年11月,进而引发冲天大火。受害者家属召开记者会,正式提出国家赔偿的诉求,让舆论巨浪席卷而至,更多对伤患的不满与“贪婪”的批判,几乎成为这群近五百名伤患的罩顶阴霾。

简苑玲努力想要撕掉“国赔”和“死要钱”的标签。“国赔不是所有人都提,我们也没想要提国赔,”事发前两年,她在社群媒体上持续笔战那些讽刺八仙伤患的言论;再后来,她感觉累了、烦了,“就任他们去说吧。”

2015年6月28日,新北市八里八仙乐园发生粉尘爆炸事故,路上留下血迹斑斑的脚印。摄:Sam Yeh/Afp via Getty Images

八仙尘燃的事发地点“快乐大堡礁”为一低洼的凹槽状水池,由八仙乐园转租给派对业者使用,罹难者家属主张主管机关交通部观光局、新北市政府与内政部消防署在监管、执法及预防上怠忽职守,包含快乐大堡礁并未取得使用执照,主管机关却仅要求改善、未依法裁罚或勒令停业,放任该设施长年违法营运。

更引人非议的,早年八仙乐园在土地开发过程中,曾违法填海造陆、占用海岸线及河川地,遭监察院与高检署多次纠正与调查,最高曾有38笔国有地遭侵占的纪录。而快乐大堡礁为国有土地,且为农业用地,依法不得作为游乐设施使用,也不得转租使用。

在受害家属眼中,八仙乐园在事发水池无使用执照,更违反规定将国有地“转租”给派对业者,政府却置若罔闻。他们提起国赔诉讼,要为死去的孩子讨个说法。

两年后,八仙国赔案正式起诉,原告17人向国家求偿1.2亿元;一审时驳回请求、二审驳回上诉,三审废弃原判决、发回高院更审。今年2月25日,高等法院更一审改判部分胜诉,观光署、新北市政府遭判赔七名家属共2100万。该起判决承认国家监督失职,这是八仙事件十年后,首度在法律上承认国家犯有疏失。

不过,在今年的胜诉之前,“全民买单”的标签亦随著一二审的宣判,使得恶意随之堆叠。“对我来说,我以前很怕被贴标签,所以有些话我会防卫,有些话不敢说,因为我知道这些标签贴在我身上,会对我或我的伙伴们造成影响。”

简苑玲说自己不敢多提国赔,提出国赔的是死者家属,不是她。“如果我说,我们没提出国赔,会不会伤害到家属?”而提起国赔的不是她,但面对“死要钱”的污名标签,考量到死者家属的心情,亦无法出面反驳“我们没提国赔”。在一片恨意的咒骂下,她逐渐无话可说。

2025年6月25日,台北,简苑玲与荷光性咨商性健康联盟举办“炽热人生灵魂再生”展览活动。摄:陈焯煇/端传媒

非典型受害者

2019年,简苑玲成为一名执业临床心理师并开始实务工作,她开始接触创伤理论,读到“公平正义世界假说”,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上的烧伤,却还得背负上贪婪的骂名。

在“公平正义世界假说”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的假设,当灾难降临,人们害怕灾祸发生在自己身上,因而必须做出区分:“你们活该爱玩,你们会受伤,但我们不是这种人,我们不会受伤。”

心理学的解释让简苑玲逐渐释怀,“他们害怕面对生命的真相: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这种防卫机制其实保护不了他们,因为意外就是会发生。”

在理解到恶意的成因后,她觉得不再需要回应什么了。回头看那些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爱玩、性爱趴、吸毒、全民买单——她发觉自己从一开始的对抗与不甘心的战斗心态,渐渐地不再那么用力抵抗,也没那么在意了。“以前是很多人要在我身上贴标签,我要很用力地撕掉标签。但现在是,就算他们要贴标签在我身上,我也不觉得他们有贴在我身上。”

她开始重新看待“爱玩”的标签,她要把“玩”的定义拿回来,“如果我没有这么会玩,根本撑不过这十年。”

十年前,一直为了“爱玩”的攻讦而战斗抵抗的她,现在接受自己的“爱玩”,“玩是我的能力,让我撑过这段历程。幽默、搞笑,这些‘玩’就是我生命力来源。”

