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京社區的反封控記錄:「我們是自由的,快走出來吧」

居民們突然醒悟過來:我們現在這樣,不正是另一個新疆烏魯木齊吉祥苑小區嗎?
2022年11月21日,北京,穿著防護裝備的工作人員在一個被封鎖的社區內。
封控抗議潮 大陸 公民社會 威權政治 社會運動

11月28日下午,雅慧外出購物回來。進社區大門時,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門衛保安破天荒跟她打了個招呼:「美女,出去買東西啦?」

戴著口罩的雅慧愣了一下。

隨即她明白過來,應該是前天她站出來抗議非法封鎖時,保安記住了她。這是疫情三年以來,保安首次跟她和顏悅色地打招呼。

「疫情三年,門口的保安哪裡正眼看過我們業主?除了進門叫你掃碼,哪裡搭理過你?」雅慧感慨。她是北京市昌平區某小區的老業主。

11月26日起,中國多個城市爆發民眾悼念新疆火災死者及抗議活動,同一時間,北京市朝陽區、昌平區、海淀區等三十個多個社區,自發與社區居委會、警察等部門依法和平地據理力爭,獲得解封。26日,雅慧所在的社區也部分獲得了解封。

這場抗議的結果是,居民們一夜之間知道了:居委會和物業公司沒有執法權;抗議是有用的;居委會要加強監視的打算是沒用的,因為居民們覺醒了。

「我們要求不但能出去,還得能回來」

11月26日上午10點,北京氣溫驟降。天淨得像藍寶石,沒有一絲雲。

業主們陸陸續續出門,集合在西南一門,這是他們不明不白被封控的第八天。

雅慧下來了。還在上大學的佩佩和舍友下來了。醫療公司職員唐婷夫婦來了。企業家孫猛到了。人越來越多。

雖然同住在一個社區,他們並不認識彼此。這種狀態也正常,網絡時代,樓上樓下的鄰居多年互不相識,何況常有人搬家,出入流動大。

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的是微信群裏的一個倡議。

11月25晚大約11點,世界盃A組第二輪的賽事剛結束,東道主卡塔爾1:3輸給了塞內加爾。但人們的心思不在足球賽事上,大家最關心何時解封。

一個居民倡議道:「明天有一起去居委會的嗎?我們要求不但能出去,還得能回來。」

這句話像一個起子,彈開了封裝質疑和怒火的罐頭,道出了很多人憋在心中但不敢冒頭先說的話。居民們紛紛表示要討個說法。微信群內接龍的人越來越多,並迅速傳到了其他業主微信群。

2022年11月20日,北京,一個社區的居民排隊等候核酸檢測。
2022年11月20日,北京,一個社區的居民排隊等候核酸檢測。

上午11點,約百名居民聚集在門口。互不相識的人們開始攀談。

按照11月初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綜合組發布的《關於進一步優化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 科學精準做好防控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20條」),中風險地區判定被取消,高風險區也縮小了範圍,即使封控,一般以單元、樓棟為單位劃定,低風險區域不得「一刀切」、層層加碼。

「20條」成為人們口中的高頻詞彙:「居委會怎麼能憑藉一個僅蓋有它公章的A4紙說明,就把一個低風險小區給封了?」「這絕對違反20條。」「這是非法封控。」「我們既然一直是低風險區域,就不存在封控一說。既然不存在封控,那我們就是自由的,進出自由。」…… 

談論的聲浪越來越大。人們達成了一個共識:既然不存在封控,那進出就應該是自由的。

不知是誰喊了句「我們是自由的,快走出來吧。」十幾個人越過社區大門口的電動起落杆,出來了。後面的人站著,有些猶豫。

雅慧說了句:「年輕人,都出來吧!你們都是自由的啊!」猶豫著的人們陸續越過了起落杆。

那一刻,跟著雅慧出來的人們紛紛道:「是啊,這本就是我的權利,我為什麼要害怕呢?」

隨後,當地派出所所長帶著幾個警察過來了。居民們認為,是居委會報了警。

派出所所長奮力勸說人們不要在此聚集,疫情風險大,一邊勸說,一邊把居民往回攔。所長說,這樣做是為大家著想,怕風險擴大。一位男士高聲道:「如果我們是高風險,拿出上級政府研判的紅頭文件,我們二話不說同意封控;但我們是低風險,請問封控我們的文件在哪?」

