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南韓是個充滿矛盾的地方:有人說它保守﹑封建,但它有幾乎可以說是文化奇蹟的,外銷全世界的K-pop流行文化;有人說它現代化﹑進步,三星﹑LG等公司的科技產品領先全球,但這些財閥集團同時是南韓政商勾結問題的病根。南韓知識分子金振京說過,日本自明治維新後,將西歐現代化的三百年壓縮成一百年;而南韓更在六十年代後,把西歐現代化的三百年壓縮成三十年。我們看到的,關於南韓的矛盾,根源可能正在於此:一個本質仍然保守﹑傳統的社會,在極短時間內被資本的流動帶到了國際舞台,於是各種衝撞帶來許多社會問題,但很少人有空停下來反思,也好像沒有必要去反思。
隨著K-pop在國際上受到的關注度愈來愈高,人們對韓國興趣愈來愈大,想問的問題也愈來愈多:在一個強調儒家價值的社會,生育率為何全球最低?在韓劇外銷浪漫愛情時,韓國為何出現被外媒稱為「性別戰爭」(gender war)的社會爭議?韓國是「跨國收養輸出大國」,但許多被送養的兒童到底去了哪裡?為甚麼到了韓國經濟如此發達的今天,還是有那麼多被送養的孩子?在社會仍記得世越號慘劇的今天,為何2022年梨泰院事件的受害者家屬維權會那麼困難?
在未來兩個月,端傳媒將刊出「K-pop背後的韓國」的一系列在地報道,嘗試摸索這個跟華文社群有深厚文化淵源的社會的形狀。這是系列的第二篇。一年前,梨泰院萬聖節人群擁擠事件,成為南韓自世越號後最大的人禍。這一年來,遺屬們力求失職的人下台﹑道歉﹑受審--但無論是法律﹑體制還是輿論,都沒站在他們的一邊。
在首爾龍山區綠莎坪站廣場,「10.29梨泰院遺屬協議會」辦了場記者會。比起廣場,或者把這裡稱為小空地更貼切——這裡在兩條馬路旁邊,沒有桌椅,20多位遺屬分兩排站,都穿着紫色上衣,手持標語。十二月的首爾寒風徹骨,下午兩點天色已一片灰暗。記者會氣氛靜穆,只有在發言中間,雨打到傘時發出的嗒啦嗒啦聲響。
人群中,李政民很易認:他長了一張敦厚的圓臉,兩鬢斑白,下巴留着白鬍鬚。他看見了我,微微點了下頭。李政民是遺屬會委員長,站在前排中央,拉着促請國會通過「梨泰院特別法」的橫幅。該法將設立特別調查委員會,查明梨泰院慘劇的責任真相,並確定家屬及受害者有參與調查、紀念事件的權利。
綠莎坪與梨泰院只是一站之隔,不到800米的距離。李政民的女兒就葬在這邊。一年前10月29日,他28歲的女兒在梨泰院一條小巷,被人潮擠壓死亡,成為159名遇難者之一。李政民說:「我們認為,有許多人是由於處理不當而死。」
那天下午,他與正在籌備婚禮的女兒和女兒的未婚夫一起,約了婚禮策劃師見面挑婚紗。之後李政民獨自回家,女兒則趁萬聖節慶典,跟未婚夫到梨泰院轉個圈——這是疫情解封以後第一個萬聖節。
李政民以為,他們去那邊看一下就會回家。但到了晚上11點,女兒的未婚夫電話打來,哭着叫李政民趕緊去梨泰院。他還沒反應過來,以為是出了車禍,只能換好衣服就走。到李政民在現場的一片狼籍中找到女兒時,她已經失去意識,和許多人一起被警員移到商場裡面。他想要進去,但被警察攔了下來,只能隔着落地玻璃,看着女兒的未婚夫不停為她做心外壓。
一小時前,將近十萬人把梨泰院擠得舉步維艱。許多人擠在漢密爾頓酒店後街的一條狹窄陡峭的小巷,因從小巷上下兩條大路不斷湧入的人潮而動彈不得。前面一些人開始跌倒,後面的人被人群壓力逼得向前擠湧,人群擁擠就發生了。根據警方調查報告,當時街上每平方公尺有6至10人站立,每人受到的平均力量約有224至560公斤。受害者大多窒息而死。
