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8日凌晨,齊邦媛在台逝世,享壽100歲。作為重量級作家、學者,齊邦媛的辭世引發華文各界追思,台灣作家袁瓊瓊、楊渡、林淇瀁(向陽)、媒體人董成瑜等都在社群平台以文追悼。作家楊照述說齊邦媛對自己的影響,感慨「一直到政治解嚴,一直到倖存者如齊邦媛,鼓氣也無不賭氣地終於寫出自己的、家族的記憶。」現任台灣總統蔡英文也在專文寫道:「謝謝齊邦媛老師,將台灣文學的湛藍與靜美,帶到世界,她也永遠是台灣文學長河中的粼粼波光。」
而齊邦媛在中國大陸也深具影響,不少讀者於今感懷她的文字力量,微信公眾號「玖奌雜貨鋪」直言:「人們悼念齊邦媛,是在悼念一個有骨氣的靈魂;人們閱讀《巨流河》,是在懷念那一代有骨氣的知識分子。」
1924年出生於遼寧省鐵嶺縣的齊邦媛,在戰火中國成長,前半生可謂顛沛流離。抗日戰爭開始,13歲的她隨家人遷到漢口,又流亡至貴州;後入武漢大學,師從朱光潛。1947年收到國立台灣大學的聘書,「當時原以為是一個可以繼續讀書的工作,因在海外而添了些許魅力。兩年後,風雲變色。」在80歲寫下回憶錄《巨流河》,齊邦媛用簡練語言說盡生命中的關鍵轉折。來台後,她一直從事外文教育,以教學、編纂、著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知識人。
在被戰爭及其遺緒割裂的華語世界,為何齊邦媛的文字能超越政治結界、讓不同國別不同立場的讀者都為之動容?戰後流徙的日子已過去那麼久,如今我們能從《巨流河》中讀到什麼?我們訪問了不同地域的學者、作家、媒體人,從他們各自的回憶與閱讀中,再拼湊出齊邦媛與她身後的漫長時空。
「《巨流河》一次又一次提醒我們,歷史並不是由權力築成的封閉城牆,而是普通人經驗匯成的流動大河。這是在今天和未來不斷重讀的意義吧。當權力再一次試圖修築城牆,每一個普通人的經驗,都能夠打開缺口,讓歷史再次流動如初。」張潔平
齊邦媛:畢業於武漢大學外文系,師從朱光潛,吳宓。1947年赴台,受聘為台灣大學外文系助教。1969年,創辦中興大學外文系並任系主任。1972-1977年,任職台灣國立編譯館,推動國民中學國文教科書改革,剔除政治色彩濃厚的文章,加入楊逵、黃春明、楊喚等台灣作家作品。1977-1988年專任台大外文系教授。70年代起致力於將臺灣文學英譯推介到西方世界,被譽為「台灣文學的知音」。1998年公開呼籲「國家文學館」必須獨自設館,給文學一個「家」,引起媒體與政府的關注。2009年出版自傳《巨流河》,在中文世界引發廣大迴響。
教外文系的人
「台灣文學是什麼?它一直是個有爭論的名字。爭者論者全出於政治目標,有時喧鬧,有時噤聲,全靠當時局勢。他們當時不知道,文學和玫瑰一樣,它的本質不因名字而改變。」——《巨流河》第十章 〈台灣、文學、我們〉
林文月是自己筆下「讀中文系的人」,而齊邦媛則是「教外文系的人」。1947年來台時,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台灣大學外文系任助教。其後亦在不同學院教授美國文學、外文翻譯;60年代後期又短暫赴美教書、進修,兩年後返台接續外文教育工作,直至1988年榮休。
齊邦媛的學生中,不乏後來成為學術大家者,專研台灣文學的學者陳芳明就是其中一位。「那是半個世紀前的記憶了。」他回憶道,「1970年我考上台大歷史研究所,先去服預官役,1971年秋才開始回來註冊入學。我們都被要求必須上完必修課『高級英文』,齊邦媛老師正是我們的老師。」陳芳明記得,當時自己的英文並不算好,而齊老師總會要求學生起立回答問題:「學生不免支支吾吾,答得很糟糕。老師會幫忙修正,給我們較恰當的表達方式。這對我後來留美讀書的幫助很大。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讀歷史系研究所時,常常與老師保持聯絡。」
