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有所「北一女」——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校址就在中心地帶總統府旁,是台灣最受追捧的唯二中學之一所(另一是男校建國高級中學)。
但並非人人都知,兩所名校除白天日學,還各有「夜校」制度。北一女「女子進修補習學校」自1963年開設(至2002),初衷「配合國家經濟建設,提供在職/失學青年受教機會」,惟因日夜為同一批老師輪流上課,坊間家長視為即便夜校也「水準整齊」,加之希望自己孩子親近日校「最會念書」的同學,導致原本的進修學校變調──報考北一女夜校的,其實並非在職或失學青年,卻多為國中應屆畢業生,分數競爭也相當激烈。
台灣新浪潮經典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講述的正是建中夜校生的故事,但那是60年代戒嚴時期的沉重壓抑;如今在上映的《夜校女生》則「意指」北一女夜校生(片中使用虛構校名「一女中」),以解嚴後90年代末為背景,講述使用同一張書桌的夜校女生與日校女生結為閨密,開始制服交換遊戲,夜校女孩每每需面對身為「冒牌貨」的自卑——即使在愛情面前。當謊言越滾越大,女孩的自我認同也愈混亂。

「如果有一天我們沒話講」
「我們常要被動扮演日校生,扮著扮著,難免就有點身分認同的混淆,我也會有點陶醉在綠制服上,但有時又不喜歡這種『冒牌貨』的感覺。」
角色設置對稱,一是正牌日校天之驕女,一是夜校冒牌,張力由此而來。記者面前的編劇徐慧芳、王莉雯、導演莊景燊三人中,徐慧芳就出身北一女夜校生。她介紹日夜校界線模糊,還包括共用教室、一起參與校內啦啦隊、軍歌比賽、運動會等活動,當年北一女任職的親戚不斷慫恿她,謂「升學率高,學費便宜,日夜校共用教室、共用師資、共同活動,根本就是來唸北一女!」
夜校最常見其實是平時成績不錯但聯考失常的學生,徐慧芳和她的主角「小愛」也都如此。電影中的日校桌友敏敏與小愛交換校服,徐慧芳說,這來自現實夜校生親身體會:原來大部分人並不知北一女還有夜校,制服上的學號不像其他學校會註明「夜」、「補」字樣,而僅以顏色區分──日校繡黃色象徵太陽,夜校繡白色象徵月亮。所以夜校生們常被路人攤販以為是翹課的日校生。「我們常要被動扮演日校生,扮著扮著,難免就有點身分認同的混淆,我也會有點陶醉在綠制服上,但有時又不喜歡這種『冒牌貨』的感覺。」

一個標籤不僅意味著身分,更是一種階級分野,這正是電影要探討的核心議題。《夜校女生》是徐慧芳第三部電影劇本,對焦自己高中時代,「中年後想起,突然覺得北一女夜校太特別了。以前不愛提自己是夜校生,總覺得矮人家一截;現在覺得有趣,過了一段跟人家不一樣的高中生活。」2020年,她把劇本給王莉雯和莊景燊試讀,兩人感動到流淚。
他們請來當年在北一女夜校的兩位老師擔任顧問,邀請現實裡北一女、台北師大附中等校的學生看劇本,大家雖然未滿20歲,但對故事中20多年前的升學壓力、母親對女兒的訓誡和期許,仍然很有共感。徐慧芳說因女兒在讀國中,她才發現原來台灣現下升學壓力還是跟當年一樣。片中小愛媽媽也有部分參考她自己的母親,「我的原生家庭也跟片中一樣手頭比較有壓力,所以把很多媽媽講過的話寫進來,大家看了都很有感覺,可見所有媽媽跟女兒吵架都是這樣子。」
格外打中兩位女性編劇的,則是片中一段母女對話:小愛問媽媽,「妳又不讓我考體育系,那幹嘛教我打桌球?」媽媽答,「我就是想,有一天如果我們沒話講的話,我們還可以一起打一場球。」徐慧芳說,這是她為人母後才有的心情,「我也會帶小孩一起從事一些活動,因怕她們長大後一定有代溝,但還能有某種聯繫在,像是母女間的臍帶還在,不想剪掉。」

