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十年】笔访钟耀华:伤痛是曾经投身的证明,我想这些都是爱

“香港的故事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已渐边缘,全世界都忙着处理当下的危机。那也无相干,那就平凡地讲,日常地讲。”
2023年12月,苏格兰Findhorn海岸。摄影:钟耀华

【编者按】从2014年到2024年,个体与社会、记忆与历史之间的剧烈碰撞,迸发出对庞大体制和个体生命的许多诘问。香港由雨伞运动走过十年,是时候沉淀出答案了吗?

十年的时间,足以见证香港社会民众潮涌潮退,新规矩上台成为常态;各种思想和行动也历经多重的拆解和重组,在不同人的生命中打开了、关上了许多门。驻足这地回首,或许仍然没有答案,但我们尝试去描绘十年如何过去,又如何存在于每个个体当下的一呼一吸,成为未来的寻路依据。端传媒推出《香港十年》专题系列,共有六篇报导、影像、访谈及互动专页,现于9月27日陆续推出,敬请留意。

今日刊出此系列首篇文章,笔访曾是运动参与者的钟耀华。其实街头与法庭之外,还有一位作为作家和思考者的钟耀华,2021年他在台湾出版文集《时间也许从不站在我们这边》,并以此获翌年台湾金鼎奖文学图书奖。也是2021年,钟耀华离开香港,赴台湾就读文学硕士。第二年夏天,又离台赴英。十年几番人生,我们与在英国的他对话,关于迁徙与写作,异地与家,有英国书店的故事也有台湾的山与海,还有途中未曾停歇的心⋯⋯

如果那些事情来得迅猛,且一声令下世界而变⋯⋯

人生在世,该以什么姿态活着?

端:你仍然记得十年前,在香港变化之始面前,自己的心情和光影吗?当时的你是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现在回望,往后的日子你经历了怎样的转变,你怎样理解这十年时间在自己生命中的份量?

钟耀华:香港一直在变化——渔村变金融中心、民主发展循序渐进、自由节节倒退、去除港英余毒重回正轨⋯⋯视乎我们选择哪一个角度切入。这个时间点,所谓十年前,我理解是说香港自从1997年主权移交后,中国对香港的介入渐多,政治自由甚至经济自由也走下坡,或面临巨变,人们想要拼口气,想要相信守护什么,最后2014年爆发雨伞运动。

真正的自由不会全然因外力而灭绝,那是来自人们心中的勇气与力量,而这些往往都来自曾经的记忆与感动。

十年前,我还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那时政政系(政治与行政学系)还是政政系,名字未变,我有过好多思想上、生命上的冲击。当时想要选择这个学系,只是因为想以生命改变生命,也只是因为中文大学相对香港大学,有山有水,也来得土味更重。

我很讨厌光鲜亮丽的其他大学,那些灯火通明,那些西装毕挺的油头,那些英国殖民遗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只是受了日本漫画特别是“海贼王”的潜移默化吧?人能够随性而行,不断锻炼自己,感染身边的人一起同行,去挑战那过于庞大的世界与历史,那不是很青春热血吗?我想或许是这样吧?

不过人从中学毕业,面对更广阔的世界,竟是如此茫然。眼见图书馆里书藏万本,而自己一无所知;眼见身边都是满口理论,随便一个概念都滔滔不绝的学长与师长,只有一股热血的自己,算得上是什么?于是我失落,自悲,毫无信心,像头野猪乱冲猛撞,在课上课外不断提问,不断找老师问像我这样的年纪时,你们有想过自己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吗?世界过于庞大而自身过于渺小,究竟自己之于世界,算得上什么。

“改变是漫长而悠长的,细水长流,那时我是如此深信着,如信仰一般——我没有想过改变可以是身不由己,步向灭亡而毫无寸进,死不留名,但现在的我,又不那么悲哀了。”

然后某天在大学图书馆里我忽然想明白,如果那些事情来得迅猛,且一声令下世界而变,其实正如暴政极权一样恐怖,那只是以生命统治生命。改变是漫长而悠长的,细水长流,那时我是如此深信着,如信仰一般——我没有想过改变可以是身不由己,步向灭亡而毫无寸进,死不留名,但现在的我,又不那么悲哀了。

我到大陆广东从化的一条山村实习,被当地人、带我实习的社工感动了,他们接纳了我的无知,与过于天真的纯情,我详细记录在《在最暗的夜,无人看到你是否站直》一文里(曾刊《明报》,收于《时间也许从不站在我们这边》)。

我又接触了政治学,那时候系所上的老师们热切参与公共讨论,他们给我机会参加师友齐集的讨论会,会定期和我们见面,带我和同学行山,让我参与到“博群计划”大学未圆湖边的月夜文艺活动。感谢周保松、马岳、李家翘与黄鹤回,我觉得自己找到脚下着力的微小支点,可以开始伸手摸向无际的天空。我觉得政治或者社会,应该可以变得更好,后来我参加了香港中文大学学生会,因缘际会下成了学生会会长。

