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獨立製作這次抱走的獎項數目是近年之最,乍看頒獎結果,會覺得是中國獨立製作全面勝出的一屆。但確切來說,其實是中國「紀錄片/半紀錄片式」創作方法的大獲肯定。
六十歲一甲子,耳順之年的金馬獎頒獎結果看上去有些驚奇難料,不只是以中國女大學生意外懷孕後決定償還母債為題材的《石門》奪下最佳劇情片出乎很多人預估,中國獨立製作這次抱走的獎項數目也是近年之最。香港作品在長片和短片領域亦有多項斬獲。反而賽前備受矚目的兩部馬來西亞電影最終只獲兩獎(其中影帝還是台灣人)。
我們如何理解這份金馬六十的獲獎名單呢?最一目了然的答案,就是典禮結束後評審團主席李安在新聞中心見媒體時的發言。
今屆的投票結果大部分是一輪過。李安說:「我做主席最主要是讓大家暢所欲言充分討論」,更表示「我鼓勵他們以喜歡為重」。
根據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執行長聞天祥對評審過程的分享,今年的特別之處是沒有預投票環節,每位評審都必須說出自己支持某部作品的原因。各個評審雖領域不同,但都是專業電影人,因而「更希望他們在專業之餘,能提出自己所喜愛的影片。一輪討論結束後才會進行投票。」
評審個人的「喜愛」,能夠成為共識嗎?
李安表示,當然給獎會評審很多東西,但他建議大家第一輪討論時以「我為什麼喜歡它」為主,再來衡量一部作品是否該得獎。「大部分我們選出來都是我們心裡面喜歡,覺得它真的在發光的。」而《石門》,如聞天祥所說,是最多評審們「作為一個電影人」在看今年入圍作品時「自己最喜歡的一部」。
所以如果我們覺得賽果難料,或許是由今年的入圍作品本身所決定的。
最佳劇情片名單之謎
鼓勵評審們以個人的「喜愛」為重,就是一種回歸影像直覺的選擇。這大概是面對「難為」的選擇題時,最依循本心去求取共識的邏輯。
李安導演說「評審電影很難為」。而今年一些獎項的抉擇過程,大概又自帶超高難度。
以「最佳影片」來說,入圍的兩部台灣電影一看就不可能得獎,而拿下最佳導演等四獎的《老狐狸》為何沒入圍,則是個謎。
根據聞天祥對評審過程的解畫,評審們「非常欣賞」蕭雅全在《老狐狸》裡透過「重塑年代的能力、場面調度的手法和看待人情世故的包容和理解」所展現的「細膩和純熟」,且認為這是蕭雅全迄今為止「最成熟動人」的一部作品。
既然如此,那麼該片從內涵到技術上頗具優勢,如果去角逐最佳影片想必也有一定競爭力。至少不會出現「最佳影片」一項是由馬來西亞、香港和中國(中日聯合製作)的三部電影相競爭、而台灣電影完全在狀況外的局面。
我個人對《五月雪》、《石門》、《年少日記》的看法是它們都不盡完美,沒有哪一部具有絕對碾壓無可置疑的優勢。一定要比較的話,《五月雪》相比另兩部,缺陷會更明顯一些。而《石門》綜合質素略勝一籌。
《年少日記》有巧妙轉折的可觀技法,但前半段節奏比較平鋪,力量是在中後段集中爆發。《石門》影像專注沉穩,節奏成熟暢順,但有些半紀錄片式的日常狀態呈現,如果再做減法也未嘗不可。
如果按照評審們的意見:認為《石門》「表面上從女性和身體出發,但其實擴展到了家庭、社會、時代。手法克制但餘音非常強大……是一部深度和廣度兼具的好作品。」那《年少日記》也是表面上從個體的童年創傷出發,但其實擴展到了家庭、社會和時代,至於「餘音」,恐怕對香港人來說,更是看完久久緩不過來的震撼。那麼《石門》是贏在「人物的刻畫相對立體」嗎?
其實,所有的理由當然都重要,但也都沒有那麼重要,畢竟每個人喜歡一部電影,都會有自己的角度。既然鼓勵評審們以個人的「喜愛」為重,就是一種回歸影像直覺的選擇。這大概是面對「難為」的選擇題時,最依循本心去求取共識的邏輯。
更久完成的作品更好?
