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雲,香港影評人)
在香港,未能上映的影片《憂鬱之島》,近日經評論人顏純鈎的一則點評,而引起影片「洗白」六七暴動的爭議。這讓我想起去年在柏林看這電影的初剪,我第一句對導演說的話,就是問他當中的六七部份,怕不怕之後被人罵。六七在香港很敏感,2018年上映的《中英街一號》,以青春片類型觸及2014年雨傘運動、土地正義議題,以及六七暴動一名投身暴動而死的青年,當時就引起過爭論,包括洗白六七暴動嫌疑、並置暴動與抗爭是否正確,還有質疑影片投資方背景等。有趣的是,2017年亦有羅恩惠《消失的檔案》上映,引發出另一場風波——雖然該片呈現重要的解密文件,令當時暴動的來龍去脈更詳細,但香港國際電影節以藝術水平不足為由拒絕引進。
該年為六七暴動50周年,除了有一批老左要求中央和港府為他們平反外,官方對這個日子繼續冷處理。反而在對立方,但凡有創作牽涉到暴動,必然引起軒然大波。《憂鬱之島》也不例外,吊詭的是接收批評的受眾,不一定本身就有看過這電影。我自己有幸看過初剪及成品,但回到香港,和其他香港人一樣,已幾無可能再看到這部禁片。
如果只看《憂鬱之島》本身運用的方法,其開創性可說是回應了「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此大哉問。
事實上我認為《憂鬱之島》運用的方法,在之前的香港電影都未曾見過,它也不是一部要人重溫數段香港歷史的教科書;電影在問的是,當中的人物的情感、經歷、鬱結怎樣來,個人與歷史之間的關係又是怎樣。
如果只看《憂鬱之島》本身運用的方法——以重演數代人的經驗、記憶、傷痕,視點由近年香港人的反送中集體創傷,提升到觀察考究「香港是甚麼」——其開創性可說是回應了「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此大哉問。然而看到觀眾接收的反應,引起的六七暴動「洗白」爭議,我發現「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這個問題,還是值得我們繼續思考、行動。
三生四世的香港,如土壤層疊
那些想像卻總是無關於真實的香港,而我城容讓五湖四海匯流至此,「雜在別人的話中/為甚麼有些話無法言說?」
陳梓桓開始拍攝《憂鬱之島》的時候,2019反修例運動仍未發生,他訪問拍攝了很多人,但大部份人在電影結尾處露面,是一群各自在反送中後面臨訟訴的青年男女,從知名社運人到上班族都有。而主要的拍攝人物以年代劃分:在七十年代偷渡來港的老人陳克治,六七暴動少年犯、現為愛國商人的楊宇杰,以及八九六四時學聯代表之一的林耀強;年青一代則由一對少男少女岑軍諺和田小凝重演陳克治夫婦,學運人士方仲賢重演林耀強,反送中期間被捕的少年譚鈞朗重演楊宇杰。
要注意的是,陳梓桓並非單純要求年青人們扮演得形似神似,也不曾壓抑那些「演員」的主體性。更多時候,他們既是重演者,也是受訪者,他們當中或者有人有演戲經歷,但他們是以自身投入重演上一代人的經歷。他們的故事、成長背景、生活同樣重要。
三生四世香港人,在重演中讓彼此的記憶與傷痕滲透,勾勒出一種思考香港的新路——猶如地質年代般,指認出我們每代香港人所生活的時間並非孤立。
陳梓桓處理重演的方法,如不時停機、邀請重演者說出自己想法(而非全然的引導性問答)、開放意見之餘,也要求上一輩人投入到重演部份之中。如有場「戲」嘗試再現陳克治青年時在廣東鄉村如何聽人宣講毛澤東思想,陳伯小聲說了句:「當時都不是這樣子的」,也被放進片中。也就是說,陳梓桓並非理解「重演」為一種完美的致幻手法,要觀眾最後相信重演出來的影像某程度就是一種真實,相反他將之理解為一種針對老中青數代受訪者之間的治療(Therapy),治療的目的是,讓他們更能夠相互理解,不以自己活過的時代為孤立,而是在重演的過程中對話、理解、回應。
《憂鬱之島》是一場以新的進路探索、理解、再發現「香港」的建構的過程。為甚麼要這樣做?還是得回到也斯的疑問。收錄於《游離的詩》的〈形像香港〉,描繪不同人對香港的想像。在法國研究安那其(無政府主義)的人眼中的香港,北京記者書寫「資本主義社會裏的狗和色情雜誌」,以為自己是張愛玲的台灣作家,要書寫想像中的香港。那些想像卻總是無關於真實的香港,而我城容讓五湖四海匯流至此,「雜在別人的話中/為甚麼有些話無法言說?」
由中共操控反殖的六七暴動、不堪中國大陸政治運動與民生凋弊而爆發的逃港潮、牽連一代港人身份認同與創傷的八九民運、加上反送中抗爭後港區《國安法》出台,標誌香港回歸後的自由氣息與半自治地位一併消失。三生四世香港人,在重演中讓彼此的記憶與傷痕滲透,勾勒出一種思考香港的新路——猶如地質年代(geological epoch)般,指認出我們每代香港人所生活的時間並非孤立,而是如土壤沉積一層重疊一層,又並非涇渭分明,而是有許多聽覺上的押韻、視覺上的疊像(superimposition)。陳梓桓探問香港歷史的意圖,不純粹是關心香港的過去,反而他想了解,去問這個地方的昨天、今天、明天,有沒有可能打開新的維度去理解它?
