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十年】筆訪鍾耀華:傷痛是曾經投身的證明,我想這些都是愛

「香港的故事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已漸次邊緣,激烈抗爭畫面不再,也沒有議題,全世界都忙著處理下行的經濟,戰爭陰霾,熱戰危機,香港變得平凡不過。那也無相干,那就平凡地講,日常地講。」
2023年12月,蘇格蘭Findhorn海岸。攝影:鍾耀華

【編者按】從2014年到2024年,個體與社會、記憶與歷史之間的劇烈碰撞,迸發出對龐大體制和個體生命的許多詰問。香港由雨傘運動走過十年,是時候沉澱出答案了嗎?

十年的時間,足以見證香港社會民眾潮湧潮退,新規矩上台成為常態;各種思想和行動也歷經多重的拆解和重組,在不同人的生命中打開了、關上了許多門。駐足這地回首,或許仍然沒有答案,但我們嘗試去描繪十年如何過去,又如何存在於每個個體當下的一呼一吸,成為未來的尋路依據。端傳媒推出「香港十年」專題系列,共有六篇報導、影像、訪談及互動專頁,現於9月27日陸續推出,敬請留意。

今日刊出此系列首篇文章,筆訪曾是運動參與者的鍾耀華。其實街頭與法庭之外,還有一位作為作家和思考者的鍾耀華,2021年他在台灣出版文集《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並以此獲翌年台灣金鼎獎文學圖書獎。也是2021年,鍾耀華離開香港,赴台灣就讀文學碩士。第二年夏天,又離台赴英。十年幾番人生,我們與在英國的他對話,關於遷徙與寫作,異地與家,有英國書店的故事也有台灣的山與海,還有途中未曾停歇的心⋯⋯

如果那些事情來得迅猛,且一聲令下世界而變⋯⋯

人生在世,該以什麼姿態活著?

端:你仍然記得十年前,在香港變化之始面前,自己的心情和光影嗎?當時的你是處於人生的哪個階段?現在回望,往後的日子你經歷了怎樣的轉變,你怎樣理解這十年時間在自己生命中的份量?

鍾耀華:香港一直在變化——漁村變金融中心、民主發展循序漸進、自由節節倒退、去除港英餘毒重回正軌⋯⋯視乎我們選擇哪一個角度切入。這個時間點,所謂十年前,我理解是說香港自從1997年主權移交後,中國對香港的介入漸多,政治自由甚至經濟自由也走下坡,或面臨巨變,人們想要拼口氣,想要相信守護什麼,最後2014年爆發雨傘運動。

真正的自由不會全然因外力而滅絕,那是來自人們心中的勇氣與力量,而這些往往都來自曾經的記憶與感動。

十年前,我還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那時政政系(政治與行政學系)還是政政系,名字未變,我有過好多思想上、生命上的衝擊。當時想要選擇這個學系,只是因為想以生命改變生命,也只是因為中文大學相對香港大學,有山有水,也來得土味更重。

我很討厭光鮮亮麗的其他大學,那些燈火通明,那些西裝畢挺的油頭,那些英國殖民遺風。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也許只是受了日本漫畫特別是「海賊王」的潛移默化吧?人能夠隨性而行,不斷鍛鍊自己,感染身邊的人一起同行,去挑戰那過於龐大的世界與歷史,那不是很青春熱血嗎?我想或許是這樣吧?

不過人從中學畢業,面對更廣闊的世界,竟是如此茫然。眼見圖書館裏書藏萬本,而自己一無所知;眼見身邊都是滿口理論,隨便一個概念都滔滔不絕的學長與師長,只有一股熱血的自己,算得上是什麼?於是我失落,自悲,毫無信心,像頭野豬亂衝猛撞,在課上課外不斷提問,不斷找老師問像我這樣的年紀時,你們有想過自己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嗎?世界過於龐大而自身過於渺小,究竟自己之於世界,算得上什麼。

「改變是漫長而悠長的,細水長流,那時我是如此深信著,如信仰一般——我沒有想過改變可以是身不由己,步向滅亡而毫無寸進,死不留名,但現在的我,又不那麼悲哀了。」

然後某天在大學圖書館裏我忽然想明白,如果那些事情來得迅猛,且一聲令下世界而變,其實正如暴政極權一樣恐怖,那只是以生命統治生命。改變是漫長而悠長的,細水長流,那時我是如此深信著,如信仰一般——我沒有想過改變可以是身不由己,步向滅亡而毫無寸進,死不留名,但現在的我,又不那麼悲哀了。

我到大陸廣東從化的一條山村實習,被當地人、帶我實習的社工感動了,他們接納了我的無知,與過於天真的純情,我詳細記錄在〈在最暗的夜,無人看到你是否站直〉一文裏(該文曾刊《明報》,收於《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

我又接觸了政治學,那時候系所上的老師們熱切參與公共討論,他們給我機會參加師友齊集的討論會,會定期和我們見面,帶我和同學行山,讓我參與到「博群計劃」大學未圓湖邊的月夜文藝活動。感謝周保松、馬嶽、李家翹與黃鶴回,我覺得自己找到腳下著力的微小支點,可以開始伸手摸向無際的天空。我覺得政治或者社會,應該可以變得更好,後來我參加了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因緣際會下成了學生會會長。