但我仍旧困惑。 我好想知道,人生在世,该以什么姿态活着。所有的参照对我来说都不自在,都不舒服,我渴望某种自由,无以名状的漫游,而眼前仿佛依然无尽高墙,每天看着民间受打压,一个又一个机构倒下或向建制跪低,媒体被威胁恐吓,身边的师长被拘捕或控告。

那个时候,这就是我世界的全部。在中文大学的新亚书院,有一处“天人合一亭”,前临吐露海港,远望八仙岭山线,亭下有极浅的水池,呈新月型,两旁有大树。荫下垂柳,有时微风吹拂,而当池面平静如镜时,就会映照天地。人在那里,好像可以思考各种毫无实用,但在在支撑人们生命的愁绪。有时候,甚至觉得可以越过所有高墙,一跃而自由。

有次我站在亭下好久好久,望着那迷人的景色思想出神,眼眶徐徐沾湿。那天稍后遇见好友岑敖晖,他对我说在路上看到我的背影,好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但又不想打扰。我口里说没事,但没多说,因为我也不肯定自己会做出或不做出什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但我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感应到,我想那是某种波动的共鸣,仿佛某些东西被回应了,而我还不确定那是什么。

那个天人合一的瞬间,那个八仙吐露的微风,那个被发现的关怀,成为我往后许多生命勇气的参照或者根源——对我来说那是自由的具体画面与链接。我烂身烂势(衣着破烂),前有天地后有同伴,去做自己想做的,觉得应该要做的事吧。

2014年雨伞运动,当学民思潮黄之锋与学联罗冠聪宣布冲入公民广场,当港大戴耀廷宣布占领中环正式启动,当我所参与的学联成员都被警察拉(拘捕)得七七八八时,我成为了9月28日警察发射催泪弹时,台上唯一的学生代表。其实一切都是偶然,但就这样被写到历史的时序上面。无论参与了当时与时任政务司司长林郑月娥的对话,还是尝试闯京而被注销了“回乡证”,一切都只是巧合。

那其后的十年,面对催泪弹和警棍如雨,面对被告,面对吃人的租金与残酷的社会,面对2019年的爆炸,我认知到自己的懦弱,也知道自己并非无所畏惧。我有在意的人,有珍重的事,我还不想死。我不是自己一个,身边有好多人爱护着自己,支持自己,我想要活下去。我知道自己只是站在那些如石沉大海坠落的人们身上的一头黑鸟,紧紧抓住他们的肩膀直到出血,才有了小小的生命栖点。

“我知道自己只是站在那些如石沉大海坠落的人们身上的一头黑鸟,紧紧抓住他们的肩膀直到出血,才有了小小的生命栖点。”

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可能吗?

端:雨伞清场,十年过去;2019至今,也有五个年头了。十年间,你从香港到台湾,又赴英国;2022年,你的书写合辑《时间也许从不站在我们这边》获得了台湾金鼎奖。请问可有一些词语,你觉得适合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

钟耀华:我想或者是“力量”、“声音”、“旅途”。

自2020年起,香港反抗运动被全面镇压,身边的朋友陆续被捕入狱,过去眼前人不断受伤被捕的画面反复浮现,而自己侥幸。我感觉自己的力量逐点流失。“失去力量”是不是真实的,我不知道,但感受却是真实的。我无法写文章,或者说,觉得怎样写都不对。

钟耀华
2023年2月,我于英国郊外。摄影:叶泳琳

于是我发现我喜欢读的,是人人负重又无法前进的哀伤,历史压辗下的肉体,时代巨轮让人非如此不可死命地跑⋯⋯”

曾经我希望写作是种进入运动前的热身,引领自己以及读者进入某种状态,顺着心流,或许激情,或者静心。我着重文字的感观想象,现实褪去底色,容许内在的野性蔓生遍野,改造存在的思想地景,而不仅是,几个论点。道理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正如自己一路走来,都是有些感觉在前,带点无知,才能推动自己不断前进。

其实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法写作。我大学本科读政治,比较多读政治理论、英美的分析政治哲学。2014年雨伞运动我担任当时学生组织“香港专上学生联会”的文宣写作者,工整的三段论,怎样的前题——人生而自由平等,推出怎样的政治想像,所以我们应当如何如何。

这么工整,如此洁净,乃至于面对警棍如雨下的现实太过无力、无感染、无解释力。 如数式一般的理论,想要囊括万千世界,是不是有点傲慢。于是我发现我喜欢读的,是那些人人负重又无法前进的哀伤,历史压辗下的肉体,时代巨轮让人非如此不可死命地跑的故事、小说、报道文学。我读查建英讲哥哥的《国家的敌人》,读阿历塞维奇讲白俄的报道文学、细碎自白与剪辑,我读哈维尔讲无权势者的权力,我读奥加朵卡萩关于波兰的星系拼贴⋯⋯我在里头,找到生命无力意义丧失的具体感觉,找到原来人人都会这样的安慰。

2019的香港成为承载爆炸的容器,无论是实在的燃烧,或是而后的灰尘,还是高温空气的震动,都波及每道生活,大家都遍体鳞伤。我发现自己一路从雨伞运动,到吃人的社会生存现实,到被政治检控,再到反修例运动,不断累积的伤痛已侵蚀内心,内在已被某种哀伤与无力笼罩。就算世间有再多人在不同时空地点共同都承受着同样的艰难,但最深刻的梦魇降临每个个体时,我们都是孤独的,我们都要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但如何可能?