此外,齊邦媛在文學翻譯的貢獻,也對陳芳明影響甚深:「當年齊老師為國立編譯館負責中書外譯,把台灣作家的作品譯成英文版,向國際文壇介紹台灣文學。記得余光中老師也與她一起是翻譯團隊。兩位老師都對我影響甚巨。余老師是文學藝術的啟蒙,齊老師則提升我的英文閱讀能力。」
「齊先生較能超越兩岸政治立場,讓人們了解1949之後的兩岸文學分流,對於作家或作品的影響。齊先生把握的是在變動時代中,政治分斷中人的離散情感,而文學如何成為抒懷家鄉情感的方式。」魏月萍
外文系的齊邦媛,不僅在教育與翻譯方面多有建樹,自70年代起,她出任國立編譯館編纂兼人文社會組主任,參與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選集》、《中華現代文學大系:台灣一九七〇至一九八九》等書目,一路上影響了許多讀者。小說家、《大稻埕落日》作者譚端仍記得,他第一次閱讀齊邦媛正是透過這些選集:「當時我在高雄旗山當兵,就在軍隊的圖書館裡翻到一本書——《中國現代文學選集》,其中有些散文、有小說。我對小說比較有興趣,只是當時不知道這系列是由誰編冊。」
直到後來,他才發現那是齊邦媛所主編。而這套選集包含的作者範圍甚廣,林語堂、梁寶秋、楊牧、蘇偉貞等不同年代、身份背景的作家作品皆有選入。書籍出版之後,更一如陳芳明所言,「對於美國學界的台灣文學研究帶來巨大衝擊」。
儘管是外文系出身,齊邦媛仍密切參與華語文學的發展。70年代,她曾參與推動國文教科書改革,在這項她自言「並不只是『學術判斷』的工作,也是『政治判斷』的工作」中,剔除以「政治正確」為先的文章,而加入楊逵、黃春明等台灣作家的作品。1998年,齊邦媛更呼籲成立「國家文學館」,亦即如今的「台灣文學館」。而這樣超越性的眼光,不僅對台灣、也對泛華語世界的文學起到影響。
「齊先生較能超越兩岸政治立場,讓人們了解1949之後的兩岸文學分流,對於作家或作品的影響。」馬來西亞文學研究者魏月萍說道。在她的觀察中,齊邦媛的文論對於不少馬來西亞留台學生而言,也深具啟發性和感染力:「1949文學分流後的兩岸文學狀態,齊先生把握的是在變動時代中,政治分斷中人的離散情感,而文學如何成為抒懷家鄉情感的方式。這『懷鄉』的動因,人與家國的關係、離散的情感以及她個人的時代際遇,讓一些關懷著流動的故鄉以及對如何安身問題的留台生有所共鳴。」
用生命寫成的《巨流河》
「在這間人生最後的書房,即使身體的疲勞如霜雪重壓下的枯枝,即使自覺已近油盡燈枯,我由第一章迤邐而下,一筆一劃寫到最後一章〈印證今生〉,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一個完整的圓環,如我教書時常講的the cycle。」——《巨流河》〈序〉
「《巨流河》是一部龐大的個人傳記,卻又不只是停留在她個人的生命歷程,而是把她自己的時代與中國史、台灣史的洪流翻滾在一起。讓我們看到民國史與台灣史之間的駁雜交錯,也看見一位知識份子如何與政治對話。」陳芳明
「我是把書隨身帶著,在雲南旅行途中一個人讀完。到現在還記得,因為這本書,我在大理旁邊的小鎮雙廊多住了好幾天。 一打開書我就意識到,必須要安靜把它讀完,沒有辦法再吸收其他信息了。」2011年,後來的飛地書店創辦人、媒體人張潔平第一次揭開《巨流河》。
當時,《巨流河》的繁簡體版都已面世,形成了一股熱潮。台灣的「金石堂」將作者齊邦媛推選為2009年「年度風雲人物」;而在正值「胡溫年代」後期的大陸,公眾對當代歷史的討論還較為寬鬆,因此簡體版甫一上架,很快熱銷十萬餘冊,更在簡體出版市場掀起了一波「港台作家回憶錄」的熱潮。
張潔平選擇了繁體版來閱讀,至今仍記得當日心緒:「是在夜晚可以看到星星、白天可以看到洱海的民宿屋頂上讀完的,讀完之後我看了很久星星,然後又讀了一遍,多住了好幾天。」為何讓人如此愛不釋手?在她看來「這本書裡有種潔淨肅穆的尊嚴,讓人在讀書時,感覺也忍不住要清淨自己,才能對得起這段歷史與講述。」
《巨流河》書緣自2002年始。那一年,趙綺娜教授與齊邦媛做了整整17次訪談,為回憶錄搭建了初始框架。2005年,已逾耄耋的齊邦媛搬入她筆下「山巒間的書房」(桃園龜山的長庚養生村),開始整理一生思考。陳芳明回憶:「齊老師在寫《巨流河》時,我數度去桃園養生村探望她。可以察覺老師一直保持獨立的生活,她不喜歡受到干擾,也不喜歡談論無謂的事情。」可見齊邦媛寫回憶錄時的狀態,一如這本書被讀到時那樣潔凈。