日夜制服:一種階級分野
和東亞許多地方一樣,台灣講求名校與升學成績的普遍狀況,也作用於歷代少年人心中某個很深的部分。「感覺像跟同班同學一起在車站等車,突然有豪華大轎車接走某些人,剩下的就要搭比較爛的車。」
當年的北一女因日校、夜校共用教室和課桌椅,發展出獨有的「桌友」文化。就如電影呈現,桌友間會互留紙條、零食彼此打氣。有趣的是電影開始宣傳後,徐慧芳竟因此找回失散多年的桌友,更發現現居德國的桌友跟她兩人都還保留著少女時期傳過的紙條、圖畫。
對徐慧芳來說,其實記憶更清晰的,還是日夜校階級的分野,片中夜校生書包被日校生丟出來的戲,正是她遇過的真事,只是「寫劇本時最大的困擾,就是日、夜校學生心理衝突很大,但真實生活中的衝突卻很小。一般戲劇衝突可能要寫打架、互飆髒話等,可真實的北一女學生都是好孩子,不會這樣。那時書包被日校生丟出來,我們當下有點大聲說『怎麼會這樣子?誰把我們書包丟出來?』但也僅止於此,有不爽情緒但也沒有吵架。但戲劇裡還是會讓兩邊互罵。」
階級分野之於片中剛考完高中的小愛,是人生第一次面對被篩選分類的冷酷現實,夜校制服從此成爲撕不掉的標籤,彷彿時時提醒自己的不如人。她在自卑作祟下,沉溺於日校數理資優班的假身分中。和東亞許多地方一樣,台灣講求名校與升學成績的普遍狀況,也如此作用於歷代少年人心中某個很深的部分。

編劇王莉雯是1992年考高中,回憶當年放榜時考生要按照分數先後,現場撕志願牌,每個學校的名額被撕完為止,「我媽陪我在外面等,兩人非常緊張,怕學校名額被搶完,結果我拿到景美女中(約第四志願)的倒數第四張,也就是全校倒數第四名。撕到牌的時候我媽激動得哭了。」而她從此就承受很大壓力,不敢讓人知道她是吊車尾考上名校。
而校服作為一種標籤,也往往以成人未必認識到的強度波動著少年人的內心。徐慧芳小時本來沒太把聯考當一回事,直到考完認知到學校制服會分出學生高下時,才被一棒打醒,「感覺像跟同班同學一起在車站等車,突然有豪華大轎車接走某些人,剩下的人就要搭比較爛的車,分高低的感覺很明顯。」
而以優異成績考上桃竹苗(桃園新竹苗栗)地區第一志願新竹高中的莊景燊,則是滿足父母期待、為家族爭光的好學生,他第一次看完《夜校女生》劇本後在感動外其實有點羞恥,因為他曾經就是女主角被迫承受的那些「異樣眼光」之一。「高中時,看待第二、第三志願,或排名後面的學校學生,心中多少有優越感,後來我覺得那是可恥的。我慢慢有改變,是因進入影視產業、拍紀錄片後,看到的人越來越多,就會知道我們不是這社會唯一組成的份子,有太多不一樣的人,這才是正常的社會。才覺得學歷不是唯一評斷標準,人品、品格比較重要,我的轉變是發生在拍片後。」

