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壩逼爆、山野淪陷:港府要青山也要銀山,如何規劃不玩爛生態的旅遊?

「最擔心的就是會無生態,又無旅遊。」
十一國慶,內地旅客走出破邊洲觀景台外,排隊等待在警告牌後的懸崖邊拍照。攝:鄧家烜/端傳媒

平日上午,由香港西貢萬宜水庫東壩、到破邊洲觀景台的官方行山徑上,一群工人在猛烈的太陽中,等待直昇機運送材料:「準備做欄杆啊。」近年,這段路以路況危險,偏偏無數遊人貪快抄捷徑、險象環生聞名。附近山崖邊,不少遊人正興高采烈地拍照;另一面山丘有連串金沙在閃耀——絡繹不絕的遊人正在穿越小路,身上有什麼在反射著陽光。

記者與華嘉昌(華生)前往考察,走著走著,本已窄至幾乎僅容一人的路變成了傾斜的石塊,人需扶著旁邊石塊,腳踏在斜面上,小心維持着身體的平衡方可通過。到近「出入口」時,我們卻冷不防被對頭剛跳過防波堤的人撞了撞。「被他撞下去該怪誰?」華生是生態保育工作者,兼任行山領隊、遠足雜誌《風火山林》總編輯,他事後說起時仍不禁動氣。

「站在懸崖邊,腳下是湛藍海浪拍打礁石,震撼感拉滿」——小紅書有帖文這樣介紹破邊洲。破邊洲擁有罕見的六角形海蝕柱,圖案被印在中銀香港發行的500元紙鈔上。觀景台建成後,加上小紅書追捧,這裡成為大陸遊客的打卡熱點,「東壩逼爆」的亂象頻頻上報。除了東壩,麥理浩徑二段等各處郊野亦在小紅書效應下迎來人潮,以及垃圾。

平日東壩堤岸盡處,前面是圍起鐵絲網的水務署設施,旁邊則是防坡堤。有遊人冒險爬上防波堤,有人選擇挨着水務署鐵絲網往下走再往上爬,抓著繩索跨步,再捉住燙手的鐵管轉過身去。攝:鄧家烜/端傳媒

華生指問題不是第一天發生,十年前已有指大東山被玩爛、旺過旺角,廿年前更有民調指逾70%市民認為主流的生態旅遊方式對生態構成壓力。「過了20年,政府做了什麼去應對呢?」華生說:「過去幾年是討論用郊野公園(邊陲)來建屋。」

去年12月,香港政府公佈《香港旅遊業發展藍圖 2.0》(下稱《藍圖2.0》),「生態+旅遊」成為四大方向之一,郊野將迎來更多的人流。其後政府再宣佈將採用鼓勵發展商或財團參與的「片區開發」模式打造3個生態旅遊及康樂區,關注團體恐計劃變成地產主導,同時憂慮在缺少清晰的生態旅遊願景、框架方針下,將令生態受損。

自然生態是一個城市吸引外來旅客的珍貴資源,前天文台台長、荔枝窩復村推動者之一林超英說:「打爛個海,打爛個山,就什麼都沒有。」當香港的市區景點也常被指淪陷,生態又比人類更脆弱,在關注環境的工作者眼中,生態旅遊需要更多的前期環境研究和規劃,而以此吸引旅客、振興經濟,也可能要改變搵快錢、搵大錢的心態。

端傳媒訪問了資深行山人士、研究者、關注旅遊且深耕台灣的人類學家、推動荔枝窩復村者,以及在當地帶領生態體驗的新村民,一同探問:可持續的生態旅遊,究竟可以是什麼模樣?

