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ney+ 買來《世紀之戰》,韋家輝「神劇」之一。這套劇比《大時代》更極端,有人愛有人憎。雖說是因為版權問題,名字都經過改動,但實質所謂續篇《大時代2之世紀之戰》其實可獨立成章,完全被視為另一套傑作。
《神探大戰》上映後,不少人才發現與《神探》沒甚關係,只是更加神化,更加跳脫,更加毫無章法。韋家輝的套路一向是這樣,同一款的作品,一次會癲過一次——第一次寫,是寫實地做個基礎,下一次寫,可以更天馬行空。他本人亦提過不喜歡寫續篇,人生苦短,每一次有機會創作,都不想重覆。其實《神探大戰》的緣起也是楊受成想他寫《大時代》的後後續(訪問在此),結果他卻交了完全不同的《神探大戰》。只是,是否截然不同?我又認為不是。
《神探大戰》上映後,Disney+開始上架《世紀之戰》——疑似《大時代》續集,但實質像劇本重作的創意習作。韋氏是一個徹頭徹尾以創作劇本為主的人,劇本比視覺風格明顯及獨樹一格,這類導演更傾向喜歡「玩橋」,例如他寫的作品不是結局多樣,就是開放式。我們現在會形容為「平行時空」的創作方法。《一個字頭的誕生》裏的兩個故事/結局、《再生號》的多重世界、《大隻佬》和《喜馬拉亞星》的同主題異色彩、及以上所說《神探》和《神探大戰》的一體兩面,都是這樣。一個理念/主題,再配上不同的角色、抉擇、宿命,成就不同的電影故事。也是韋導風格的貫徹、迷離、吸引之處。
《大時代》和《世紀之戰》無疑是這種手法及主題的練習本。《世紀之戰》首幾集,差不多全是重覆《大時代》的事件,即使你沒有看過《大時代》,你也能透過前幾集對背景有足夠了解。不過若看過《大時代》,觀眾可以在比較下,見證他如何重寫了同一個故事——在沒有抹殺第一輯的劇情之下,韋導沒有矛盾地寫出下半部,而當中人的性格和整個故事風格徹底被改變。較容易的方法是以主角失憶去補完扭轉劇情的情節,較厲害的方法是重新填補《大時代》事與事之間的空隙。丁蟹(《大》)變了丁野(《世》)後不單慢慢成了好人,還成了方新俠(《世》,即《大》中的方展博)的爸爸,然後再加上一堆如希臘神話般亂倫的情節,瘋狂無比的宿命加宿命,比戲劇更戲劇。
潘國靈在《銀河影像,難以想像》一書裏寫到,韋家輝的電影「常探及命運、宿命,有時呈黑色的世界觀」。而我覺得以《大時代》為基礎再演化成的《世紀之戰》就是該他這種人生哲學的起點。(《一個字頭的誕生》的製作年份處於這兩者之間,若看過這三部,會更明白他的世界觀如何萌芽,推至今時今日的他,這裏不詳說了。)
股市作為現實和比喻
如果說《大時代》裏描繪的股市是香港城市前途的縮影,那麼《世紀之戰》的股市則似說整個人生的縮影。這個戰場,無論在香港還是鄉下 (芙蓉鎮),更似在梳理現代社會的無常。股市不單提供了博奕的平台,還有預言實現的平台。丁野的預言力、方新俠的信念力 (我說它升,它就會升) ,在一個被操控的股市裏,就如平凡人對抗命運之手時,沒有超能力根本很難翻身。股市是「不可控」的借喻,裏面可以同時有得有失,可以借其翻身,也可以借其報仇。