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索不達米亞「歷險記」:我獨自前往伊拉克,目睹人類文明源頭如今乾涸的河床

在巴格達的黑車上,導遊穆斯塔法略帶警告地對我說,如果我私自外出遊玩遇險,被警察發現,他可能會坐牢,他的父母將因我蒙羞。

如果用一個詞語來描述全球氣候變化,「極端」這個回答恐怕不算極端。在剛剛結束的2023年,世界各地先後經歷了沙塵暴、颶風、暴雨、乾旱、寒潮等極端災害。根據歐盟氣候組織的數據,這一年被記載為人類有記錄以來最熾熱的一年,2023年7月6日則成為全球最熾熱的一天。作為一名環保組織的工作人員,我在這一天看到許多同行在微信朋友圈轉發一篇報道,講述人類如何跨過「氣候變化的最新里程碑」。文章內有一張配圖,拍攝的內容是「在美索不達米亞沼澤地的深處,漁夫抓起一條幼發拉底河的死魚舉向烈日,魚身幾乎已被烤成半透明的魚乾標本。」

照片裏的這一幕恍若《聖經·新約》裏的末日神諭,「第六位天使把碗倒在幼發拉底河上,河水就乾了,要給那從日出之地所來的衆王預備道路」。缺水,意味着人類文明發源地從搖籃到墳墓的生態警鐘。也正是這張照片,讓我動了獨自前往伊拉克看一看幼發拉底河現狀的念頭。

與其每天坐在辦公室裏,吹着空調研究環境數據,我想利用一次假期,「自費出差」探訪這片曾經孕育文明的土地,親眼見證被乾旱改變的這條河流。

2022年8月17日,伊拉克巴士拉市。攝:Younes Mohammad/For The Washington Post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8月17日,伊拉克巴士拉市。攝:Younes Mohammad/For The Washington Post via Getty Images

與伊拉克導遊的線上面試

我對中東地區並不陌生,幾個月前也曾輾轉多國到訪敘利亞,不過,我還是低估了買一張伊拉克航空公司機票的難度。(延伸閱讀:《戰後敘利亞遊記:我讓阿勒頗私立高中女生傷了心》

準確地說,是我身處中國,想提前買一張伊拉克航空的機票,從黎巴嫩飛往伊拉克的巴士拉。

在普通情況下,買國際航班至少有三個渠道:網上旅遊公司代理(俗稱OTA),出發地航司櫃檯,目的地航司代理點。伊拉克航空並不普通,它由於糟糕的安全記錄而被禁止進入歐盟領空長達八年;同時,作為中東地區歷史最悠久的航司之一,它仍在使用着最悠久的櫃檯售票方式,無法通過網上平台購票。

既然決定要出發,怎麼能在開頭就被一張機票難住?我很快通過Instagram找到了一個網名為「伊拉克導遊」的用戶,對方同意幫我買票,只需我提前從中國打錢給他。中國是伊拉克最大的貿易國,轉賬應該不難,我前往中國銀行申請使用西聯匯款,卻再次吃了閉門羹。

「為什麼要匯款到伊拉克?這是上了風控名單的。你說對方是導遊,怎麼證明呢?你要對方出一個介紹信,蓋公章,保證這筆錢是用來買機票的,我們再請示領導,才能給你安排。」中國銀行北京東城區某支行的櫃檯工作人員一臉嚴肅地說。

我無法向遙遠的Instagram網友解釋何為「介紹信」,更無法要求對方給我「蓋公章」。由於伊拉克對美元匯款進行管制,我試圖探索灰色地帶,委託朋友從香港的重慶大廈錢莊匯款,亦未能成功。折騰數週,幾近放棄,偶然搜到一個巴格達華人旅館老闆的微信,經過溝通:我從微信轉錢給旅館老闆;旅館老闆通過伊拉克的地下錢莊匯款給「伊拉克導遊」;導遊在航司代理點買到機票,再郵件發給我——伊拉克之行,終於艱難地開端了。

「伊拉克導遊」隨即提出,他頂着45°C的高溫,跑了兩次錢莊才把錢取出來,如果我能夠知恩圖報,應該僱傭他作為導遊。

難得購票成功,我連連感謝,和他約了一個視頻通話溝通旅程細節。

視頻電話撥通,屏幕上緩緩出現一個身影,精瘦寸頭,黑框眼鏡,黃色POLO上衣,胸口口袋繡着幾個字母:LONGGONG。我愣了幾秒,問他,這是中國公司的衣服吧?

他聳聳肩,承認自己並非職業導遊,真名叫穆斯塔法,在伊拉克南部的一家叉車公司上班。叉車都是從中國福建進口的,所以他也得到了繡着拼音的員工服。

LONGGONG——是龍工的漢語拼音,來自福建的叉車和挖掘機制造商。2019年,伊拉克和中國簽署了一項為期20年的以油換建設協議。在這一框架下,中國獲得了持續投資發電廠、醫療中心、旅遊項目等衆多建設項目的機會。根據中國商務部統計,包括中石油、中海油、中建材、華為在內的40多家企業,在伊拉克從事油田開發、電力建設、機場醫院、高速公路、基礎設施和通信建設,兩國貿易額在2022年達到533.7億美元。

「我從中國飛過來,剛好國慶節放假,只想專門看一看美索不達米亞沼澤地,」 我解釋道,「數千年前蘇美爾人在這裏發明了灌溉術和航海術,如今卻陷入連年的乾旱危機,聽說幼發拉底河的水位已經很低了,我擔心以後看不到了。」