“我开始能看见那些别人在我身上贴的标签,那是他的观点,”她说,当她越清晰看见这件事,就会更知道,“无论你怎么想,怎么定义,那是你的想法与感觉,我不需要为你的想法和感觉负责,也不需要跟你纠缠。”

她唯一需要做的,是回到自己身上,决定如何诠释这件事,“选择什么是我、什么不是我,这是我可以自己选择的。”

她要过得更 real,她是八仙的幸存者,但不希望只能是八仙的幸存者。然而,全身大范围的烧伤,尤其双腿严重的火焚痕迹,那不是十年可以抚平的伤痕。

“八仙”的标签仍让她必须符合某种“受害者”的期待。外出会穿上短裙的她,不吝于展示自己的双腿,“那就是我啊,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但这样活得像“正常人”,却也引来一些人的异样眼光。

“像我男友的父亲就不喜欢我啊。”平时的简苑玲,会做指甲彩绘,穿短裙、无袖背心上街,但男友的父亲却难以接受,“甚至还说‘她烧成这样还能生吗’?”她说,仍有声音无法想像伤患能像个一般人,过上一般的生活;那些对伤者可以“正常生活”的无知,来自他们认为“你们如何能活得跟一般人一样,做什么指甲彩绘?”

“只因为我们看起来太快乐了,太正常了,太不像典型的受害者了。”简苑玲问我,“那什么叫太快乐、太正常,受害者只能抑郁一生吗?”

林祺育。摄:陈焯煇/端传媒

伪装

这天,在简苑玲筹办的八仙事件十周年展览上,她领著观众导览展区说道:展览想要推广的理念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样子,即便是创伤,也能从中带著力量,长出新的能力。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某个伤患,不管是否在八仙事件、或是在社会里经历过受伤的人,他不想努力,他想待在那里与悲伤共处,甚至不愿走出,那也是他的选择。”她说,在受伤后如何重新生活,也是一种“标签”,也会落入以同一视角去定义,“所以我不会用‘走出’八仙创伤,而是会说‘走过’;他走过了,他也可以回头再看一看。”

林祺育是另个走过八仙创伤的人。我们跟他约在家里,今年30岁的他,十年前还是个大二升大三的学生,在6月27日那晚,他全身初判有85%的烧伤(后下修为66%)。同晚一起前去八仙乐园游玩的六名好友,其中一人在他昏迷期间因伤势严重而过世。林祺育直到清醒后才得知那晚同行的兄弟档,其中一人此生永不再相见了。

刚从公司回到家的林祺育,穿著白色长袖衬衫与黑色西装裤,如不细看,布满手背的疤痕已不太引人留意,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台北的夏季午后,天气溽热,我问他需要先去换个居家服吗,以免拘束。他向卧房走去,不一会换穿了件深灰色的长袖连帽外套回来。我问“不热吗?”他说“还好啦!”在摄影师的提议下,他最后再进房换了件白色短袖上衣回来,爬满双手的疤痕与如水洼状的坑洞,在屋内白色灯泡的照射下,显影出十年前烈焰焚身。

我们先聊到他养的狗“牛仔”(gû-á,台语发音),林祺育担心快17岁的牛仔身形太过削瘦、不好看,边为牠穿上件黑蓝相间的衣服,说牛仔出门经常被问“牠好瘦呀,怎么那么瘦啊”。他说,也许是自己内心的投射吧,“受伤前,我有在健身,身型壮硕,结果去玩个水出来就变成这样,全身黑黑丑丑,疤痕长出来后更让人无法接受。”

为老犬牛仔穿上衣服,对林祺育来说,也像是为自己穿上一件长袖衣裤,遮蔽那些蔓延四肢的火痕。那些问及牛仔太瘦的言谈,听在他的耳里,也像是问他是怎么烧成这样的。

受伤前几年,他去庙里参拜,信众看到他穿著压力衣劈头就问:“你八仙的喔?”虽然知道对方并非恶意,但被问及的次数多了,他渐感厌烦。尤其,在网路世界中,由“爱玩”、“活该”形构出的八仙伤者群体形象,让他更为厌恶“八仙”。他渐渐闭口不谈“八仙”二字,他要把“八仙”藏进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

“那时有人问我怎么受伤的,我不想解释,说是车祸,直接句点,不想多说,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八仙受伤的。”不是不想承认,而是承认后却引来更多的不解,“只有手烧到吗?”“住院住多久?”“赔偿拿多少?很多吧?”甚至沿著询问而来的唐突评论“你们就是爱玩啊!”他不想再回答这些问题。