但我仍舊困惑。我好想知道,人生在世,該以什麼姿態活著。所有的參照對我來說都不自在,都不舒服,我渴望某種自由,無以名狀的漫游,而眼前彷彿依然無盡高牆,每天看著民間受打壓,一個又一個機構倒下或向建制跪低,媒體被威脅恐嚇,身邊的師長被拘捕或控告。

那個時候,這就是我世界的全部。在中文大學的新亞書院,有一處「天人合一亭」,前臨吐露海港,遠望八仙嶺山線,亭下有極淺的水池,呈新月型,兩旁有大樹。蔭下垂柳,有時微風吹拂,而當池面平靜如鏡時,就會映照天地。人在那裏,好像可以思考各種毫無實用,但在在支撐人們生命的愁緒。有時候,甚至覺得可以越過所有高牆,一躍而自由。

有次我站在亭下好久好久,望著那迷人的景色思想出神,眼眶徐徐沾濕。那天稍後遇見好友岑敖暉,他對我說在路上看到我的背影,好擔心我會做出什麼事,但又不想打擾。我口裏說沒事,但沒多說,因為我也不肯定自己會做出或不做出什麼,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但我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感應到,我想那是某種波動的共鳴,彷彿某些東西被回應了,而我還不確定那是什麼。

那個天人合一的瞬間,那個八仙吐露的微風,那個被發現的關懷,成為我往後許多生命勇氣的參照或者根源——對我來說那是自由的具體畫面與連結。我爛身爛勢(衣著破爛),前有天地後有同伴,去做自己想做的,覺得應該要做的事吧。

2014年10月28日,雨傘運動發生一個月,數萬人來到金鐵將雨傘打開。攝:Paula Bronstein/Getty Images

2014年雨傘運動,當學民思潮黃之鋒與學聯羅冠聰宣佈衝入公民廣場,當港大戴耀廷宣佈佔領中環正式啟動,當我所參與的學聯成員都被警察拉(拘捕)得七七八八時,我成為了9月28日警察發射催淚彈時,台上唯一的學生代表。其實一切都是偶然,但就這樣被寫到歷史的時序上面。無論參與了當時與時任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的對話,還是嘗試闖京而被注銷了「回鄉證」,一切都只是巧合。

那其後的十年,面對催淚彈和警棍如雨,面對被告,面對吃人的租金與殘酷的社會,面對2019年的爆炸,我認知到自己的懦弱,也知道自己並非無所畏懼。我有在意的人,有珍重的事,我還不想死。我不是自己一個,身邊有好多人愛護著自己,支持自己,我想要活下去。我知道自己只是站在那些如石沉大海墜落的人們身上的一頭黑鳥,緊緊抓住他們的肩膀直到出血,才有了小小的生命棲點。

「我知道自己只是站在那些如石沉大海墜落的人們身上的一頭黑鳥,緊緊抓住他們的肩膀直到出血,才有了小小的生命棲點。」

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可能嗎?

端:雨傘清場,十年過去;2019至今,也有五個年頭了。十年間,你從香港到台灣,又赴英國;2022年,你的書寫合輯《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獲得了台灣金鼎獎。請問可有一些詞語,你覺得適合描述自己現在的狀態?

鍾耀華:我想或者是「力量」、「聲音」、「旅途」。

自2020年起,香港反抗運動被全面鎮壓,身邊的朋友陸續被捕入獄,過去眼前人不斷受傷被捕的畫面反覆浮現,而自己僥倖。我感覺自己的力量逐點流失。「失去力量」是不是真實的,我不知道,但感受卻是真實的。我無法寫文章,或者說,覺得怎樣寫都不對。

於是我發現我喜歡讀的,是人人負重又無法前進的哀傷,歷史壓輾下的肉體,時代巨輪讓人非如此不可死命地跑⋯⋯」

曾經我希望寫作是種進入運動前的熱身,引領自己以及讀者進入某種狀態,順著心流,或許激情,或者靜心。我著重文字的感觀想像,現實褪去底色,容許內在的野性蔓生遍野,改造存在的思想地景,而不僅是,幾個論點。道理無法改變一個人的,正如自己一路走來,都是有些感覺在前,帶點無知,才能推動自己不斷前進。

其實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法寫作。我大學本科讀政治,比較多讀政治理論、英美的分析政治哲學。2014年雨傘運動我擔任當時學生組織「香港專上學生聯會」的文宣寫作者,工整的三段論,怎樣的前題——人生而自由平等,推出怎樣的政治想像,所以我們應當如何如何。

鍾耀華
2023年2月,我於英國郊外。攝影:葉泳琳

這麼工整,如此潔淨,乃至於面對警棍如雨下的現實太過無力、無感染、無解釋力。如數式一般的理論,想要囊括萬千世界,是不是有點傲慢。於是我發現我喜歡讀的,是那些人人負重又無法前進的哀傷,歷史壓輾下的肉體,時代巨輪讓人非如此不可死命地跑的故事、小說、報導文學。我讀查建英講哥哥的《國家的敵人》,讀阿歷塞維奇講白俄的報導文學、細碎自白與剪輯,我讀哈維爾講無權勢者的權力,我讀奧加朵卡萩關於波蘭的星系拼貼⋯⋯我在裏頭,找到生命無力意義喪失的具體感覺,找到原來人人都會這樣的安慰。

2019的香港成為承載爆炸的容器,無論是實在的燃燒,或是而後的灰塵,還是高溫空氣的震動,都波及每道生活,大家都遍體鱗傷。我發現自己一路從雨傘運動,到吃人的社會生存現實,到被政治檢控,再到反修例運動,不斷累積的傷痛已侵蝕內心,內在已被某種哀傷與無力籠罩。就算世間有再多人在不同時空地點共同都承受著同樣的艱難,但最深刻的夢魘降臨每個個體時,我們都是孤獨的,我們都要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但如何可能?

