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下旬,國際暗空協會(International Dark-Sky Association, IDA)副主席娜拉妮·戴維斯(Nalayini Brito-Davies)飛抵台灣當日,就在距離台北超過三小時車程的合歡山國家公園,看到讓她再熟悉不過的南十字星。
這個屬於南半球的方向指引,此時雖穩穩地落在天幕南方約10度角的位置,卻是要在無光害的條件下,才得以觀見。
娜拉妮出生在1950年代的斯里蘭卡,遷居紐西蘭(港譯:新西蘭)至今超過30年間,身心皆與大洋洲無法相離。
當她飛抵台灣不久,便在三千公尺高山,再次見到南十字星,不免感嘆:「人類所處的地球,千百萬年來被劃分成不同國家、地域,不斷區分彼此,製造紛爭,樹林被砍伐,環境遭到破壞,所有的一切逐漸改變,唯獨夜空始終不變。」
儘管夜空始終不變,但從太空往下看的地球,卻因為過度且不當的戶外照明所形成的光害,樣貌改變。因此,從上個世紀末起,天文學家、觀星愛好者、科學家乃至醫學研究者,陸續加入「暗空運動」(Dark-sky movement),希望能保護夜間的黑暗。而推行此運動的主要國際組織,即是由天文學家於1988年成立、總部設在亞利桑那州土桑(Tucson)的國際暗空協會。
要有目標地在世界倡導「暗空」的概念並不容易,因為,自電燈被發明以來,夜裡的亮光似乎成為開發與否的指標,就連美國沙漠都有賭場的炫光,指向金錢遊戲的道路。但明光,不見得是正向的,它對人體健康、睡眠問題,乃至整體生態環境都會造成傷害,這讓「暗夜」在當代反而成為一種需要爭取的權利。國際暗空協會遂於2001年起,向全球推行國際暗空場所計畫(International Dark-Sky Places),鼓勵世界各個社區、公園或保護區,透過對環境友善且負責的照明照策與公共教育,來「保護夜間的黑暗性」。
娜拉妮來台直奔所在的合歡山國家公園,既是台灣第一座,也是目前唯一一座受到認證的國際暗空公園,這也意味著,合歡山脈的住民與旅客,必須共同維護這片暗空,讓它得以永續。
對這位國際環保人士而言,這一點很重要。絕大多數已開發國家因為光害,已看不到銀河星光,娜拉妮之後造訪的台北市,自然也因燈光喧鬧而夜不見暗。因此,她在台灣進行暗空倡議時,特別強調:「夜空屬於每一個人,是人類所共享,千百年都不會改變。但我很擔心,對於下一代來說,暗空,會不會成為一種無法想像的未來?」
天文學家、《星空在上,地球在下》(Stars Above, Earth Below)作者諾格魯(Tyler Nordgren)也有類似的警句,他說,我們正處在一個關鍵的時刻,「現在還有許多人知道他們正在失去什麼;如果我們再不行動,將來就沒有機會挽救了。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失去什麼,自然也不會有人知道要保存些什麼。」
「只要再讓一、兩個世代的人繼續凋零下去,我們幾乎就等於完全失去『曾經看過銀河』的世代。」他認為,一旦失去了這些人,就會失去保存夜空的原動力,因為將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該如何讓事情回歸它原本的面貌。
而娜拉妮恰恰就是諾格魯口中的「這些人」,她之所以在耳順之年投入暗空保護運動,就是希望盡力促使暗空回到人類的生活,讓夜晚回歸原貌。
採訪中,她反覆強調自己住居紐西蘭,只要將車開離奧克蘭,抬頭就是銀河星辰,「我不懂為什麼這世界上有三分之一人口看不到星空。」
娜拉妮與她的「宇宙」
「當我明白E=mc2,知道這套公式的原理時,只覺得此生足矣。」
年近七旬的娜拉妮是個具有會計金融長才的實業家,與丈夫共同建立國際顧問公司。無論在其生長的斯里蘭卡、留學所在的英國,或因工作停留的中東,乃至日後移居的紐西蘭,都是寓居城市,卻從不覺自己遠離夜空。即使星光微弱,但凡抬頭,她都能確知銀河就在夜色之中,只因祖父曾經引領她見識「宇宙」的浩瀚無窮。