「生態旅遊沒有政策框架,就容易走樣」

在破邊洲,四處可見遊人越過警告牌到崖邊打卡,山徑上更不時見到被遺下的膠樽、香煙、絲帶。今年3月底,東壩高峰時錄得4300人次,候車離開人龍估計逾500人,晚上9時多小巴才能載走所有遊人。人多車多的情況也常致擠塞,政府曾擬實施假日的士禁令,後來暫緩。

在東壩堤岸盡處,前面是圍起鐵絲網的水務署設施,旁邊則是防坡堤。有遊人冒險爬上防波堤,有人選擇挨着水務署鐵絲網往下走再往上爬,抓著繩索跨步,再捉住燙手的鐵管轉過身去。

生態保育工作者、行山領隊、遠足雜誌《風火山林》總編輯華嘉昌(華生)。攝:鄧家烜/端傳媒

華生說,水務處未加上密網前,曾有朋友見過有遊客穿毛毛拖鞋爬鐵絲網。他指以往來這邊的多是行山老手,有走崎嶇山路的準備,「不是用大眾旅遊的心態來。」4年前興建觀景台消息一出,行山界已擔心會增加管理難度及加速風化,也有安全風險,「你將一班沒經驗的人帶了上來。」

改變將不只在東壩,去年12月,政府公佈《藍圖 2.0》點明「既要綠水青山,也要金山銀山」,措施包括推廣特色郊外和海島旅遊路線、鼓勵業界開發深度遊行程;提升洗手間及碼頭等設施,增加通達性;推動大型綜合度假項目、遊艇旅遊;又指要加快建設「南大嶼生態康樂走廊」、提供休閒康樂設施;檢視「西貢海藝術節」模式等。今年施政報告又提出將落實「四山」旅遊——優化及推廣電影《香港四徑大步走》附近一帶的行山徑。

對於種種發展,華生擔心政府未有思考到承載量。「人太多時體驗真的可以很差,他們(旅客)可能真的不想再來。」他質疑現時科技愈趨進步,但政府公佈的郊野公園人流卻不像從前有每一區每個月的數字,「那我怎麼知道哪裏已經太多人,或哪區人流上升得特別多呢?」

他提到若資料透明度低,民間無法集思廣益,政府就少了意見參考。他又指如果有警示,業界和遊人也能自己分流;同時交通班次也要限制。文化體育及旅遊局局長羅淑佩在立法會面對提問時,亦曾提到不能無限量在郊野公園增加交通服務,長遠會推廣其他行山路線,期望分散人流。

十一國慶,漁農自然護理署甚至以網站顯示東壩實時人流,高峰時期的上午11至12時有約500-999人,屬繁忙級別。

政府原擬在9月13日起的假日,朝九晚六禁止的士駛入東壩,據悉遭的士業界強烈反對而煞停禁令。禁令實施前,東壩有的士車龍等候乘客,惟於十一當日警方禁止的士在現場等客。攝:鄧家烜/端傳媒

本土研究社成員陳劍青則認為要解決問題非做景點分流即可,而是要將思維模式轉向「減法規劃」:「不需要再擴闊條路,或者再增多一些基建去配合人湧進去。」他指政府原擬在東壩實行假日的士禁令,似也有意試行「去減」之法,提議多做交通、社區、生態的承載力研究。

綠色和平城市發展項目主任夏淳權指,聯合國有清晰的生態旅遊定義及原則,港府對這方面卻相對模糊。加上當政策混合不同旅遊模式如大眾康樂旅遊時,他擔心定位有分歧,例如本來想吸引愛觀鳥的人,來到卻因人潮而見不到鳥蹤,可能會失望;同時相關建設也或致生態受損。他認為需要有整體願景框架、方針,令各部門互相協調,「現在很容易變成頭痛醫頭,各有各做。」

現時《藍圖2.0》中,有「配合區內環境」、「自然保育和可持續發展原則」等字眼,但發展局就南大嶼生態康樂走廊邀請市場提交意向書時,卻擬增設優質度假住宿和刺激動感度假區,提供斜坡滑車、高山過山車等,並興建碼頭。夏淳權憂慮會破壞長沙原有環境及特色,其所擁有的全港最長沙灘屆時也將被碼頭一分為二。