「最深刻的夢魘降臨每個個體時,我們都是孤獨的⋯⋯」

必須要潛到最幽暗的心谷,彷彿有個洞穴,裏面埋藏著一些自己也不願知曉的秘密。原來我想前行。我離開了香港,到了台灣,後來到了英國。是不是失去了籠牢,失去了對抗的牆,就變得不知如何運用自己的力量活著?是不是太習慣在狂風與暴雨裏尋找意義,就變得無法感受風和與日麗?我有點不知道該怎樣寫作,要說些什麼。

憤怒、仇恨和悲哀曾經確實推動我向前,她們陪伴我,保護我,也滋養我,我曾想要證明,想要解釋,覺得在瓦解的世界裏,要堅持奮戰,這些情緒給予我力量,狂嚎,充滿爆發力與生命力。只是到了這個時刻,我想試著純粹地活著,帶著那些記憶,恢復五感,真正感受世間,理解廣闊世界的玄奧。

我開始會用「開心」,會講「愛」,這是我從來未嘗過的喜悅。我覺得香港「好嘈」(很吵),工作模式好嘈,人好嘈,情緒好嘈,風景好嘈。沒錯那是我的故鄉,我愛,也可以有不喜歡。一路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在香港好像被排斥,到哪裏都不屬於哪裏。反而一年過後,在英國,經歷過極度繃緊抑鬱之後,開始有點曙光,內心的那團小火,慢慢再重新點燃起來,溫柔和暖的,不再暴烈。

2014年10月5日,雨傘運動期間一名示威者於佔領區的街道上睡覺。攝:
Getty Images

只要世間有信念不息,有鐘反覆敲響,旅途就會繼續,無所謂擱淺與停滯,至於會來臨的情緒,不必拒絕,不過是行囊裏,再多一些的信物而已。這過程有時會茫然若失,不過又好像有點釋懷。或者這是自由吧。於是我又覺得可以嘗試再寫。

該怎樣運用自己的聲音,最近在調節表達的方法,嘗試關於揭露與隱而不發的節奏,施放的力度,但好像又怎樣寫感覺都不對,都不滿意。但我相信,了悟自己的同時,我們就會看見身邊的愛與連結,她們一直存在,只是被暫時遮蔽——被自己或外在的選擇。我會繼續寫。

「只要世間有信念不息,有鐘反覆敲響,旅途就會繼續,無所謂擱淺與停滯。」

在台灣,去到大山大海

端:這次通信之前的幾年,你曾「短暫」經過台灣,想知道台灣在你生命中意味著什麼?台灣作為華人社會的一個存在,雖然對你來說停留的時日不久,可會形成關於這裡的觀感與看法?台灣有哪些特質令你印象深刻嗎?這些與香港是怎樣不同的質地嗎?

鍾耀華:我在台灣留了一年左右,當時租住在東門的雅房,就讀於台北藝術大學(北藝大)的文學跨域創作所。我預期自己會在台灣讀這個碩士兩到三年。在提交予文學跨域藝術研究所的創作計劃裏,本來是寫打算在首年,若比較進入狀態,到台灣不同地方走住,特別是山、鄉間與大海,去和山地之人、討海之人認識,廣結朋友。

我是這樣寫著的——「就算寫作是孤獨,人總是活在於世,想像力總是來自周邊的環境與挑戰。我總覺得生命的能量總是潛藏在那些傳統陸地以外之地,當然能量都有創造與破壞,但正因如此,才能打破許多界限——特別是海洋,我對海洋總是著迷,因為一切在地上行之有效的律法與習慣都全不管用。要是就算我無法遠洋航行,起碼都想試過海洋的生活。」

結果呢,我沒想過無力是真的,身體似乎無能力活動,要離開我所身處的雅房已經困難重重。大部分時間都是倒在床上,瑟縮在床上的一角,頂多是下樓走到東門市場,買些生活用品煮食材料,然後走到永康街的公園裏呆坐,看著小孩在裏面跑來跑去,逆滑梯而上,與朋友爭執⋯⋯我還深刻記得有時我在耳機重覆播放Hertz的《末日快車》,想像MV裏一幕幕關於香港被抹去的印記與城景空鏡,攸攸的,緩慢的,淚流滿面,如決堤般無法止息。

我墜進憂鬱的世界,每天瀏覽香港發生的新聞,急著重新整理,想知道又有誰被捕了,哪個組織又被逼解散了。疫情關係,我隻身一人在台灣,曾經的公共發表平台幾乎全部因政治打壓倒下,自覺疚對香港的朋友,又在責罵自己,卻同時抗拒作為香港人的身份——我又有什麼資格去代表香港,去述說關於香港的一切。就像曾經奮鬥過的世界驟然崩塌,站在突然而至的頹垣敗瓦,而腳邊散落自己曾經的話語和狂嚎。