隔窗看著女兒,李政民一直冒汗,緊張發抖,身體無法動彈。「我當時甚至不知道孩子已經死了。」他說,警車、救護車的聲音一直響,但是路上人太多了,車子無法移動。事發的梨泰院站一號出口附近一片混亂,像恐怖攻擊現場,完全沒有人在組織。
一年前,家屬以為經過調查之後,政府會給他們的子女一個公道,有人會出來道歉、為疏忽負責。表面上,政府確實有做事。經過警方調查後,事故至今共有四宗案件在審,包括以過失殺人罪被起訴的龍山警察署署長李仁宰及龍山區廳長朴熙英等;首宗案件估計在明年一月判決。
但家屬想要的並不是這些。「我們想要的是追究真正的責任,但是政府只是追究下層工作人員的責任,然後讓一切結束。」李政民說。目前,行政安全部長官(相等於各國內政部)、首爾市長、警察廳長等高層,都被認為無須對慘劇負責。
現在,遺屬會希望國會將「梨泰院特別法」提上議程,容許一個有法律約束力的獨立調查委員會向各部門高層追責。他們深知政府一直不想讓這個慘案成爲焦點,幾乎每星期都會舉行追悼活動,發行倖存者回憶錄,還拍了紀錄片在全國放映。他們在追問:是誰沒有履行職責,讓孩子們死在國家首都的中心?
但在政治與官僚體系面前,他們的吶喊可能只是徒勞。律師李昌旻一直在協助遺屬團體,他認為案件勝算機率大,但形容案件結束後,家屬「其實沒什麼能做的。」因為再追問上去,他們在質疑的﹑在嘗試撼動的,其實就是國家體制。
遲到失職的警方,「自己查自己」的調查報告
根據南韓警方公開資料,當晚在梨泰院只有137名警察,當中50人主要在現場緝毒,餘下的也沒有積極做人流管制。事實上,許多人留意到人流過多的情況,早早向警方發出警告。在人群擁擠發生前4小時,警方112專線已接到11宗報案電話。有報案者說:「人們現在小巷上上下下走來走去,讓人很不安。人們下不去,還一直被反推,看起來會被壓死的……」有人在已開始擠壓的人群中報警:「我這裡…要被壓死了…」而警方都一一回應:「會出動到現場」。但事實警方只出動了4次。
在事發後三日,11月1日,一眾高官給出幾乎一樣的說辭:總統尹錫悦下令「徹底查明真相」,要求警方提交詳細報告;警察廳長尹熙根承諾進行嚴格的內部調查;行政安全部長李祥敏承諾國家會汲取教訓,全力調查。同日,警方派出514人組成「特別搜查本部」,調查警隊高層及政府機關是否涉及失職。
國會也迅速成立小組展開調查。但律師李昌旻指出,搜查本部雖然有法定調查權力,但其成員均由警察組成,而追責事故瞄準的正是缺席的警方,所以調查從一開始,便已經引來「自己人查自己人」的批評。而國政調查委員會由18個各政黨議員組成,可以傳召總理辦公室、內政部等16個政府機構作供,調閱證物,看似相對公正--但它與警方調查不同,未具強制力,所以處處受到阻撓。「位於高位的人:行政安全部長官、警察機關負責人、警察廳長都沒有好好作證,也沒有好好提交資料。」李昌旻說。
經過74天偵查,調查538人,警方特別調查本部於2023年1月13日公開報告,將慘案定調為「人為」災難。報告提到,龍山區當地政府、警方、消防部門等機構,在可預見人群數量的情況下,未有提前制定安全對策,而事發後亦未及時展開救援工作,最後釀成災難。
根據這份調查報告,調查人員將23名涉案公務員移送檢方;當中6名地方官員因涉及「公務過失殺人罪」被捕。但行政安全部長官、首爾市長、中央警察廳廳長則不予送檢。