觀影空白與輿論的碎裂
當《憂鬱之島》在海外港人討論圈引爆出洗白六七暴動的爭議,更多本地觀眾第一時間反應是:都沒機會看,怎麼身邊好像那麼多人能夠參與討論?
《憂鬱之島》戲裏戲外都是鬱結,一部以嶄新方法切入香港人身份與歷史建構的紀錄片,卻無法在香港公映,距離陳梓桓上一部仍能公映的作品《亂世備忘》不過短短6、7年時間。現今香港的影像卻分裂成兩個,一半是自覺或確實無法通過電檢而飄泊海外影展的獨立作品,僅有少數能因為迴響大而爭取到海外院線上映,《憂鬱之島》便屬於迴響大,但主要仍以影展巡迴放映的那種;另一半是可以在香港公映的商業主流電影,當中或許仍有言志空間,但必須要面對審查及市場考慮。雖然移民甚盛,但隨著疫情日漸復常,今年香港本地電影票房卻屢創新高,刷新華語片票房紀錄,而主流電影同樣開始推動海外放映,並沒有放棄現時在歐美等地日漸成熟的港僑市場。
這兩種香港影像既割裂,某程度又可以共存、對話,畢竟海外港人可以看得到這兩種影像,然而留港的觀眾只能夠看到一半,雖然未來如果香港繼續放寬出入境條件,也有機會在外國看得到被禁的電影。種種障礙反證出,現時本地觀眾要了解《憂鬱之島》閥限重重,香港的詮釋空間也將被割裂,而海外放映的「禁片」,除了走影展路線,還有沒有其他延續到討論的可能?海外影展的一個問題是,受眾大多數都不是香港人,因此當《憂鬱之島》在海外港人討論圈引爆出洗白六七暴動的爭議,更多本地觀眾第一時間反應是:都沒機會看,怎麼身邊好像那麼多人能夠參與討論?
確實,在我們幾代人的認知,到集體歷史建構上,六七暴動是上世紀港英管治方針的分水嶺,後來被港人津津樂道,甚至連如我九十後也全盤接收的「麥理浩年代」,港英政府推動一連串政策改革香港,使香港繁榮安定,成為遠東一個模範城市。同時暴動的後遺令港人根植恐共情結,左派在回歸前一直無法打入主流民意,加上中國在文革結束後開始改革開放,連中共也有意忽視六七暴動。
「洗白六七暴動」爭議一事,除了反映過去香港人默認的一種歷史建構,更反映出從反送中的眾志成城到今日的四分五裂。
然而,六七暴動餘緒,除了簡化成「中共操控左派暴動,港英政府善治收買人心,締造繁榮」外,還有沒有無法處理的「殘渣」?除受中共直接操控的左派以外,其他左派又承受了甚麼?因恐共而反共的香港人,會否因此而自覺必須啞忍種種資本主義下的不公義,甚至為求發達甘之如飴?
