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家辉的亚视神剧再出土,从《世纪之战》到《神探大战》中的多元宗教观

如果说《大时代》里描绘的股市是香港城市前途的缩影,那么《世纪之战》的股市则似说整个人生的缩影。
导演韦家辉在《神探大战》的拍摄现场。
香港 电影 风物

Disney+ 买来《世纪之战》,韦家辉“神剧”之一。这套剧比《大时代》更极端,有人爱有人憎。虽说是因为版权问题,名字都经过改动,但实质所谓续篇《大时代2之世纪之战》其实可独立成章,完全被视为另一套杰作。

《神探大战》上映后,不少人才发现与《神探》没甚关系,只是更加神化,更加跳脱,更加毫无章法。韦家辉的套路一向是这样,同一款的作品,一次会癫过一次——第一次写,是写实地做个基础,下一次写,可以更天马行空。他本人亦提过不喜欢写续篇,人生苦短,每一次有机会创作,都不想重覆。其实《神探大战》的缘起也是杨受成想他写《大时代》的后后续(访问在此),结果他却交了完全不同的《神探大战》。只是,是否截然不同?我又认为不是。

《神探大战》上映后,Disney+开始上架《世纪之战》——疑似《大时代》续集,但实质像剧本重作的创意习作。韦氏是一个彻头彻尾以创作剧本为主的人,剧本比视觉风格明显及独树一格,这类导演更倾向喜欢“玩桥”,例如他写的作品不是结局多样,就是开放式。我们现在会形容为“平行时空”的创作方法。《一个字头的诞生》里的两个故事/结局、《再生号》的多重世界、《大只佬》和《喜马拉亚星》的同主题异色彩、及以上所说《神探》和《神探大战》的一体两面,都是这样。一个理念/主题,再配上不同的角色、抉择、宿命,成就不同的电影故事。也是韦导风格的贯彻、迷离、吸引之处。

《世纪之战》剧照。
《世纪之战》剧照。

《大时代》和《世纪之战》无疑是这种手法及主题的练习本。《世纪之战》首几集,差不多全是重覆《大时代》的事件,即使你没有看过《大时代》,你也能透过前几集对背景有足够了解。不过若看过《大时代》,观众可以在比较下,见证他如何重写了同一个故事——在没有抹杀第一辑的剧情之下,韦导没有矛盾地写出下半部,而当中人的性格和整个故事风格彻底被改变。较容易的方法是以主角失忆去补完扭转剧情的情节,较厉害的方法是重新填补《大时代》事与事之间的空隙。丁蟹(《大》)变了丁野(《世》)后不单慢慢成了好人,还成了方新侠(《世》,即《大》中的方展博)的爸爸,然后再加上一堆如希腊神话般乱伦的情节,疯狂无比的宿命加宿命,比戏剧更戏剧。

潘国灵在《银河影像,难以想像》一书里写到,韦家辉的电影“常探及命运、宿命,有时呈黑色的世界观”。而我觉得以《大时代》为基础再演化成的《世纪之战》就是该他这种人生哲学的起点。(《一个字头的诞生》的制作年份处于这两者之间,若看过这三部,会更明白他的世界观如何萌芽,推至今时今日的他,这里不详说了。)

股市作为现实和比喻

如果说《大时代》里描绘的股市是香港城市前途的缩影,那么《世纪之战》的股市则似说整个人生的缩影。这个战场,无论在香港还是乡下 (芙蓉镇),更似在梳理现代社会的无常。股市不单提供了博奕的平台,还有预言实现的平台。丁野的预言力、方新侠的信念力 (我说它升,它就会升) ,在一个被操控的股市里,就如平凡人对抗命运之手时,没有超能力根本很难翻身。股市是“不可控”的借喻,里面可以同时有得有失,可以借其翻身,也可以借其报仇。但最终要证明的,就是股市是人为的结果,不是真正的经济供与求。就如命运一样,韦家辉不相信人生是随机的,而是冥冥中有无形之力,可以是因果,可以是神,一直把人推来推去,但人在其中可以选择怎样去应对。由《世纪之战》去到《大只佬》,可见韦导不断尝试去解释人生的无常——为什么天那样不公平?有人同一世做了坏事,报应会立刻应验吗?受害者不等上天裁决,自己亲手去报仇,会成功吗?还是会累及他人及自己?上一世的自己做了错事,今世的自己要偿还,公平吗?命运已是写好了,人能凭一己之力改写吗?以求道修行去改写,还是自己身体力行亲自干涉他人地改写?由《大时代》开始,我们可以看他如何推进演绎这个主题,直至今年的《神探大战》。