女生成長題材
「很多台灣女性遭遇不公平對待,傳統父權家庭令男性總被放在重要位置,這種教育的後果是很多男性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太多扛起家庭重擔和未來的都是女性,所以我很想講女性自主成長的題材。」
自認在學業上很受挫的王莉雯,過去也是抱著小愛對路克(第一中學數理資優班男生)的看法,覺得自己跟那些優等生是不同世界的人,「我成績不好,大學也考得不理想,但我滿開心的,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讀這個劇本時,除了看到升學的痛苦、做各種努力還是成績不好的痛苦,我腦中出現的都是高中時期跟朋友開心的畫面,那很安慰我。到現在我們都還是很好的朋友,很多東西不是用成績去證明的。」
徐慧芳在原版劇本的結局,原有交代每個角色長大成人後的狀態、人生幸福與否,最後雖因片長等考量捨棄,但她想傳達的是大家曾經覺得考上大學就是幸福的任意門,可是真實人生是各項條件的加總,不會只有一條路,「現在如果問我『女兒要考什麼學校』,我就很分裂。46歲的我知道沒考上好學校也沒有怎樣,之後還是有各種可能,可16歲的我也會跑出來說,不行!不要再經歷沒考好的窘境了!」即便人到中年,心裡還是會有兩個自己在打架。
《夜校女生》無疑是少女成長的故事,也是王莉雯和莊景燊這對編導夫妻作品中最常見的主題,從首次合作的短片《愛瑪的晚宴》(2008),到後來的電視電影《尋物少女》(2015)、電影《科學少女》(2022),兩人一直熱心關注家庭和教育議題。莊景燊提起做紀錄片節目的心得,「我看到很多台灣女性遭遇不公平對待,因為傳統父權家庭的影響,男性總被放在重要位置,這種教育的後果,就是很多男性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看過太多例子了,扛起家庭重擔和未來的都是女性,所以我很想講女性自主成長的題材。」
而他也經歷過成長中的自我覺醒,為符合週遭期望勉強讀理工科,當了半年工程師最後還是放棄高薪,去追尋拍片夢想,並由此形塑了他的創作方向;王莉雯因為中學六年都在辛苦應付聯考壓力,努力讀書、補習,但成績還是很爛,「我很想讓跟我當年一樣的孩子知道,你不是最聰明,但你是最努力的,我們想用電影來撫慰你,給你力量和溫暖。」

90年代的校園:一種台北風格
「用它們共同的氣質和味道組合起來」。色調和質感部分,學校外觀選擇了深咖啡色,跟綠制服搭配起來較為協調,走廊柱子偏向深灰和磨石子質感,傳達莊嚴端正之感。
2023年夏天開拍,莊景燊原本希望「一女中」場景能直接在北一女拍攝,但校方因擔心學生受影響而婉拒,劇組便以北一女的建築造型、色系為方向找景。最後片中校門口、教室、體育館、操場四場景分屬不同學校,有眼尖網友發現校門是和平高中,廁所在靜修中學,「用它們共同的氣質和味道組合起來」。色調和質感部分,片中學校外觀選擇了深咖啡色,跟綠制服搭配起來較為協調,走廊柱子偏向深灰和磨石子質感,傳達莊嚴端正之感,「(年代感)不夠的部分,後期特效做了蠻多調整,比如修掉冷氣機,校門口改了很多,馬路上的新式標線、顏色、交通號誌等。」
至於台北著名補習街南陽街的空景,劇組以舊照片參照,把畫面上所有招牌做CG處理。其他會牽涉到年代問題的街景都避掉了,只剩下小愛和敏敏等車的公車站牌,「選擇那個場景是因為後面的石頭圍牆太漂亮了,裡面還有日式建築跟樹,我們把角度框好,就請美術組放一支站牌在前面。」
而小愛家為符合90年代台北人家風格,從客廳進門就有一大片溫暖木質櫃。後期調光也下了功夫,「一般只刷一層單色調來代表復古,我們不是這樣做,反而用很多洋紅色、偏紅的調子,這是跟攝影師陳麒文討論出來的特殊色調。」「現場拍攝也先設定好不同場景使用不同濾鏡來定調。」於是僅教室部分,就分下午四點前、四點後和晚間三個時段,以及教室內與外,各有設定不同光色。

