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捕捉日落時分大稻埕最後的光線,這次作為受訪者的張贊波,在鏡頭前站了良久;一直等到機器放下,他才鬆了一口氣,靦腆地說道:「還真不太習慣在鏡頭前面。」事實上,自從開始拍紀錄片,張贊波一直是那個扛著器材到處走、藏身於鏡頭後面的人。
他的鏡頭下,有被衛星殘骸擊碎了日常的中國山村居民(《天降》,2009),也有攔截上訪民眾的基層官員(《有一種靜叫莊嚴》,2011)。對於大時代裡的底層生活狀態,張贊波總是能夠觀察入微。2014年,他以非虛構文學作品《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首獎;而後,與之相應的紀錄片《大路朝天》也廣受關注,並在電影獎項中收穫頗豐。
大路之後,闊別十年。2024年,張贊波終於帶來了最新紀實作品《大景:內蒙古「皇家」草原上的奇異風景與欲望遊戲》。這本原將由八旗出版的長篇鉅著,因總編輯富察在上海失蹤而幾經延宕,最終由春山接手出版,歷經時多番周折後,如今終於到了讀者眼前。時隔多年,張贊波也終於隨新書發佈之際再次到訪台灣;與他一起來到我們眼前的,不只是書中喧雜的景區與直播景觀,還有因為多年記錄、衝撞現實後難免受傷的內心。
張贊波(1975-),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湖南人。2005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班,2009年完成紀錄長片處女作《天降》。2015年,第四部紀錄長片作品《大路朝天》入圍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並獲第53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提名。2018年起在內蒙古拍攝,2020年因疫情爆發中斷。疫情期間將記錄整理成《大景:內蒙古「皇家」草原上的奇異風景與欲望遊戲》一書,2024年在台灣出版。
「新聞何為?藝術何為?利用新媒介的這些人,真的是只想吸引流量,而不去承擔一點點社會責任。」這片熱鬧圖景的背後,有的並不是言論自由,而是無遠弗屆的審查與封禁。

直播間裡的異域風景
去年年底,上下冊如兩塊厚實磚頭的《大景》,出現在各家書店的展示台上。
這是一部篇幅浩瀚的非虛構文學,書寫背景設定在2010年代後期,中國各地為發展旅遊產業而興建了許多風景區,同時短視頻經濟也在冒起,各式各樣的影音平台「抖音」、「快手」等,快速吸引了大量用戶入駐。2016年才出現的「抖音」平台,官方數據顯示兩年間就收穫了超過五億的活躍用戶,張贊波敏銳捕捉到這一有趣的文化現象。他在平台上追看過卡車司機,也看做手工的人,這類形式「比較獨立,在精神上(與紀錄片)也有共通之處」,因而吸引到了張贊波的關注。
然而,促使他進一步踏入、乃至記錄直播宇宙的契機,是一位化名柳靜的直播主,她以在觀光景區養狼而得到了百萬人關注。
「一位穿著米白色夾克的女子正坐在右邊床上刷手機,看到老王和我進來,她抬起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這是柳靜在書中的首次出場,自帶數位冷漠讓讀者直打寒顫。然而到了直播間,她完全改換神情,表演人狼大合唱,在數以萬計的粉絲眼中成為焦點,還不斷有貴重禮物從螢幕上閃現。
現實生活中並不起眼的人,到了直播平台上,搖身成為高流量明星,這正是最初讓張贊波感到好奇的現象:「這些直播主很多都是底層人,我就想,一個底層人是如何利用最新的社群媒介、經過怎樣的運作,在網路上吸引來這麼多人,並且成為一個網紅的?」
「這些直播主很多都是底層人,我就想,一個底層人是如何利用最新的社群媒介、經過怎樣的運作,在網路上吸引來這麼多人,並且成為一個網紅的?」「直播與我對觀光景區的感受一樣,其實都是一個虛空的理念。」
網路直播像是具有魔力的場域,現實生活平凡不過的人,也有機會在其中叱吒風雲。「這也與我對觀光景區的感受一樣,其實都是一個虛空的理念。」張贊波補充道:「千百年來存在的自然景觀,是如何被資本看中,再由資本跟權力合謀圈下來,去設計、包裝、推出,最後吸引觀光客過去,從而產生很大的經濟效應。直播也是這樣,一夜之間就能為看起來尋常的東西賦予一種價值。」景區與直播,兩種弔詭的當代景觀,剛好在柳靜身上合二為一。
當張贊波帶著疑問、也帶著攝影器材來到內蒙古的烏蘭布統,卻有了更多意料之外的發現,其中一個就是徘徊在柳靜身邊的男人,書中稱為鄭總:「我原本是衝著柳靜去的,卻沒想到她旁邊還有這麼一個男友,也隱隱知道他可能就是所謂『背後的大哥』。」隨著跟訪漸漸深入,之後事態發展超出預料:本以為是慷慨金主的鄭總,原來一直在「畫大餅」;看似熱鬧歡騰的直播背後,也潛藏著數之不盡的人與人之間的算計、慾望、利益糾葛。這些散落在直播間外的磚瓦,張贊波一一拾起。

