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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皮村「打工博物館」的日子(下):我的工人朋友們,和他們的困境

將現代化等同於城市化,將社會進步等同於物質生產,實在是非常值得拷問的觀念。但卻是這種觀念塑造了我們當今社會的進程。

插畫:Rosa Lee

特約撰稿人 花生醬

刊登於 2023-08-24

#工人文學小組#打工博物館#新工人文化#皮村#另一個世界的可能

【編按】今天,戰爭衝突、族群撕裂、剝削壓制和流離失所在如今資本全球化、父權制度和威權國家的共同裁製的世界中被不斷製造出來。「歷史終結」後全球一體化的願景僅持續了三十年,我們重又見證二十世紀冷戰的復歸;比起舊日的陣營,今天不再有主義之爭,政治光譜的參照系被擊潰,政黨政治的代表性也逐漸失效,隨之而來的是僅受地緣政治邏輯驅動的「敵人的敵人是朋友」和「比爛主義」(WhatAboutism)。

「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是端傳媒的一個系列報導,受到提倡另類全球化的「世界社會論壇」(World Social Forum)這句口號的啟發——「A different world is possible」。在今天的政治廢墟之中,我們會紀錄那些試圖想象一個更好的世界的嘗試。這個系列將持續關注從全球化矩陣上不同的邊緣位置中誕生,自下而上對抗新自由主義、威權國家與父權制的社會運動、替代性實踐,以及其中的抵抗技術與願景。

北京皮村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在今年春夏之交在不可抗力下關閉,它是全國唯一一家由民間打工者自己創辦的工藝博物館,於2008年5月1日正式開放,這15年來記錄了改革開放以來兩代農民工的歷史。它所在的皮村「工友之家」,也一度成為「新工人文化」的誕生地,在最繁榮的時期,那裡有著多種多樣矚目的「賦權」實踐和「社區營造」活動,高校老師與學者向工人授課的「工人文學小組」、為流動兒童開設的「同心實驗學校」、合作社性質的「同心互惠商店」,打工春晚、新工人樂團⋯⋯然而,在多重政治壓力下,強調「新工人文化」而「勞工權利」的實踐方向,也為其帶來了很多困境。本期「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我們邀請了曾經的皮村打工博物館的志願者,講述他在那裡的歷練與糾葛。

接下來我想講講我在皮村認識的幾位朋友。他們當中有的是需要一邊照顧家庭一邊在外打工的女性打工者,有的是遭遇欠薪需要獲得協助的工友,還有的是和我年紀相仿、從小隨父母在城邊村長大的年輕工人。我希望通過分享這些朋友的故事,可以幫助讀者更加直觀地了解到當時城邊村打工者的生存境遇。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展示了流動工人從農村到城市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網上圖片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展示了流動工人從農村到城市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網上圖片

我的老鄉:食堂女工J

直到今天,我還時常和身邊的朋友說起,貧困的工作女性所面臨的問題未必都是典型的「困在母職裏」,得不到家庭以外的工作崗位,而可能是工作太多。當然,這些女性所從事的工作工時長、工資低,仍然與工作領域的性別不平等有關。但是,單一地強調走出家庭,走向工作,對於貧困的女性來說並不適用。因為她們原本就沒有留在家中的資格。

首先要講的這位是來自機構食堂的姐姐J。儘管皮村擁有號稱匯聚了五湖四海平價美食的餐飲一條街,但機構仍然為員工和志願者提供了三餐。而三餐就是由J來負責的。從採購、加工、烹飪到清潔,十幾二十人的伙食全由J一人承擔,也不是一個輕鬆活兒。而由於預算有限,我們吃到的大多數時候也是土豆、茄子、豆角、西紅柿一類的常見北方蔬菜,葷是很少的。若是哪天食堂桌上有一鍋豬肉燉粉條,或是土豆雞塊,那便是開了葷了。至於口味,常是鹹辣口。不過由於機構裏大多還是北方人,也吃不得太辣,因而J不會按照老家的做法放大把辣子。我那時由於週中偶爾埋頭工作,到了週末則起太晚,容易錯過飯點,因而常有趕不上好菜的時候。J出於好心,會提醒我哪天開葷,早點去吃。現在想起來,我那會兒也確實忒刻苦了。不過也正因為常常遲到,我有機會和J在食堂扯閒天。有時大家都吃幹抹淨了,悶熱的食堂裏就剩我和J還在聊家鄉,聊家人,聊未來的打算。