穆斯塔法聽後,在鏡頭前兩眼一轉,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說自己的家就在沼澤地區域,伊拉克第四大城市納西里耶,濟加爾省的首府。幼發拉底河從此穿城而過,也是蘇美爾文明古都——烏爾和埃利都遺址的所在地,「上天把我送到了你的面前,我就是你的守護者,你就是我的家人了,我一定會給你最好的體驗!」

2023年6月21日,伊拉克巴士拉阿拉伯河沿岸的鳥瞰圖。攝:Essam Al-Sudani/Reuters/達志影像
2023年6月21日,伊拉克巴士拉阿拉伯河沿岸的鳥瞰圖。攝:Essam Al-Sudani/Reuters/達志影像

半夜2點,黑車駛入無人小巷

我當然從未奢望過,要在伊拉克獲得最好的旅遊體驗。

距離伊拉克戰爭爆發已經過去20年,這個國家似乎始終屬於「戰後重啓」的初級階段:市民基礎設施如同世界文化遺址一樣急需獲得修復,許多市場規則尚未明確界定,美國和伊朗等外國勢力扶持着各自的利益代理人,民兵武裝和150個部落的關係錯中複雜,宗教派別矛盾深刻導致權力分化,聯邦議會制已被寫入了2005年的新憲法——但外界實在很難把這個國家與民主真正聯繫在一起。

2019年10月至2022年10月,伊拉克民衆由於無法忍受長期以來的政府腐敗、治理低效、失業率持續攀升、水電供應等基礎服務缺位,在全國各地陸續發生了上百次抗議、靜坐、示威活動,超過30名抗議者死於不明身份的槍殺,再有近50名「薩德爾運動」示威者在總統大選後的首都巴格達的政府管控區(Green Zone)因軍隊鎮壓中身亡。「十月革命」爆發四週年,當伊拉克航空波音737降落在南部城市巴士拉,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未來數日可能會反覆被警察攔截、訊問、登記證件。

我在夜幕下的巴士拉機場見到了導遊穆斯塔法,他和視頻裏一樣精瘦,只有21歲,1米7的個頭,兩眼不時左顧右盼。剛走出機場大門,我們立刻被一個陌生男子攔下,用阿拉伯語兇狠地喊話。穆斯塔法毫不怯懦,竟和對方互嗆起來,幾分鐘後,他在男子的工作本上寫下點什麼,然後帶我坐上一台布滿塵土的黑車。

「剛才那位是旅遊部門的警察,我已經把我們兩個人的信息都登記上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守護者,必須全程跟着你,走到哪裏我都會跟着你,寸步不離,直到你回中國。」在黑車上,穆斯塔法瞪大着眼睛,用略帶警告的語氣對我說,如果我私自外出遊玩遇險,被警察發現,他可能會坐牢,他的父母將因我蒙羞。

我爽快地答應了穆斯塔法,絕不惹事。此時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儘快購買本地手機SIM卡,和在黑市上兌換本地貨幣。穆斯塔法卻擺了擺手,說不用擔心,和他在一起就是安全的。考慮到很多店鋪已經關門,購買手機卡還需要錄入指紋登記,今晚可能辦不成了。

破舊的黑車彷彿被灌下咳嗽糖漿的病人,在高速公路上顫抖着加速飛馳,一些細節在黑暗中開始變得刺眼。例如,司機和穆斯塔法都沒戴安全帶——不算故意,畢竟安全帶本來就壞了;例如,伊拉克交規裏沒有限速,而這輛車的後視鏡失蹤了;例如,由於車速太快,我們錯過了高速公路的出口——不算難事,司機一腳猛踩剎車,原地倒車50米,在高速公路直接逆行回到出口。

2023年,伊拉克政府參考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推出了自己的「發展之路項目」,準備耗資170億美元將巴士拉打造成亞歐交通樞紐站,鏈接伊朗與土耳其的道路,我祈求這個雄偉的計劃能夠有一部分預算用在安裝紅綠燈和監控設備上。

進入城市路段後道路擁擠,車輛不斷咳出嗆人的柴油味。司機為了解悶,主動提出用手機播放中國音樂,跳舞助興。幾秒鐘後,一曲《江南Style》大聲響起,司機和穆斯塔法齊齊高舉雙手,在空中使勁揮擺,雙腳則伴隨鼓點在油門與剎車之間輕輕踩踏。我連忙謊稱這是一首辱華歌曲,制止了司機的車上蹦迪。沒過多久,他又感到無聊,決定給通訊錄上的女性打視頻電話,一個接一個撥去,有人直接掛斷;有人接通後說幾句便掛掉;終於有一位女士和司機慢慢悠悠地聊起來,但她的視頻裏只有黑夜,沒有人臉,彷彿鏡頭也戴上了伊斯蘭面紗,我在這段聽不懂內容的黑暗視頻對話中,逐漸昏睡過去。

我再次被叫醒時,已經是半夜2點。車輛正停在一條漆黑的小巷子裏,司機憤怒地用阿語叫嚷着。穆斯塔法在一旁為司機翻譯,大致意思是,堵車至半夜2點才到達納西里耶,司機覺得太辛苦,原定50美元包車兩天的行程,他不幹了,現在就要收50美元走人。

我看着穆斯塔法,頭皮發麻,不敢相信這就是他作為導遊為我安排的包車。凌晨時分,我們正身處一條沒有招牌和路燈的小巷。身上沒有手機SIM卡和本地貨幣,意味着我沒有通訊和行動的自由;司機聽不懂英語,我們的對峙只能通過導遊來回傳遞,意味着我甚至沒有表達自由。我又氣又怕,嚮導遊提議報警。