2022年1月,台灣嘉義山上。攝影:鍾耀華

離開東門的時間,可能就只有一星期兩次到北投上課的日子。北藝大依山而建,也像我母校香港中文大學,都要在捷運站往上坡爬,上山,而沿路,可以看到城景。北藝大山上視野寬闊,看得見稻田,每次一步步走,都彷彿看見大埔吐露海港,彷彿滄海桑田。有時晚上留在北藝關渡山上,望去萬家燈火,又會浮起燃燒的中文大學山城,以及堵塞公路的整片車輛紅燈燈海。

文跨所上的吳懷晨老師喜歡山水,願意分享,會帶學生出遊,他會帶學生到桃園考察,去理解桃園綠捷區段徵收案的問題,去參觀致力於在城鄉交界打造永續生活基地的「江湖開放工作室」,去聽在地人的生命經驗與故事。他對我關懷,我從他的眼神裏接收到他的關愛,一種前輩照料後輩,但保持距離使我有自己的空間去舔舐自己的傷口。我想,如果我提不起勁,那可以借助別人的熱情去使自己前行多一點點嗎?

「我又有什麼資格去代表香港,去述說關於香港的一切。就像曾經奮鬥過的世界驟然崩塌,站在突然而至的頹垣敗瓦,而腳邊散落自己曾經的話語和狂嚎。」

後來我跟他和王寶萱去探訪過幾次桃園航空城反迫遷戶,他們像朋友,是那種經歷生命重要關頭後彼此扶持的老友;我也托懷晨老師課堂安排的緣份,到了嘉義山上認識了鄒族安大哥,和大哥關於離去與返鄉的對話,以及和同學之間在全然黑暗山上的經驗,都震撼我的心,某些堅固難解的枷鎖,好像被稍稍鬆動。

我也遇上賀淑芳老師。她是種樸素老派的老師,陰聲細氣,說起話來緩緩流過,如果細心聆聽,裏面有著對文學極為綿延的熱情。她願意讀我的文字,和我交流,長篇地展現她的熱愛與艱難。關於熱情、離散,邊緣與聲音,我們交流了許多,她的敏銳與耐心,使我願意和她分享內心難以啟齒的糾結,她也不急著糾正,就只是默默在聽,在適時給出她自己的感覺。

「但我相信,了悟自己的同時,我們就會看見身邊的愛與連結,她們一直存在,只是被暫時遮蔽——被自己或外在的選擇。我會繼續寫。」

我有好幾次和她對話之間釋放眼淚,而當刻並不自知,直到感覺臉上有霧。她對於地方的探索,我們也在同學郭明珠的安排下,去了猴狪,在由老礦工用老人年金和長滿老繭的雙手打造的礦工文史館,感受到關於記憶的執著與堅持;也在賀老師安排了,由同學李紹庭駕駛,去了台南後壁探訪藝術家陳武鎮,了解關於白色恐怖與他創作的故事。

我們也在台南去了見李易昆,在他那個農舍的家園裏,當我說自己太過寫理論,好像都是外在借別人的東西來說話,他說明白我的意思,說他都寫理論,但每一篇都深刻地從自己內心思考過才寫出來,他的眼神和言談舉止間散發出來的氣息,都使我折服;台南之旅在回程前,我們以海邊作結。

沒想到了最後,山海都是借他人的力氣,才抵達得了,但又好像打開了我某種內在的孤獨。有些事情自有安排,不必著急。

有時我會怪責自己,覺得自己沒有動力。最近讀香港作者蘇朗欣的短篇小說集《觀火》,裏面「打火」一篇,曉晴對智洋說:「來這麼久什麼地方都沒去過,還說什麼想看大山大海,根本騙人。」讀到時,我才有點釋懷。原來都一樣,都會想看山海但被內心翻山倒海的哀傷所淹埋,無法前行,但我現在好像可以了。

不誇張的說,台灣是個接住我的地方,我在裏面遇到好多溫柔的師長同學,我還要特別多謝上面未提到的吳佳駿、游以德、郭艾珊、梁綉怡、吳岱芸、吳緯婷、陳麗娟、尹雯慧。這個地方的人接受我,邀請我,是他們把我拉出那個自我鬱閉的黑洞,使我不至因為失去活動而身心靈萎靡,而無法復健。我對台灣的所有觀感與特質或者看法,都是來自他們——熱情、細膩、溫柔,願意聆聽故事,讓述說流暢,對故事有種純粹的熱愛。

2019年9月29日,金鐘衝突現場的雨傘。攝:林振東/端傳媒

什麼是「離開」?

「我很怕被人發現,彷彿一但被認知是香港人,就必須不斷去講關於香港的一切。但我覺得,也許並不是這樣,也不應該是這樣。」

端:離開台灣的決定艱難嗎?亦或是經歷過離開香港,「離開」的份量有改變嗎?離開台灣時,是否曾面臨一些什麼樣的聲音?