“最深刻的梦魇降临每个个体时,我们都是孤独的⋯⋯”

必须要潜到最幽暗的心谷,仿佛有个洞穴,里面埋藏着一些自己也不愿知晓的秘密。 原来我想前行。我离开了香港,到了台湾,后来到了英国。是不是失去了笼牢,失去了对抗的墙,就变得不知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活着? 是不是太习惯在狂风与暴雨里寻找意义,就变得无法感受风和与日丽?我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写作,要说些什么。

愤怒、仇恨和悲哀曾经确实推动我向前,她们陪伴我,保护我,也滋养我,我曾想要证明,想要解释,觉得在瓦解的世界里,要坚持奋战,这些情绪给予我力量,狂嚎,充满爆发力与生命力。只是到了这个时刻,我想试着纯粹地活着,带着那些记忆,恢复五感,真正感受世间,理解广阔世界的玄奥。

我开始会用“开心”,会讲“爱”,这是我从来未尝过的喜悦。我觉得香港“好嘈”(很吵),工作模式好嘈,人好嘈,情绪好嘈,风景好嘈。没错那是我的故乡,我爱,也可以有不喜欢。一路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在香港好像被排斥,到哪里都不属于哪里。反而一年过后,在英国,经历过极度绷紧抑郁之后,开始有点曙光,内心的那团小火,慢慢再重新点燃起来,温柔和暖的,不再暴烈。

只要世间有信念不息,有钟反复敲响,旅途就会继续,无所谓搁浅与停滞,至于会来临的情绪,不必拒绝,不过是行囊里,再多一些的信物而已。这过程有时会茫然若失,不过又好像有点释怀。或者这是自由吧。于是我又觉得可以尝试再写。

该怎样运用自己的声音,最近在调节表达的方法,尝试关于揭露与隐而不发的节奏,施放的力度,但好像又怎样写感觉都不对,都不满意。但我相信,了悟自己的同时,我们就会看见身边的爱与链接,她们一直存在,只是被暂时遮蔽——被自己或外在的选择。我会继续写。

“只要世间有信念不息,有钟反复敲响,旅途就会继续,无所谓搁浅与停滞。”

在台湾,去到大山大海

端:这次通信之前的几年,你曾短暂经过台湾,想知道台湾在你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台湾作为华人社会的一个存在,虽然对你来说停留的时日不久,可会形成关于这里的观感与看法?台湾有哪些特质令你印象深刻吗?这些与香港是怎样不同的质地吗?

钟耀华:我在台湾留了一年左右,当时租住在东门的雅房,就读于台北艺术大学(北艺大)的文学跨域创作所。我预期自己会在台湾读这个硕士两到三年。在提交的创作计划里,本来是写打算在首年,若比较进入状态,到台湾不同地方走住,特别是山、乡间与大海,去和山地之人、讨海之人认识,广结朋友。

我是这样写着的——“就算写作是孤独,人总是活在于世,想像力总是来自周边的环境与挑战。我总觉得生命的能量总是潜藏在那些传统陆地以外之地,当然能量都有创造与破坏,但正因如此,才能打破许多界限——特别是海洋,我对海洋总是着迷,因为一切在地上行之有效的律法与习惯都全不管用。要是就算我无法远洋航行,起码都想试过海洋的生活。”

结果呢,我没想过无力是真的,身体似乎无能力活动,要离开我所身处的雅房已经困难重重。大部分时间都是倒在床上,瑟缩在床上的一角,顶多是下楼走到东门市场,买些生活用品煮食材料,然后走到永康街的公园里呆坐,看着小孩在里面跑来跑去,逆滑梯而上,与朋友争执⋯⋯我还深刻记得有时我在耳机重复播放Hertz的《末日快车》,想象MV里一幕幕关于香港被抹去的印记与城景空镜,攸攸的,缓慢的,泪流满面,如决堤般无法止息。

我坠进忧郁的世界,每天浏览香港发生的新闻,急着重新整理,想知道又有谁被捕了,哪个组织又被逼解散了。疫情关系,我只身一人在台湾,曾经的公共发表平台几乎全部因政治打压倒下,自觉疚对香港的朋友,又在责骂自己,却同时抗拒作为香港人的身份——我又有什么资格去代表香港,去述说关于香港的一切。就像曾经奋斗过的世界骤然崩塌,站在突然而至的颓垣败瓦,而脚边散落自己曾经的话语和狂嚎。