南韓行政安全部相當於各國的內政部,其轄下為首爾中央警察廳,接下來是首爾地方警察廳。再往下則以地區作分,像是次事故發生的地點在龍山區梨泰院,所以地方警察廳之下,就是龍山警察署和梨泰院派出所。
根據律師提供的審訊進度,在事發當日下午,首爾光化門、三角地一帶正舉行大規模集會示威,龍山警局大部份警力被調走。直到晚上9點示威結束,具有指揮權的前龍山警察署署長李仁宰,沒有即時把警力調回梨泰院——根據國家法醫部門分析,如果當時有相關部署,「情況就會大不相同」。
約9點半,李仁宰與同事晚飯,期間接到報告後開始前往梨泰院。10點左右,李仁宰的車駛經離事發地點不到700米的綠莎坪站時,車流已經堵塞,但李仁宰仍然選擇留在車上,而非下車徒步趕往現場。最終,他在當晚11點05分、開始出現傷亡後近50分鐘才到達梨泰院派出所。然而根據警察署向上提交的報告,謊稱李仁宰在10點17分已到達梨泰院。
而且警隊間有訊息斷層,並非同一時間出動。龍山警察稱,在當晚10點18分首出現死亡事故後,已經出動所有人力前往救援。但根據調查披露的資料,在事發後近85分鐘、11點40分,首個警察小隊才接到李仁宰指示到場,而其餘4個小隊則於凌晨前後抵達。
事實上,面對大規模人群湧入,各機關曾至少收到兩次預警。事發前四日,10月25日,龍山警察署情報科人員曾撰寫「節假日梨泰院人員聚集可能發生事故」報告書,交至警察資訊管理系統。報告中預料有大量人流,建議將梨泰院路劃為「事故憂慮地帶」,增派警力。然而,首爾警察廳並未採取任何措施。
為了隱暪疏忽、應付調查,相關文件在事發後被人刻意刪除。前首爾警察廳公共安全情報外事部長朴成民被指控指使下屬、前情報科科長金鎮浩及鄭某毀滅證據,一名內部人士向警方供稱,有人要求「就當沒有寫過報告一樣處理」。事發後12日,鄭某疑不堪調查壓力自殺。
除此之外,10月27日,梨泰院所在的龍山區又曾舉行「萬聖節應對緊急對策會議」,但廳長(即該區政府首長)朴熙英沒有出席會議,而會議當中亦並未討論人群管理對策。
在案發當天的晚上,朴熙英曾兩次經過現場附近,但都沒有留下來指揮人流管制,反而命令下屬先到示威地區消除批評政府的傳單。曹元載在當天擔任龍山區廳辦公室值班官,他在作供時,就提到自己即使當晚8點30分已經收到報告,關注有關梨泰院一帶車輛堵塞及人流問題,但因要處理傳單無法前往。
不過,朴熙英嘗試利用法規漏洞撇除自己的責任。10月31日,朴表示根據《災難安全法》規定,地方自治團體或民間舉辦千人以上的地區慶典時,應制定安全對策。但由於萬聖節活動沒有主辦方,僅為民眾自發參與的聚會,區政府並沒有督導的責任。她說,「(當日)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能做的都做了。」
可以追查,但只能查到這裡為止
「他們會說:『審判都結束了,還查什麼,沒什麼可查的』。」
上面提到的人已全數被起訴。截至目前為止,事故共有四宗重大訴訟在進行:第一宗針對龍山警察署,前署長李仁宰、前112警情室室長宋丙周等人處理不周,被控「職務過失殺人罪」;第二,前首爾警察廳公共安全情報外事部長朴成民、前龍山警署情報科科長金鎮浩涉嫌刪除情報報告書,被控「教唆他人銷毀證據」;第三,龍山區廳長朴熙英等人因沒有預先制定人流管制方案,同被控「職務過失殺人罪」;最後一宗,則審理龍山保健所所長崔在源,他本應負責安排梨泰院災難緊急醫療服務,但卻虛報自己到達現場的時間,被控「偽造公共記錄」。