更傳統的創作方法、更素樸寫實的影像美學,今年更被青睞有加嗎?那這是否意味著金馬今年取態保守?
而根據聞天祥的分享,評審們叫苦連天表示難選的,是被外界稱為「死亡之組」的最佳紀錄片。這一項最後集中在《詩》、《診所》和《青春(春)》三部作品上,中國導演王兵獲獎的原因是評審認為該片幾乎可以「雕刻時間、雕刻日常」。
這就引出了這屆金馬獎裡很值得討論的一個面向:是否更傾向於去肯定那些需要花更長時間去完成的作品?換句話說,更傳統的創作方法、更素樸寫實的影像美學,今年更被青睞有加嗎?那這是否意味著金馬今年取態保守?
如果乍一看頒獎結果,我們會覺得這是自2018年《大象席地而坐》獲獎之後,中國獨立製作再度全面勝出的一屆。但確切來說,其實是中國「紀錄片/半紀錄片式」創作方法的大獲肯定。
最佳紀錄片、最佳紀錄短片都由中國創作者獲得,其中紀錄短片《備忘錄》以上海封城為背景,「以電影捍衛記憶」的獨特題材,讓其很容易受到矚目。
而《石門》雖然是劇情片,但黃驥、大塚龍治夫婦從一開始就決定按照女性懷胎十月的自然時長,去呈現女主角孕期每個階段的生理與心理變化,所以電影是用紀錄片方式,扎扎實實足足拍了十個月。
沒有一絲一毫取巧的雕刻日常,並不意味著保守和笨拙,而是創作者甘願扎入現實深處的誠意。金馬獎則依舊珍視這種誠意。
而根據大塚在典禮後的分享,他把剪好的片長三小時版本拿給廖慶松看,廖桑說沒抓到中心,讓他們繼續又補拍一個月,才得到最終想要的素材。這樣的苦功,和王兵前後拍了五年的《青春》三部曲,其實同樣都是在「真實時間」裡鍛造而成的作品。
聞天祥有特別指出《青春(春)》不是因為苦勞而獲獎,而是在用那麼長時間去記錄時,打破所謂「拍攝者和被攝者的界線」之餘,卻不淪為獵奇和廉價同情,能讓評審透過觀賞去「理解與共感」。
在此意義上,《石門》同樣有高水準表現。片中涉及到了諸多有噱頭的中國社會現象(捐卵、代孕、微商、人口販賣、新疆人遭遇的日常歧視、疫情下的口罩緊缺),卻用非常冷靜的機位和日常的視角,呈現出一個年輕女性回到縣城老家後,她身上的每一寸價值,怎樣被盤剝消費殆盡。
至少我個人很久都沒有看到一部用如此傳統的手法,專注、準確又腳踏實地介入中國現實、關照此地女性之痛的作品了。
中國的獨立製作(或說小成本電影)形式愈加多元,方法也愈加巧妙,但內容本身的力量,是否真正超越了多年前那些用苦功和心力在時間裡磨出來的作品,是見仁見智之事。只是整個華語世界,如今大概也只有金馬獎還會嘉許這樣「傳統」的創作路數。
沒有一絲一毫取巧的雕刻日常,並不意味著保守和笨拙,而是創作者甘願扎入現實深處的誠意。金馬獎則依舊珍視這種誠意。
也不是獲獎的水準都很高
但也並不是所有獲獎的中國獨立製作水準都很高。《大山來了》和《年少日記》在最佳原著劇本和最佳新導演這兩項上的「分配」,就很有趣。
這兩部作品在新導演獎上競爭激烈。評審們肯定《大山來了》在敘事結構上環環相扣的設計,同時認為《年少日記》是卓亦謙編劇、導演、剪輯一把抓,他作為新導演對作品的全面掌控力毋庸置疑。
《年少日記》以劇本配合剪輯實現視點的巧妙逆轉,拿下最佳新導演當之無愧。但我比較迷惑的是,《大山來了》的文字究竟是好到什麼程度從而能獲得最佳原著劇本(不過,聞天祥老師說評審們是有閱讀過影片劇本的)。
因為從成片來看,《大山來了》十分很粗糙,給人一種後期沒做完就來報金馬的感覺。影片的氣質很像十幾二十幾年那種資金有限、拍得也很湊合的中國獨立電影。劇本固然有黑色反諷,但環環相扣而且以農村為場景的中國作品,早有《心迷宮》珠玉在前,所以這部給人的驚喜有限。而且如果該片有「揮灑奔放」的亮點,很大程度也得益於大量素人演員的參與。所以半紀實風格營造出的野生感,恐怕也是加分點。