藍圖以外,發展局還推出3個生態旅遊片區,當中不少發展位處海岸保護區及綠化地帶,其建設方向則令人憂慮變成地產主導,有違生態旅遊本意——發展局就北部都會區的「尖白流」片區(尖鼻咀、白泥、流浮山)邀市場提交發展意向書時,列明可發展「品牌高級度假村/酒店」、「零售商場/特賣場」及「會議、獎勵旅遊及展覽活動場地」等,私人住宅更佔整體樓面面積六成。

發展局曾回應會做環境影響評估,建議興建的設施與周邊環境相符,建私人住宅是為了支援區內零售、餐飲等設施營運,但被質疑保護區應以減少人類活動為首要目的,相關設施卻變相吸引人流;且其中部份範圍過往曾3次申請建屋被城規會拒絕,證明該地段不宜建屋。

陳劍青說:「為什麼要去講生態旅遊的政策框架,就是因為沒有的話,很容易加進不同的東西,就走了樣。」

他又指在缺少有效保護政策下,發展風聲一出,一些郊野已開始被不法者破壞,如南大嶼與「尖白流」共出現37宗非法填土或改作違規營地等個案,22.41公頃郊野公園、海岸保護區及自然保育區等範圍受到破壞。

這種「先破壞後發展」已持續多年,「你都還沒去到發展生態旅遊,但是生態已經在消失中。」

2025年9月27日,西班牙巴塞隆納奎爾公園,當地居民在世界旅遊日用水槍向旅客射水,反對過度旅遊。攝:Nacho Doce/Reuters/達志影像

過度旅遊 v.s 道德消費

幾年前從香港移居台灣,穿梭於山林、部落、鹽場和漁塘的人類學家鄭肇祺,目前在國立臺東大學文化資源與休閒產業學系任教。他見過當地各種豐富的生態人文資源,但對於是否要推動旅遊,他一直很謹慎,「當沒想過相關機制,純粹是『哇好漂亮啊,快點來吧』,個社區就玩完,大家開始吵架。」

「過度旅遊(overtourism)」在2018年入選了《牛津英語詞典》的年度詞彙,意指旅客湧入對當地居民、環境、旅遊經驗等產生負面影響,其中也包括聲浪、居民生活被凝視等問題,荔枝窩甚至曾有村民家被擅闖參觀。

鄭肇祺說,過度旅遊是全球都在發生的問題。今年6月,南歐多地爆發示威,其中巴塞隆納更有居民舉起水槍噴中遊客、用膠帶封住酒店等,抗議日常交通、住屋等受到影響。在旅遊業已成重要經濟支柱下,當地政府坦言平衡是難題。鄭肇祺說:「就算是帛琉這些國際潛水勝地,也在面對同樣問題。」

2017年,帛琉要求旅客在當地兒童參與擬定的誓詞上,簽署承諾保護環境,並在翌年開始收取環境保護稅。而巴塞隆納在示威後一個月亦宣佈將關閉7個郵輪碼頭中的2個。各地多年來或主動或被動地,也在回應過度旅遊:荷蘭在2018年將國家博物館外的「I amsterdam」裝置藝術拆除避免人潮打卡;羅馬2019年對在古蹟席地而坐的旅客實施罰款最多400歐元、威尼斯去年起對「一日旅客」收取入城費……

鄭肇祺認為香港政府亦應好好考慮承載力問題:「你想想,5萬人行大澳那條橋,都已是一個大問題。」

近年他開始思考「道德消費」——「怎樣去找好一點的觀光客。」

他說導遊或業者是關鍵——假設一間民宿亂排污、垃圾亂飛,「沒有教育人好好對待環境,他們可能失眠就去看螢火蟲,打大光燈。」早前綠色和平、香港中文大學酒店及旅遊管理學院和人類學系合辦的《山雨欲來:生態旅遊民間論壇》中,沙頭角故事館館長李以強也提到希望政府建立對生態旅遊營辦商的監管制度及註冊系統。