尤其是善款,让林祺育很是矛盾。“善款让我们烧伤后的日子好过一些,很感激,但我们宁愿不要这笔钱,让我们活得这么辛苦。”善款的发放依据,是伤者的烧伤程度,一条手、两条腿、整个背、半张脸或是全脸,每个部分都是一条钱,“没有人为了拿这笔钱,让自己被烧成这样。”

林祺育与“牛仔”。摄:陈焯煇/端传媒

随著一年年的流逝,林祺育渐渐不再在意;但让他不再排斥与“八仙”标签并行的原因,则在于社会的淡忘。十年一瞬,如今当他去到校园进行生命教育讲座时,许多学生已经不知道台湾曾经发生过这场惨痛公安事件。

他说有时也会忘记自己曾发生过这些事。“这也是一个过程,虽然不喜欢,但也是这样挺过来,慢慢学著、练习接受自己是八仙伤者。”

他接受了自己是八仙伤者,但也习惯性伪装自己。做为保险业务员,时常需要登门拜访客户的他,从受伤那年开始,凡是外出,无不穿上可以遮蔽四肢的长袖衣裤,虽然心理上感觉自己不再排斥“八仙”两字,但他依旧不想再去回应那些漫无止境的提问,“还是会觉得反感。”

现在,他只有在打篮球时会换穿短袖,他说球友专注在球场上不会过问。其他时候,虽然偶尔会穿短袖在家附近走走,虽然想做回自己,但心里仍有关卡过不去。包括最后换穿白上短袖上衣现身,他在心中挣扎了好几回。

十年前更棘手的是,他在烧伤外还并发“腔室症候群”,导致肠坏死,在紧急切除后仅剩下一、两百公分的肠子(编按:一般成人小肠长度约为300至800公分)。手术后,他一度肠胃停摆,需靠鼻胃管维持营养,身上插满十多条管线,伴随大面积的烧伤与多重器官衰竭。依据公式计算,他的死亡率超过百分之百,他也是八仙事件中被誉为“奇迹”的生还案例。

当年的“奇迹男孩”在病榻上苏醒后,意识不清地不确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全身缠绕著绷带,他想看看自己的脸是否伤到,母亲挨不住他的要求,只得将手机递给他。打开相机镜头,林祺育看见自己的脸——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镜头中的那个人,黑黑干干的,他直觉那不是自己。

但真正令他崩溃的,是他首次拆掉绷带后为自己洗澡,火吻过后的身躯一条条起伏叠嶂的疤痕,还有坑坑疤疤大小不一的网状凹陷,“好好的皮肤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彻底崩溃了。

相较只剩一两百公分的肠子,烧损的外貌更令他焦虑。“我还是很在意外表,很多人问我还有在健身吗?我都跟他们说:不想了,就算练出来,疤痕也不会是我喜欢的样子。”

被烧灼过的身躯,也瓦解了他的信心。“出去认识女性,我的外观就是比不上别人,”他甚至想到一旦双方论及婚嫁,对方家长是否也会担心这样的自己,真的能够照顾好他们的女儿吗?

这样的假想实际未曾发生,但这套剧本已在他脑海中上演百回,“现在是女生在挑你,不是你在挑人家;都已经(烧成)这样了,你还想挑什么?”

这十年,他谈过一场远距离的恋爱,一开始两人外出,林祺育一样把自己包紧紧,但前女友跟他说“没关系啊,你自然就好,”说他跟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但伪装成了习惯,而习惯又让他感到安心,在长袖衣裤的遮蔽下,至少他可以隐身在人群之中。

就像蛹,他躲藏起来,也等待蜕变。躲藏让他感到心安,但他仍期待那个可以脱下长袖衣裤的自己。在蜕变来临前,他像蛹一样,持续承受著眼光、继续经历无声的挣扎,并持续成长。

他不想从人群中被辨识出来,他遮掩自己,让八仙这张标签,只有自己知道。

黄博炜。摄:陈焯煇/端传媒

“生命斗士”