离开东门的时间,可能就只有一星期两次到北投上课的日子。北艺大依山而建,也像我母校香港中文大学,都要在捷运站往上坡爬,上山,而沿路,可以看到城景。北艺大山上视野宽阔,看得见稻田,每次一步步走,都仿佛看见大埔吐露海港,仿佛沧海桑田。有时晚上留在北艺关渡山上,望去万家灯火,又会浮起燃烧的中文大学山城,以及堵塞公路的整片车辆红灯灯海。

文跨所上的吴怀晨老师喜欢山水,愿意分享,会带学生出游,他会带学生到桃园考察,去理解桃园绿捷区段征收案的问题,去参观致力于在城乡交界打造永续生活基地的“江湖开放工作室”,去听在地人的生命经验与故事。他对我关怀,我从他的眼神里接收到他的关爱,一种前辈照料后辈,但保持距离使我有自己的空间去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想,如果我提不起劲,那可以借助别人的热情去使自己前行多一点点吗?

“我又有什麽资格去代表香港,去述说关于香港的一切。就像曾经奋斗过的世界骤然崩塌,站在突然而至的颓垣败瓦,而脚边散落自己曾经的话语和狂嚎。”

后来我跟他和王宝萱去探访过几次桃园航空城反迫迁户,他们像朋友,是那种经历生命重要关头后彼此扶持的老友;我也托怀晨老师课堂安排的缘份,到了嘉义山上认识了邹族安大哥,和大哥关于离去与返乡的对话,以及和同学之间在全然黑暗山上的经验,都震撼我的心,某些坚固难解的枷锁,好像被稍稍松动。

我也遇上贺淑芳老师。她是种朴素老派的老师,阴声细气,说起话来缓缓流过,如果细心聆听,里面有着对文学极为绵延的热情。她愿意读我的文字,和我交流,长篇地展现她的热爱与艰难。关于热情、离散,边缘与声音,我们交流了许多,她的敏锐与耐心,使我愿意和她分享内心难以启齿的纠结,她也不急着纠正,就只是默默在听,在适时给出她自己的感觉。

2022年1月,台湾嘉义山上。 摄影:钟耀华

“但我相信,了悟自己的同时,我们就会看见身边的爱与连结,她们一直存在,只是被暂时遮蔽——被自己或外在的选择。我会继续写。”

我有好几次和她对话之间释放眼泪,而当刻并不自知,直到感觉脸上有雾。她对于地方的探索,我们也在同学郭明珠的安排下,去了猴狪,在由老矿工用老人年金和长满老茧的双手打造的矿工文史馆,感受到关于记忆的执着与坚持;也在贺老师安排了,由同学李绍庭驾驶,去了台南后壁探访艺术家陈武镇,了解关于白色恐怖与他创作的故事。

我们也在台南去了见李易昆,在他那个农舍的家园里,当我说自己太过写理论,好像都是外在借别人的东西来说话,他说明白我的意思,说他都写理论,但每一篇都深刻地从自己内心思考过才写出来,他的眼神和言谈举止间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使我折服;台南之旅在回程前,我们以海边作结。

没想到了最后,山海都是借他人的力气,才抵达得了,但又好像打开了我某种内在的孤独。有些事情自有安排,不必着急。

有时我会怪责自己,觉得自己没有动力。最近读香港作者苏朗欣的短篇小说集《观火》,里面“打火”一篇,晓晴对智洋说:“来这麽久什么地方都没去过,还说什么想看大山大海,根本骗人。” 读到时,我才有点释怀。原来都一样,都会想看山海但被内心翻山倒海的哀伤所淹埋,无法前行,但我现在好像可以了。

不夸张的说,台湾是个接住我的地方,我在里面遇到好多温柔的师长同学,我还要特别多谢上面未提到的吴佳骏、游以德、郭艾珊、梁绣怡、吴岱芸、吴纬婷、陈丽娟、尹雯慧。这个地方的人接受我,邀请我,是他们把我拉出那个自我郁闭的黑洞,使我不至因为失去活动而身心灵萎靡,而无法复健。我对台湾的所有观感与特质或者看法,都是来自他们——热情、细腻、温柔,愿意聆听故事,让述说流畅,对故事有种纯粹的热爱。

什么是“离开”?

“我很怕被人发现,彷佛一但被认知是香港人,就必须不断去讲关于香港的一切。但我觉得,也许并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

端:离开台湾的决定艰难吗?亦或是经历过离开香港,“离开”的份量有改变吗?离开台湾时,是否曾面临一些什么样的声音?