在律師樓會議室裡,李昌旻戴着圓圓眼鏡。他很有耐性,每當我向他確認案件細節時,他都睜大眼睛說:「沒錯。」明年一月,刪除報告書的案件預計迎來判決——這是針對公職人員的刑事審判中,最早宣判的案件。李昌旻對入罪結果很有信心。
不過,遺屬李政民曾經批評,警方報告就像「蜥蜴斷尾」——指揮官員讓下層把鍋全背了。他希望負責的人包括管轄警察廳的行政安全部部長,甚至是總統。
「現在警察特別調查本部起訴的,是下面(工作層級)的工作人員,但國民真正關心、最有權力的人不是他們。」李昌旻在紙上劃出警察架構,拿着筆,對首三層的名字不斷畫圈,「這裡有更多人,他們還沒有受到適當調查。」
例如首爾地方警察廳廳長金光浩及警察局長尹熙根--根據李昌旻總結,金光浩在2022年10月間,曾至少四次收到報告、兩次主持會議,被要求指示制定萬聖節人群聚集計劃。但至事發前,金光浩都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也沒有檢查下級是否制定了計劃。
至於警察廳長尹熙根,他在國會聽證會坦承事發當天自己正在休假,去了登山露營。因為當晚喝了不少酒,在夜晚11點多已經入睡,所以錯過下屬的匯報短信和電話。一直到30日零時14分,下屬終於聯絡到尹,尹知道事情嚴重,才起身應對——他比總統尹錫悦、直屬上司行政安全部長官更遲知道消息。
警方調查的漏洞,本來可以由同有調查權的檢方填充,但李昌旻提到,一年前的一宗修正案,正正限制了檢方偵察權。
長久以來,南韓檢察系統雖然歸法務部管轄,但因為既有偵查權又有起訴權,有「最強權力中心」之稱;檢方也常因賄賂腐敗、政商勾結等濫權情況被詬病。2017年文在寅上任,他力推司法改革,欲削減檢方職權並轉移至警方。雖然時任檢察總長尹錫悅大力反對,但2022年5月3日,在文在寅任內最後一次國務會議中,國會通過《檢察廳法》及《刑事訴訟法》修正案,令檢察機關的偵查範圍從「貪腐、經濟、公職人員、選舉、軍工項目及大型事故」等六大重大犯罪,縮減到貪腐、經濟犯罪兩項。
由是者,針對是次梨泰院大型事故,檢察機關其實並沒有直接偵查權。南韓大檢察廳相關人士曾表示,「檢方現在能做的就是睜大眼睛盯著(警察內部調查)」。而雖然檢方仍然可以就警方結果作補充調查,但是事發至今已一年多,尹熙根仍未被傳召,檢方亦尚未決定是否起訴金光浩。這在李昌旻看來,檢方顯然「沒有好好做」。
那麼讓人奇怪的是,檢察機關明明相當獨立,可把握權力直接對警方高層提訴,但何以處處遲疑?李昌旻給出了自己的看法:責任一旦上溯追究,關係到的是整個政權的合法性。
「如果事實關係真相大白、他(總統)任命的公職員受到審判,政權的正當性也會受到審判」,李昌旻說,「人們會問:總統是不是也有太多錯了?他選了這些官,導致159個年輕人死了,這不是要受到指責嗎?」在他看來,輿論一旦爆發,總統的正當性就會崩潰。
另外,或許最能解釋檢察機關做事寡斷的背景是,尹錫悅當了26年檢察官,在上任總統前更是檢察總長。李昌旻早前受訪表示,在現今的檢察體系內,已佈滿了「尹錫悅人馬」,雖然尹錫悅和檢察系統不會全面阻撓偵查,但會設下界線,以防事故追責動搖政權。
現實是,高權位者正在等待審判結束,「從結果來看,(四宗案件的)官員受到處罰的話,事件應該會告一段落。」李昌旻說。
「人們會問:『審判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應該會這麼說吧,然後就會忘記。政府方面會這樣說:『審判都結束了,還查什麼,沒什麼可查的。』」
世越號之後,南韓政府憐惜年輕人了嗎?