林祺育还可以伪装,黄博炜不行。“我穿了长袖也没法伪装,我的外观就是一个没有手脚的身障者。”他说。

原先,在6月27日那晚,22岁的黄博炜有多次机会提前离开起火地点的,但他一次次的错过与留下,没能在厄运降临前走出水池。

大火来临,黄博炜跟著一起逃窜,踩在厚厚的粉尘上,就如走在火上一般。他被人撞倒在地,整个人沉入满是火焰的地板,他直觉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在这里了。但在瞬间,一幅幅的画面在脑海浮现,他不想死在这,撑起身子,继续奔逃。

他知道自己逃出来了,起先忍不住地笑了笑,随后巨大的痛楚痛击身躯,有人拿了瓶水给他,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握住,眼前那原先是双手的东西,如今已是血肉模糊。

最后,黄博炜全身烧伤面积达90%,医疗团队一度评估存活率仅有5%,甚至几乎为0%。住院期间,黄博炜历经多次植皮手术,更有同一部分的皮肤反复取用后,导致全身几无皮肤可取的困境。

极重度烧伤、组织坏死,医疗团队为降低感染与败血症风险,最后在黄博炜仍想拚的决定下,截去了双腿膝盖以下与右下臂,仅剩左上臂。他活下来了。在住院七个月后,他要用全新的身体活下去。

但一切都不是那么顺利。没了手脚的黄博炜,曾在街上遭人恶言相骂,要他“不要出门吓人”。也有人留言给他,“放弃吧,活过来却残废,不如重新投胎”,也有人打赌,他开始复健后就会去自杀。嘲笑、讽刺、批评的舆论他一一看过,但“要为自己负责”、“不要拖累家人”的言论,亦是他决定截肢后为自己设定的目标。

黄博伟坐在电动轮椅上,自在地打理屋内,招待我们喝著手摇杯。在他截肢后,外观极具冲击的画面与他坚持求生的态度,让他成了媒体上的“生命斗士”。他一开始对此称谓说不上喜欢。

黄博炜。摄:陈焯煇/端传媒

他不是自愿成为生命斗士的。在病危时,为了力拚那5%的生存机率,他选择截肢,他拚到了,“不是我真的有多勇敢,是我真的还想活下去。”在出院后,黄博炜开始收到校园与机构的演讲邀请;第一场演讲,甚至让他觉得“那有什么好讲的”。

“你们鼓励我,说我很棒,但我是棒在哪?”一个从“正常人”变成没有手脚的身障者,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被鼓励的,在刚开始可以使用手机滑讯息的当下,他没办法感觉到自己“厉害”在哪,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辛苦”——他就只是躺在病床上,此外,就是听天由命。

但他决定去了,那是一所台北市的中学,在演讲结束后,有个中学女生跟他说,她本来想放弃数学了,“但听完你的故事,我想要再努力看看。”一个平凡日常的心得回馈,让黄博炜当下感受到,自己的故事对别人是有影响力的。

“你看到非常多来自社会的善意后,便会学著怎么样接受别人的好意。”他开始试著接纳“生命斗士”的标签,也渐渐理解到,从没有手脚到可以独立生活,那些付出跟努力是值得被肯定的。他愿意被肯定。而在开始独立生活后,人们对他的赞许,也让他愈感觉到自己被认同,也才能够同意,他的经历值得被赞许。

黄博炜更了解自己的“竞争力”在哪。他讲起地狱哏,说自己从外观的震撼度来看,若跟一群身障的街卖者一字排开,“我是不是生意会最好?”他说自己必须认清自己就是跟一般人不同,“我遇上了这场意外,但它不是一个羞愧的事情;我认同的是,我受伤了,但我很努力站起来。”

面对地狱哏,我还在选择适当的词汇,黄博炜接著说,“何况,我不是跟一般人不同而已,我还跟其他八仙的伤者也不同。”

“他们穿长袖遮得起来,我穿什么都遮不住,我不会因为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或是透过什么样的伪装,别人就不知道我坐轮椅。”在八仙这张标签前,他首先是个“截肢”的轮椅身障者。身障者才是人们第一眼见到他的印象。

他继续说著他的“优势”,也知道自己可以透过这样的“优势”做些什么。他分享,在一次的演讲行程结束后,他收到一封讯息,对方告诉他,自己在听过演讲后彻底对八仙伤者改观,因著此前八仙的负面舆论,让他对伤者观感不佳。对方承诺他,未来自己不会轻易对他人下定论,“这就是你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他人的想法。”扭转那些对八仙集体的污名标签,是他可以借由自身“优势”达成的。