「你是想害我嗎?如果去了警察局,我會有麻煩,我的父母會因你而蒙羞。」穆斯塔法拒絕幫我報警後,又安慰道,今晚他會安排我睡在一個本地女性朋友家裏,等於把酒店錢節省下來了。

爭執許久,時間接近凌晨3點,路邊的幾條野狗開始圍着黑車轉圈,為避免有更危險的事情發生,我妥協了。司機接過50美元現金,擁抱了導遊,消失在巷口。

開船的漁民對我說,去年他還能把船開到溼地更深處,但今年已經開不進去了。地下水也不能隨意飲用,因為波斯灣的海水有時會倒灌進入阿拉伯河。圖:作者提供
開船的漁民對我說,去年他還能把船開到溼地更深處,但今年已經開不進去了。地下水也不能隨意飲用,因為波斯灣的海水有時會倒灌進入阿拉伯河。圖:作者提供

坐摩托車去看幼發拉底河

「氣候變化和水資源短缺正在將伊拉克變成一片動亂之地。我的研究揭示了十多種與氣候變化和環境退化有關的具體暴力行為,它們往往相互交織、加劇惡化。暴力的類型包括搶奪水源、政府強制的耕作轉型、對環境狀況的政治利用、迫害環保組織人士、部落間糾紛,甚至農民自殺……」

——薩法·哈拉夫

氣候暴力(climate violence),是伊拉克著名調查記者薩法·哈拉夫(Safaa Khalaf)對環境退化後社會不穩定因素激增的描述。回顧美索不達米亞6000年的農耕文明,世界糧食計劃署警告,「它從未像今天這樣經歷着極端的口渴和乾旱」。隨着國際戰爭、水壩爭議、恐怖主義等疊加因素,伊拉克的生態環境在半個世紀內劇烈惡化,在全球最容易遭遇氣候崩潰的國家中位列第五

伊拉克河流的歷史流量,從1920年的1350立方米/秒降至2021年的不足150立方米/秒。不斷下沉的水位、持續上升的高溫,蒸發更快的水份、被迫放棄的耕地,構成一個致命的惡性循環。兩河流域下游的農民和漁民失去生計,超過13萬居民在2016-2023年間因為原籍地區的氣候不利影響而流離失所,成為國家內部的氣候難民(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失地農民在進入城市後變成收入微薄的勞動者或乞討者,進一步加深城鄉矛盾和資源衝突。過去幾年,納西里耶的郊區陸續搭建了3200套臨時住房,容納了2萬多名失地農民。

穆斯塔法把我獨自留在納西里耶一家裝修簡易的民宅過夜,自己轉身回家休息了。燥熱的空氣,讓我的嘴脣變得緊繃、乾裂。目前伊拉克平均每兩個月出現9次沙塵暴,即便在沒有沙塵暴的日子,高溫造成的熱輻射也是危險的,據氣象部門統計,納西里耶夏季室外的每日氣溫超過49°C,而在封閉空間和街道內則達到55°C。

民宅的主人推開房門,我立刻從床上坐起來。主人名叫扎拉赫,是個20歲出頭的靦腆女孩,原來她聽見我不斷乾咳,特意送來一杯水。剛剛被黑車司機敲詐了50美元的我,魂魄未定,用阿語翻譯軟件與扎拉赫再三確認:在家裏留宿是免費的,才敢接下水杯。

燥熱,疲憊,憤怒,憂慮……我的心中翻滾着種種情緒,又無法與扎拉赫流暢地交流,只能側躺在床上眼睜睜等到天亮。

早上8點,導遊穆斯塔法騎着一輛矮小的電動摩托車出現了,車兩側的後視鏡同樣不知所蹤。他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拍拍後座——由於黑車司機跑路了,他決定開摩托車帶我去看幼發拉底河。

摩托車隨着突突突的起步聲,很快駛入漫天昏黃的塵土中,在沒有紅綠燈、人行道、雙實線的城市道路之間肆意前行。我牢牢握住後座把手,緊緊閉上嘴巴,努力不讓自己被空中揚塵嗆到失去平衡。馬路兩旁匆匆略過的建築基本只有兩層高度,大多數商店鐵門緊縮,路上行人稀少,經濟活動蕭條,很難看出這是伊拉克第四大城市。

比行人更為稀少的,是樹。伊拉克的國名,如果在阿拉伯語裏進行溯源,是「樹根與棕櫚樹交織」的意思。這裏曾經有一句美麗的諺語:每一棵棕櫚樹旁,你都能發現一個詩人,因為伊拉克有2500萬人口,棕櫚樹卻有3800萬棵。古巴比倫國王頒發的人類社會第一部法律《漢謨拉比法典》也曾提及棕櫚樹,包括規範如何種植棕櫚樹和照顧棕櫚樹的方法,並規定砍伐一棵棕櫚樹將處以 225克銀的罰款。

船頭和船尾呈錐形的細長木船(meshhouf),是美索不達米亞沼澤地的傳統造船工藝之一。1978年跟隨挪威冒險家海爾達爾一起在沼澤地造船的伊拉克人拉沙德·薩利姆,四十年後成立了「重新想象方舟計劃」(Ark Re-imagined),致力於幫助當地漁民重新振興造船工藝。圖:作者提供
船頭和船尾呈錐形的細長木船(meshhouf),是美索不達米亞沼澤地的傳統造船工藝之一。1978年跟隨挪威冒險家海爾達爾一起在沼澤地造船的伊拉克人拉沙德·薩利姆,四十年後成立了「重新想象方舟計劃」(Ark Re-imagined),致力於幫助當地漁民重新振興造船工藝。圖:作者提供