J是一個爽朗幹練的女性,三十歲出頭,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頭染成棕黃的長發常是扎着馬尾辮,說話有挺重的南方口音,又保持着抑揚頓挫的節奏感,可以說很有特點。平日裏逢人常是喜笑顏開,但同我這個老鄉說話時卻偶爾透露出一點內心的焦灼和不安。她是跟着農村的老公一起到北京來打工的,老公和姐夫都在皮村北邊的廠子裏幹活。老公好像是木工,姐夫則是電工。家裏有兩個孩子,一個姐姐,一個弟弟。每到暑假便過來陪着爸媽。上學時候則要回老家去。姐姐很活潑開朗,應該是隨J的性子。弟弟反而文靜。每當聊起老家,孩子們都會挺激動。聽姐姐的描述,老家在大湖的邊上,視野開闊,一年種兩季水稻,每到雨季的時候,水汽氤氳。村子裏還有許多樹,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但是每每問起孩子是願意呆在老家還是北京,他們還是答要待在北京。畢竟是父母待着的地方。而他們一年也只有寒暑假的時間可以和父母待在一起,其它時候則是奶奶照看着。至於為什麼選擇來北京,我自然也問過J。J說,並不是說老家附近的城市就沒有工作。但在老家工廠上班的時候,一個月只能拿一千多。而丈夫也只能拿三四千。但是在北京,收入是老家的兩倍以上。對於他們這樣出身農村的家庭來說,是找不到更好的賺錢機會的。「現在什麼都要花錢,兩個孩子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J常常這麼說。隨着第二年皮村房租的上漲,J明顯變得焦慮起來。那時,皮村由於周邊村子的拆遷,更多打工者涌入,房東似乎集體漲了房租。一個十五平米的單間也要從八九百塊漲到一千五。這讓J感嘆真正能存下來的錢越來越少了。

J的擔憂應該也是許多皮村打工者女性的擔憂。那時,由於和在博物館院子裏玩耍的孩子交情深,我熟識了一些家長。其中一位姐姐,興許是日夜操勞,三十來歲的年紀,頭髮已顯得有些稀疏,黑眼圈總是很濃重。他的小兒子常跟着我上街去發傳單,因而我能和她多說上幾句話。只是,她的閒工夫並不多。相比於J,她的丈夫並不能拿每月八九千的工資。為了補貼開支,她不得不同時打兩份工。白天在一家藥廠做包裝,夜裏則到另一家服裝小作坊去車線。小兒子一個人上學放學,晚餐經常是自己煮的方便面。即便是節假日,他也很難得到父母的陪伴。這樣同時打幾份工的女性在皮村也並不少。直到今天,我還時常和身邊的朋友說起,貧困的工作女性所面臨的問題未必都是典型的「困在母職裏」,得不到家庭以外的工作崗位,而可能是工作太多。當然,這些女性所從事的工作工時長、工資低,仍然與工作領域的性別不平等有關。但是,單一地強調走出家庭,走向工作,對於貧困的女性來說並不適用。因為她們原本就沒有留在家中的資格。受到階級出身、教育背景的影響,許多貧困女性也很難有機會去參與所謂的「就業培訓」,轉行做更有職業前景的工作。為了改善這些女性的境遇,不是應該嘗試改變這些工作本身的惡劣條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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