「居委會這種做法違反了國務院的20條,」男士繼續道,「鎮政府、區政府也得遵守20條吧?違反20條把小區封了,你就說這樣做合法不合法?」

所長情急之下脫口而出「20條不一定解決了疫情(問題)」,被人們逮到話柄:「您意思是國務院那20條是錯的,不好使是嗎?」所長立馬否認,和人們陷入爭論中。

佩佩不解。她覺得派出所所長來這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封小區是居委會根據「上級命令」所為,解決問題需要居委會、鎮政府以及區政府出來面對。居民們聚集在此,亦是想和居委會以及給他們頒布命令的上級理性對話,解決問題。

所長對居民們說:「居委會主任生病了。」

佩佩室友說「那拿輪椅推也得把她推來。她生病了,其他人呢?總得有人接替她工作吧?」有人勸說「要理性」,佩佩回敬道「她封你的時候、侵權的時候怎麼不理性呢?」

人們判定,「生病」是推託的話術。

所長撫著佩佩的胳膊說:「好啦,你走吧。」佩佩:「不好不好,我不走。」所長:「哎呀,你就幫幫忙吧,互相理解一下。」佩佩:「你怎麼不理解理解我呢?你理解理解我吧。」

一個警察悄悄指著一個中年男子對佩佩說:「這個人是鎮裡的。」

聽聞鎮政府來人了,人們立刻朝他涌去。中年男子面露驚懼,開始後退。「一個共產黨的幹部,還負責這個片區,老百姓想過來對話,退什麼呢?」佩佩說。

穿了一雙一萬多元綠色LV運動鞋的「幹部」。
穿了一雙一萬多元綠色LV運動鞋的「幹部」。

佩佩發現這位「幹部」穿了一雙1萬多元的綠色LV運動鞋,喊了一句「他的鞋子是LV的」,中年男子扭頭就跑。

佩佩道:「如果收入來源是正當合法的,別人喊一句穿了LV的鞋子,他跑什麼呢?這麼害怕群眾,說明有問題。」她後來查到,這人是北七家鎮城鄉建設服務中心負責人,分館垃圾處理和安保工作,手下有1900個保安。

佩佩一行人候至中午,居委會的人仍未露面。天氣太冷了,人們決定先回家吃午飯,下午再來。

事後,佩佩對端傳媒表示:「我們聚集在這裡,就想問居委會一個問題:有沒有執行封控的上級文件,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為什麼要迴避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呢?」

「封小區到底合法不合法,這是一個基本的問題。他(派出所所長)作為一個執法者,連合法不合法這樣的問題都不敢回答,不能堅定地做法律的執行者和捍衛者,那警察來幹嘛的?」佩佩覺得憤怒,「我們要的是跟居委會對話,你(警察)要是來維持秩序的,就別說話,在旁邊維持秩序就好。」

「打個不好聽的比方,這裡是糞坑,你既然不鏟糞,幹嘛要沾上一身?」佩佩說。在小區被封控這個問題上,她認為政府、公安都沒有盡到責任。

2022年11月24日,北京,一名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一個住宅區內為一名婦女檢測。
2022年11月24日,北京,一名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一個住宅區內為一名婦女檢測。

「相互理解,誰都不容易」

11月22日之前,社區居民們的生活像一潭湖水,毫無波瀾。

這裡地處北京市昌平區,不在核心的「城六區」範圍,屬於郊區,大概位於北六環,距離北京的心臟天安門22公里。「城六區」的教育、醫療和居住條件是一線城市的配置,這裡更像是城鄉結合部,倒是依山傍水,適合養老。

沿立湯路南向北行駛約6公里,會依次經過天通苑(全亞洲最大社區)、東三旗、平西王府路口東。這三個巨大的外來人口聚集社群,分別擁有30萬人、2.5萬人、3萬多人,北方人居多,管理粗疏,也被戲稱為「新東三省」。