鏡頭穿過美好、對準殘酷
攝影師們將相機對準了全新樓盤猛拍,而張贊波卻深感不妥,因為他知道,寧縣是當地出了名的「強拆之城」:「強拆那麼嚴重,他們是本地人,他們都知道的。我還是個外來人呢。」
然而要進入圈子內部並不容易,遑論快速捕捉到這些因新興直播產業而牽起的人際關係。張贊波過去在拍攝《大路朝天》時化身為「張贊」,白天參與到工程團隊中、晚上偷偷剪素材;這一次,他依舊以張贊的身份,只是換上「幫忙拍攝宣傳片」的角色,進入到陌生人的生活之中。問及如何做到這一切,他只答:「也不太好說是怎麼來的,可能就是所謂的能量。」
「我對人物關係是很敏感的,這可能也多少跟我的電影訓練有關,因為電影基本上就是在講人物關係。」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班的張贊波,在學院裡接受劇情片方法訓練,其一是中心任務導向,拍出來的電影會比較模式化;另一種就是觀察與呈現各種人物關係:「後來我講課時也會說,沒有中心任務,那就表現不同的人物關係,就會比較立體了。」
不同於劇情片,紀錄片裡沒有提前設定好的關係,一切需要依靠臨場感應。雖然張贊波稱這種能力為「直覺」,但實際上也是需要累積而成:「例如鄭總,一開始我也覺得他很慷慨、熱情,他也總說『我最喜歡蒙古人了』;但時間久了,就總會表現出來,藏不住的。」

雖是科班出生,自畢業以來,張贊波卻從未拍過劇情片。而《大景》的前身,正是他第一部未完成的劇情片。
2017年,張贊波帶著《風景》提案台灣金馬創投。《風景》脫胎於導演一次在雲南的見聞:「那裡的風景確實很漂亮,像是上帝的調色盤。但是我們要進入到風景區之前,會經過一個很古老的大型礦區,裡面全部挖空了,就像地震一樣塌了。」張贊波留意到,面對如此殘酷的風景,很多攝影師視若無睹,僅將鏡頭對準美麗的地方,「我想講的是,他們無視這個真實的現實。」
在《大景》中,張贊波也寫到另一次帶給他相同感受的經歷。湖南小城寧縣的攝影家協會,常常舉辦或參與一些地方攝影比賽,其中有一場是為當地新建樓盤「愛琴灣」而設的有獎攝影大賽。在比賽中,攝影師們將相機對準了全新樓盤猛拍,而張贊波卻深感不妥,因為他知道,寧縣是當地出了名的「強拆之城」:「強拆那麼嚴重,他們是本地人,他們都知道的。我還是個外來人呢。」事到如今,他依然忿忿不平。因此,當大家為了一個獎項而爭相拍攝樓盤的美麗外觀時,張贊波卻選擇「混」入驅趕釘子戶的人群中,用DV記錄下了糖衣包裹著的強拆事實。
「我知道,這樣的場景,永遠都不會進入這些在開幕式上熱烈鼓掌的『攝影家』們的鏡頭裡。」這是他在書中為這場荒誕的攝影競賽寫下的註腳。盛事容不下的殘酷風景,就裝進張贊波的鏡頭之中。