不過,直到摩托車在幼發拉底河畔停穩,我親眼看到的棕櫚樹還是屈指可數,闊大的樹葉常常被烈日曬得卷皺,耷拉着腦袋,看起來不太長壽。今日伊拉克到底還存有多少棕櫚樹?我沒能查詢到明確的數據,儘管政府部門預估全國有1700萬棵棕櫚樹,椰棗果實產量70萬噸,獨立媒體記者莫漢納德·費雷斯(Mohannad Fares)卻認為,在耕地面積不斷減少、土地鹽鹼化日益嚴重的背景下,官方數據明顯虛高,只是為了彰顯「伊拉克經濟多元化」的幌子。

「這裏就是幼發拉底河了,我們的母親河。」穆斯塔法站在橋上,雙手大大張開,身為導遊想要再補充點什麼信息,又找不出合適的英語單詞。我心中默唸,也許「dying」這個詞最合適吧。作為世界地理上最重要的河流之一,此時此地的幼發拉底河,河寬不足50米,水位明顯比兩岸的河堤低出近10米的深度,暗綠色的水面平靜得像一個等待被蒸發的雨後池塘。伊拉克已經連續四年乾旱,幼發拉底河流量減少了73%,沿着河流的下游繼續走,我們陸續在一些橋墩下看到裸露乾涸的河床,擱淺廢棄的小船,和被居民隨意拋棄的生活垃圾。

「時間差不多了,現在去我家吧。給我父母帶的禮物,你都準備好了嗎?」穆斯塔法問。

我點點頭。作為報答穆斯塔法幫我買機票的努力,我在視頻面試時不僅同意僱他為導遊,還答應為他家人送上來自中國的見面禮。伊拉克的工業製造極不發達,大部分日用品靠航運進口,穆斯塔法陸續發來了願望清單:複合維生素、面霜、耳環、香水……直到我從北京機場出發的前夜,他還試圖讓我再準備一雙42碼的男士皮鞋和一根145釐米長度的斯諾克檯球杆。

雖然與皮鞋、檯球杆失之交臂,穆斯塔法對我買到的禮物還算滿意。在回程的路上,他帶我換好貨幣,買好手機卡,然後全速向家奔去,多次為了超車而逆行駛入對面車道。突然,在一個急轉彎處,摩托車撞上路基,我迅速被巨大的慣性甩出後座,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雙膝彎曲重重着地。

穆斯塔法毫發無傷。他把我從地上扶起,重新啓動摩托車,不敢再多說話。而我按照穆斯林習俗,身穿一身黑色長袖衫褲,無法立刻查看身體損傷,只覺頭暈目眩,四肢腫脹。彼此一路無言。

到了穆斯塔法家,我控制着情緒,為熱情的長輩們派發了來自中國的維生素、面霜、耳環和香水,然後藉口上洗手間,鎖上浴室門,擰開水龍頭。在幼發拉底河水流淌聲的掩蓋下,終於忍不住委屈大哭了一場。

一個沼澤地阿拉伯少年聽說來了外國遊人,特意牽出他家的母牛,併為我擠了一杯新鮮的水牛奶。圖:作者提供
一個沼澤地阿拉伯少年聽說來了外國遊人,特意牽出他家的母牛,併為我擠了一杯新鮮的水牛奶。圖:作者提供

農業部會議室裏的漫長等待

儘管感到強烈不適,我仍在忍耐。沒有立刻解僱穆斯塔法的原因有兩個,第一,納西里耶市區距離美索不達米亞沼澤地還有80公里路程,但沿途沒有公共交通,我自己不便獨行;第二,他幫我預約了次日與濟加爾省農業部部長面談乾旱問題的會議,機會實在難得。

沼澤地是多重權力之間的角鬥場。對水資源的分配,同時涉及到農業部、水利部、能源部的利益分配。受缺水影響,濟加爾省耕地面積從100平方公里銳減到12.5平方公里,損失了近九成,加劇了與其他部門的矛盾。與此同時,伊拉克的部落主義也深入社會根基,由於部落和政府的權力時有重疊,用水配額的爭奪激化了部落衝突,僅2022年該省就爆發了20多起部落之間的武裝對峙,不時發生槍戰。濟加爾省曾經是伊拉克戰爭中與美軍對抗的主要戰場,大量軍事設備至今在黑市、部落、民兵組織之中流通,有些地區甚至擁有重型武器、火箭發射器和機槍。

按照約定時間,我們準時到達濟加爾省農業部辦公室,迎面而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小腹隆起,頭髮半白,眼神有力。他與我握過手後,用標準的英語發問:你是誰,來納西里耶的目的是什麼?