鍾耀華:我也想過留在台灣。我看過不同政策,但也找不到比較確定地可以令自己長期居留與工作的辦法。當時離開香港,是一種告別,一種想要短暫喘息的離去。

在台灣,我發現這裏和香港很相似,分享共同的文字,說著彼此都能明白的語言。一個人說話的表情,到底代表著內心的什麼,每個人背後的壓力與期昐是什麼,面對的社會結構與機器都非常相似,反倒使我有種莫名的混淆與錯置感。

我在台灣其實不敢與人交流,不願表達自己香港的身份與故事,有種和香港與中國太近的錯覺。我很怕被人發現,彷彿一但被認知是香港人,就必須不斷去講關於香港的一切,特別是關於2019年,一路說一路說,把所有東西牢牢釘死在十字架。但我覺得,也許並不是這樣,也不應該是這樣。

直到有次在台北微風影院看著銀幕上《憂鬱之島》裏,自己的陳詞與眼淚,我忽然有種感覺,被不同時空裏的自己包圍——銀幕裏的我、2019年在法庭時的我、在觀影中的我。我已經不知道哪個我才是真實的自己。我到現在也不具體確定是什麼,但就是一種感覺必須得跳出這種不斷自我的圍困,我要去更廣闊和陌生的地方,去瞭解在解放的土壤上,我到底是什麼模樣。

「佔中九子案」被告之一鍾耀華,於《憂鬱之島》的重演劇情中,重新讀出當時判刑的陳情書。

當然也有想要和伴侶葉泳琳重聚的渴望,重建生活的想法。所以這次離開台灣,比較有種追求,更甚於之前的逃離。離開台灣前,我只找了幾個熟悉的編輯、老師和朋友講,我收到他們的祝福,沒有判斷也沒有把東西拉扯到關於政策或黨派,只是回到我個人的選擇,分享一種支持。我很感恩。

「被不同時空裏的自己包圍⋯⋯我已不知哪個我才是真實的自己。但就是一種感覺必須跳出不斷自我的圍困,要去更廣闊和陌生的地方,去瞭解在解放的土壤上,我到底是什麼模樣。」

「家」是睡覺的地方

端:新的地方在英國,想必華人是少數,會面臨某種「言說」的困境嗎?在海外「講述」香港故事時,你曾遇過意料之外的反應嗎?「異地」是怎樣的?在新的環境中,寫作與你的關係可有什麼變化嗎?

鍾耀華:抵達英國之初,我常常想,如果我是個舞者,我就像失去了舞台。我是寫作者,我用中文書寫,但本地人讀英文,所以我的讀者都在海外,在台灣,或者香港。我可以講什麼?寫下自己的經歷與感受,又是為了什麼?

每個人都在努力撿拾爆炸後的碎片,建立生活,有必要再讀另一個人的自憐自艾嗎?好多問號,我不只停止書寫,連閱讀都停止了。我過去是開書店的,在英國初期變得連書店都不想逛。可能對於自己遠離自己文化根源有種不願接受,也對陌生的本地書業有種恐懼。每次經過書店,我都只想快步行走。是葉泳琳在我身邊,一路拉住我,說進去看一下嘛。我才不情不願踏進書店。

過去在香港在台灣,書店裏大大小小的作品或者名字,我大概都認識,也大概知道哪本書在市場上大概可以賣得怎樣。我知道香港台灣的閱讀氣氛,會知道什麼樣的書或者題目可以打動讀者打動人心,也因為大量的閱讀與接觸,只要摸摸書封,細看書的設計,以及讀讀簡介,就大約知道這本書想說、想傳遞的訊息是什麼。

但在英國的書店,一切格局甚至書本的氣味雖然都熟悉不過,對我來說卻全部都是陌生得難以解讀的符碼,每本書我彷彿都想像是對我有種敵意,或者冷漠,好像我和它們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特別是我過去讀非虛構、讀理論的中文書比較多,英文書的話也是讀這類,在香港和台灣也是這些出版佔多;去到虛構類文學作品,我只讀中文創作或譯本,甚少讀英文版,而在英國,最暢銷最多人讀的,書店位置最當眼、佔最大宗的,卻是虛構文學作品,這就與我顯得更格格不入。於是我被動地行入,落寞地步出書店。

「原來有些渴望,來自心底裏微火,只要被觸發,恐懼就會被驅散。」

2023年5月,我在英國Bath的獨立書店Topping & Company Booksellers當weekend book sellers,這是我在書店門外的相片。攝影:葉泳琳

我花大量的時間適應英國的天氣,冷、乾、冬天持續的多雨,無日無之的陰翳,稀少的太陽,原來真的會有winter blue。我每日由早到晚對著電腦,瀏覽求職網,寫求職信,什麼都申請。不知道是否我有政治案底,倉庫、速遞、超市什麼都沒有回音。我開始想,自己喜歡的事提不起勁去做,不喜歡的事也沒人願意讓我做,我在這裏可以怎樣生活?

後來幸運地找到一份和過去自己興趣相關的全職工作,才稍稍緩解了我的鬱結。在收到工作的offer後,我和泳琳去了Bath觀光,她提起說,不如去找書店行下,當時的我,已經習慣了她這種邀請,我說好。我們去了一個market裏的小小二手書店,我有種感覺身處在元朗大橋街市裏我們那間小小的生活書社1.0的一角,那麼熟悉的氣息。

然後按地圖的指引,我們去到了Topping and Company Booksellers在Bath的分店。那是一座巨大的希臘復興式建築,乳白的石頭外牆,圓拱屋頂,步入書店向上望,會見到雕花的穹頂,店裏佈滿手造的書架,配以特色的滾動樓梯可供查閱較高架上的作品。放眼去有半閣樓,有地庫,全部放滿書,成千上萬本的書。圓形球狀吊燈,柔黃的燈光卻又閃閃生輝,只要進去就感受到書店的靈氣,有文字的靈魂在躍動,這裏是獨立書店的殿堂。