《大时代》剧照。
《大时代》剧照。

疯狂演进的起点

《世纪之战》是韦家辉首次晒冷自己宗教价值观的作品,执行上非常唠叨。但亦看到他对命运、主宰、得道的执念,显然是想把自己的体会全部爆出来。
而用一个人物也不够,于是他用在方新侠上,也用在丁野上。在文本里,韦导提供了另一空间,让《世纪之战》的丁野补偿了自己(《大时代》的丁蟹) 的罪行。他重写了丁蟹的故事,完成了另一平行宇宙。文本之外,他则将自己的创作推倒从来,是另一种的神之手。
每个角色都要说一次自己对因果及缘份的看法,坦白说是太多了。但作为明白韦家辉的重要阶段,看这种唠叨是值得的。《世纪之战》为他之后的《大只佬》(因果报应为何物)、《再生号》(创作作为自我救赎)、《神探》(人的多重角色和面对抉择时的内心交战)、《神探大战》(纷乱中成仙或成魔如何抉择)等等打好了价值基础。

韦对“真理”的体悟呈现主要靠丁野的自白,以丁野为第一个觉悟者,再点醒方新侠。狱中丁野曾问自己的幻觉——一位和尚,怎样确定他是精神病所生的幻象,还是真的佛意?和尚说,若道理是真的,幻觉还是显灵又有何分别?丁野又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类话人人都懂。和尚反指三千年前已将所有道理讲给众生知,问丁野究竟想他说什么?人懂得说,但不一定听进心里。丁野谢过佛祖,和尚却说为何还要标签他为佛祖。丁野方才明白无神无佛,一切皆幻象。他之后继续帮方新侠,甚至劝他放下并放过仇人。最后丁野自我犠牲,方新侠亦放下执着,算是在一堆道理中完结此剧,亦为韦家辉对这个主题的初探。

《世纪之战》剧照。
《世纪之战》剧照。

《世纪之战》是传教,是他在混沌中的探求之路。到《大只佬》才是真正得道,李照兴在《银河影像,难以想像》一书说:“《一个字头的诞生》开始探索的宿命题旨…逐步演化,经不同作品的演绎,到《大只佬》才真的放得下,达至一种超脱的出路 (或至少是期盼)。”然后,经历过《再生号》的疗伤,《神探》的分裂,《神探大战》来到新境界——就算全世界疯掉,或全世界认为我疯了,我也会继续探求真理,坚守信念。

《神探大战》中李俊(刘青云饰)一句:“个个变了怪物,没有人听我说话。”这话与《世纪之战》和尚的话遥遥映照。道理人人都知,但在不同的执着和着魔里(《大时代》的极度自我膨涨,《世纪之战》的家族宿命复仇,《大只佬》的前世今生执念,《神探》的多重人格心理陪碍,《神探大战》的煽惑仇恨),谁能坚守“善”到最后?
李俊:“个个都可以变怪物,为何我不可以?”每一出电影都有人变坏的合理理由,为父报仇、前世业障、群众压力,但韦导不断想说的是:我们不必一边质问为什么,因为我们一早已知道,只是能否打破执迷。李俊对方礼信(奸角/怪物)说:“你想做我,但我不想做你。”就是立地成佛。尤如《大只佬》里,两个刘德华在最后的对峙。

在极端情况之下,人人执迷,成了魔鬼,创伤及痛失至亲是复仇的借口吗? 《世纪之战》里方新侠(刘青云)起初口口声声说因为丁野对不住自己,世界对不住自己,所以尽情打击对方和异己,到最后亦是丁野点化,才放过赛斯(另一宿敌),终得最后胜利。到《神探大战》,李俊 (刘青云) 拒绝做怪物,虽然没有了妻女,甚至眼白白看着方礼信杀死自己女儿,但仍坚持做对的事(不杀方礼信的儿子)。他告诫其他警察: “我们不是神,只是探。如果我们当自己是神探,怪物会在暗角嘲笑我们。我们只能不断去查,不断去探 …….”