綠色和平城市發展項目主任夏淳權。攝:鄧家烜/端傳媒

當旅遊趨勢由城市走到生態,人會感到被騷擾,其他生物就更容易受到影響。夏淳權指推動旅遊前,需做好對村民、旅客及生態的基線調查——其中了解到有什麼生境需要保護,並作分區管理後,也要長期監察後來發展之影響。

對於《藍圖2.0》中提到旅客漸漸重視可持續旅遊,以及轉向追求深度、文化和多元體驗,他認為政府有留意國際趨勢是好事,但擔心若「可持續」只是口號,可能變成有風景就說是生態旅遊,「但其實有沒有做足應該要有的事?」

「一個地方的生態價值、景觀蓬勃成長,才可以吸引到旅客。」他認為政府過往會做的環評不足以取代基線調查——環評往往只針對發展的一點,忽視與周邊生境的關連,但那些非生態敏感地亦與保護區息息相關。

此外,他指以往在基建、建屋為先之下,就算會影響生態,環評也多是以補償措施了事。但生態旅遊是正因此處環境好才有吸引力,應以保存生態為本位,「政策思維要很不同,否則當是一般發展項目去做,生態旅遊就會得個名。」他說。「最擔心的就是會無生態,又無旅遊。」

「你是去到自然環境就叫生態旅遊?還是在消費自然?」鄭肇祺說現在一些人會將無痕山林、原住民智慧,甚至是生命教育融入觀光:與遊客一同思考要怎樣對待這個地球。他說若旅客只是打卡,對生態敏感度不足,很易傷害到環境。

他勸道:「不要以為多一範生態旅遊就一定好,其實是多了很多東西需要思考清楚。」他說。「如果還沒想好、沒談好、未運作到,不做會比較穩妥。要不試一點,不要一來就發大。」

十一國慶,東壩小巴站旁破邊洲觀景台起點的陰涼處,內地旅客遺下露營背包歇息。攝:鄧家烜/端傳媒

生態旅遊賺到什麼?

「生態旅遊不是大眾旅遊,不是搞熱點。」前天文台台長、荔枝窩復村推動者之一林超英說。

問到如果是這樣,還賺到錢嗎?他笑笑:「我常說鄉村是一個金礦,只是我不懂做生意而已。」他頓了頓,「或者是我不想做很大的生意。」為免「玩爛條村」,他提倡走小眾路線,也見到有市場:早前一個兩天一夜的生態活動,收費近2000港元,很快就爆滿;也有一家三口花了10000多元,只為入荔枝窩吃一頓午餐——費用包括專人陪同、專車、專船、包場、中介等。

他說其實新界許多地方富有生態人文價值,「為什麼不能令到每條村都搞一些事情,那條村的年輕人可以回到村裡維生,不用在城市裡遊離浪蕩,外地人又看到香港真正的一面?」但他也提到需要先做好食水、排污、廁所、垃圾、回收等配套,也讓鄉村食肆及住宿可合法經營。

陳劍青則覺得香港推生態旅遊有些是可以賺到錢,「但不一定是快錢。」要賺錢,他認為不能再走舊模式:建路、蓋度假村,「我二月去完檳城,旁邊有個度假區,那個夜市已經死了,沒有人去度假。」加上大灣區競爭,他認為香港推度假項目並無優勢,「其實需要有更加創造性的產品去出現。」

他提到最近研究都市農地,發現市區一樣有生態資源,「在夏天有螢火蟲看。」他覺得要推廣生態旅遊,18區都做到,不能再只限於建度假村,需要開放一點,「給予更多人(業界)入場。」但在市區亦要避免人潮導致過度旅遊,若沒有全盤框架,人潮爆發的話還是容易落得旅客與市民敵視的下場,「就只會報紙見。」

本土研究社成員陳劍青。攝:鄧家烜/端傳媒

華生也提到不能再覺得新建一樣東西,就可以吸引新的旅客,空間有限的香港也不可能無止境興建。他又疑惑是否要建那麼多休閒娛樂設施,像西沙 GO PARK 可以玩水上活動、露營,又有大商場、住宅,「不就是現成的片區?」他問:「其實是不是所有旅客都想要這樣呢?」他發現西貢原來很吸引日本客,甚至有銀髮族組團前來行山,「他們真的很喜歡那些見不到大廈的山。」為免失去原有旅客,他認為發展要多元。