而她的「宇宙」,首先是以一池水的形式存在。某個日全蝕發生的白日,身為校長亦是科學老師的祖父,告誡年幼的娜拉妮不可直視天空,只能透過池水的反射,或是類似負片的裝備來觀察日蝕,避免眼睛受到傷害。
約莫是她11、12歲時,「宇宙」則帶著長長的尾巴而來。一天約莫清晨三、四點,祖父將娜拉妮從床上喚醒,帶她走出門外,看著彗星劃過天際,瞬間刷亮了暗空。無須任何望遠鏡或裝備,只靠裸眼,就能看到這巨大無比的星星。
這些發生在童年時期的天文現象,開啟了娜拉妮的視野,在她小小的腦袋建立了關於星體運行的認知系統:整個宇宙不只有地球,還有遠在地球之外的事情持續發生著,無論她搭車上學途中或是安睡的夜晚,不管是太陽、月球、彗星或其他星體,都在活動。即使她沒「看到」,但就是知道在抬頭能見的天空外,「他們都在」。
儘管此後她朝會計金融的專業前進,生活又因結婚生子而忙碌,僅能偶爾讀讀天文學的書維持自己的興趣,但移居至紐西蘭這幾十年,只要到開車前往距離奧克蘭35分鐘車程的懷希基島(waiheke),在他們家的度假小屋,光是站在陽台上,就可以看到整片星空,而銀河系彷彿伸手就可觸碰。
但年輕時的娜拉妮,都還只是將觀星當作興趣,甚至稱不上是業餘。例如,1986年,哈雷彗星(1P/Halley)經過地球之時,她人正好在中東工作,為了簽證問題短暫停留巴林,又不想錯過這70年難逢的天文盛事,便設法訂購了個天文望遠鏡。但問題來了,她根本對觀星一無所知,更不懂如何操作望遠鏡,甚至還不曉得該往哪個方向看,只好登報求助。
有個旅居巴林的天文學家,此時與娜拉妮相遇:他有的是觀星知識,缺的是天文望遠鏡,兩人剛好可以組隊,一人提供設備空間,另一人則指引觀星。「這是我第一次擁有天文望遠鏡、使用它、學習它,並透過它探索天空。」娜拉妮說自己在離開巴林後,就遷居紐西蘭,而到紐西蘭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奧克蘭天文學會(Auckland Astronomical Society),並在自己生日當天,得到天文望遠鏡當禮物。此後就時常使用它。
一晚,娜拉妮與夫婿閒聊,談到人生有無後悔或另有選擇的可能?
彼時,忙著育兒與事業的她,已過知天命之年,和認為人生每個階段都可以有更好選擇的丈夫相比,顯得篤定無慮,只覺20歲做20歲能做的事,30歲做的也是30歲能做的選擇,沒有什麼值得後悔或重來的。然而,兩天後,她突然想到自己有個心願沒完成,便立刻向丈夫反悔:「有,我有讓我後悔的事。」
「喔?是什麼呢?」她的丈夫很是好奇。
「我後悔沒有去學習天文知識。」
在這場談話後, 娜拉妮開始攻讀天文學碩士學位,夜夜伏於案前,研究宇宙生成、人類發展、物理等各種過往未曾探索的知識。
「當我明白E=mc2,知道這套公式的原理時,只覺得此生足矣,現在死亡都沒有關係。」拿起筆,在我的採訪筆記上寫下相對論公式的娜拉妮,抬頭露出一抹燦笑說:畢竟這是極少人懂的知識,而她彷彿取得了宇宙的通道。雖說如此,卻也忍不住自嘲,「這終究只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她先生也是這麼說。
當時她們夫妻經營著自己的事業,白日都為了經濟忙碌,只有夜晚才能忠於自己的興趣,然而,在一次機會中,第一次看到光害地圖的經驗,讓她很是震驚——住在距離奧克蘭僅有四公里遠的城郊,夜夜看到無垠星空的她,這一刻才知道:全世界有三分之一人口、六成的歐洲居民、八成北美民眾,抬頭看不到星星,「相較於世界上絕大多數城市與國家,原來紐西蘭與奧克蘭是這麼『暗』。」
自此,在科學知識外,她萌生了環境意識,進一步感知到:「光污染正在偷走夜空(light pollution is stealing the dark skies)。」
但也不免驚駭:「老天啊,我的孩子還有他們的孩子的未來,只會越來越糟。」她滿腦子都是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以阻止情況繼續惡化的念頭。而正是這個起心動念,將這個又要經商又得持家的婦女,推向暗空保護運動。