佩佩所在的社區共有4個小區,整個社區超過5500戶,戶型較大。在此居住的居民多為上有老下有小的多口之家,按照每戶3口人保守估計,社區人口超過1.5萬。

雅慧是最早入住的一批居民。「剛住進來的時候,環境很好。」她回憶,各種設施比較齊全,綠化面積大,有大小噴泉、荷塘小溪,魚兒在水中游,保安是年輕的,物業人員是親切和善的。

2010年,原來的物業公司走了,換成了現在的物業。

「剛開始服務勉強可以,雖然態度沒有之前的物業好,大環境還在,但好景不常。」雅慧說,隨著時間的推移,設施老化,道路破舊,有些居民亂搭建,二手房東裝修垃圾越來越多,小溪乾涸了,噴泉停了,一些路燈不亮,道路昏暗漆黑,完全沒有了以前的模樣。而物業只收取費用,在維修公共設施上並不積極,比如多位居民多年反應室內暖氣不熱,也未獲解決。

業主們曾經聯合起來,要求更換物業公司。物業於是拒絕處理垃圾,導致社區裡垃圾成山,業主們就妥協了。

近些年,中國政府加強基層治理,在每個居委會下設3-10名「網格員」,將整個社區分區畫片,每名網格員負責登記、甚至入戶了解所分配居民的個人信息和生活狀況。

社區有兩個居委會,一個辦公地點在一區,另一個在三區,兩個居委會主任下有20個網格員。誰也說不清楚,網格員們建立了多少個微信群,業主們就這樣被打散。

網格員們在這些由他們建立起來的微信群宣布群規:此群是黨支部、居委會為主導的各類通知群,請不要在此群聊天。群規還禁止發送帶有廣告、政治評論、鼓動不滿情緒、含有髒話及侮辱性語言的內容,拒絕外人進入,並要求群內成員標明自己的單元樓和房間號。

簡言之,這是一個居委會宣布鎮政府通知的單向信息發布群。

疫情三年來,網格員在群內發布陽性病例密接報備、打疫苗、全員核酸、封控通知,間或發布一些招聘啟示。

2022年11月25日,北京,一名防疫人員身穿防護服站崗,公寓大樓居民出來領取包裹。
2022年11月25日,北京,一名防疫人員身穿防護服站崗,公寓大樓居民出來領取包裹。

居民們偶有交流,大都圍繞噪音擾民、暖氣維修、車輛剮蹭、送錯快遞、養狗住戶不處理糞便、隨地吐痰、公共設施需要改善等問題,偶爾互相幫助,借一下急用的充電器或者電腦、申領遺失物品等。有些居民帶貨發了自家的產品,會被網格員警告。

和雅慧一樣,唐婷也是該社區最早一批住戶。她性格內斂,專注在工作和生活上,基本不在群內發言。

從11月16日開始,唐婷忍不住發言。

11月8日起,因鄰近地帶有陽性病例,網格員通知社區居民進行全員核酸,一些居民被研判為陽性病例密切接觸者(密接),居家隔離。

8天後,11月16日一大早,唐婷所在的單元樓門被拉了警戒線,旁邊還有警車,已被封鎖,單元門上貼著一張A4紙,寫著「根據疾控疫情防管控安排,本單元臨時封閉管控,如接到解封通知我們會第一時間解封,給您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落款為社區居委會,並無任何公章。

這意味著唐婷不能出門上班了,小孩不能上學了。唐婷問了旁邊的保安,得知是半夜被封控的。人們並不知道還有哪些單元被封了,被封的人們更是一頭霧水,他們去問保安,保安讓問居委會。他們只好問網格員:這到底是什麼情況?怎麼都沒有提前通知?大概要封多久?