這到底是一本怎樣的書呢?齊邦媛從自己的生命之初娓娓道來——一個差點夭折的嬰兒,經歷了戰爭年代的流離,見證了台灣土地上的汗與淚,最後抵達「霧漸漸散的時候」。「《巨流河》是一部龐大的個人傳記,卻又不只是停留在她個人的生命歷程,而是把她自己的時代與中國史、台灣史的洪流翻滾在一起。」陳芳明總結道,「讓我們看到民國史與台灣史之間的駁雜交錯,也看見一位知識份子如何與政治對話。」
而《巨流河》之所以能夠出現,也得益於齊邦媛自身的生命歷程。在這個急速變換時代中,她既經受了大量殘酷,也獲得了一份幸運。「東北還有另外一位作家蕭紅,她寫的《呼蘭河傳》也是家族史,但蕭紅在30多歲就去世了。」譚端感嘆道,「而回看過去70多年,河山變色之後,比齊邦媛更早一輩的文學學者,很多都留在大陸,因文革等政治壓力而無法再寫;來到台灣的,也經歷了將近40年的戒嚴時期,少部分有理想的人則離開了母土,到國外後又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生活重壓⋯⋯」
「沒有一個人有這樣好的條件,很專心在看書、教書、編書,閱讀了很多文學,吸收了更多養分,很專注地做這件事情。所以,比其他心思龐雜的、或是比較激進的作家,齊邦媛的回憶錄要來得溫和、深刻、又頑強,她的厲害之處就在這裡。」
70年代出生的譚端自言,當他在2010年代翻開《巨流河》的時候,也已40歲了,感受已相對成熟,比較能夠讀得懂那一代人的喜與悲:「生命很幽微,家國又很壯闊,當這種兩種東西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你會發現《巨流河》既講了一個人的生命,但又不只有個人生命,而是把整個國家的徬徨與個人無從選擇的境遇結合在一起,那種力量就比較戲劇化,又很強大。」
技巧與方法固然是文學寫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多年的累積,這些早已融入了齊邦媛的血液之中。而譚端認為更為可貴的,則是她在書寫時的心境,也是無可取代之處:「《巨流河》不是通過一些慾望要去達到的,它天生就是這樣子,就是作者筆下想要表達的東西,而沒有要去刻意經營,或是要沒有那麼講求功利。」
「比齊邦媛更早一輩的文學學者,很多都留在大陸,因政治壓力而無法再寫;來到台灣的,也經歷了將近40年的戒嚴時期,⋯⋯沒有一個人有這樣好的條件,吸收了很多養分,比起其他心思龐雜或激進的作家,齊邦媛的回憶錄溫和、深刻、又頑強,她的厲害之處就在這裡。」譚端
身處邊緣的書寫之力
「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燒盡熄了。進了家,看到滿臉驚訝的媽媽,我說,「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在昏天黑地慟哭中,我度過了勝利夜。」——《巨流河》第四章〈三江匯流處——大學生涯〉
綜觀華語文學,以小說或回憶錄形式來紀錄戰爭與流散年代的作品,其實為數不少。譚端指出,自1950年代開始,台灣就出現過很多「反共文學」或「懷鄉文學」,但這些作品多數都只截取了歷史片段,而無法呈現出具體脈絡:「無論是反共還是懷鄉,當我們這代人去讀那些書的時候,還是隱約可以感覺到有一個『祖國』。但那全都是破碎的,以管窺天的,既看不到整體脈絡,也看不到派系。」
1970年代之後,隨著政治環境改變,愈來愈多類近作品出現,其中包括張拓蕪的《代馬輸卒手記》、王鼎鈞的《關山奪路》、聶華苓的《三輩子》等等。2009年,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面世,「平心而論,這本書的精神面貌很像《巨流河》,作者採訪了很多人,補足了她自己生命的缺口。」雖則如此,譚端仍然認為「《大江大海》是用文學技巧、用理解力和文學關懷去理解,跟齊邦媛的書寫很不一樣。」而這原來與齊邦媛家族的「邊緣位置」密切相關。