钟耀华:我也想过留在台湾。我看过不同政策,但也找不到比较确定地可以令自己长期居留与工作的办法。当时离开香港,是一种告别,一种想要短暂喘息的离去。

在台湾,我发现这里和香港很相似,分享共同的文字,说着彼此都能明白的语言。一个人说话的表情,到底代表着内心的什么,每个人背后的压力与期昐是什么,面对的社会结构与机器都非常相似,反倒使我有种莫名的混淆与错置感。

我在台湾其实不敢与人交流,不愿表达自己香港的身份与故事,有种和香港与中国太近的错觉。我很怕被人发现,仿佛一但被认知是香港人,就必须不断去讲关于香港的一切,特别是关于2019年,一路说一路说,把所有东西牢牢钉死在十字架。但我觉得,也许并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

直到有次在台北微风影院看着银幕上《忧郁之岛》里,自己的陈词与眼泪,我忽然有种感觉,被不同时空里的自己包围——银幕里的我、2019年在法庭时的我、在观影中的我。我已经不知道哪个我才是真实的自己。我到现在也不具体确定是什么,但就是一种感觉必须得跳出这种不断自我的围困,我要去更广阔和陌生的地方,去了解在解放的土壤上,我到底是什么模样。

当然也有想要和伴侣叶泳琳重聚的渴望,重建生活的想法。所以这次离开台湾,比较有种追求,更甚于之前的逃离。离开台湾前,我只找了几个熟悉的编辑、老师和朋友讲,我收到他们的祝福,没有判断也没有把东西拉扯到关于政策或党派,只是回到我个人的选择,分享一种支持。我很感恩。

“被不同时空里的自己包围⋯⋯我已不知哪个我才是真实的自己。但就是一种感觉必须跳出不断自我的围困,要去更广阔和陌生的地方,去了解在解放的土壤上,我到底是什么模样。”

“家”是睡觉的地方

端:新的地方在英国,想必华人是少数,会面临某种“言说”的困境吗?在海外“讲述”香港故事时,你曾遇过意料之外的反应吗?“异地”是怎样的?在新的环境中,写作与你的关系可有什么变化吗?

钟耀华:抵达英国之初,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个舞者,我就像失去了舞台。我是写作者,我用中文书写,但本地人读英文,所以我的读者都在海外,在台湾,或者香港。我可以讲什么?写下自己的经历与感受,又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都在努力捡拾爆炸后的碎片,建立生活,有必要再读另一个人的自怜自艾吗?好多问号,我不只停止书写,连阅读都停止了。我过去是开书店的,在英国初期变得连书店都不想逛。可能对于自己远离自己文化根源有种不愿接受,也对陌生的本地书业有种恐惧。每次经过书店,我都只想快步行走。是叶泳琳在我身边,一路拉住我,说进去看一下嘛。我才不情不愿踏进书店。

过去在香港在台湾,书店里大大小小的作品或者名字,我大概都认识,也大概知道哪本书在市场上大概可以卖得怎样。我知道香港台湾的阅读气氛,会知道什么样的书或者题目可以打动读者打动人心,也因为大量的阅读与接触,只要摸摸书封,细看书的设计,以及读读简介,就大约知道这本书想说、想传递的讯息是什么。

但在英国的书店,一切格局甚至书本的气味虽然都熟悉不过,对我来说却全部都是陌生得难以解读的符码,每本书我仿佛都想像是对我有种敌意,或者冷漠,好像我和它们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特别是我过去读非虚构、读理论的中文书比较多,英文书的话也是读这类,在香港和台湾也是这些出版占多;去到虚构类文学作品,我只读中文创作或译本,甚少读英文版,而在英国,最畅销最多人读的,书店位置最当眼、占最大宗的,却是虚构文学作品,这就与我显得更格格不入。于是我被动地行入,落寞地步出书店。

“原来有些渴望,来自心底里微火,只要被触发,恐惧就会被驱散。”

2023年5月,我在英国Bath的独立书店Topping & Company Booksellers当weekend book sellers,这是我在书店门外的相片。 摄影:叶泳琳

我花大量的时间适应英国的天气,冷、干、冬天持续的多雨,无日无之的阴翳,稀少的太阳,原来真的会有winter blue。我每日由早到晚对着电脑,浏览求职网,写求职信,什么都申请。不知道是否我有政治案底,仓库、速递、超市什么都没有回音。我开始想,自己喜欢的事提不起劲去做,不喜欢的事也没人愿意让我做,我在这里可以怎样生活?

後來幸運地找到一份和過去自己興趣相關的全職工作,才稍稍緩解了我的鬱結。在收到工作的offer後,我和泳琳去了Bath觀光,她提起說,不如去找書店行下,當時的我,已經習慣了她這種邀請,我說好。我們去了一個market裏的小小二手書店,我有種感覺身處在元朗大橋街市裏我們那間小小的生活書社1.0的一角,那麼熟悉的氣息。

然后按地图的指引,我们去到了Topping and Company Booksellers在Bath的分店。那是一座巨大的希腊复兴式建筑,乳白的石头外墙,圆拱屋顶,步入书店向上望,会见到雕花的穹顶,店里布满手造的书架,配以特色的滚动楼梯可供查阅较高架上的作品。放眼去有半阁楼,有地库,全部放满书,成千上万本的书。圆形球状吊灯,柔黄的灯光却又闪闪生辉,只要进去就感受到书店的灵气,有文字的灵魂在跃动,这里是独立书店的殿堂。