但最終要證明的,就是股市是人為的結果,不是真正的經濟供與求。就如命運一樣,韋家輝不相信人生是隨機的,而是冥冥中有無形之力,可以是因果,可以是神,一直把人推來推去,但人在其中可以選擇怎樣去應對。由《世紀之戰》去到《大隻佬》,可見韋導不斷嘗試去解釋人生的無常——為什麼天那樣不公平?有人同一世做了壞事,報應會立刻應驗嗎?受害者不等上天裁決,自己親手去報仇,會成功嗎?還是會累及他人及自己?上一世的自己做了錯事,今世的自己要償還,公平嗎?命運已是寫好了,人能憑一己之力改寫嗎?以求道修行去改寫,還是自己身體力行親自干涉他人地改寫?由《大時代》開始,我們可以看他如何推進演繹這個主題,直至今年的《神探大戰》。
瘋狂演進的起點
《世紀之戰》是韋家輝首次晒冷自己宗教價值觀的作品,執行上非常嘮叨。但亦看到他對命運、主宰、得道的執念,顯然是想把自己的體會全部爆出來。
而用一個人物也不夠,於是他用在方新俠上,也用在丁野上。在文本裏,韋導提供了另一空間,讓《世紀之戰》的丁野補償了自己(《大時代》的丁蟹) 的罪行。他重寫了丁蟹的故事,完成了另一平行宇宙。文本之外,他則將自己的創作推倒從來,是另一種的神之手。
每個角色都要說一次自己對因果及緣份的看法,坦白說是太多了。但作為明白韋家輝的重要階段,看這種嘮叨是值得的。《世紀之戰》為他之後的《大隻佬》(因果報應為何物)、《再生號》(創作作為自我救贖)、《神探》(人的多重角色和面對抉擇時的內心交戰)、《神探大戰》(紛亂中成仙或成魔如何抉擇)等等打好了價值基礎。
韋對「真理」的體悟呈現主要靠丁野的自白,以丁野為第一個覺悟者,再點醒方新俠。獄中丁野曾問自己的幻覺——一位和尚,怎樣確定他是精神病所生的幻象,還是真的佛意?和尚說,若道理是真的,幻覺還是顯靈又有何分別?丁野又說冤冤相報何時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類話人人都懂。和尚反指三千年前已將所有道理講給眾生知,問丁野究竟想他說甚麼?人懂得說,但不一定聽進心裏。丁野謝過佛祖,和尚卻說為何還要標籤他為佛祖。丁野方才明白無神無佛,一切皆幻象。他之後繼續幫方新俠,甚至勸他放下並放過仇人。最後丁野自我犠牲,方新俠亦放下執著,算是在一堆道理中完結此劇,亦為韋家輝對這個主題的初探。
《世紀之戰》是傳教,是他在混沌中的探求之路。到《大隻佬》才是真正得道,李照興在《銀河影像,難以想像》一書說:「《一個字頭的誕生》開始探索的宿命題旨…逐步演化,經不同作品的演繹,到《大隻佬》才真的放得下,達至一種超脫的出路 (或至少是期盼)。」然後,經歷過《再生號》的療傷,《神探》的分裂,《神探大戰》來到新境界——就算全世界瘋掉,或全世界認為我瘋了,我也會繼續探求真理,堅守信念。
《神探大戰》中李俊(劉青雲飾)一句:「個個變了怪物,沒有人聽我說話。」這話與《世紀之戰》和尚的話遙遙映照。道理人人都知,但在不同的執著和著魔裏(《大時代》的極度自我膨漲,《世紀之戰》的家族宿命復仇,《大隻佬》的前世今生執念,《神探》的多重人格心理陪礙,《神探大戰》的煽惑仇恨),誰能堅守「善」到最後?