「敏敏是有點酷的,項婕如的短髮造型很符合我想像的樣子,加上書包稍微抽點鬚鬚、揹短一點,這在我們那個年代就已經算作怪的壞學生了。」
這些20年前的光線與色澤,是兩位新生代演員陳妍霏與項婕如的背景,那環境中角色的特質也在她們本人身上。飾演小愛的陳妍霏曾是金馬獎最佳新演員得主,也是台灣人氣前三的新生代女演員。莊景燊說:「片中角色小愛的脾氣比較拗,有自己的主見,我看妍霏以前的作品尤其是《人選之人》裡,有一股這樣的氣在,很適合小愛彆扭尷尬的個性。」王莉雯則對她在《無聲》中的一個表情印象很深,「她片中的處境很可憐,可她會用笑容去詮釋無奈、無辜、無助,這種反差的表演,讓我們覺得她的處理很不一樣。」
徐慧芳得知要由陳妍霏飾演主角時非常開心,她認為自己筆下的小愛其實是很失控脫軌的,「她又說謊,又愛慕虛榮,都做滿討人厭的事情,所以演員本身不能讓人討厭,妍霏整個人很甜美,會讓人同情、原諒她。」而同是新生代女演員的項婕如,在莊景燊眼中「有一種出身不錯家庭的氣質,外表精緻,又有點傻里傻氣,因為她的精明是裝出來的,還是小孩子、但要裝大人,這是她跟敏敏很像的地方。「敏敏是有點酷的,項婕如的短髮造型很符合我想像的樣子,加上書包稍微抽點鬚鬚、揹短一點,這在我們那個年代就已經算作怪的壞學生了。」王莉雯還觀察到項婕如跟敏敏一樣自我要求很高,想要裝酷、不想讓人看到她不完美的一面。

走路卡卡的女生:身份揭穿之後
「不要被外界的標籤束縛了真實的自己」、「重點不是你現在在哪裡,而是你要往哪裡去。」
以角色心情來說,難度最高的環節,莊景燊認為是小愛被揭穿身分,和之後她回到桌球館崩潰的兩場戲,「演員情緒必須從一開始的緊張,到被喜歡的男生讚美而開心,但又要面對一群陌生大人而感到不安,再加上她原本的自卑感,都在同一個場合演出來,而最後情況竟然是往她最不希望的方向發生,在崩潰之前還要強忍著跑掉,這個sequence是最困難的。可是她做得很好,真的很厲害,可以精準掌握演出的技巧。」
陳妍霏還自己為小愛做了一個肢體設計──她走路時會有一點卡卡、磕磕絆絆的感覺,在她跟「敏敏」第一次去補習班、走出電梯的時候,還有她看完妮可基嫚的回信,起身要阿超(錄影帶店店員)翻譯的時候,都做了這個細膩的表演,讓莊景燊讚譽有加。
「不要被外界的標籤束縛了真實的自己」、「重點不是你現在在哪裡,而是你要往哪裡去。」徐慧芳藉由《夜校女生》拋出了這些議題,然而更深層的提問是:「脫下制服後你是誰?」這不是失敗者才有的困擾,就算是人生勝利組,也會有這樣的憂慮,「我遇到一個北一女日校的校友,她說以前穿著高中制服,站在那一句話都不用說,spotlight就在她身上,大家都知道她很棒,等她考上大學不用穿制服了,反而覺得怎麼都沒人在看她了,大家不知道她很棒嗎?那一刻我才了解另一個立場的心聲。」
而當徐慧芳自己從職場回到家庭,這個侵擾她整個高中時代的問題又出現了,「以前拿出去的名片是廣告創意總監,現在變成地方媽媽,突然覺得人微言輕,填家長職業的時候如果寫家管,老師會不會看輕我的小孩?」她感慨制服或名片有時就是這樣判定了你的階級,有時助你獲得更好的待遇,但在這些之下如何尋到真實的自己,依然是一輩子的大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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