一串質詢之後,居委會主任A回復他們也在等通知。

有人生氣地說:沒有正式通知,沒有給被封的居民回復,那張A4紙連公章都沒有,就等於胡亂封門擾民。

A回覆稱:十混一陽,目前在覆核結果。

中國大陸核酸檢測採取混檢,十人一組,檢驗結果裝在一個試管裡。若該試管檢驗為陽,需要重新覆核確認是否有陽性、哪一個是陽性。

質詢的人認為,疾控中心還沒有通知就拉線封門,那張白紙不具備效力。A則稱疾控不通知的話居委會不能封門,居委會沒有權力,只是執行。

雙方爭執起來。

有人出來緩和氣氛,稱不要為難居委會,請居委會將實情告訴大家,避免引發恐慌。一些居民隨聲附和「相互理解,誰都不容易」。

這天上午11點,疾控中心覆核結束,全部陰性,管控解除。唐婷在群裡和眾人一起向居委會表達了感謝。

2022年11月24日,北京,工人在被封鎖的社區外豎起金屬柵欄,防止2019冠狀病毒傳播。
2022年11月24日,北京,工人在被封鎖的社區外豎起金屬柵欄,防止2019冠狀病毒傳播。

我們不正是另一個烏魯木齊吉祥苑小區嗎?

又過了三天。11月19日晚,一個居民在群裡轉發了三區的一則通知,稱三區22號樓2單元出現十混一陽,此單元臨時管控,只進不出。

人們覺得這次和三天前的情況相同,覆核完了就會解封。

但也有人說,看到有施工人員在小區門口裝護欄桿,一區二區和三區之間在裝鐵皮牆。

兩個小時後,下去確認的居民回復:小區封控了,不讓出去了。

「怎麼每次都是居民們自己發現,沒人通知呢?」有人反問。

人們開始恐慌,因為未來得及準備物資,紛紛問詢外賣是否能送進來。社區裡只有一個小超市,無法供給1500多戶的日常生活。一些居民開始在手機電商平台上下單囤購食品。

有人發布「20條」,提出小區即使有陽性,也不可能都是密接,反對封控社區。

近11點,網格員給出進行三天「臨時封控」的帶公章(居委會印章、非政府公章)說明。

連平時積極配合居委會的居民也蹦出來發問:憑什麼三區出現病例、要封控整個一區?

此時,也有人覺得封了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好了,還有人自我安慰:三天之後檢測完了沒事就會解封的。

11月20日一大早,人們開始發牢騷,有的覺得核酸亭離社區太近造成感染風險大,有的譴責不戴口罩的,有的痛斥隨地吐痰的。東一句西一句,人們相互安慰,也彼此爭執。同時,一些人在社區內小超市擠成一團搶購果蔬和米面,其中有不少老年人。慣常取快遞的驛站,已經被鐵皮牆隔開。而居委會只是發通知讓人們下樓去門口附近的小廣場全員測核酸。

到了晚上,網格員照例通知第二天照舊全員核酸,但一個信息變更讓唐婷開始焦慮:「解封時間另行通知」。她想:「不是說好三天就解封嗎?前一天做核酸,到中午了還未出結果。」不過她忍住了,只在群裡問道:「什麼時候出結果?」

唐婷的小孩在另一片區上學,所以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母親在那邊住方便照顧孩子,小孩週末回來。她開始擔心身體抱恙的母親和年幼的女兒。

11月21日,人們一天都在抱怨核酸結果出爐緩慢。這個在封閉的小區內作業的核酸團隊屬於吉因加實驗室,總是第二天下午還出不了頭一天的結果。而一區門口的核酸亭,則是次日凌晨就能出結果。沒人知道小區內大白防護服下的採樣員是什麼人、有沒有合法的上崗證件。

11月22日,封控第三天。按照此前通知,亦是封控最後一天。如果這天全員核酸無異樣,就要解封。居民們在等待核酸結果。

意外出現了。一個鄰居在群內稱,吉因加客服稱,運輸過程中操作不當,導致檢測樣本污染,沒出結果的不會出了。

這意味著封鎖將延期。

人們的忍耐力正在被消磨,紛紛指責核酸團隊不專業,一群業餘選手拿老百姓開玩笑。好多準備23日返工的上班族和家長都很崩潰。核酸結果沒出,即使按期解封,也上不了班、入不了學,因為很多公司和學校要求上傳24小時核酸證明。