對於政府來說,梨泰院不是「慘案、災難」,而是「事故」。
確實從最新事態可看出,涉案的高官地位難以撼動。今年2月,共同民主黨等政黨曾對行政安全部長李祥敏發起彈劾案,五個月後遭南韓憲法法院九名大法官一致駁回;9月,國會再通過要求罷免總理韓德洙的動議,韓德洙被指責對梨泰院踩踏事故等問題處置不力,但外界猜測即管議案通過,尹錫悅亦不會接受。
這個結果,很難不讓人聯想起令朴槿惠被彈劾下台的世越號事件。2014年4月16日,世越號客輪載著476人,從仁川港出發,在前往濟州島途中發生事故沉沒,造成304人罹難。事件中,船長拋棄乘客自行逃生,政府機關延遲救援,時任總統朴槿惠收到報告後「消失」7小時,方回到總部指揮工作。政府對事故的消極態度觸發社會撻伐,朴槿惠的民意支持率從71%急跌至40%。2017年3月,朴瑾惠成為南韓首位被彈劾落台的總統。
梨泰院慘劇是南韓在世越號後傷亡最慘重的人禍。許多外媒都將梨泰院和2014年的世越號事件相比,例如《紐約客》的專題標題是「在梨泰院,韓國的年輕人再一次被背叛」,文中提到「世越號的世代,現在也變成了梨泰院的世代,這些年輕人在質疑,為何兩大黨的政治家和官僚,在如此基本的公共安全保障上屢次失敗」。
梨泰院和世越號一樣,超過一半以上的罹難者都很年輕,但縱使世越號成為了國民刻骨的傷痛,事後對家屬二次傷害的言論也甚囂塵上。金彥京是南韓Mungcle媒體人權研究所的總監,曾對比分析兩次事故後的仇恨言論。她提到2022年一份「針對世越號受害者誹謗和仇恨言論」的調查報告書,當中列舉了當年社會出現的各種誹謗侮辱及嘲笑家屬的例子,像是批評得到賠償的受害者家屬是「偷稅賊」,也有人將災難簡化成「交通事故」、稱其「無聊」。
至於梨泰院事故後,金彥京指出雖然直接的二次傷害與過去相比有所減少,但轉嫁責任到受害者身上的言論卻不斷出現——事發後僅僅兩日,人們已在網上廣傳災難現場和受害者照片,當中更有不少「去梨泰院是我的錯」、「我去玩時死了」等指責嘲笑受害者的帖文。根據《韓民族日報》(Hankyoren)的報道,不少人認為梨泰院的遇難者「也是加害者」,因為他們「有份在現場推擠其他人」。
對於社會出現「責怪受害者」聲浪,記者高景峰曾評論,這是災難被政治化的問題。高景峰說,南韓在面對災難、確定責任,防止事件再次發生時,「每次都會被某些事情所左右」——災難發生後,反對黨會譴責政權,批評政府掩蓋和操縱事實。但面對這種批評,政府會想閃避指控,又煞費思量協助轉移視線,淡化災難的意義——像是尹錫悅所屬的國民力量黨黨魁金起炫曾質疑,梨泰院遺屬的抗議是由北韓策動。
結果事件真相被屏蔽,社會矛盾反而愈演愈烈。高景峰批評,這是世界上只有韓國才有的「K災難處理」方法。研究南韓社會對世越號事件反應的學者﹑作家金昇燮也指出,南韓一直是個忽視自身痛苦的社會,以致許多人亦無法同理他人的痛苦。在世越號事件後,有國會議員公開指「遺屬就應該有遺屬的樣子」。遺屬一旦稍有偏離大眾對悲慘受害者的想像,那怕是組織示威抗議,或振作下去好好生活,他們就立即會被批評為「裝可憐」﹑「靠孩子的死騙錢」。
雖然世越號事件促成了朴槿惠下台,但觸發彈劾的原因,主要是朴被指控涉嫌好友崔順實插手公職事務,引發的親信干政風波——事件被揭發時,距離世越號事故已經發生逾千天,期間家屬一直要求朴槿惠下台未果。「親信門」事件恰好成為最後一根稻草。南韓慶熙大學教授李澤光曾表示:「南韓國民對朴槿惠政府的最後一點信任消失殆盡,今後朴槿惠絕不可能獲得大多數國民的支持。」