我挺直腰板,正襟危坐,向部長先生進行自我介紹:來自中國,從事環保行業,假期來伊拉克旅行,想了解氣候變化對兩河流域的農民和漁民造成的影響。

部長先生試圖糾正我的說法,農民的生計問題主因不是氣候變化,而是鄰國土耳其擰緊了水龍頭。伊拉克的地表水98%來自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但兩河都發源於土耳其的安納托利亞高原,且土耳其宣稱對兩河擁有絕對主權。自1970年代起,土耳其在兩河沿岸修建了22座大壩和19座水力發電站,有能力在短時間內切斷處於下游的伊拉克的水源命脈。多年來,伊拉克一直在與土耳其和伊朗談判,要求更多水流過其邊境,但它在談判桌上的籌碼實在太少。接着,他反問我,「很多國際組織和記者來採訪過我們,開了很多會議,然後就離開了,什麼都沒有留下,完全幫不到我們。你又能給我們什麼呢?」

「國際輿論的關注,可以促進伊拉克與鄰國就兩河水權的合理開發和保護達成共識。」我心虛地說。部長先生搖搖頭,對我的回答並不滿意。他提出,目前只有一家意大利NGO真的為他們帶來了資金,幫助農民更換了現代化的水牛奶殺菌和罐裝技術,在奇巴伊什小鎮建造了水牛奶工廠。所以,再多的會議都是空談,資金才是農民真正需要的東西。說罷,他從兜裏掏出手機,「我們加一下微信吧,我知道中國浙江的污水處理技術很不錯,我們會需要很多這樣的過濾器。」

這時候,我才發現眼前侃侃而談了半個小時、官味十足的中年人,其實並不是部長先生,而是一個參謀者。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個身材高挑、濃眉大眼的男士徑直向我走來,又用英文問了一遍我是誰,來這裏做什麼。我趕忙複述了前面的自我介紹,他聽後不置可否,轉身離開。好吧,他也不是部長。

這樣的對話反覆出現,會議里人來人往,我總是在講完自我介紹後才得知對方不是部長,牆上的時鐘指向正午12點,距離約定見面時間已過去三個小時。終於,在一陣嘈雜聲中,人群簇擁着真正的農業部長走進來會議室。他的個頭比其他人矮很多,但是頭髮梳得黝黑發亮,深藍色平駁領西裝的裁剪非常合身,身上的氣場遠比外貌要穩重得多。

部長先生首先介紹了自己在澳洲獲得的本科和碩士學歷,然後是積極應對乾旱問題的施政方針。他坦言,提升農民的灌溉工具在上游河流被大幅度斬斷的現實面前顯得杯水車薪。水位和耕地減少後,波斯灣的海水倒灌進入阿拉伯河,鹽鹼化問題進一步惡化農業和牲畜養殖的條件。奇巴伊什小鎮去年還有30000頭水牛,今年只有不到一半的數量。最後,部長先生簽下一張文件,示意我拿着文件就能去沼澤地進行拜訪了。

走出政府大樓,導遊穆斯塔法相當不高興。「那張紙根本沒用,沼澤地是大自然的,我們走進去本來就不需要任何許可證。」原來,他以為把一個中國來的研究人員推銷給部長,有機會被安排一場公款的沼澤地之旅,最差也能夠給我們安排一輛專車,結果開了三個小時會還是得自己花錢打車,他的算盤落空了。

我們的木船擱淺後,只能踩着乾涸的河床淤泥繼續前行。幾年前,這裏曾經被河水淹沒。圖:作者提供
我們的木船擱淺後,只能踩着乾涸的河床淤泥繼續前行。幾年前,這裏曾經被河水淹沒。圖:作者提供

從阿拉伯河出發,蘆葦小舟闖入紅海

從電動摩托車,轉乘出租車,又招手搭了一程免費的小三輪車後座,我終於坐上了一艘細窄的獨木舟,駛入奇巴伊什小鎮的沼澤地深處——也就是《冰點週刊》那篇報道「地球上最熱的一天」配圖拍攝的所在地。猛烈的太陽光為蘆葦叢染上一層淡黃色的濾鏡,模糊了時間的概念,彷彿在閱讀歷史書本。

美索不達米亞沼澤,也叫伊拉克沼澤,曾是歐亞大陸西部最大的溼地生態系統,也是22種全球瀕危物種和66種瀕危鳥類的家園。在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獨特的溼地景觀居住着被認為是烏爾、蘇美爾和巴比倫文明後裔的溼地民族,又稱「沼澤地阿拉伯人」。他們發展了一種與當地環境密切相關的獨特文化,例如水稻收割、捕魚和水牛養殖,以及在漂浮的蘆葦島上用蘆葦編織房屋建造房屋。

我的目光很快被岸邊一座精緻的蘆葦房(Mudhif)所吸引。這是沼澤地阿拉伯人傳承數千年的傳統建築,根據大英博物館收藏的文物記錄,5000年前的人類祖先就掌握了這門藝術。從獨木舟跳上岸,我感覺雙膝發軟,但注意力馬上轉移到獨特的房子上:它完全是由金黃色的蘆葦乾建造的,蘆葦蓆鋪在蘆葦叢上,蘆葦杆彼此捆綁在一起,最終構成隧道般的房子的脊椎——名副其實的金拱門!

蘆葦不僅可以建房,美索不達米亞歐貝德時期(公元前6000年至公元前4300年)發掘的考古證據,揭示了更有趣的歷史——當時的人類已經學會用蘆葦製造兩頭尖翹、中部寬大的帆船,至少有兩種桅杆被使用,這構成目前已知最早的風帆航行的證據。考古學家認為,蘇美爾人使用風帆建立了印度洋的海上貿易航線,把水牛從南亞引入到伊拉克沼澤。甚至在古埃及前王朝涅伽達文化的彩陶繪畫中,也能看到蘇美爾人形狀的船隻。

在幼發拉底河的下游,隨着河道里的水位嚴重下降,似乎顯得船隻的數量「過多」了。圖:作者提供
在幼發拉底河的下游,隨着河道里的水位嚴重下降,似乎顯得船隻的數量「過多」了。圖:作者提供