呵護電影的雋永心意
《年少日記》是2019年初獲選香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當時的香港時局和今天自然不同。集體創傷並未被好好彌平的當下去看待該片,又讓人有情緒代入到電影之外的延展力量。
今年金馬獎也是疫情以來區域面向最豐富的一屆。既有中國獨立製作繞道海外來參賽,也有香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入選作品(《年少日記》、《但願人長久》)備受好評,而馬來西亞作品《富都青年》則滋養了台灣演員吳慷仁成為影帝。
在表演類獎項上,評審們特別強調今年是台灣男演員的豐收年。「連眼神都是戲」又兼具爆發力的吳慷仁拿到最佳男主角當屬眾望所歸,且李安導演的媽媽以前教過聽障學生,據說他完全被吳慷仁的詮釋所說服。
爆冷的是12歲的林品彤創下史上最年輕金馬影后得主紀錄——最佳女主角公佈時,新聞中心一片沉寂,好像大家都一時反應不過來,更完全沒人能料想得到。
我個人沒有看過《小曉》無從評價,但根據評審過程分享,影后誕生其實沒有太多懸念。討論主要是在《菠蘿,鳳梨》裡的胡伶和林品彤之間——前者演出了一位母親對女兒之愛的「扭曲感」,但最後評審們的意見很集中在林品彤身上,認為連大人都很難做到她那種演出「細膩的程度」。
值得一提的是這屆金馬獎中,香港創作者在台上的獲獎感言與他們作品之間的互文。獲得最佳劇情短片的何思蔚說「在說話不可名狀的日子」,她希望自己和生活在香港的人可以更勇敢堅強,直到看見彼岸。
而她的短片是拍童真視角下香港的離散潮。她在自己生長的屯門,問了很多素人小朋友對「失去」這件事有何感受,其中剛好有一個要移民去澳洲。於是她發現「這好像是這個年代小朋友要面對的事情」,大環境會影響到他們。
不可名狀又不得不說的,當然還有創傷。導演卓亦謙在獲獎感言中說,他希望《年少日記》「會讓留下來的人互相擁抱」。巨大的死別之後,活著的人同樣破碎了,不可能再好整以暇走原本的人生路——這部電影就是在講這件事。
《年少日記》是2019年初獲選香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當時的香港時局和今天自然不同。但在集體創傷並未被好好彌平的當下去看待該片,又讓人有情緒代入到電影之外的延展力量。述說不指向寬慰,至少有少許緩釋。
最後,則是六十歲的金馬獎這份得獎名單,不可替代的價值是什麼?我想,大概是它的公開,和它呵護電影的雋永心意。
正如李安導演所說:「我們不能說人去評判的時候就是公平的,因為我們人的意見都是偏見,可是我們都開放進來讓它公平競爭,慢慢它變成一個蠻有向心力的影展非常難得,我個人非常珍惜,我也看到很多人的珍惜。」
他也談到:「辦影展高高低低,不是都很順遂,要破壞它非常容易,要出一口氣很容易,可是要呵護文化的事情、細水長流一直不斷泉源不絕地去做一個文化的事情非常難得⋯⋯」
唯願下一個六十年,金馬獎依然會被所有喜愛電影的人呵護始終。
啊虾说的非常好👍
金馬算不算電影人的樂土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可以肯定一點,這是一片「净土」。在中國人看不到中國人拍的影片,香港人看不到香港人拍的影片的今天,金馬的存在價值已經大大超越了傳統頒獎禮,它讓更多(自然不可能是全部)值得被看見、被關注的電影觸及普通觀衆,從這個層面上來説,獎項本身已不是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