我和泳琳对望,就心领神会。当初生活书社1.0阶段在湿街市小小铺位时,我们想迈向更广阔的2.0,四出寻找铺位,预算有限,所有符合我们预算的店面都不满意,那个经纪(房仲)到最后说,不如再让你们看看,有一个超出你们预算的位置。我们当时只是去到那个店面门外,那个后街,那些午后阳光洒落大树绿意之间的淅淅沥沥,我们也是彼此对望,就知道是这里,就咬紧牙关,租下店面,往前迈进。

我和泳琳几乎同时在Topping在Bath的书店里说,如果可以在这里工作就好了。那种兴奋。但我们都清楚知道,做书店收入不多,而且刚抵埗异地,我需要钱去生存,没可能放弃刚接受了的难得的全职offer。当然更重要的是,书店当时没有要请人。还有令我自己惊讶的是,我居然会说出这句说话,而早不久我还在一直逃避书店。

原来有些渴望,来自心底里微火,只要被触发,恐惧就会被驱散。

一个星期后,泳琳在滑手机时突然向我大叫,Topping正在社交平台招周末店员,一星期工作一天,我呆着了,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巧合?我可以一边全职工作,一边感受这边的书业到底是什么回事?我彷似看到一个邀请,召唤我重新接触文字与阅读,在对书本充满热情的环境下,重新站起来。

但我还是犹豫,一个星期上班六天,虽说过去在香港我们几乎没有休息的日子,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年轻了,体力已有不继,而且用英文去表达关于书,加之我对英国书业的生态几乎毫无概念,我能胜任吗⋯⋯泳琳就像知道我的思绪,她对我说,你去吧申请吧,我全力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世间的流离失所各式各种,有乌克兰,有阿富汗,有香港,有巴勒斯坦⋯⋯香港人只是其中的一页。”

在那些时候身边人的一句,那种力量是多么庞大,就像有强风狂浪涌至吹拂洗擦掉所有不相干的杂念,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她的鼓励,我到底还会不会申请。我迅速就写下申请的电邮,自己对书的热爱重新点燃,嘭嘭嘭嘭。后来Topping接纳了我,那些见面与试工,然后在工作里面自己的质疑与身边同事的支持又是另一个故事。

但我可以说,对于书本的热情是可以感染彼此,超越文字语言的。当我和同事彼此说到关于书、关于自己最近读到喜爱的作品时,眼神迸发的流光闪电,脸上的笑容,那就如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在翩翩起舞,内在热情之火在攸然摇曳。

英国人的社交及职场很多small talk,中文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是闲聊?即是那种什么都说说,见面就要讲两嘴,但又不需要谈得更深入的,是礼节性多于想深入交流的。他们会想听、会想知,但也就止于几句。起初我讲自己是写作者,曾开书店时,很别扭,觉得无法企及比上。但是对他们来说,根本只是像说自己的pronoun是he/she/they或者讲天气一样平常。没什么特别出众,也没什么特别平凡。转眼间他们就会讲别的东西。

我慢慢发现,我是没办法只讲两句就停的。比如当他们会问我来自哪里时,喔香港啊之前做什么,写作开书店啊,那还有写吗?香港出版的环境是怎样?那自然是一连串的故事,我不是说要如纪录片般钜细靡遗地讲,但那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总结的。

世间的流离失所各式各种,有乌克兰,有阿富汗,有香港,有巴勒斯坦⋯⋯英国历史上有所谓疾风世代,1940至70年代大量加勒比海的牙买加人来到英国,开展新生活;1970/80年代有越南难民,或者叫“boat people”来到英国生活;香港人只是其中的一页,过去也一直有人,只不过这几年,这个国家关于香港的书页内容,再度愈来愈多,大家都在谱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习惯不同人种,带着不同的故事,来说来讲。

是的,香港的故事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已经渐次边缘,激烈的抗争画面不再,没有议题,同时全世界都忙着处理下行的经济,战争的阴霾,热战的危机,香港也变得平凡不过。那也无相干,那就平凡地讲,日常地讲。不为什么,只因为那是自己的构成,那些思念与经历定义了今天的自己,无需要逃避,也不需要过份强调。就算很多英国人和当初我在台湾遇见的台湾人一样,听到香港故事都说“真不好意思”,连带礼貌地眯起同情的眼,然后我曾经就不说下去了,但现在的我想,那又有什么所谓?