但當權者固然不想有任何動搖政權的機會。如何應對事件,尹錫悅每步都很小心。在事故發生之前,檢察系統出身的尹錫悅早因被認為管治經驗不足等,民意支持率由上任時的51%跌至30%,比起出事後的朴槿惠還要低。有媒體形容,尹錫悦猶如站在十字路口:他要不證明自己有領導力,要不就是被人批為無能政府。
顯然,尹錫悅冒不起這個險。與朴槿惠「消失」不同,事故後尹錫悅立即宣布深入調查事故原因,曾被認為表現出「積極承擔責任」的態度。但同一時間,政府也積極淡化責任。
「梨泰院慘案發生在首爾中心,政府國家存在的意義就是不能讓人民死。」但最終政府出錯了,「那麼採取什麼策略呢?(就是說)『孩子們在西方節日萬聖節去梨泰院玩,因為不守秩序被壓死了』。」斟酌字眼是重要手段:梨泰院不是「慘案、災難」,而是「事故」、「像車禍一樣出了『事故』」;被壓死的人不是「犧牲」,是「死亡、死者」——事件不是政府或警方錯,而是去玩的人錯。
我問李昌旻,當審判結束過後,家屬其實還能夠如何追責上級官員。「其實沒什麼能做的,沒有」,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但未幾,他又像恍然大悟般,告訴我一個事情。
兩年前,隨著文在寅進行司法改革,政府成立了「高級公職者犯罪調查處」,專門調查包括總統、行政立法司法部等高級官員;總統和總統府青瓦台不能干涉其工作。李昌旻說,這個機構有權直接調查各部門在梨泰院事故中的責任。
「它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組織,」但李政民又補充說,無論公調處處長、隊長,「最終都是由總統選出。」
後記:兩幅高牆
「如果法案一直不被通過怎麼辦?」
去年11月,在女兒三日葬禮結束以後,李政民第一次回家。
「我其實很害怕回家,當你進房子時,這個孩子的痕跡仍然存在,這太難過了。」那天他失聲痛哭。「太難了,連飯都吃不下,喝水、水也流不進喉嚨。」之後的一個多月,他每天喝酒。一年前他剛退休,打算拿着錢搞點小生意,但如今「工作和賺錢已經沒有意義,太沒有意義了。」
他始終等不到一個說法。警方以私隱為由,拒絕給他其他遺屬的聯絡方式,後來,李政民在網上看到李昌旻在內的律師團,正在籌組遺屬見面會,他才第一次碰到其他人。
那時他們仍然以為,政府會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在交換自家的情況後,李政民跟其他十個家庭一起,找到執政黨國民力量黨幫忙。可他們沒想到,議員在媒體前說這只是少數遺屬的想法。李政民像被打醒了一樣,「啊,我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什麼,我們需要聚集在一起。」
2022年12月10日,事件發生後第42日,89名遺屬共同成立了「10·29梨泰院慘案遺屬協議會」。
由於家屬們從沒有面對鏡頭,在媒體上發表意見的經驗,更何況現在是要「和大韓民國最高權力爭鬥」,大家都不敢站出來。但李政民心裡不忿,「我不能就這樣待着,然後看着(政府)好像要把所有事情歸咎於犧牲者……孩子這麼不光彩地在一瞬間死亡,我感到非常委屈」。於是他站了出來。