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曾是北洋軍奉系首領張作霖的屬下,後因參與郭松齡倒戈奉系行動失敗,而開始流亡。「兩歲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父親,風雪夜歸,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這竟是齊邦媛對父親的最初印象。「齊邦媛的整個脈絡是建基於東北的。」譚端指出,「他們這些派系最後都是要被噤聲、消滅的,是中央派系根本不可能容忍的。」
2015年,紀錄片《冲天》面世,電影從許希麟、林徽因、齊邦媛三位女性視角出發,勾勒出戰爭年代中華民國空軍的面貌。譚端作為這部電影的背景資料蒐集者,在當時也閱讀了許多相關文獻。「我們在找看其他人回憶錄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像《巨流河》這樣具有文學質地,能夠可以把七十年前生活的人們的溫度感勾勒出來,你說這是不是文學很大的力量?電影讓很多人看完後深深感動,大部分是來自齊邦媛部分的文學視角。比如說在抗戰勝利之後,大家都在歡欣鼓舞,她卻是非常落寞。你在哪一部小說裡有看過這樣的(寫法)?」
「但經歷過這樣的一生,她知道這樣看似邊緣的經驗,在一個動盪的時代中『成為自己』,恰恰是是重要的,值得的。這是一個女性的自覺。也是整本書最動人的起點。」張潔平
《冲天》從女性視角出發,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當時許多男性在戰場中傷亡,或難以記述自身經歷,則位於「後方」的女性能夠作為親證。張潔平坦言,在初次閱讀的時候,並沒有感受到《巨流河》中的「女性書寫」,然而在陸續讀了更多作家訪談之後,才看到了更多——「她的求學之路如何一次一次被為人妻、為人女、為人母的身分打斷、束縛,陷入女性日常的泥巴仗,如何到了八十歲,搬入養老村,終於孤身一人面對終點時,專心把回憶錄寫出來,有『掙了好大一口氣』的心情。」
齊邦媛當然不只是作為見證的女性書寫者,她更在書寫中透露出這種邊緣身份的力量。「巨流河有一種非常特別的平靜、自足與堅定,對一個走過大時代的渺小個人來說,對個體經驗的不卑不亢,是不容易的事。齊邦媛讓人感到這種不卑不亢。她的生命經驗都在『後方』,不管是在大陸的戰爭中,還是在台灣,並沒有在大時代的前線,甚至精神也不是『抗日救國』,而是『弦歌不輟』。」張潔平觀察到,「但經歷過這樣的一生,她知道這樣看似邊緣的經驗,在一個動盪的時代中『成為自己』,恰恰是是重要的,值得的。這是一個女性的自覺。也是整本書最動人的起點。」
此外,曾在中國生活多年的張潔平也讀出了本書中的第三重邊緣性:「我最受衝擊的第一個感覺,其實是發現《巨流河》的源起、齊邦媛的故鄉是遼寧鐵嶺。在我當時的大陸生活經驗裡,鐵嶺已經成了趙本山和東北春晚式笑話的代名詞。人們想起這個地方是帶著強烈刻板戲謔的,也是被國家文藝體制定義出的東北式幽默。」當這些處於「平行時空」的文化經驗交匯起來,帶給了讀者更深的震撼——「我看到《巨流河》時,真的有種刻板文藝體制被歷史浩浩湯湯的巨流河沖垮,冰凍解封的感覺。原來東北是在這樣一個脈絡裡!原來是這樣一個歷史的東北!而不是春晚笑話的、下崗工人的、北大荒的、任何一個片段刻板的東北。」
當時間流逝,官方書寫的歷史與文化特質佔據主流、日益堅固時,《巨流河》則拾起了一塊幾乎遺失的記憶版圖,將它鄭重遞給每個翻開這本書的人。這也是張潔平從書中所產生的體悟:「這樣一個人的巨流河,確實也再一次從單一、有政治企圖的官方敘事裡,鬆動、或者說復活了歷史的其中一種樣子,對我的震動是很大的。我也再次意識到,我們活在的當下是處在真實流動的歷史之中,我們都是這歷史的一部分,不能被任何權力自上而下地定義。也因此都可以像齊邦媛一樣,以一己的書寫之力,改變它的定義。」
政治使人分裂,文學使人和解