1968年,挪威冒險家托爾·海爾達爾(Thor Heyerdahl)在埃及盧克索參觀帝王谷的法老王陵墓時,被出土文物中的船隻與水手的繪畫造型所打動。經過幾年時間準備,他決定前往伊拉克沼澤地,用最古老的工藝重新打造一艘蘆葦風帆,從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交匯的阿拉伯河出發。他想試一試像蘇美爾人那樣,穿越波斯灣、阿曼灣,一路航行到印度洋。

海爾達爾的瘋狂想法很快傳到海外,還吸引到10位國際船員從各地奔赴伊拉克匯合。船員們來自歐洲、亞洲,還包括美國和蘇聯,跨越了不同的種族、文化和意識形態。1977年,長達18米的蘆葦風帆正式從美索不達米亞沼澤地出發,在順利到達巴基斯坦的印度河三角洲以後,海爾達爾和船員們調整了方向,向着紅海前進。歷時143天,累計航行6800公里,古老的蘆葦風帆在驚濤駭浪之中倖存了下來,卻因為紅海區域的戰爭局勢而無法航行:以色列控制着埃及的西奈半島,埃塞俄比亞與厄立特里亞正在開戰,亞丁灣兩岸的也門和索馬里均陷入內戰,幾乎沒有國家願意為海爾達爾的風帆放行。最終,只有剛剛宣布獨立的非洲小國吉布提收留了海爾達爾。

1978年4月3日,海爾達爾與船員們佇立在吉布提的港口,用一把大火親手終結了蘆葦風帆的生命。他們從阿拉伯河出發,試圖重現蘇美爾人的航海技術如何連接各地的文明,卻諷刺地發現,當代社會正在被戰爭和仇恨所包圍,甚至無法容納一條小船靠岸。海爾達爾在燒船當天,向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庫爾特·瓦爾德海姆寫下一封公開信:「今天,我們燒燬了我們引以為豪的船,以此抗議1978年世界中的不人道因素……我們的星球比蘆葦帆船要大得多,但又小得經不起戰爭的摧毀。除非我們這些還活着的人睜開眼睛、放開思想,認識到我們必須通過友好合作來拯救人類共同的文明。」

很可惜,海爾達爾呼籲的和平信息沒有被世界聽到。兩年以後,薩達姆·侯賽因以阿拉伯河為導火索,發動了傷亡無數的兩伊戰爭。20世紀80年代,伊拉克沼澤地成為薩達姆復興黨政府迫害的人們(特別是什葉派平民)的避難所,1991年海灣戰爭後,薩達姆為了懲罰曾經參與起義的沼澤地阿拉伯人,以「消滅蚊蟲,發展農業」的名義,抽乾了20,000平方公里面積的沼澤溼地。房屋被焚燬,畜牲被屠宰,河水被投毒,25萬沼澤地阿拉伯人因此流離失所,最終只剩下幾千人。乾旱不僅是暴力衝突的驅動因素,也成為武器本身。直到2003年薩達姆倒台後,沼澤地的面積才在國際援助下緩慢恢復。

2023年2月1日,沼澤地阿拉伯人、伊拉克本土環保NGO 「Nature Iraq」 的創始人賈西姆·阿拉薩迪(Jassim Alasadi),在前往巴格達與伊拉克水利部官員見面的高速公路上被人綁架。經歷了兩週的酷刑折磨後,賈西姆才在國際輿論壓力下被釋放。但是,官方至今沒有公布是何人非法禁錮了這位致力於推動沼澤地生態修復的水利專家。

現在,我回到了海爾達爾最初打造蘆葦帆船的地方,水域面積與45年前的紀錄片畫面相比萎縮得令人心酸,部分裸露的河床在太陽的暴曬下露出龜裂的傷痕,大批漁民由於旱情而再次放棄了這片家園,沼澤地顯得過於安靜。我們的獨木舟最終擱淺在一處水面,只能踩着淤泥繼續前行。氣候變化、水壩截留、管理失能、地區衝突……很難總結哪個因素對伊拉克水資源的傷害更大。但即便水量豐盈,海爾達爾恐怕也難以在今天再次穿越紅海,因為,45年後的中東依舊煙硝四起:哈馬斯的士兵從天而降突襲了以色列,數百萬巴勒斯坦平民在加沙地帶被以色列炮火圍困數月,胡塞武裝與英美海軍在紅海海域交戰……最先進的武器,最古老的土地,熊熊大火仍在燃燒。

位於巴格達的一家咖啡館。圖:作者提供
位於巴格達的一家咖啡館。圖:作者提供

今晚伊拉克最美的女人

從奇巴伊什小鎮回到納西里耶市區,天色已晚,我惦記着要趕回民宅女主人扎拉赫的家,導遊穆斯塔法又有了新的主意:「你今天很累了,腿又有傷,晚上別住紮拉赫家,找個酒店好好休息,別擔心錢,我請你住。」稍後,我被穆斯塔法不由分說地拉到一家燈光陰暗的招待所裏,便衣警察在招待所的前台扣下了我的護照,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由於行李箱還放在扎拉赫家,穆斯塔法允許我返回民宅取行李。扎拉赫得知我要搬走顯得十分難過,但她不會說英語,只能着急地用手勢比劃着,表示要送一個禮物給我。她翻開抽屜,找出一枚銀色戒指,套在我的左手無名指上,又深深地擁抱了我。