自從當上了委員長以後,李政民每次受訪都不苟言笑,緊蹙眉頭,一字一句慢慢回答。他很怕自己說錯任何一句話,害得特別法不被通過。女兒死後這一年間,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協議會上——在翻譯給我轉譯時,李政民有時候會下意識抬頭望天,有時會滑滑手機,而每當他垂下手來時,畫面總是停在協議會的聊天群組裡。
這場事故的遇難者大多數都很年輕,超過七成都是30歲以下;所以出席記者會的遺屬,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在首爾十二月的風雨雪中,他們的眼鏡被雨濡濕,臉也被風吹得蒼白。有些人在腳掌套了兩個膠袋,防止水滲進鞋子。記者會結束後,他們要徒步跨過漢江橋,大概八公里的路程,走到對岸的國會大樓,促請國會把「特別法」放上議程。
下午兩時半,隊伍開始遊行。三十個身穿螢光背心的警員跟在家屬旁邊,形成一道警牆,阻隔他們與路上的車流。前面領頭的車放着音樂,帶他們穿過馬路,慢慢拐向左方,進入一條筆直的道路。這裡以前是駐韓美軍基地,路的兩旁是兩米高的圍牆。於是看上去,家屬像被困在警牆與高牆之間。
不到一公里外、梨泰院站一號出口的漢密爾頓酒店,遺屬在事發的小巷一頭,立了三塊「#Remember1029」告示板。有些好奇的遊人會在這邊駐足,拍照——這條巷原本寬度超過5米,但漢密爾頓酒店涉嫌違規擴建,在酒店外圍搭蓋了一段長10米的假牆,被認為造成事故的主因之一。今年11月,它被判定違反《建築法》,被罰款800萬韓元了事結案。
至於被追責的官員,第一宗案件即將在明年判決,如果罪成,我問李政民會滿意結果嗎?「不,我完全不滿意。那只是冰山一角,我們要做到追究那些負責人的責任爲止,所以要通過法案。」然而,在我第一次見李政民的12月8日,正值南韓第21屆國會召開會期內最後一次全會。會議並沒有將梨泰院特別法放進議程。
我曾查看事發時的新聞,發現2022年春天,李政民和女兒最後一次合照時,他仍然有一頭烏黑的頭髮。女兒過世後,李政民不再染髮,任白髮隨處長。他說太太最近睡進了女兒的房間,就像和女兒一起睡那樣。我又問李政民,如果法案始終不被通過怎麼辦?他很冷靜,回答得很快﹑很鐵定:「我沒想過不通過的一天。」
不是因為見到成功的希望。只是為了女兒,「我必須要做。」李政民說。
2024年五月二日,《梨泰院惨案真相查明特别法》通过国会全体会议
白发人送黑发人。好悲伤。
這篇文章引用了那麼多人的話,怎麼沒有原文連結提供的呢?例如 針對世越號受害者誹謗和仇恨言論,韓民族日報等。
能不能理解为南韩的现代政治制度体系只是时间尺度衍生下的传统封建制度的异化体而已。本质上统治者权力的获得和使用是依据暴力控制的逻辑而只是假借民主表象的运作模式而已。
去韩国的很多城市也可以看见世越号和梨泰院遗属抗议的各种示威条幅和海报,难以想象遗属们的痛苦。感谢记者的这篇报道,然我们看到了他们的伤悲。
撼動體制就撼動體制吧?南韓至今為止撼動體制的次數還少了?沒錯,韓國把西方現代化的過程壓縮成30年,自然體制上仍有很多舊有的陋習錯失,但這不是西方制度的問題,正好相反,這是某些舊體制沒有來得及切換成民主體制那一套所產生的,是需要根除的惡習。
韓國過去已有多次撼動體制的例子:拉倒軍閥政府、改革總統選舉、人民由下而上推動法律修例、甚至人民把總統拉下台………這都證明:體制並非不能撼動的。韓國有今天的進步神速,部份原因正是因為他們願意改革。
不僅韓國人對他人的苦難不關心,各國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