在大歷史中無處可逃
「有的人,他可能一方面家裡正在受殃,同時又在說中國多富強。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標語的作用,或者是這種意識形態宣導更加鋪天蓋地。」
後來,《風景》因為種種原因而擱置了。張贊波轉而去內蒙古,到處逛:「就去看看那些觀光景區嘛。」
起初,他要去的並非烏蘭布統,而是位於錫林郭勒盟的「鳳凰馬場」,兩地相距兩百多公里。參訪鳳凰馬場的經歷,讓張贊波感到十分神奇:「因為它是一個『馬文化』基地,又是剛好打著習近平提出的『蒙古馬精神』(的旗幟)而建起來的,這都是很吸引我的點。」來到這片邊陲地帶,他記錄一路上所見的政治標語,在荒謬中默默觀察:「這些空間看起來遠離了權力中心,但是它總有一個辦法來對應到權力。」
也是正是因為這些標語,張贊波的微博一度被「炸號」。
2018年前後,他曾在微博上發起一個徵集行動,邀請網友發佈在生活中看到的各種政治標語。整個行動過程,張贊波都在與審查機制鬥智鬥勇,儘管這些標語都是出自官方的政治宣傳:「後來我都直接發佈,一個評點也沒有,甚至還要把圖片倒過來,做各種處理。有時候能發出來,有時候不行。」
在與制度「死磕」的同時,他也留意著另一個民間對於這些標語的反應,似乎與網絡上的挑釁與反抗態度完全不同:「有的人,他可能一方面家裡正在受殃,同時又在說中國多富強。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標語的作用,或者是這種意識形態宣導更加鋪天蓋地。」
張贊波關注的是人物,更是這些人背後的政治現實與歷史。無論是過去的影像作品、還是文字之中,他常在紀實之外宕開一筆,將看似遙遠的歷史事件拉入文本。這一趨向在《大景》中更加明顯。「歷史是很重要的。處理一個議題的時候,除了橫向的拓展之外,我也喜歡縱向,這其實從《天降》就開始了。」
《天降》講述的是2008年北京奧運前後,中國大量發射火箭、衛星,碎片殘骸掉落在湖南邵陽市的山村中,破壞農作物與房屋,更曾砸中一個女孩致使身亡。張贊波訪問這些村民的同時,也循著線索,將一些被遺忘的歷史事件搬到觀眾眼前:60年代廣東汕頭颱風中的士兵犧牲、80年代原子彈爆炸實驗後多人落下嚴重後遺症⋯⋯「其實主題都是一致的,就是為了國家發展、為了他們的官方的意志,人命不值錢。」
「『皇家』這個詞是非常核心的,民眾對於皇帝,總是充滿著對強權者的仰慕。」
十多年過去,在取材《大景》的途中,張贊波依舊感受到這片土地上,個體與國家之間的無限拉扯。例如「皇家鹿苑」這個景區的名字,就觸發了類似的感想:「『皇家』這個詞是非常核心的,民眾對於皇帝,總是充滿著對強權者的仰慕。」被命名為「皇家」的空間與現實政治空間對照,張贊波又忍不住蒐集並補充了大量史料,將烏蘭布統屠城之戰等歷史納入書中,並列呈現:「有些人覺得我跑題了,但我覺得(從旁延伸歷史)其實是挺好的,換句話說,會更厚重一些。」

自己成為自己的田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是因為大家太聽話了,他們才這麼囂張,最後什麼法治、規矩都不跟你講。」
《大景》有兩片田野,一片是內蒙古草原景區和直播平台,張贊波在這裡觀察景區直播主和商人們的運作;而另一片田野,則是他自己。
早在前作《大路》中,張贊波就將自身調查的經驗與感受在書中剖白;而到了這一本書,他更放開地寫,寫自己曾經遭遇過的電影審查、寫微博被封書被扣押、寫曾經在一個文藝營上意外記錄下哀悼劉曉波的往事⋯⋯「寫的時候我是有點猶豫,要不要把自己放那麼多,會不會顯得很自我?但後來我想,這些年時代的變化,其實在我身上都是有痕跡的,無論是我的遭遇,還是心理層面。」張贊波轉念找到記錄自我的意義,不再忌諱於他人的眼光:「因為像我這種身份的人,相對來說真是比較少。」
從事紀錄片相關工作以來,張贊波一直都在與官方的審查體制、與極權體制作對抗。2016年,《大路》簡中版被中國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責令下架;2019年,中國當局下令禁止中國電影及影人參與金馬獎,張贊波在社群媒體上痛批「歷史定會記住你們所做的一切」,而遭到中國網民連番舉報。他把這些經歷一一寫進書裡。
在原本的敘事架構中開一條岔路、講述自己的經歷,這或許會讓一些讀者感到疑惑。但張贊波愈寫,愈是發現了這兩片田野也有交匯點:「它們有種有機的聯繫,雖然可能看起來沒那麼明顯。在柳靜、鄭總的身上,也可以感受到他們與極權的同構。」柳靜、鄭總等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流量,來去草原的新聞傳媒也幾乎都是官方喉舌,張贊波記錄下這些眾聲喧嘩:「新聞何為?藝術何為?利用新媒介的這些人,真的是只想吸引流量,而不去承擔一點點社會責任。」他同時用自己的經歷不斷提醒讀者——這片熱鬧圖景的背後,有的並不是言論自由,而是無遠弗屆的審查與封禁。