不过,黄博炜说自己最近有点偷懒,他也不是因为个性特别才做到这些,就跟一般人一样,会想耍废,“今天这样的历程换成另个人他也做得到,我不是天才,也没有什么天份,我只是持续在做一件事情而已。”

我们陪著他穿上义肢,坐上电动轮椅到户外拍摄,拍摄到一半,他突然回头对我笑笑说道:“今天的照片可以给我吗?毕竟我的手没办法(拿手机)自拍。”

2015年6月27日,新北市八里八仙乐园发生爆炸,人们在爆炸后照顾一名受伤的女子。图:Afp via Getty Images

地狱哏

爱玩、活该、死要钱、全民买单,这些年复一年的攻讦跟著走到了十年后。简苑玲努力过了,她努力想要让人们理解这是一场公安意外,它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但一切令她感到徒劳。

“前面几年,我发现我的努力一点用也没有,到了第八年,哇,这些人还在攻击一样的事,讲著一样的话。一样,都一样。”她不是不想努力,她开始把重心放在咨商工作,与受过创伤的个案一起工作,“我越来越清晰,那个创伤之所以会这么伤,在于社会看待创伤有特定观点,我们好像只能活成那个样子。”

在她与督导工作时,她认识到,创伤会带来巨大的情绪,但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去承受与消化那些情绪,因此会选择隔绝。隔绝了创伤,也断裂了自己,人与人之间也随之断裂,“因为你不理解我,我们之间就断裂了。”她说,创伤是一个机会,透过情绪了解自己;创伤也是个契机,让社会意识到我们是否有能力去接住创伤,如果社会接住了创伤,彼此间是不是就不会断裂?

她一直在翻转创伤的定义与想像,她要拿回对创伤的诠释,透过重新诠释的过程重新找出力量,“我已经真心不在意那些言论怎么说我们了。”

但她在意社会怎么看待创伤。八仙十年过去了,不仅社会遗忘、即便受害家属也不解“还要提八仙做什么”?

“社会的善款是讨论创伤的开端,”她说,理解创伤必须去看见真相,“台湾的历史就是一部创伤史,殖民、战争、二二八、白色恐怖,但真相是残忍的,看见真相又会带来大量的情绪。”人们说,事情都过了、该放下了,但事情就停留在十年前,关于这场巨大的创伤是怎么发生的,未来要如何预防。在修法、禁止彩色粉尘活动之外,她更想问:“台湾社会真的更重视公共安全了吗?”

2015年6月27日,新北市八里八仙乐园发生爆炸后的照片。图:Afp via Getty Images

在八仙十周年前一周,我去台北的喜剧俱乐部看简苑玲的首场open mic。现场来了她的咨商所的同事,许多亲友也从南部北上。主持人开场介绍,说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加油”,“因为没有人会在火上加油”,引爆现场一阵大笑。

简苑玲顶著眼前的强光走进舞台,高举双手与观众招呼,台下一片黑暗,她仿佛置身在一个黑盒子中,台下传来如雷的掌声。

她说著自己的创伤,笑说自己的年纪还算是“炙烧女孩”,不然就是“熟女”。在讲到地狱哏的段子时,全场哗然,随即爆出如雷爆笑。

她宛如老练的喜剧演员,八仙的创伤成了源源不绝的笑料,她严肃地说,受伤后走在路上许多人想装熟问她问题,“但熟的只有我而已。”她又说,有些人看到她的疤痕会说:“哎哟,烧成这样,好可怜啊!”她不改面色地回说:“这还好,我更怕别人说我烧成这样,好香喔!”

舞台上的简苑玲,屡屡突破禁忌地大开自己的玩笑,段子写的是自己烧伤急救的可怖经历,每一幕的惊心动魄与煎熬等待,在段子中,惨痛的悲剧都成了缤纷怪诞的喜剧。

在演出尾声,她引述了犹太心理学家法兰克(Viktor Frankl)的书说道:“环境不能限制,人都有终极选择的自由,你可以决定自己生命的意义,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停了一拍,看著台下的观众灿笑道:“而我,决定来讲地狱哏。”

十年前被火吞噬的她,十年后成了引火人,她知道胸中有把火在烧,这次她要自己决定火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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