我沒有來得及思考這件禮物的含義,就匆忙離開了扎拉赫的家。

穆斯塔法站在路邊等着我,情緒再次變得暴躁。他一邊抱怨我在扎拉赫家裏浪費了太多時間,一邊說自己為我安排了「最完美的納西里耶體驗」,現在差點要遲到了。

我們來到另一棟民宅門前,一名40多歲、濃妝豔抹的中年婦女應聲開門。穆斯塔法與對方用阿語聊了幾句,便把我往屋裏推。「我的朋友是職業化妝師,她會把你變成今晚伊拉克最美的女人。」

「你不是要我好好休息嗎?」我大吃一驚,「最完美的體驗,就是晚上九點鐘給我化妝?」穆斯塔法臉色一沉,惡狠狠地說:「你別不識好歹,浪費我和我朋友的好意!我把你視為我的家人,我的姐妹。這是專門為你安排的,感受伊拉克最有特色的化妝技巧。」

化妝師聽不懂我們的英語爭吵,以為我害羞,一把將我拉進了她家。看着滿桌子的化妝品、美發躺椅、焗油裝置……至少是真的家庭美容院吧,沒有被拐賣,我在心中安慰自己。

但我很快就感到後悔,因為成為「今晚伊拉克最美的女人」的過程十分痛苦:化妝師使用了中東傳統的棉線脫毛術(threading),一根圈線如鐮刀般鋒利,把我臉上的絨毛從根部拔出,密集的刺痛感很快讓我眼淚橫流。如同黑車司機,化妝師也喜歡一邊工作、一邊打視頻電話。為了讓親朋好友們見識到來自中國的罕見客人,她左手拽動着棉線為我脫毛,右手熟練地點擊着手機屏幕,要求我與視頻電話裏的陌生人們依次打招呼。

疫情以來,我參加過上百場Zoom線上會議,但沒有哪一次會議的效率能夠與今晚相比:會議開始,我含着淚水對攝像頭說出自己的名字,來自中國,展示正在脫毛的臉部,會議結束。然後化妝師撥通下一個電話。

晚上11點,我終於頂着標準的阿拉伯女性妝容,筋疲力盡地離開了美容院。穆斯塔法又提出,他已經為我忙碌了一整天,必須吃完晚飯才能送我回招待所。我不同意,兩人邊走邊吵,七拐八拐,他竟把我帶到了全城唯一的五星級酒店,喜來登。

喜來登酒店門口停着三輛SUV轎車,分別貼着聯合國和國際紅十字會的LOGO。餐廳裏空蕩蕩的,穆斯塔法點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費用明顯超過了他作為導遊一天能掙的工資,但他毫不在意,而是興致勃勃地開始大談自己的性愛經驗。至此,我才意識到:穆斯塔法安排我住招待所,深夜送我去化妝,強行帶來五星級酒店吃飯,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刻。

我也突然明白了,女孩扎拉赫為什麼會送我一枚銀色戒指,還戴在左手無名指上——她大概預料到會有這一刻,提前準備了已婚的身份保護我。

穩了穩情緒,我直接打斷了穆斯塔法的性話題,快速向他展示了左手的「婚戒」,並要求回招待所給我的丈夫打電話,「我每天晚上12點前都要給他報平安,否則他會聯繫大使館的朋友。」

穆斯塔法目的沒有達成,難掩失望,臨走前把幾乎沒有碰過的食物全部打包帶走了。

中午時分,在奇巴伊什小鎮的市場,唯一還在營業的檔主是賣魚的穆斯林大嬸。用無花果樹木和炭火來烤魚(masgouf),是伊拉克的國菜,最早的菜譜被記載在巴比倫楔形文字板上。圖:作者提供
中午時分,在奇巴伊什小鎮的市場,唯一還在營業的檔主是賣魚的穆斯林大嬸。用無花果樹木和炭火來烤魚(masgouf),是伊拉克的國菜,最早的菜譜被記載在巴比倫楔形文字板上。圖:作者提供

終於炒掉導遊,獨自漫遊巴格達

沼澤地行程結束後,在前往首都巴格達的4小時長途車中,穆斯塔法意識到我想解僱他,反覆搬出旅遊警察進行施壓:「你已經見過我的父母了,他們對你多好啊!如果你自己一個人旅遊,遇到危險,警察就會立刻逮捕我,然後我的父母也將因你蒙羞!」他強調,按照當地旅遊法律的規定,我必須一秒不離地緊跟着他。

經過之前的荒唐鬧劇,我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和他解約。難處在於,儘管我比穆斯塔法年長十歲,也擁有比他高很多的經濟收入,他卻始終不認為我是一個擁有完全民事能力的成年人,每當我拒絕他的提議,他就會發怒,拒絕接受我的拒絕,種種理由,簡而言之就是不能脫離他對我的「守護」。

為了強調巴格達是一個危險重重的地方,他從鄰座的陌生乘客借來一把格洛克19半自動手槍,把槍口指着我的腦袋,假裝要擊斃我。由於曾經在社交媒體上看過中國遊客在巴格達武器市場玩槍的帖子,我沒有被唬住。他又試圖進行利益誘惑,提出要請我去巴勒斯坦酒店游泳。這座歷史悠久的五星級酒店,是2003年見證美國入侵伊拉克的重要場所,也是美軍坦克向當時國際駐地記者開火的事發地——的確是個值得拜訪的新聞博物館,除非他不在場。