暗空運動也是文化保存運動
暗空應該是個重要的價值,既保留了文化,也保護環境。
紐西蘭的暗空運動,跟國際暗空協會一樣,也是由天文學家或愛好者所發動的。娜拉妮表示,在紐西蘭,有兩個系統在推動暗空保護,一個是由上而下,由皇家天文學會啟動,另一個系統則是由下而上的草根力量。
例如,早在2004年,「星空小鎮」蒂卡波(Takapō)地區的居民及天文望遠鏡設備商,亦是觀星愛好者,即以星空旅遊(astrotourism)為產業核心,建立社區保護暗空的共識;2011年,這個社區在20位專家帶領下,嘗試向國際暗空協會提出申請,讓位在紐西蘭南島的奧拉基·馬肯吉(Aoraki Mackenzie)成為國際暗空保護區(International Dark Sky Reserves),並於隔年取得認證。
五年後,奧克蘭東北的大巴里爾島(Aotea Great Barrier Island,又稱大屏障島),則成為紐西蘭第二座國際暗空場所,得到國際暗空庇護區(International Dark Sky Sanctuaries)認證。相較於奧拉基·馬肯吉申請認證,投入了20位博士學者的人力,大屏障島僅靠四個人完成——除了當地一對夫婦,就只有娜拉妮與其丈夫。
以行政區而言,大巴里爾島與奧克蘭雖隔著豪拉基灣,直線距離超過80公里,但仍屬奧克蘭市管轄。奧克蘭是紐西蘭大城,總人口數中的35%居住於此,如同所有大城市一樣,入夜仍明亮如晝。然而,就在不過半小時航程所在的外島,卻是具備國際暗空場址的潛力之地,「這是一個完全沒有路燈,只有600位居民的島。」娜拉妮認為這是這座島的優勢。
擁有天文學專業的娜拉妮徹夜不眠、獨力進行測量工作,與夥伴一起填寫文件,僅花上六個月就完成申請工作,並於2017年取得國際暗空庇護區的認證。但擁有國際認證是一回事,如何與社區居民共同推廣,且達成暗空保護的共識,又是另一回事。
「當我們取得國際暗空協會認證,而賓客遠道而來進行發布會時,如果他們問起天空中有什麼,而這裡的島民卻答不出來,該怎麼辦?」娜拉妮告訴夥伴們:「我們必須訓練他們。」
他們先是在報上登廣告徵有意願者,報名人數多達35人,這對僅有600個居民的小島而言,比例算高,但為了維持品質,只能限制20人參加,然而,隨著課程進行,樓頂招樓跤,阿母招阿爸,結伴學習,最後竟有25人結業,「當然,中途退出的也不少。」
娜拉妮夫婦捐贈當地天文望遠鏡,讓他們練習觀星;透過書籍租借制度,島民也可以輪流帶書回家,補充天文知識。「他們展現出無比熱忱。」娜拉妮表示,這些受訓者分別建立了自己的事業、開了觀星旅遊服務公司,甚至有四家之多,讓星空旅遊產業得以在這個保護區形成,並運行得非常成功,旅客從世界各地絡繹不絕而來,這讓他們發展出多語導覽,包含中文。
提及這些發展出來的天文導覽服務,娜拉妮語氣不無驕傲,提到甚至有毛利人自己發展觀星導覽服務,進而介紹自己的文化。
毛利人是紐西蘭的重要原住民,並會像閱讀路線圖那般,仰望天空。對他們而言,夜空並不只有星星,還是秩序,是維繫他們與祖先關係的連結。透過觀望星空,他們不但可以標記地點瞭解位置,還可以計算時間與季節性,並藉此來預測天氣模式,確定魚何時會來,鳥在什麼時候又肥又大,土壤是否肥沃可以播種。
畢竟,紐西蘭族群文化,來自玻里尼西亞。玻里尼西亞人乃至於庫克船長,都是靠著星空指引,繞行大洋洲諸島,包含紐西蘭。人類歷史,與夜空星辰脫離不了關係,而暗空甚至是確保生物多樣性與環境永續的重要關鍵。
娜拉妮強調,暗空應該是個重要的價值,既保留了文化,也保護環境,毛利與玻里尼西亞的海洋文化,可以透過星空旅遊及暗空保護的方式,傳承下來,紐西蘭的生物多樣性,同樣要透過暗空計畫來維持,不論是海洋生物或夜行動物,都必須在日夜分明、無光害的條件下,確保物種得以維持。像是紐西蘭的國鳥奇異鳥,就是一種瀕臨絕種並受高度保護的鳥類,牠們對光非常敏感,需要黑暗的環境棲息、覓食、繁衍及睡眠。