李俊:「個個都可以變怪物,為何我不可以?」每一齣電影都有人變壞的合理理由,為父報仇、前世業障、群眾壓力,但韋導不斷想說的是:我們不必一邊質問為甚麼,因為我們一早已知道,只是能否打破執迷。李俊對方禮信(奸角/怪物)說:「你想做我,但我不想做你。」就是立地成佛。尤如《大隻佬》裏,兩個劉德華在最後的對峙。
在極端情況之下,人人執迷,成了魔鬼,創傷及痛失至親是復仇的藉口嗎? 《世紀之戰》裏方新俠(劉青雲)起初口口聲聲說因為丁野對不住自己,世界對不住自己,所以盡情打擊對方和異己,到最後亦是丁野點化,才放過賽斯(另一宿敵),終得最後勝利。到《神探大戰》,李俊 (劉青雲) 拒絕做怪物,雖然沒有了妻女,甚至眼白白看著方禮信殺死自己女兒,但仍堅持做對的事(不殺方禮信的兒子)。他告誡其他警察: 「我們不是神,只是探。如果我們當自己是神探,怪物會在暗角嘲笑我們。我們只能不斷去查,不斷去探 …….」
廿多年來,韋家輝披著劉青雲的皮,探索著宿命和宗教,這樣走過來。
韋家輝的宗教觀
韋導在從前的訪問曾談到自己雖然不是佛教徒,但對佛教的一些理論很認同,尤其是「因果」。到近年,他談到自己信了基督教。其實一直以來,他的作品裏有豐富的多元宗教色彩,《大隻佬》亦並非只談佛教,他在訪問中也說過「大隻佬」最後的形象是參照耶穌。佛的形象是解釋因果,耶穌的形象是尋求救贖。
這類綜合的宗教觀,與新紀元運動的去中心化有點相似。在《世紀之戰》裏,有三個主題也是來自己新紀元運動的核心:
冥冥中有因果
方新俠的同事希文看到方新俠成功復仇,不但使丁野失去所有,連帶曾經害過方新俠爸爸的父親也死去。她說她覺得是因果,不是意外。丁野也多番說到,有些事情是要發生了,才會令人明白。他不知道他為何一直寄書給他的心理學家,或他為何一直塑造佛像及畫預言書,他只知道要做出來。這都是用比較玄幻的方式去說明因果。到後來《大隻佬》,「因果」反而被描繪得更加簡單直率。
超能力、吸引力法則
劇中方新俠的「超能力」在於他可以搖糖罐,想要糖時就會出糖,亦對應他相信自己借到好運時,就會行運,股市會因他意願跟升。這是新紀元運動裏常談到的「吸引力法則」,亦即「心想事成」。若讀過此法則,會較接受到劇情,不覺得突兀。在其他作品中,這樣的超能力成為毅力,成為不斷探索真相的動力。
神通
無論是方新俠的念力、丁野的預言能力,都提示著他們的能力非來自平凡的自己,而是有超能力。丁野最後更能與「佛」連繫,及直接通話,像新紀元運動的靈媒。韋導在訪問中多次談到,自己創作時,常會聽到一把聲音引領他如何創作。在《神探大戰》的宣傳訪問中,他直認是有一把聲音叫他拍這個故事,之後還如何要他反覆修改。他這樣的表達簡直是說他的創作不全屬於自己,而是如丁野一樣,接通了某種神通。而在《神探》和《神探大戰》中,角色們都有看穿人或與生靈溝通的能力。
藍天雲在《焦點演員劉德華》裏,談到《大隻佬》「概括出業力與心念之間的關係,在執著與灑脫之間的擺盪,卻見到人之常情」。在《世紀之戰》裏,可見這個形容以幼嫰的雛形呈現。業力、心念、神通,正是這三個大的元素,貫穿《大時代》至今的韋家輝靈性戲劇 (spiritual drama,電影學者David Bordwell語)。
結語
對比杜琪峯的穩定和自信,韋家輝的飄忽和持續探索更令人在意他的成長和蛻變。近年我開始接觸身心靈書籍,在其中我時不時看到韋導的宇宙觀。他在不同訪問中多次承認及直視自己的限制,在作品中亦毫不掩飾地曝露自己未成的見解與摸索。他從不害怕承認他是一個仍在探索中的人。關於宇宙、輪迴、修煉,人越大會越感興趣,尤其對現實越來越無力,而看到韋導早於00年香港電視眾裏已不吝不懼地做一個「神經病」,在戲劇中加入新紀元觀念,實叫我大開眼界,亦佩服他的眼界及創作力。
美劇《The Good Place》講述死後世界,第一場主角來到新國度,問:哪一個宗教猜得準 (因果報應、生死輪迴的模樣)? 主事人回答: 每個宗教大約只猜到5%——除了有一個瞌了迷幻蘑菇的少年,他說中了92%。
我覺得,那個少年正是韋家輝。
韋家輝是我最喜歡的編劇,以劇本來說,絕對是香港最有創見膽色的編劇之一,但他的導演技術卻有待改進,場面調度、燈光攝影等等技術層面,明顯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