人們在斥責核酸團隊中度過了一天,但依然抱著解封的希望:「沒有新增的話明天應該解封吧」。

晚上八點,解封的願望破滅。網格員又通知,繼續全員核酸,社區由於疫情延長「封閉管理」,且未說明解封時間。

脾氣溫和的唐婷再也忍不住了:「小區到底有沒有陽性?有幾個陽性?」

群內有人上傳了昌平區最新的確診病例區域分布圖,他們的小區並未在列。有人反諷:「確診病例沒有我們小區,封控是為了保護我們?」

網格員對人們的疑慮繼續沈默,只是雷打不動地通知所有人繼續去吉因加團隊全員核酸。

11月23日一大早,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質問何時解封。人們討論卡塔爾世界盃上不戴口罩興奮狂歡的觀眾。不乏有頭像帶國旗者稱「國內媒體宣傳的以為外國人都死差不多了呢,看了世界盃,發現原來真的有西方極樂世界」。一般頭像帶國旗印記的,被認為是愛黨愛國者。

唐婷沒心思關注世界盃,她已經5天沒有見到母親和女兒了。如果她再不去上班,她本月的薪水將減半。唐婷作為「夾心層」的一員,上有老下有小,每個月還有車貸房貸,不敢生病、不敢請假。

唐婷在群裡發問:「到底要多少天連續核酸才能解除封控?」網格員在忙著給居民做核酸、清理居家隔離者的垃圾,面對每天上百條的意見和問題,沒有回復。唐婷開始在群裡頻繁發聲。她轉發了防疫正常化的文章,告知了家裡即將斷糧的現狀。

居委會終於在11月24日通知,有4個單元、一個鍋爐房出現十混一陽,須等疾控中心複核結果。

唐婷開始懷疑核酸數據的準確性,甚至覺得是不是為了延長封控故意製造假陽病例。她聽說大白做核酸有補助,居委會也有提成,要是小區解封了,他們就沒得賺了。

社區的微信群從沒像現在這樣熱鬧。11月24日和25日,人們聊天的焦點集中在精準防控上。被封控在家一週了,人們的語氣明顯焦躁。

唐婷積極參與討論,她認同群友們提出的陽性封控到樓、以單元為單位讓採樣員在樓下小範圍做核酸,不要動輒全員核酸。有人開始轉發別的小區的做法。比如發抗原自測盒,減少集體感染的機會。

大家各抒己見後,達成一致:封控一週,天天核酸,還出了十混一陽,事出反常必有妖。根據「20條」,哪裡出問題封哪裡,不該封整個小區,否則過幾天再出個十混一陽,所有人就無休止被封下去。

11月24日發生的新疆烏魯木齊天山區吉祥苑小區的火災,引爆了人們的情緒。網上流傳的信息顯示:該小區處於低風險區域,卻被封控,消防通道被封鎖,火災在發生兩個多小時後才被撲滅,最終導致10人死亡。

社區的居民們突然醒悟過來:我們現在這樣,不正是另一個新疆烏魯木齊吉祥苑小區嗎?

人們決定26日上午十點集合,要求居委會解除封控、拆除鐵皮,同時建立了只有業主的微信群。

唐婷加入了。

「這麼多天的非法封鎖,我快要抑鬱了。」她對端傳媒說,「這就是人禍。必須解封。如果起火了,我們跑不出去,死了怎麼辦?」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一名居民走過一個封閉了的核酸檢測採樣點。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一名居民走過一個封閉了的核酸檢測採樣點。

「你用一個違法的東西禁止我出門,我沒辦法接受」

26日下午,社區一區打開了用鐵絲鎖死多日的行人通道。居民們陸續走了出來,有的去1公里外的菜市場買菜,有的出去散步。

隸屬於物業公司的一名年紀較大的保安用桌子把行人通道堵上。憤怒的人們圍過去搬走了桌子,指責他拿著業主的錢對付業主。保安見狀溜走。

一個帶著前進帽的老幹部模樣的老人走出來,指著保安們大聲喝斥:「你們太不像話了,把門封起來不讓人出去,還讓老百姓活不活?你們要跟老百姓站在一起,不是壓迫老百姓。國民黨都沒這樣。你是執行的,我們很同情你們。這是誰決定的,是小區決定的,還是鎮上,還是昌平區,還是北京市委?北京市委說要精準防控,哪有這樣做的?你們動點腦子,可出可進,為什麼這樣封啊?中央20條怎麼說的?不要這樣搞,簡直是壓迫老百姓。」