然而,平台流量與官方的正能量,還是讓愈來愈多人甘願為之臣服。權力幻化成各種樣貌,而它對個體產生的規訓,到底能有多強烈?
這次來台,張贊波還帶來兩套短片《春山來客》、《春行即景》,正是為了反思規訓而拍攝的作品。這兩部短片可說是張贊波的行為藝術記錄。在疫情期間,他買一套防護服,以及寫有「疫情防控」的紅袖章和擴音喇叭,搖身扮成「大白」,在寓居的山谷裡到處宣講防疫政策,不光對著人,還對著牛、對著花花草草、各種動物講。「因為我成了政治的符號,『大白』就是一個符號。」沿途有老人經過,張贊波扮演的「大白」手舉喇叭湊近他身邊宣講,口中唸出官方宣揚的口號「新冠病毒不可怕,只要大家聽黨話」云云,老人卻沈默地聽完,毫無牴觸。這讓張贊波深深反思:「要是有一個大白對著我這麼講,我會說:你講那些噁心的話幹嘛呀,防疫就防疫嘛,什麼叫聽黨話?」
適逢清明假期,他還架起自稱是「全世界最小的疫情監測站」,無論是居民還是路過的遊客,都乖乖停下來做檢查。一天十多個人,沒有人提出過質疑:「無人質疑、無人反抗,就很可怕。」
這場實驗,讓張贊波意識到民眾與權力的另一種關係,幾近「合謀」。這也是他近年在許多場合反覆提及的,關於「雞蛋與高牆」間的辯證——在過去,張贊波總會站在雞蛋那一方,然而經歷了種種事情後,他卻赫然發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是因為大家太聽話了,他們才這麼囂張,最後什麼法治、規矩都不跟你講。」

鏡頭後的那人受傷了
「他們真的是對你也是利用,一點情感都沒有。我想跟他們建立一種情感結構,根本就建立不起來,我覺得很失敗。人性真是脆弱,因為他們的父輩也是這樣,那樣的環境裡,小孩從小就這樣。」
張贊波是在疫情前搬離北京的。
離開中心後,他經常尋找生存成本較低的鄉郊住下,生活更加安靜,也會在當地做些社會觀察和田調:「我在現在住的地方,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年多,可能待足兩年我又會換一個地方。」這種移動不定的生活型態,卻讓張贊波感到心安:「尤其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建立對這個地方的認知,這種過程其實很吸引我的,這可能也是人類學的一種方式吧,雖然我沒有受過人類學的訓練,但我很迷戀這樣的過程。」
撥開表象,建立觀察,最後浮現出一個結構性議題,這是記錄者張贊波所熱愛的事情。然而講到這裡,他鎖了鎖眉頭,坦言道:「除了迷人之外,還有就是,對於『人』這件事,我稍微有點受傷了⋯⋯」
拍攝紀錄片多年,張贊波與一些受訪對象常年持聯絡,其中就包括《大路朝天》中曾被現實體制重挫的挖樁民工老何。在後續交往中,老何常有「把日本人趕出去」一類的言論,張贊波卻一直抱著諒解與共情:「觀念不同並不會影響我們兩個的交往,尤其我知道那是因為環境造成的,我也想試著跟他溝通。後來發現我們不但是觀念不同,他有時候甚至為了維護強權而說一些假話,我就會很受不了。」

老何為了稱頌人大代表制度,謊稱自己也有份參與選舉;不願攙扶一下自己年邁的父親,卻把領導人說得比親人更親。諸此種種,都成了兩人決裂的導火索:「一個對身邊人都這麼冷漠的人,他還維護強權,說得好像比他父親還親,我們要是講(國家)的不好,他就跟你急。」
過去面對強權的阻撓威嚇,張贊波總能愈戰愈勇,為「站在雞蛋這邊」而反抗。老何的朋友面臨強拆,他自願提供辦法、參與維權;留守兒童的家人不管不顧,他帶小孩吃飯、給他們錢花。回過頭來,雞蛋原來已經與高牆共邊站。老何不顧反對,在朋友面前無中生有,把自己說成是高幹子弟;小孩拿著錢上了車,再也不回一條訊息。「他們真的是對你也是利用,一點情感都沒有。我想跟他們建立一種情感結構,根本就建立不起來,我覺得很失敗。人性真是脆弱,因為他們的父輩也是這樣,在那樣的環境裡,小孩從小就這樣。我真的很難受,因為之前我真是把他當朋友、當孩子。」
「有一陣子,我都天天躲在家裡,根本不想出去,不想碰到這些人,不想跟他們再聊。」因為熱愛,所以傷得更重,張贊波一時間失去了繼續下去的動力:「我不做了,真的不做了。真的是傷了。以後我寧可寫小說、寫詩歌,不搞非虛構了。」
《大景》中柳靜的個人簡介令人印象深刻,她寫:要想在狼群中生存,必先成為一匹狼。這個看似進取的生存法則,卻多少透露出一種有違人性的時代精神,這正是讓張贊波感到失望的原因:「在這個時代,人性也變得越來越卑劣。自己好像很努力去改變一些東西,但一點點改變都沒有。」