因为我们要说,只是因为想念起,勾起记忆,只不过想说,那是无法绕过的自己关于生命的答复。我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但在书店里,我知道大家都很爱护我,有时就真的只是,不知道怎样回应,我想如果是十年前没经历许许多多的我,面对这些分享我也只能够听,默默的听。

后来和同事们相熟了,在平安夜比较闲的书店里,一起玩古老的比卡超打排球web game,我知道他们并不抗拒我,并不因我外来的身份而有所保留,他们好奇我的故事,我的作品,我们分享各自的创作,谈如何的写,关于自我表达与对写作的信念,在写作里如何寻找自我。在此我必须感谢Matt、Saskia、May、Jess、Laras、Kyla、Millie、James的陪伴与交流。

很多英国人都和香港有关连,上代的哪个祖辈曾任英国空军或者海军、曾经在香港上过岸,曾在香港工作,或者他们自己曾经在香港旅游过生活过,我也甚至在书店遇到本地英国人,听我口音和样貌,就直接用不纯正的广东话问我:“香港人?” ,他是2020年后从香港撤离、回到英国的商人,他和我说着哪里的蛋挞与烧味好食,批评着香港政府的极权,当中夹杂唔咸唔淡的广东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有不同的离乡别井。有位同事的爸妈是印尼人,父母在她小时候因工作关系举家搬到挪威,现在她来到英国读书。在圣诞节的时候,她在书店问我假期有什么打算,会去哪里吗?我说我会回家睡觉,休息。她问我,回家是指香港吗?我说不,我是指在所住的房子。这刻我才发现,原来对她来说,家是他方,在远处,我没有问那到底是挪威还是印尼;而现在的我,家是睡觉的地方,并不是英国或者香港。

经历了英国的这一年多,异地原来是这样的一回事,原来又不是我以为的那回事。至于“回家”,对不同人来说,有不同的意思,而我的世界里,那曾经浓稠的执着已经稀释了许多。

现在我就只是想写,也不会想太多了。珍惜每个来得不易的读者,只要有人愿意读,我就已经享受了,这不就是写作者最大的快乐吗?有时思前想后,其实也只会窒碍自己前行。没有所谓准备好的,只有自己想与不想。 想与不想都无所谓,自己回答得到自己的内心,谁又有资格要求我们交代什么?当我们有所不知的时候,我们才更清楚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幻变无常的真实。

当中文阅读和书写在异地稀缺艰难的时候,我才更深刻了悟什么对我来说才是重要。曾经写作对我来说,是那么理所当然——有场地,有呼应的读者,有书店的小社群。现在这些都随着爆炸化成碎片,连带自己都散落一地,最想抓着和去做的,原来是当时那些以为寻常的日子。

每次我到书店上班的时候,我都是带着笑容的,内心的那股兴奋,简直就像小时候准备翌日学校秋季旅行时失眠的那种状态。是的极度疲累,但和文字相伴那种满足感胜过千言万语。

“她问我,回家是指香港吗?我说不,我是指在所住的房子。这刻我才发现,原来对她来说,家是他方,在远处;而现在的我,家是睡觉的地方,并不是英国或者香港。”

2023年10月,我在苏格兰Findhorn eco village参加蜕变游戏训练,这是我在于训练营地外的相片。摄影:叶泳琳

去与留,何为“香港”的韧性

端:近年来香港社群在不停讨论“离开的人”与“留下的人”,你可有什么想法吗?离开,留下,对你来说,愿意怎样去理解?亦或存在某种“卡”在中间的状态?

钟耀华:有时候生活都是半推半就,并没有什么比什么更好,或更优越。不需急于证明自己的选择正确。有时也许只是未有动力离去,未有迫切,又或者满意建立起来的网络与在地连结。

如果在一片土地有做到自己喜欢的事,或者有稳定的收入与生活,我觉得也是一种blessing,都得来不易。要留要走,有时只是一念之间,一道选择。生活会经历四季,选择的意义也会随着时间变化,今天的醇酿,可能是明日的腐臭,反而亦然,也不一定,反反复覆。我现在会视每个选择为一个旅程上的阶段。是某个时间点上的渴望,或者无可奈何,或者主动抉择,亦都是大潮流的影响下,把我们带离或留下在一个地方。至于将来会往何处去,不如期待生命会如何引领我们。

但我相信每个情感都是真实的,无论来自离开或留下的人。甚至这两者的群体内部,都会基于每个个体不同的状况,衍生出各有张力的主张与控诉,或者叹息。

香港从来不是既定的故事,这个地方对许多人来说,从来都是自由与开放的代名词。不管持什么想法与立场,人们都可以对之说三道四,而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个地方共冶一炉。无论说香港是终于回到祖国母亲怀抱的孩子,还是被英国养母遗弃的地方;是借来的地方、借来的时间,还是一代又一代人逃难至此的奋斗生存故事;它也许是自由世界在共产国度的桥头堡,也可以是经济自由的市场天堂;抑或是英美势力的叛乱基地,也是争取民主自由的一步一脚印⋯⋯

还有更多你可以述说下去。这是香港的韧性,有人说是不东不西,有人说是hybrid,有人说是本土甚至民族;曾是西方眼中的东方之珠,也曾是中国赚取外汇学习先进技术制度的飞地;现在有人为离开内疚或决志,有人为留下而修心或抱怨;放下或前进⋯⋯就算现在政治上变得封闭和混浊,“香港”两个字所盛载的依然丰富,人们还在愿意讨论,或者争夺关于香港的诠释,就说明这个地方仍然未死。

“香港从来不是既定的故事,这地方对许多人来说,从来都是自由与开放的代名词。不管持什么想法与立场,人们都可以对之说三道四,而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个地方共冶一炉。”