雖然鐵皮牆還沒拆,機動車輛不能進出,行人進出已經自由。這算是解封成功了一半。

不斷有業主在群內發送其他社區抗議解封成功的消息。孫猛看到「宇宙最大社區」——天通苑社區的居民齊齊整整行出來的視頻,覺得羨慕。

「你看,他們人這麼多,甚至都不需要多說什麼,居委會和保安看到這股氣勢,都不敢再封了。」孫猛看著自己社區站出來的幾十人,寥寥落落,有些悲涼。

孫猛是最早站出來抗議的居民之一。臨近年底,他的企業正在排產,產品發貨諸多事宜等著他拍板。一週前他就跟居委會申請有急事要出去,被否決,還被門口的保安奚落。孫猛憋了一肚子火,但也無可耐何,覺得為了防疫大局,就多等三天吧,沒想到一直不明不白被封了八天。

徹底激怒他的是關於天通苑南街道第二居委會的一段視頻。視頻顯示,該居委會疑似尹姓女書記和工作人員給上門抗議的居民羅織罪名,提到「找個黑地兒拘他三天」、「他的軟肋是兒子」。

「軟肋說」讓孫猛的心火直往頭頂竄。作為一個父親,他無法忍受拿孩子作要脅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他承認孩子是他的軟肋,氣不過成年人被這麼拿捏威脅。他開始查詢居委會「是什麼東西」,正好有人發了一段中國政法大學學生跟派出所長的對話:

「《民法典》裡寫得很清楚,居民委員會是基層群眾服務組織,是民事主體,不是行政主體,沒有行政權和執法權。居委會要出具一個限制大家人身自由的通知,它必須得到全小區同意,這才是基層群眾自治組織的合法程序,否則它沒有效力。它不是行政主體,我們沒辦法提起行政復議,但是它涉嫌偽造行政公文,我們可以投訴;它侵犯到我們民事權益,我們保留民事訴訟的權利;如果對我們的人身財產造成極大危害,我們可以提起刑事訴訟。它蓋的公章,也必須是有行政權力的人蓋章,一個居委會的章不起任何作用,沒有任何權力上的合法性。我可以配合你不出門,但是你用一個違法的東西禁止我出門,這個我沒辦法接受。」

他立刻將這個視頻轉發到群裡,引發鄰舍們的共鳴。隨後大家看到10點集合的倡議,就都出來了。

幾十個業主一直等到傍晚,未見居委會負責人身影。孫猛和幾個居民動手拆了一段鐵皮牆,打通了一區和三區的隔斷,也將被封死的消防通道闢了出來。

三區網格員微信通知,最新確定的陽性病例是居住在68號樓的核酸採樣員,三區居委會7名工作人員是密接,已居家隔離。

「原來是做核酸的陽了,卻要把所有人封控在家。」聚集在居委會門口的人越來越多。

天色暗下來,一區居委會空無人煙,三區居委會一直大門緊鎖。周圍的居民說,居委會B書記和一個網格員就在裡面,他們之前把燈關了,假裝不在。不一會兒,黑漆漆的屋外懸掛的空調機卻轟鳴了起來,孫猛說「估計是凍得受不住了,開了空調」,這證明B就在裡面。人們的耐性沒了,開始高喊「出來」。

未幾,上午在一區門口維持秩序的派出所長來了。孫猛說:「肯定是B報得警,怕大家衝進去揍他。」

孫猛判斷B不會和大家對話,就繞到一區居委會,看看是否能碰到負責人。他看到白天人去樓空的一區居委會燈火通明,那位「生病的」負責人A和網格員們都在。

「這是什麼上班節奏?」孫猛通知了其他人,人們迅速涌來。A口述了一段「上級」要求封控的命令,居民們要求她拿出封控文件,並必須於當晚宣布解封。

A說要和上級打電話匯報,轉身把自己鎖在屋內。不一會兒,她宣稱心梗發作。網格員們叫了開鎖師傅,開鎖師傅撬門的剎那,A起身開了門,然後倒地抽泣,說被居民們逼迫至此。有的網格員過來扶著她,給她搧風透氣,有的網格員則咆哮著讓居民們出去。不一會兒,來了一輛120,把王某豔拉走了。