電影沒那麼重要,書寫還在繼續
「人生它一直都在那,沒完沒了,只有死亡能劃下句點。疫情來了,所有人都攪在裡面,他們的命運改變很大。」
要問還有什麼東西,能讓受創的記錄者仍然保有一點寬慰?在《大景》田調期間,內蒙古草原上的自然景觀,曾令張贊波而感到震撼、動容:「你看著月亮升起來,真的是特別壯觀,哪怕是在這種被污染的環境里,人造景觀很多,但是我覺得自然的力量還是高於一切。」
張贊波的這次田野調查,總時長加起來一年有餘;也是直至此次駐紮內蒙古草原,他才首次以觀光客之外的視角來欣賞這片風景:「有時候你看到星空、看到月亮、自然的晚霞,幸好這些東西還沒有被直播宇宙、被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給完全污染,這樣的部分永遠是在的。」
2020年初,張贊波暫別草原上的拍攝對象們,返回故鄉過年,豈知疫情快速蔓延,計畫不得不中斷。這讓人想起中國導演婁燁的新作《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當我們談起這部電影,張贊波不禁感慨道:「而且我的這部還是兩次『未完成』,先是劇情片沒有拍成,然後紀錄片也被打斷。」
在計畫被打斷以前,張贊波仍規劃了不少行程,然而隨著疫情愈拖愈久,最終無法實現。《大景》以拍攝對象們疫情後的生活轉變作結,張贊波利用直播工具作為另一種田調方式,去跟進拍攝對象們的生活轉變;從前很少使用微信的他,也為此特地開通「朋友圈」,試圖瞭解這些曾短暫出現在同一片草原、最後四散各地的人們的近況。「結尾結到這,我是覺得夠了。」既已成書,張贊波也對此釋懷:「人生它一直都在那,沒完沒了,只有死亡能劃下句點。疫情來了,所有人都攪在裡面,他們的命運改變很大。所以我最後覺得,停在這也是天意吧。」
儘管計畫已經收結,但經年累月在畸形的環境中拍攝,政治抑鬱在所難免。從老何到鄭總,還有更多這樣的人事,一點一點加深了張贊波的創傷。那麼,該如何繼續下去呢?張贊波再次宣告:「就寫虛構吧。」

「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他們不限制我的自由,我可以通過很多方式來解決,許多媒介我都可以:寫小說也可以,寫詩也可以,或者不寫也可以,去流浪也可以。」
拍了那麼多年紀錄片,真的放得下嗎?他淡然回應:「以前在電影學院讀書時,他們經常說『電影夢』,比如什麼『電影夢的搖籃』,這也是北京電影學院的招生廣告詞。好像在他們的眼中,全世界只有電影這種表現媒介了。我覺得其實不是這樣的,電影沒那麼重要,你不能拍電影還可以做別的,可以書寫啊。」
紀錄片導演,或非虛構作家,這些身分並不能框限住張贊波。事實上,他也是如此「雜食」的讀者,讀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讀阿爾巴尼亞作家卡達萊的隱喻與節制,甚至他的第一部紀錄片《天降》,也是源自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魔幻寫實與眼前現實的映照。「所以我向來都覺得,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他們不限制我的自由,我可以通過很多方式來解決,許多媒介我都可以:寫小說也可以,寫詩也可以,或者不寫也可以,去流浪也可以。」
「我不是那種非得要做什麼的人,」張贊波已然非常瞭解自己:「之所以好像做了這麼多年,也是因為反抗性使然——他們愈不讓我做,我偏要做。他一旦要我做,我可能就覺得沒意思了,哈哈。」
天生的反抗者。
謝謝端的這篇訪談稿。(感覺磨了很久?)
從《大路》到《大景》,依舊期待張讚之後任何的嘗試與創作。
謝謝張先生和記者堅持記錄時代的真實🙏
我不认同张赞波先生讲到的“合谋”。因为几千年特别是最近十年的经历深深地告诉我们每个人,反抗是有代价的。我自己就在2022年,在昆明机场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仅仅是对当地执行的无意义的对三岁以下孩子的检查政策提出怀疑,告诉他们北京三岁以下免检,大白立即就要报警,你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