同時是露營用品店聯合創辦人的他去日本行山時,在登山區附近的小店看到大城市沒有的特色產品,反思到香港也可以賣有本地特色的設計品,但租金昂貴下,很多小店在萌芽階段已結業。

另一邊廂他去雪山旅遊時,也會在山腳租借相關用品,「如果香港山腳有,對遊客來講都是方便。」他說。「可能只需要像現在那些茶水亭的空間。」——設在山腳出入口處,規模小,對環境干擾不高,他認為可增強香港的登山文化及產業鏈,為業界提供空間。

他認為香港行山方便,郊野確是吸引到人來港,但目前多是吸引「特種兵」——即以最短時間花最少錢去最多景點的人,他們所花可能只有來回關口的的士錢,露營也是帶自己的飯盒過關。但他不覺得要將賺錢責任都推到生態旅遊上,而是可善用香港像「自助餐」的優勢——行完山可以到市區逛街、吃東西、玩樂。

「生態旅遊本身有很多非經濟性的功能。」如教育、令人珍惜自然環境,「甚至乎是改善外國人對香港的印象。」他覺得香港人都想多點海外客,也有其他聲音認為旅客來源不要太集中是較健康的模式;當吸引到外國人時,酒店業收入或也能增加。

「旅遊不只是為了賺錢,還為了增加國際朋友。」林超英指出當中的邊際利益:「做生意時又多想想你。」他說:「其實旅遊真正最後的目標,就是希望各國民族互相認識,增加世界和平,和平你說值多少錢呢?」

鄭肇祺則覺得,生態旅遊不是用來賺大錢,且比起賺錢,更應視之為支持當地生態、產業的助力,「令到社區有機會持續下去。」此外也要令產業有人承傳,才有故事說下去。

葉曉文帶著十幾個參加者參觀荔枝窩,先看牛屎,再從成叢的紅球薑中拔起幾棵,擠出半透明的液體:「這是可以用來洗臉的!」攝:鄧家烜/端傳媒

另一種可能:社區為本的生態旅遊

藍天下的荔枝窩早上,有微風吹過,兩個村民走過,坐在村口涼亭等待活動參加者的葉曉文上前打招呼:「早晨啊!」又好奇地探看他的手推車:「帶了什麼農作物?」村民笑笑:「木瓜苗啊。」

5年前受邀到梅子林畫壁畫、後來在荔枝窩租田租屋成為「新村民」的作家及藝術家葉曉文,間中會像這天那樣,帶領農田導賞或體驗活動。有時她也會和當地原居民合作,請他們為參與者煮飯,或介紹此地的歷史,過往招待過的有本地客,也有外地團體。

根據聯合國旅遊組織(UN Tourism)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生態旅遊的定義和原則包括對當地經濟、就業、保育有利,以及具有教育功能、確保發展不超過限度,設施需與當地自然環境和文化融合等。林超英說:「在荔枝窩,我們想盡量符合,所以沒有將它變成一般的景點。」——不是以有多少人次去量度成功與否。

這天葉曉文帶領著十幾個參加者參觀荔枝窩,看的第一樣東西是牛屎,一眾參加者看著地上一團團啡色,驚訝又好奇。她笑笑拿起鏟說,「你見到牛群在哪裡睡,第二朝就會有收穫,是在地的免費肥料。」把牛屎鏟進兩個膠桶後,她又邀請參加者拿起磅重,不少人躍躍欲試。

接著她帶領著眾人步行往近來在試驗「放牛吃草」、像鋪了草皮般整潔的農場——一般農夫都怕野生動物會把農作物吃掉而圍上電網或圍欄,但近來她人手不足,想試試與自然合作,也正好和參加者談起產量與共生、生態之間的思考。說著她從成叢的紅球薑中拔起幾棵,擠出半透明的液體:「這是可以用來洗臉的!」