所以我觉得什么样的情感都属于香港,都代表香港,也是让“何为香港”这个问题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延续“香港”这个词语的腹地范围。

挪用袁洁敏早前在《明报》写〈离散未过时——由《月明星稀》讨论延伸〉一文中的意思,串连起这个香港身份的,也是剧场《月明星稀》几个主要角色的共通点:身处的世界突如其来地出现巨大裂缝,原来的地方象征性地回不去了。

我想再延伸她的延伸,这个巨大裂缝之所以出现,亦在于年月的过程里,有着这群香港人的参与和投身,这种曾经与后来,渴望与现实的错位,是由现在受伤的香港人所共同凿击而来的。曾经发梦的人,生出异常的勇气,抗争,投入,所以痛。我在不同的地方都说,伤痛是曾经投身的证明,不论是因远方爆炸的波及(借李昭骏《远方的爆炸声》),或是来自在里在外的观火(借苏朗欣《观火》)。受伤的时候有人会指骂,有人会埋怨,有人会理解,有人困惑,有人逃避,有人面对⋯⋯我想这些都是爱。

爱的裂缝与错位后,大家都带着伤痕努力适应崩塌后的世界,从自己与身边开始,尝试在看似浮沙之上,找寻精神落脚扎根的点,搭建接着彼此的关系网络。有时方法不同,有时着力不同,但关于香港这片土地上共同的经验,伤痛和爱,都在连结“香港”这个身份认同。要学习接受,然后表达爱,其实并不容易,很多爱最后都是撕杀收场,也有很多爱最后和谐幅射普照世间,如何表达爱,是经历离散后,每个人都需要学习,也还在学习的事。

离散也许是种感觉,无论身处香港与否,某些东西消失了,某种气氛不再了,某些记忆散落海外,都是异地。一种哀愁与惆怅,也分享了离散,也使离散变得真实。这种感觉其实蛮普遍的,在外地生活过后,会发现当代全球人员流动,来来去去,但总会有某种精神故乡,是国族的,自然的,宗教的,古老的,文化的,各式各样,始终植根在人们内心,这种感觉超越了地域,但又会因为在地的元素而构成独有的香港离散。

我们不知道历经几代后,还有什么元素留得下来,所谓香港又成为什么模样。但书写和创作,把以为远方的声音与画面传递下去。谁又能说,当下与将来不会有拾遗者,透过这些断书残卷,指认与开辟出属于他们时代的香港?

“爱的裂缝与错位后,大家都带着伤痕努力适应崩塌后的世界。有时方法不同,有时着力不同,但关于香港这片土地上共同的经验,伤痛和爱,都在连结‘香港’这个身份认同。”

穿梭之门⋯⋯

端:从你之前的书里,读到你很喜欢Pink Floyd,想听你分享这一年在听的歌,或诗?它们对你来说有怎样的意义。

钟耀华:是的,我曾经很喜欢Pink Floyd,可是我又好像过了一个阶段。Pink Floyd很多创作都是Roger Waters的brain child,我慢慢想卸下那种控诉与指责,现在我更喜欢David Gilmour的音乐。

音乐与诗,或者说书与文字,对我来说都是状态与情绪切换的方法与渠道,其他人可能透过酒精、药物、运动、或者一声颂钵、一道呼吸、一篇吟诵,一个伸展,一片晴空⋯⋯我不是那种要修练稳定情绪状态的人,我喜欢高低起伏,翻来覆去,川上弘美的一本散文集名很打动我——《时晴时阴》,生命也许亦如是,有时晴空倏然乌云密布,下秒已经微光放晴, 英国的天气与生活也正这样。这让我更珍惜每道阳光的滋味,更珍重每片散落的碎片,和全心感受黑暗海岸足下的每次浪潮。

世界将要塌下來

已经不是第一次

破开的玻璃碎片

教会我刺痛的意义

进化的血与泪

滴下沾湿发黄的信纸

谁在金色的荒漠里

掘一口井

或埋下一首

——香港音乐人黄衍仁在专辑《面包与玫瑰》里这样低吟唱诵着,我在他的歌里,时常找到某种远方的感应。

在不同的状态,在我想要沉浸在某种世界时,我会切换不同的音乐大碟。写《旅途》的时候,是听菅野祐悟的《Pluto Original Soundtrack》;写这篇笔访回覆时,是黄衍仁的《折堕忘形》,之间会断穿插David Gilmour的《Luck and Strange》、山本康太的《Attack on Titian Original Soundtrack》、Evan Call的《Frieren: Beyond Journey’s End Original Soundtrack》⋯⋯

游走——音乐与诗歌,是一道穿梭之门,如果愿意,穿过祂们,我们看见世间幻变摇曳的影像放缓,某些真实在里头,某种珍重在低鸣,光芒穿越微尘的散射,抵达我们,照天地,照众生——音乐停竭,我们照见自我,在银色的长河,流水翻滚,星月依然,日子过去,每个刹那在起舞,旋律不息,生命持续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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