在場的人們都覺得這一幕太drama。

「我理解他們工作辛苦,但這個場面太不合理了。」佩佩說,「都找人撬門了,乾脆就躺地上等開門,幹嘛在撬門的時間點精準開門?做戲做全套。」

孫猛說,還有更drama的,白天在門口被嚇跑的管理1900個保安的「幹部」又來了,腳上依然穿著那雙豔綠色的LV球鞋。

人們見A被救護車拉走,便追著「幹部」詢問其身份以及是如何在封控期間來去自如的。「幹部」扭身快走,邊走邊說「我有必要告知你我的身份嗎?我現在沒有義務以公職的身份處理你們的問題。你又不是記者,你有必要採訪我嗎?我沒必要告訴你我是誰,也沒必要告訴你我來這的目的。」

佩佩說,龜縮在屋裡死都不出來的B書記,倒地哭泣被120拉走的A主任,還有比區長派頭都大的管垃圾的保安頭子,這真是「社區三傑」。

11月26日晚,人們可自由進出社區。11月27日晚6點,社區居委會發布公告稱,小區解封。

佩佩和孫猛都覺得,一直堅持到底的那十幾個人,值得坐在一起喝一杯。

社區解封後,因不允許再用鐵皮封控居民樓,一些保安被徵用,作為人牆看守密接的兩個單元樓,沒人管他們晚上住哪裡,他們就在冰冷的樓外打地鋪。
社區解封後,因不允許再用鐵皮封控居民樓,一些保安被徵用,作為人牆看守密接的兩個單元樓,沒人管他們晚上住哪裡,他們就在冰冷的樓外打地鋪。

尾聲

社區解封後,因不允許再用鐵皮封控居民樓,一些保安被徵用,作為人牆看守密接的兩個單元樓。晚上,他們就在冰冷的樓外打地鋪,入冬後,北京夜裡的溫度只有零下7度。

於心不忍的居民們給這些看守他們的「大白」送來牛奶、水果、飯菜,還有保溫的墊子和睡袋,怕他們凍壞。

憋壞了的人們在自建的微信群,瘋狂吐槽了三天,嘲笑譏諷B書記,討論防疫放開,反思烏魯木齊那場大火,揭發核酸公司亂象,讚嘆高校學生的勇敢。

這次反封控抗議帶來的最大成果,就是喚醒了人們的法律意識。北京市民們特別認真地研討了居委會和物業公司的性質,以及這兩個民事法人和居民們的關係。居委會需要通過居民代表選舉產生,而這是人們一直忽略的重要權利。

孫猛說,有趣的是,B書記也在這個群裡,他悄悄地拉進了幾個居委會的網格員,還有警察,用小號潛水。人們知道他們在潛水,還專門@B書記,調笑他不作為是縮頭烏龜。

熱烈表達過後,群音逐漸平靜。雅慧、佩佩、唐婷、孫猛,也繼續各自的生活。

雅慧一直關注公共事務,也積極發聲倡議,但總覺得孤獨,似乎沒人關心這些。她周圍的朋友們覺得大家都這樣過,她衣食無憂,有什麼不開心呢。

她感慨,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麼?「大家都不敢講。就是最上面那個大家長嘛。」

上世紀90年代初期,雅慧南下打工,像經典電視劇《外來妹》那樣,她跟著香港老闆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做到公司管理層,閱了不少事,讀了不少史。她覺得那個年代,人際關係簡單,也有拼搏向上躍升的機會,只要肯搏,就有成功的機會。

「現在,從國家到個人,都是詐騙沒有誠信。」雅慧已經打算移民去歐洲,「去適合自己的地方,去當公民,有自由表達權利,有通過自己勞動創造財富贏得尊重的選擇。」

佩佩則先應付期末考試,對未來還沒打算。提及為什麼堅定站出來抗議,她說:「難道你不氣嗎?無緣無故被封了8天,你不氣嗎?我很奇怪,就我一個人生氣嗎?一個基層組織,憑什麼長期大規模侵犯人權?沒有道理。」

佩佩說,居委會這些基層組織就是用來背鍋的。只要「動態清零」不撤銷,各地官員的清零考核不變,基層依然會加碼。官員們為了不觸犯「20條」優化防疫政策,只能用口頭授意的方式命令基層執行。