我和泳琳對望,就心領神會。當初生活書社1.0階段在濕街市小小舖位時,我們想邁向更廣闊的2.0,四出尋找舖位,預算有限,所有符合我們預算的店面都不滿意,那個經紀(房仲)到最後說,不如再讓你們看看,有一個超出你們預算的位置。我們當時只是去到那個店面門外,那個後街,那些午後陽光灑落大樹綠意之間的淅淅瀝瀝,我們也是彼此對望,就知道是這裏,就咬緊牙關,租下店面,往前邁進。

我和泳琳幾乎同時在Topping在Bath的書店裏說,如果可以在這裏工作就好了。那種興奮。但我們都清楚知道,做書店收入不多,而且剛抵埗異地,我需要錢去生存,沒可能放棄剛接受了的難得的全職offer。當然更重要的是,書店當時沒有要請人。還有令我自己驚訝的是,我居然會說出這句說話,而早不久我還在一直逃避書店。

原來有些渴望,來自心底裏微火,只要被觸發,恐懼就會被驅散。

一個星期後,泳琳在滑手機時突然向我大叫,Topping正在社交平台招週末店員,一星期工作一天,我呆著了,到底是不是有那麼巧合?我可以一邊全職工作,一邊感受這邊的書業到底是什麼回事?我彷似看到一個邀請,召喚我重新接觸文字與閱讀,在對書本充滿熱情的環境下,重新站起來。

但我還是猶豫,一個星期上班六天,雖說過去在香港我們幾乎沒有休息的日子,但現在的我已經不年輕了,體力已有不繼,而且用英文去表達關於書,加之我對英國書業的生態幾乎毫無概念,我能勝任嗎⋯⋯泳琳就像知道我的思緒,她對我說,你去吧申請吧,我全力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世間的流離失所各式各種,有烏克蘭,有阿富汗,有香港,有巴勒斯坦⋯⋯香港人只是其中的一頁。」

在那些時候身邊人的一句,那種力量是多麼龐大,就像有強風狂浪湧至吹拂洗擦掉所有不相干的雜念,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她的鼓勵,我到底還會不會申請。我迅速就寫下申請的電郵,自己對書的熱愛重新點燃,嘭嘭嘭嘭。後來Topping接納了我,那些見面與試工,然後在工作裏面自己的質疑與身邊同事的支持又是另一個故事。

但我可以說,對於書本的熱情是可以感染彼此,超越文字語言的。當我和同事彼此說到關於書、關於自己最近讀到喜愛的作品時,眼神迸發的流光閃電,臉上的笑容,那就如看到一個人的靈魂在翩翩起舞,內在熱情之火在攸然搖曳。

英國人的社交及職場很多small talk,中文我不知道怎麼說,可能是閒聊?即是那種什麼都說說,見面就要講兩嘴,但又不需要談得更深入的,是禮節性多於想深入交流的。他們會想聽、會想知,但也就止於幾句。起初我講自己是寫作者,曾開書店時,很彆扭,覺得無法企及比上。但是對他們來說,根本只是像說自己的pronoun是he/she/they或者講天氣一樣平常。沒什麼特別出眾,也沒什麼特別平凡。轉眼間他們就會講別的東西。

我慢慢發現,我是沒辦法只講兩句就停的。比如當他們會問我來自哪裏時,喔香港啊之前做什麼,寫作開書店啊,那還有寫嗎?香港出版的環境是怎樣?那自然是一連串的故事,我不是說要如紀錄片般鉅細靡遺地講,但那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總結的。

世間的流離失所各式各種,有烏克蘭,有阿富汗,有香港,有巴勒斯坦⋯⋯英國歷史上有所謂疾風世代,1940至70年代大量加勒比海的牙買加人來到英國,開展新生活;1970/80年代有越南難民,或者叫「boat people」來到英國生活;香港人只是其中的一頁,過去也一直有人,只不過這幾年,這個國家關於香港的書頁內容,再度愈來愈多,大家都在譜寫。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已經習慣不同人種,帶著不同的故事,來說來講。

是的,香港的故事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已經漸次邊緣,激烈的抗爭畫面不再,沒有議題,同時全世界都忙著處理下行的經濟,戰爭的陰霾,熱戰的危機,香港也變得平凡不過。那也無相干,那就平凡地講,日常地講。不為什麼,只因為那是自己的構成,那些思念與經歷定義了今天的自己,無需要逃避,也不需要過份強調。就算很多英國人和當初我在台灣遇見的台灣人一樣,聽到香港故事都說「噢真不好意思」,連帶禮貌地瞇起同情的眼,然後我曾經就不說下去了,但現在的我想,那又有什麼所謂?