「父親給我理想深度,而我的文學情懷和待人態度卻是得自母親。在我成長的歲月裡,顛沛流離的道上,躲避轟炸的樹下,母親講著家鄉原野的故事,家族的歷史。」——《巨流河》第十一章〈印證今生——從巨流河到啞口海〉
然而,在當代台灣,許多書寫民國的作品也面臨著被忽略、質疑的危機。2009年,《巨流河》在台出版時,台灣的本土意識已經非常高漲,作為民國史書寫者的譚端直言:「像我們在做民國『家國史』的人,當時已經很少了。」
「當然民國角度不應該只有國民黨的獨一脈絡,它其實有更多派系,只是在中央派系的統治下,這些聲音都沒了;歷史沒了,國家當然就沒有了。很遺憾的是,國民黨本身受限於政治的國際環境,我們的作家又受制於國民黨限制的言論環境,90年代以後的年輕人受限於意識形態的言論環境,再也沒有辦法出現像齊邦媛這樣的情懷。」譚端感慨道。
然而《巨流河》這樣看似「不合時宜」的出現,卻仍在暢銷榜上盤踞多年,成為一種現象。這也與齊邦媛在文學與政治中的個人選擇息息相關。陳芳明猶記得一件往事:「畢業後有一年,我與呂正惠、李瑞騰參加一場『黃春明學術研討會』。齊老師看我們坐在一起,遂發表了她的感想:『你們看,三個政治立場不一樣的學生坐在一起,陳芳明是民進黨,李瑞騰是國民黨,呂正惠是統派,卻可以一起討論黃春明。正好可以證明文學的力量有多大。』這給我很大的啟示,原來政治使人分裂,文學則可以使人和解。」
「齊老師發表感想:『你們看,三個政治立場不一樣的學生坐在一起,陳芳明是民進黨,李瑞騰是國民黨,呂正惠是統派,卻可以一起討論黃春明。正好可以證明文學的力量有多大。』原來政治使人分裂,文學則可以使人和解。」陳芳明
實際上,齊邦媛早在年輕時就決意不涉政事,也與她的早年經歷有關。在《巨流河》其中一章,齊邦媛回憶起自己的高中時期、一個「讀書會」興盛的年代,她曾想應邀參與同學間的讀書活動,但因為父親寫信而阻絕了念頭。因為沒有出席,齊邦媛被辱為「貪官污吏的女兒」,那也是她第一次體會到政治的恐怖:「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國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義的,最忌諱翻臉無情,出賣朋友。從此以後六十年來,我從不涉入政治,教書時連校園政治也不參與。」(《巨流河》)
自此之後,齊邦媛埋首於文學之中,「所以她所用的尺度,就不是政治的尺度了,她開始進入文學的世界,而且發現那個尺度更大。」由此,譚端看到了齊邦媛的書寫氣概,以及背後的生命筆力:「她是用了一個八十年去見證,在人生快結束的最後二十年開始書寫,那種力量是比一般有功名心的(更為強大)。應該說每個人都有功名心,我相信包括齊邦媛;齊邦媛也很著急,那是對生命終結的急迫,而不是為榮華富貴名利而著急,或者通過這本書來獲得一些什麼。」
曾幾何時,《巨流河》在華語世界的各個角落,都在與讀者產生著共鳴。張潔平指出,尤其是對於經歷「歷史解凍潮流」時期的大陸而言,齊邦媛的作品啟蒙了無數人,其影響或許比香港和台灣更為深遠。而時至今日,還有多少新一代的讀者願意踏入這條《巨流河》?我們無從得知。然不可否認的是,齊邦媛經年累月的文學修行,以及晚年用潔凈生命之態寫下的回憶錄,都在在影響了許多人。包括譚端在內,這些作品至今仍有人一讀再讀,正是因為「有一種很堅韌的、飽滿的生命在裡面,那是齊邦媛本來生命的樣貌。」
而齊邦媛在文字中留給我們的能量也仍然持續著,正如張潔平所說:「《巨流河》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們,歷史並不是由權力築成的封閉城牆,而是普通人經驗匯成的流動大河。這是在今天和未來不斷重讀的意義吧。當權力再一次試圖修築城牆的時候,每一個普通人的經驗,都能夠打開缺口,讓歷史再次流動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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