孫猛認同佩佩的看法,他說「這不就是中共一貫的既要、又要、還要」。他說,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打算「潤」出去,地點還在考慮。

唐婷覺得中央的本意是好的,是地方和核酸公司的私慾使得防疫變了味。不過她決定,以後出差返家不再跟任何人報備,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乖乖向居委會報備。

社區反封控事件的「主角」之一——居委會也沒閒著,正在按照單元順序,每棟樓建立一個微信群。這意味著他們要新建93個微信群。物業公司將用鐵皮封鎖小區的行為拍了照片,作為工作成績宣傳。

幾位居民認為,這是想要加強監視。但即使一棟樓建一個群也沒用的,居民們已經覺醒了。

社區內,一隻亂丟棄的「大白」防護服躺在地上,很扎眼。

社區內一隻亂丟棄的「大白」防護服躺在地上。
社區內一隻亂丟棄的「大白」防護服躺在地上。

應受訪者要求,雅慧、佩佩、唐婷、孫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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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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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期待出一篇数据报道

  2. 大部份中國人奴性還是很重,覺醒的只是很少數,解封了就繼續去當愚民,不要太樂觀。

  3. 为什么防控政策突然大转弯?以我阴暗的揣测,绝对和北京的失守大有关系。上海失守,算是大意失荆州,西北失守无关大局,反正遥远的呻吟没几个人会听得见。但北京不一样,全国最严防死守,集中了最多资源的地方也无力抵挡病毒的渗透,只能说明阻挡病毒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更重要的是,北京是人上人的聚居地,这些人上人们会希望四月的上海九月的新疆发生的故事落在自己身上吗?统治者可以漠视底层的苦难,但不可对自身利益集团的成员完全无动于衷。抵抗的居民,抗议的学生,他们都是好样的,但他们的努力实际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我是无法判断。

  4. 許願端傳媒出一篇講核酸公司還有居委會抽成的調查報導

  5. 为什么这篇无法截图呢

  6. 本來可以等壓力過大爆煲,結果少數人上街,客觀上扮演了諍臣的角色。完了就當無事發生過,共產黨繼續千秋萬代,不值得。

  7. 现在都在拿着法律说居委会加码了,上半年封上海的可不是居委会,可是警察上门带人的,居委哪有这么大权利哦。现在是把锅放居委和物业头上了吗?

  8. 跟共產黨講法律本身就是笑話。人家自己都認為自己的「法治」講起來只是可笑,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如果更進一步,如果社區不守法,公民也有權自己解封,其實就是誰有槍的區別嘛。
    不過現在從負到零,總是好的。

  9. 「他的軟肋是兒子」
    共產黨對付維權人士或異見者的慣常做法,以其親人以脅迫。

  10. 有意思,解封居然是可以争取来的?

  11. 中国人骨子里的温良始终难改呢

  12. 只觉醒了一半,但是已经十分难得了
    比起街头的大胆抗争,这些社区里的居民自救其实可能更加值得注意。毕竟,街头的那些勇士,只有得到了,广泛的社会支持,他们的努力和牺牲才能有实际的回报。
    从负到零,现在应该思考,怎样由零到一

  13. 很简单的质问就可以增加他们的行政成本,让他们逐渐不堪重负,要么一起完蛋,要么就改变

  14. 当人民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15. 很好,希望這次覺醒讓他們了解,安坐在中南海的那些人褪去西裝之後,其實跟居委會這些人也沒什麼不同。

  16. 是否我要求太高……居民的回覆奴性太重。
    //你用一個違法的東西禁止我出門,我沒辦法接受//
    首先,在中國講法津(20條)本身就笑話。這樣說吧,以前日本的21條本身就不合理條約,大家不反抗他嗎?再說,大家中國的法律互相矛盾、例外、權宜,所以問合法與否之前,不如問合不合理吧? 最後,居然有這樣的意見
    //唐婷覺得中央的本意是好的,是地方和核酸公司的私慾使得防疫變了味。//皇帝總是好的,下面的奴才多數是壞的。
    直接潤的人,希望他們不要抱著這樣的心態吧。假若抱著這樣的心態,去到其他國家,都是一樣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