因為我們要說,只是因為想念起,勾起記憶,只不過想說,那是無法繞過的自己關於生命的答覆。我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是怎樣,但在書店裏,我知道大家都很愛護我,有時就真的只是,不知道怎樣回應,我想如果是十年前沒經歷許許多多的我,面對這些分享我也只能夠聽,默默的聽。

後來和同事們相熟了,在平安夜比較閒的書店裏,一起玩古老的比卡超打排球web game,我知道他們並不抗拒我,並不因我外來的身份而有所保留,他們好奇我的故事,我的作品,我們分享各自的創作,談如何的寫,關於自我表達與對寫作的信念,在寫作裏如何尋找自我。在此我必須感謝Matt、Saskia、May、Jess、Laras、Kyla、Millie、James的陪伴與交流。

很多英國人都和香港有關連,上代的哪個祖輩曾任英國空軍或者海軍、曾經在香港上過岸,曾在香港工作,或者他們自己曾經在香港旅遊過生活過,我也甚至在書店遇到本地英國人,聽我口音和樣貌,就直接用不純正的廣東話問我:「香港人?」,他是2020年後從香港撤離、回到英國的商人,他和我說著哪裏的蛋撻與燒味好食,批評著香港政府的極權,當中夾雜唔咸唔淡的廣東話。

2023年10月,我在蘇格蘭Findhorn eco village參加蛻變遊戲訓練,這是我在於訓練營地外的相片。攝影:葉泳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有不同的離鄉別井。有位同事的爸媽是印尼人,父母在她小時候因工作關係舉家搬到挪威,現在她來到英國讀書。在聖誕節的時候,她在書店問我假期有什麼打算,會去哪裏嗎?我說我會回家睡覺,休息。她問我,回家是指香港嗎?我說不,我是指在所住的房子。這刻我才發現,原來對她來說,家是他方,在遠處,我沒有問那到底是挪威還是印尼;而現在的我,家是睡覺的地方,並不是英國或者香港。

經歷了英國的這一年多,「異地」原來是這樣的一回事,原來又不是我以為的那回事。至於「回家」,對不同人來說,有不同的意思,而我的世界裏,那曾經濃稠的執著已經稀釋了許多。

現在我就只是想寫,也不會想太多了。珍惜每個來得不易的讀者,只要有人願意讀,我就已經享受了,這不就是寫作者最大的快樂嗎?有時思前想後,其實也只會窒礙自己前行。沒有所謂準備好的,只有自己想與不想。想與不想都無所謂,自己回答得到自己的內心,誰又有資格要求我們交代什麼?當我們有所不知的時候,我們才更清楚知道自己擁有什麼幻變無常的真實。

當中文閱讀和書寫在異地稀缺艱難的時候,我才更深刻瞭悟什麼對我來說才是重要。曾經寫作對我來說,是那麼理所當然——有場地,有呼應的讀者,有書店的小社群。現在這些都隨著爆炸化成碎片,連帶自己都散落一地,最想抓著和去做的,原來是當時那些以為尋常的日子。

每次我到書店上班的時候,我都是帶著笑容的,內心的那股興奮,簡直就像小時候準備翌日學校秋季旅行時失眠的那種狀態。是的極度疲累,但和文字相伴那種滿足感勝過千言萬語。

「她問我,回家是指香港嗎?我說不,我是指在所住的房子。這刻我才發現,原來對她來說,家是他方,在遠處;而現在的我,家是睡覺的地方,並不是英國或者香港。」

去與留,何為「香港」的韌性

端:近年來香港社群在不停討論「離開的人」與「留下的人」,你可有什麼想法嗎?離開,留下,對你來說,願意怎樣去理解?亦或存在某種「卡」在中間的狀態?

鍾耀華:有時候生活都是「半推半就」,並沒有什麼比什麼更好,或更優越。不需急於證明自己的選擇正確。有時也許只是未有動力離去,未有迫切,又或者滿意建立起來的網絡與在地連結。

如果在一片土地有做到自己喜歡的事,或者有穩定的收入與生活,我覺得也是一種blessing,都得來不易。要留要走,有時只是一念之間,一道選擇。生活會經歷四季,選擇的意義也會隨著時間變化,今天的醇釀,可能是明日的腐臭,反而亦然,也不一定,反反覆覆。我現在會視每個選擇為一個旅程上的階段。是某個時間點上的渴望,或者無可奈何,或者主動抉擇,亦都是大潮流的影響下,把我們帶離或留下在一個地方。至於將來會往何處去,不如期待生命會如何引領我們。

但我相信每個情感都是真實的,無論來自離開或留下的人。甚至這兩者的群體內部,都會基於每個個體不同的狀況,衍生出各有張力的主張與控訴,或者嘆息。

香港從來不是既定的故事,這個地方對許多人來說,從來都是自由與開放的代名詞。不管持什麼想法與立場,人們都可以對之說三道四,而任何人都可以在這個地方共冶一爐。無論說香港是終於回到祖國母親懷抱的孩子,還是被英國養母遺棄的地方;是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還是一代又一代人逃難至此的奮鬥生存故事;它也許是自由世界在共產國度的橋頭堡,也可以是經濟自由的市場天堂;抑或是英美勢力的叛亂基地,也是爭取民主自由的一步一腳印⋯⋯

還有更多你可以述說下去。這是香港的韌性,有人說是不東不西,有人說是雜種hybrid,有人說是本土甚至民族;曾是西方眼中的東方之珠,也曾是中國賺取外匯學習先進技術制度的飛地;現在有人為離開內疚或決志,有人為留下而修心或抱怨;放下或前進⋯⋯就算現在政治上變得封閉和混濁,「香港」兩個字所盛載的依然豐富,人們還在願意討論,或者爭奪關於香港的詮釋,就說明這個地方仍然未死。