廿多年来,韦家辉披着刘青云的皮,探索着宿命和宗教,这样走过来。

《大只佬》剧照。
《大只佬》剧照。

韦家辉的宗教观

韦导在从前的访问曾谈到自己虽然不是佛教徒,但对佛教的一些理论很认同,尤其是“因果”。到近年,他谈到自己信了基督教。其实一直以来,他的作品里有丰富的多元宗教色彩,《大只佬》亦并非只谈佛教,他在访问中也说过“大只佬”最后的形象是参照耶稣。佛的形象是解释因果,耶稣的形象是寻求救赎。

这类综合的宗教观,与新纪元运动的去中心化有点相似。在《世纪之战》里,有三个主题也是来自己新纪元运动的核心:

冥冥中有因果

方新侠的同事希文看到方新侠成功复仇,不但使丁野失去所有,连带曾经害过方新侠爸爸的父亲也死去。她说她觉得是因果,不是意外。丁野也多番说到,有些事情是要发生了,才会令人明白。他不知道他为何一直寄书给他的心理学家,或他为何一直塑造佛像及画预言书,他只知道要做出来。这都是用比较玄幻的方式去说明因果。到后来《大只佬》,“因果”反而被描绘得更加简单直率。

超能力、吸引力法则

剧中方新侠的“超能力”在于他可以摇糖罐,想要糖时就会出糖,亦对应他相信自己借到好运时,就会行运,股市会因他意愿跟升。这是新纪元运动里常谈到的“吸引力法则”,亦即“心想事成”。若读过此法则,会较接受到剧情,不觉得突兀。在其他作品中,这样的超能力成为毅力,成为不断探索真相的动力。

《神探大战》剧照。
《神探大战》剧照。

神通

无论是方新侠的念力、丁野的预言能力,都提示着他们的能力非来自平凡的自己,而是有超能力。丁野最后更能与“佛”连系,及直接通话,像新纪元运动的灵媒。韦导在访问中多次谈到,自己创作时,常会听到一把声音引领他如何创作。在《神探大战》的宣传访问中,他直认是有一把声音叫他拍这个故事,之后还如何要他反覆修改。他这样的表达简直是说他的创作不全属于自己,而是如丁野一样,接通了某种神通。而在《神探》和《神探大战》中,角色们都有看穿人或与生灵沟通的能力。

蓝天云在《焦点演员刘德华》里,谈到《大只佬》“概括出业力与心念之间的关系,在执着与洒脱之间的摆荡,却见到人之常情”。在《世纪之战》里,可见这个形容以幼嫰的雏形呈现。业力、心念、神通,正是这三个大的元素,贯穿《大时代》至今的韦家辉灵性戏剧 (spiritual drama,电影学者David Bordwell语)。

结语

对比杜琪峯的稳定和自信,韦家辉的飘忽和持续探索更令人在意他的成长和蜕变。近年我开始接触身心灵书籍,在其中我时不时看到韦导的宇宙观。他在不同访问中多次承认及直视自己的限制,在作品中亦毫不掩饰地曝露自己未成的见解与摸索。他从不害怕承认他是一个仍在探索中的人。关于宇宙、轮回、修炼,人越大会越感兴趣,尤其对现实越来越无力,而看到韦导早于00年香港电视众里已不吝不惧地做一个“神经病”,在戏剧中加入新纪元观念,实叫我大开眼界,亦佩服他的眼界及创作力。

美剧《The Good Place》讲述死后世界,第一场主角来到新国度,问:哪一个宗教猜得准 (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模样)? 主事人回答: 每个宗教大约只猜到5%——除了有一个瞌了迷幻蘑菇的少年,他说中了92%。

我觉得,那个少年正是韦家辉。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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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韋家輝是我最喜歡的編劇,以劇本來說,絕對是香港最有創見膽色的編劇之一,但他的導演技術卻有待改進,場面調度、燈光攝影等等技術層面,明顯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