因此,星光旅遊對地方產生益處,並不只有經濟,還有環境。訪談中,她特別提到一家由三個母親經營的旅行代理店Good Heavens,並強調他們如何成功,而旅客又如何滿意。而這些獲利,最終也是回饋社區,甚至進而保護此地的暗空環境。
「這些受訓的人或許沒有豐富的天文學知識,但比起絕大多數人,他們知道的夠多夠廣了。」她認為,這是社區成人教育的一種,當地人獲得知識、做起自己的生意,擁有自己的顧客,每年都有15%的獲利成長,「每個人都很開心。」
讓下一代也能看見銀河
「太陽是一顆很亮的恆星,它照亮地球,讓我們看清人與人之間的問題,但到了晚上,整個地球都是黑暗的。」
娜拉妮在台北分享紐西蘭經驗時,提到一個數據:2019年,紐西蘭觀光客的數量高達90萬,已是2004年初推星空旅遊時的兩倍。而根據最新的統計,紐西蘭近年150萬旅客,有超過一成是專門為了觀星與暗空而來。
由於紐西蘭人普遍能接觸到星空,因此,對於暗空保護的公眾意識,也就隨著暗空計畫的發展,逐漸建立。娜拉妮說,很多人因此開始想著:紐西蘭還有很多暗空之所,也可以發展暗空公園。
「我的丈夫是英國人,英國也是我的家,但我忍不住想,英國光害如此嚴重,都可以有20個暗空保護點,紐西蘭就值得有50個。」娜拉妮再次強調:「紐西蘭如此之暗。」
紐西蘭幾乎是急起直追,自2009年開始,國際暗空場所的數量逐步增長,目前已累積五個,至今年結束,可望增加到七個國際暗空場所的認證。
但這還不夠,娜拉妮甚至突發奇想:「紐西蘭為何不乾脆成為暗空之國(Dark Sky Nation)?」這意味著,整個國家都是暗空保護區。
「每個地方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娜拉妮解釋,而紐西蘭是世界已發展國家中,對暗空保護最完整的國家,若能以「暗空之國」為目標,就是希望可以作為一個示範,讓暗空可以永續共存。「這是為了我們的下一代。」
「為了下一代」,是暗空運動推動者掛在嘴邊的動機,也是橫於暗空國際協會官網上的標語,對已擁有孫兒的娜拉妮來說,更是如此。她的星空,是由祖父指引的,她似乎也有著讓子孫看見銀河的使命。
不過,必須強調的是,娜拉妮在根本上,不同於一般環保運動者,她自身的背景是經濟,營運一家國際顧問公司,具有跨國溝通與合作的經驗,因此,澳洲暗空協會才會邀請她進入理事會,接著是國際暗空協會邀請她進入理事會,並在2022年進一步由她擔任副主席。
儘管國際暗空協會是一個總部位在美國卡桑的非政府組織,對於暗空運動認同、擁有熱情與專業的她,雖然答應,但也提出條件:「我的基地,一樣是在紐西蘭。」
「在這整個過程中,我持續工作,作為一個職業婦女,我相當忙碌,卻也沒有停止學習。」娜拉妮說自己在過程中所學到的是:若人們未曾經歷,就不會知道自己錯失些什麼,而她太深愛這個工作,她跟所有人用腦溝通,也用心談話,一旦他們知道了這件事究竟是什麼,就會動起來。她也持續在媒體寫專欄,當讀者給予回饋時,就也知道很多人對於這個議題,其實是有興趣的。「我也只是做我能做的。」
娜拉妮談起環境,談起天空,有時會有詩意的哲學:「太陽是一顆很亮的恆星,它照亮地球,讓我們看清人與人之間的問題,但到了晚上,整個地球都是黑暗的。」娜拉妮解釋,100年前,人們只知道宇宙有一個恆星,而現在最新的知識是宇宙中有千億個恆星。暗空運動對她來說,還有另一個意義,則是希望人類對於知識和宇宙的探索,同樣永恆無盡。
台灣清境和合歡山夜空,值得一去!
出生在香港,人生二十多年未見過銀河。
疫情期間,街上人流減少,商鋪落閘,我在維多利亞港海傍數到11顆星星,原諒我當時激動得只能跳著歡呼著——「嘩,我成世人第一次見到咁多星星!」
暗空是屬於金融才俊的。
想去合歡山了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久没有好好的抬头看看天空的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