「香港從來不是既定的故事,這地方對許多人來說,從來都是自由與開放的代名詞。不管持什麼想法與立場,人們都可以對之說三道四,而任何人都可以在這個地方共冶一爐。」

所以我覺得什麼樣的情感都屬於香港,都代表香港,也是讓「何為香港」這個問題的內涵,變得更加豐富,延續「香港」這個詞語的腹地範圍。

挪用袁潔敏早前在《明報》寫〈離散未過時——由《月明星稀》討論延伸〉一文中的意思,串連起這個香港身份的,也是劇場《月明星稀》幾個主要角色的共通點:身處的世界突如其來地出現巨大裂縫,原來的地方象徵性地回不去了。

2024年9月,金鍾夏慤道。攝影:林振東

我想再延伸她的延伸,這個巨大裂縫之所以出現,亦在於年月的過程裏,有著這群香港人的參與和投身,這種曾經與後來,渴望與現實的錯位,是由現在受傷的香港人所共同鑿擊而來的。曾經發夢的人,生出異常的勇氣,抗爭,投入,所以痛。我在不同的地方都說,傷痛是曾經投身的證明,不論是因遠方爆炸的波及(借李昭駿《遠方的爆炸聲》),或是來自在裏在外的觀火(借蘇朗欣《觀火》)。受傷的時候有人會指罵,有人會埋怨,有人會理解,有人困惑,有人逃避,有人面對⋯⋯我想這些都是愛。

愛的裂縫與錯位後,大家都帶著傷痕努力適應崩塌後的世界,從自己與身邊開始,嘗試在看似浮沙之上,找尋精神落腳扎根的點,搭建接著彼此的關係網絡。有時方法不同,有時著力不同,但關於香港這片土地上共同的經驗,傷痛和愛,都在連結「香港」這個身份認同。要學習接受,然後表達愛,其實並不容易,很多愛最後都是撕殺收場,也有很多愛最後和諧幅射普照世間,如何表達愛,是經歷離散後,每個人都需要學習,也還在學習的事。

離散也許是種感覺,無論身處香港與否,某些東西消失了,某種氣氛不再了,某些記憶散落海外,都是異地。一種哀愁與惆悵,也分享了離散,也使離散變得真實。這種感覺其實蠻普遍的,在外地生活過後,會發現當代全球人員流動,來來去去,但總會有某種精神故鄉,是國族的,自然的,宗教的,古老的,文化的,各式各樣,始終植根在人們內心,這種感覺超越了地域,但又會因為在地的元素而構成獨有的香港離散。

我們不知道歷經幾代後,還有什麼元素留得下來,所謂香港又成為什麼模樣。但書寫和創作,把以為遠方的聲音與畫面傳遞下去。誰又能說,當下與將來不會有拾遺者,透過這些斷書殘卷,指認與開闢出屬於他們時代的香港?

「愛的裂縫與錯位後,大家都帶著傷痕努力適應崩塌後的世界。有時方法不同,有時著力不同,但關於香港這片土地上共同的經驗,傷痛和愛,都在連結『香港』這個身份認同。」

穿梭之門⋯⋯

端:從你之前的書裏,讀到你很喜歡Pink Floyd,想聽你分享這一年在聽的歌,或詩?它們對你來說有怎樣的意義。

鍾耀華:是的,我曾經很喜歡Pink Floyd,可是我又好像過了一個階段。Pink Floyd很多創作都是Roger Waters的brain child,我慢慢想卸下那種控訴與指責,現在我更喜歡David Gilmour的音樂。

音樂與詩,或者說書與文字,對我來說都是狀態與情緒切換的方法與渠道,其他人可能透過酒精、藥物、運動、或者一聲頌缽、一道呼吸、一篇吟誦,一個伸展,一片晴空⋯⋯我不是那種要修練穩定情緒狀態的人,我喜歡高低起伏,翻來覆去,川上弘美的一本散文集名很打動我——《時晴時陰》,生命也許亦如是,有時晴空倏然烏雲密佈,下秒已經微光放晴,英國的天氣與生活也正這樣。這讓我更珍惜每道陽光的滋味,更珍重每片散落的碎片,和全心感受黑暗海岸足下的每次浪潮。

世界將要塌下來

已經不是第一次

破開的玻璃碎片

教會我刺痛的意義

進化的血與淚

滴下沾濕發黄的信紙

誰在金色的荒漠裏

掘一口井

或埋下一首

——香港音樂人黃衍仁在專輯《麵包與玫瑰》裏這樣低吟唱誦著,我在他的歌裏,時常找到某種遠方的感應。

在不同的狀態,在我想要沈浸在某種世界時,我會切換不同的音樂大碟。寫《旅途》的時候,是聽菅野祐悟的《Pluto Original Soundtrack》;寫這篇筆訪回覆時,是黃衍仁的《折墮忘形》,之間會斷穿插David Gilmour的《Luck and Strange》、山本康太的《Attack on Titian Original Soundtrack》、Evan Call的《Frieren: Beyond Journey’s End Original Soundtrack》⋯⋯

遊走——音樂與詩歌,是一道穿梭之門,如果願意,穿過祂們,我們看見世間幻變搖曳的影像放緩,某些真實在裏頭,某種珍重在低鳴,光芒穿越微塵的散射,抵達我們,照天地,照眾生——音樂停竭,我們照見自我,在銀色的長河,流水翻滾,星月依然,日子過去,每個剎那在起舞,旋律不息,生命持續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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