明明是我自己花錢僱導遊,卻捲入了一段信息不對等的暴力關係。巴格達華人旅館的老闆,在微信上再次向我伸出援手。我先假裝同意與穆斯塔法繼續行程,讓他放下戒心,然後提出要順路去給本地華人送一點中國特產。穆斯塔法同意了,按照導航地址把我帶到了華人老闆的家門口。看到圍牆上貼着熟悉的中國紅對聯,我立刻提起行李箱,一溜煙地從出租車直奔旅店房間。最後,通過華人老闆出面交涉,並額外支付了100美元小費,穆斯塔法終於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恢復了自由身份的我,神清氣爽,再沒有遇到危險,沒有讓任何人的父母因我蒙羞。獨自行走在秩序混亂的巴格達市區,我甚至一直與中國元素相遇,且伴隨着有趣的對話——

在伊拉克最大的兒童遊樂場Al-Zawraa,我和剛剛從沙特麥加朝聖歸來的上海人K哥一起乘坐了毛毛蟲主題小火車。近年來,中國的二手回收遊樂設施通過翻新加工後在中東國家熱銷。大擺錘、跳樓機、海盜飛船們,從建材機械之鄉河南省滎陽市出發,最後成為伊拉克小朋友童年的快樂記憶。我甚至在抖音上,看到一個河南民工被派往巴格達遊樂場搶修過山車的自拍視頻。「真刺激啊,不過咱得離那座過山車遠一點。」我和K哥達成了共識。

2018年4月14日,巴格達,伊拉克兒童在遊樂場玩耍。攝:Scott Peterson/Getty Images
2018年4月14日,巴格達,伊拉克兒童在遊樂場玩耍。攝:Scott Peterson/Getty Images

在伊拉克國家博物館,我結識了在魯邁拉油田工作的巴士拉工程師海登。魯邁拉油田在2011年作為由中石油、英國BP、伊拉克三方合作運營的巨型國際項目,為全伊貢獻了三分之一的原油年產量,也貢獻了每年950萬噸未經申報的溫室氣體排放量。海登說,他在日常工作中總能看到成群結隊、恪守紀律、埋頭苦幹的中國工人,幾乎不曾離開園區外出娛樂。他忍不住好奇心,悄悄問我,園區裏的中國人,是不是服刑人員,被派來伊拉克勞動改造的?

在一家澳洲品牌的全球連鎖健身房,我見到了開跑車來健身的巴格達青年約瑟夫。他少年時隨父母旅居在中國的義烏市,先後就讀於義烏阿拉伯中學和寧波諾丁漢大學。不久以後他還將飛往英國,參加碩士畢業典禮。「姐是真牛逼,你在伊拉克去過的地方比我還多!」他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感嘆,「我要麼呆在家裏,要麼出國玩,連巴格達的郊區都不敢去。」我把運動褲腿往上提高,露出仍然腫脹的雙膝,向他展示納西里耶留在我身上的痕跡。約瑟夫模仿中年人的口吻安慰我,這個症狀明顯是膝蓋積水了,回到中國,搞點鍼灸,慢慢調理吧。

在巴格達國際機場離境區的安檢口,我幫49歲才第一次出國淘金的河北人鍾老闆做了臨時翻譯。鍾老闆不懂任何外語,一直在國內做政府基建項目的勞務外包,修機場修地鐵修醫院,從未想過出國。受國內經濟下行影響,他的公司許久接不到新項目,裁員上千人。鍾老闆聽說伊拉克戰後基建需求量大後,隻身一人勇闖伊拉克,尋求從中國企業攬下一個勞務外包的項目。「你以後派來伊拉克的中國工人……不會是服刑人員吧?」我想起海登,隨口開了個玩笑,把鍾老闆嚇得不輕。

對於這片充滿爭議的土地,我真正關心的很多問題還懸而未決:伊拉克到底還有多少棕櫚樹?奇巴伊什小鎮那家空無一人的水牛奶工廠是不是意大利援建的?沼澤地阿拉伯人還有機會迎來豐水期的家園嗎?以及,穆斯塔法反覆強調的旅遊法律,是真實存在的嗎?

坐在候機大廳,我用手機敲下了穆斯塔法的所作所為,並附上了他的身份證照片,上傳到了一個討論伊拉克旅遊的Facebook群組,希望以此提醒其他外國人遠離這位「伊拉克導遊」。但直到我順利回國,帖子始終未被審核通過。

數日後,我在家中接到了討論區管理員的語音電話。「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你也有權利分享你的故事,但是,你不能提及任何有關導遊的個人信息……」管理員說,「伊拉克是一個人情社會,他的家人將會因你而蒙羞。」

讀者評論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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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姐你可真牛!!

  2. 能將政治議題,氣候議題還有性別議題濃縮在一個文章裡面,好評!作者的經歷真的很可怕,下次去中東玩還是在預先組團前往吧。

  3. 透过纸背的艰辛,但是写的好精彩

  4. 最近独自一人去摩洛哥旅行,非常能体会作者在完全陌生交流不畅的环境下被阿拉伯男性执着地骚扰和taken advantage of的感觉。感谢作者把我不愿回首的经历写了出来!

  5. 很好的文章,感谢分享 ♥️

  6. 作者好會寫喔!已被「我的家人會因你而蒙羞」洗腦了⋯

  7. 一開始為作者是男性,越看越覺得奇怪,看到酒店已婚那一段才知道原來作者是女性😂😂

  8. “他的家人將會因你而蒙羞” 真係好煩…….. 不過人在外地 無法 係要俾人呃下 謝謝分享!

  9. 從約旦入境可能較容易。。。。

  10. 很有意思的一篇游记,让我想到了三毛的文章,谢谢你的讲述。

  11. 天呐,作者辛苦了!文章很好,反复读了几遍。

  12. 题目很宏大,写起来就是旅游历险记了,荒诞而失落。

  13. “他的家人将会因你而蒙羞。”简直太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