「我自己都是從大自然獲得一些療癒,都會想令到他們開心、放鬆。」她說。「學習也很重要,只是未必要非常嚴肅。」

玩完「皂液」後,葉曉雯聊文帶大家走上梅子林,說起壁畫與村落生態的故事。攝:鄧家烜/端傳媒

玩完「皂液」後,她帶大家走上梅子林,說起壁畫與村落生態的故事,例如畫梅子,是因為村民會用來浸酒。「生態旅遊與文化是緊密相連的。」林超英說。「(聯合國旅遊組織對生態旅遊的)定義第一段有提傳統文化,我們在鄉郊搞旅遊,是生態和文化並重、並行。」

他認為做生態旅遊一定要好好了解當地人想法:發展想去到什麼規模、有什麼好東西想告訴別人?他聽到村民也支持旅遊,希望創造本地經濟,但不想過度繁囂。因此他所推動的「荔枝窩客家生活體驗村」只聘請村民,且拒絕平價接待大量來客,現時只有參加體驗村活動的人才可以住宿,「否則做爛、消耗了我們條村,是不可持續的。」

在推動生態旅遊多年的台灣,鄭肇祺看到愈來愈多人推崇社區為本的生態旅遊——「最重要是知道旅遊是為了誰而做,以往都是為了客做,所以很多迎合、刻板印象:『原住民就是原始』。」但現在多了人轉為讓旅人來學習和感受在地文化,「著重在有沒有尊重當地。」回看香港,他覺得政府可以只是去促進民間原有的實踐,「可能是處理法規,或建立一些社區為本的東西。」又或者是讓旅客接觸到一些已經在做生態文化工作的社群,「這些促導可能已有幫助。」

「不要看輕你的影響」

「在人生最低谷的時間,我發覺大自然可以救我。」葉曉文還記得,剛來到梅子林這片大山時,星空之下,她被大樹包圍著,四周有蛙鳴、飛鳥,「好像人是可以被大自然抱著、接住。」她感覺到:「你並不是孤獨的。」焦慮的時候,她就去摸一下牛:「牛是很安定的,我就學習他們的安定。」

她書寫自然已十多年,到現在還是每天都會被驚喜到——走著就忽然碰上未見過的物種,「那種得意令你的人生好像有一個『bling』。」她雀躍地說:「你會感覺到整個大自然是很大的寶庫。」面對無盡的靈光,「我覺得這種期待,或者每一天好像都會有亮點在你生命中出現,很重要。」

葉曉文還記得,剛來到梅子林這片大山時,她被大樹包圍著,四周有蛙鳴、飛鳥。焦慮的時候,她就去摸一下牛:「牛是很安定的,我就學習他們的安定。」攝:鄧家烜/端傳媒

她自言本是個多愁善感的文人,但與人談起植物,不論面對小孩或老人都有種連結。推動生態體驗,也是希望他人有機會感受自然帶來的能量,也讓下一代仍可認識到大自然,「令到不同的世代是可以有一些『bling』連繫到。」

林超英常跟人說: 「我(在荔枝窩)充一晚電,好像做人就有了能量,出來可以頂三個月。」他哈哈地說:「你看葉曉文很快活啊,條村給到她能量。」

陳劍青遊走於城鄉多年,見到很多值得保留的郊野,就如最近做研究才發現香港原來有600多個海灘,「之前沒有人這樣去數,政府也沒有這些數據。」他說初初創立本土研究社,就是因為看見香港缺乏基礎研究,「但其實透過一些基本盤點,已經可以看到某個問題的面貌。」他希望借助這些研究令香港走向更好的方向,「沒有本地的知識,其實是不能夠講到香港本身的故事。」

對於推動生態旅遊,他並不反對,也覺得香港已有實踐多年的班底,但前提是要有目標原則、策略,讓整個旅遊的循環可持續。

夏淳權自中學開始喜歡上行山,至今10多年,見到近年多了很多垃圾、非法填土,「想做多些去保護這個地方。」才因此走進了環團。

他指推生態旅遊不能太心急、短視,「不應該是主題樂園式、觀光式、打卡式,短時間內耗盡我們很珍貴的自然資源。」他擔心以「在生態上發展旅遊」的邏輯,很易令大家珍重的生態、文化歷史都遺失。

十一國慶黃金週往東壩的旅客。攝:鄧家烜/端傳媒

「我們正處於一個十字路口。」早前他與其他機構舉辦民間生態旅遊論壇,期望集思廣益,找到有利的生態旅遊方向。但活動前一日,租借場地的香港中文大學卻稱要「緊急維修」,活動臨時轉為網上進行。後來《大公報》、《文匯報》等指綠色和平是「假環團、真煽暴」,與會的本土研究社亦一直被批評「軟對抗」——談論環境政策在現今似乎紅線處處。

近年環境轉變下,坊間有聲音覺得提出意見無用,但夏淳權覺得政府或與民間有同樣的訴求,只是有時在管理或成本效益等方面有各種考量。他指綠色和平作為一個公民團體,多年來秉持與市民、政府相同的信念:希望有一個宜居的城市,因此仍會盡力去提出建設性意見,「應該要做的,就去做吧。」

而無論將來成果如何,他認為討論本身已是推動可持續生態旅遊的開端:「如果我們不討論的話,就連問題在哪裡都不知道。」

面對是否徒勞的問題,陳劍青肯定地說:「我覺得不是。」他指過去發佈納米樓棕地獨立屋違規霸地研究後,政策都有明顯轉變,「我又不會說(改變)是直接因為我們,但那些基礎研究都成為了幾重要的事實根據。」他說。「你是不知道那個局面何時會轉變的,但在轉變前有沒有做好功課?」

在網上的生態論壇裡,林超英說:「大家不要看輕你的影響。」2018年「土地大辯論」諮詢中,他見到很多人寫信反對郊野公園建屋,終令政府擱置此選項,「永遠不要絕望。」他說。「就算你覺得沒有希望也要有些信心,可能有些東西『啪』一聲就會變。」

十一國慶,日落時分往西貢白腊灣沙灘紮營的遊客。攝:鄧家烜/端傳媒

聯合國旅遊組織(UN Tourism)生態旅遊定義:

1.所有以自然為基礎的旅遊形式,其主要動機是遊客對自然以及自然區域內傳統文化的觀察與欣賞。
2. 具有教育與解說的特徵。
3. 通常(但不限於)由專業旅行社組織小組。在目的地的服務提供者多為規模較小、當地擁有的企業。
4. 將對自然與社會文化環境的負面影響降至最低。
5. 支持對作為生態旅遊景點的自然區域之維護,包括:

a) 為當地社區、管理自然區域的組織和當局帶來具有保育目的之經濟效益;
b) 為當地社區提供另類的就業與收入機會;
c) 提升當地居民與遊客對自然與文化資產保育的意識。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生態旅遊原則:

1. 盡量減少對目的地之自然和文化造成的負面影響。
2. 教育旅行者了解保育的重要性。
3. 強調負責任企業的重要性,這些企業需與地方當局和居民合作,以滿足地方需求,並推動自然及保護區的保育與管理。
4. 將收益直接用於自然及保護區的保育與管理。
5. 強調地區觀光分區規劃及遊客管理計畫的必要性,特別是針對規劃成為生態旅遊目的地的地區或自然區域。
6. 強調利用環境與社會基線研究,以及長期監測計畫,以評估並減少影響。
7. 努力為東道國、當地企業和社區帶來最大經濟效益,特別是居住在自然及保護區內或鄰近地區的人。
8. 確保旅遊發展不會超過研究人員與當地居民共同確定的可接受社會和環境變化限度。
9. 倚靠與環境和諧發展的基礎設施,盡量減少化石燃料的使用,保護當地植物與野生動物,並與自然及文化環境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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