出現在《憂鬱之島》的楊宇杰,就是那一塊殘渣。顏純鈎質疑,為何如此厚待他,但與陳克治及林耀強一並置,不就很明顯嗎?陳梓桓沒有要找尋甚麼在香港歷史上舉足輕重那樣高大上的人物,他想找尋一段歷史的參與者及見證者。陳克治參與了大逃港,見證了今天逃犯條例修訂,林耀強參與了北京學運,見證了血腥鎮壓,今天則見證六四與香港人/中國人身份認同此消彼長。楊宇杰參與了六七暴動,見證了自己一方面被中共官方敘事排斥於外,另一方面不見容於香港人由麥理浩年代延續至今的恐共、反共敘事。
馬來西亞華人導演廖克發多番研究、拍攝馬共歷史,當我訪問他時,他很明確地說,馬共有自己官方的敘事,馬華也有自己的敘事,馬來西亞官方更有反共的敘事,然而那批夾在數個大敘事之間的馬共老兵,他們的真實生命是怎樣的?故此《不即不離》一開始就沒有要訪問馬共前領導層的打算。
於是,「洗白六七暴動」爭議一事,除了反映過去香港人默認的一種歷史建構,更反映出從反送中的眾志成城到今日的四分五裂。雖無互相攻訐,但是到國安法出台,移民潮再現,每個人必須為自己的去留負責,旁人除了諒解外無從置喙。這樣就不難理解,《憂鬱之島》對香港大部份觀眾能產生的閱讀影響是有限的,像羅冠聰、周永康等人的好評,或者如顏純鈎提出的質疑、甚至指控導演欠缺涵養,孰更有理,看過電影的觀眾雖自有評斷,但更多未有機會看的讀者,只能僅僅從對評者的信任度,或以海外反送中電影的粗略印象——即香港無法上映的電影,必然是圍繞反送中抗爭,為香港人出口烏氣,紀錄和傳承抗爭的意義——去作出回應。
於是在顏文下方出現很多讀者表示拒絕觀看《憂鬱之島》的留言,吊詭的是,問題不是當中他們有多少人看過,而是能否看到。
香港是怎樣的存在,該由人而不是論調去說
他在那段對話仍勉力收藏自己的真心,最後還是不知為何道出一句,終究我們無法自主。如果說這句話是那份「憂鬱」的可能緣由,那麼片末讓鍾耀華重演「佔中九子案」的最後陳情,就是呈現消解這份「憂鬱」的可能。那將會是一條漫長的路,視乎每個人的自我覺悟的決心有多大。
因此,這一條孤懸海外的反送中電影線索,或提出洗白論的評論,無法圈定《憂鬱之島》創作上的洞見。如開首所說,本來電影拍攝時(2016年)反送中仍未發生,陳梓桓提出的疑問更是:一直隱約籠罩每代人心頭的憂鬱,到底是何緣由?逃港的老人,在大鵬灣與眾人悼念偷渡難友,直言當初有如「避秦」而來港,維港或中港之間的沿岸,於他是一片怎樣記憶庭園?八九年的大學生,從北京的血腥鎮壓逃回彌留的殖民地,一段傷痛又寂寞的下半生,在一九年的學生會會長看來,是預示嗎?還是可以逃得出這個宿命輪迴?
六七的少年犯一直言辭曖昧,面對鏡頭老練世故,難得拍下長毛(香港左翼政治人物,現在在獄中)道破他的虛偽,更難得的是,透過譚鈞朗與楊宇杰換上囚衣,在監房對話,猶如鏡像映照出楊宇杰的本相。他在那段對話仍勉力收藏自己的真心,最後還是不知為何道出一句,終究我們無法自主。如果說他那一句話,除了是被陳梓桓逼到牆角吐露出的清醒囈語,也是那份「憂鬱」的可能緣由,那麼片末讓鍾耀華重演「佔中九子案」的最後陳情,就是呈現消解這份「憂鬱」的可能,那將會是一條漫長的路,視乎每個人的自我覺悟的決心有多大。
「我沒有甚麼需要陳情。現在控告的,並不是第七被告,或者第一、二、三、四、五、六、八、九被告。控告的,是所有參與過雨傘運動的人,是所有珍重香港的人。亦此,法官閣下你需要知道的,並不是第七被告的背景及參與的原由,而是每一個參與運動,願意花上時間、心力、過去與未來,把自己的生命投放在香港的市民,他們依然堅持在香港不放棄的原因——哪怕是熒熒曳光。
如果你要知道這些,就不是透過一份書面陳詞,幾封信件,幾段慷慨激昂的說話可以得知。我們得毀掉被條文、被權力、被體制所形塑的自己,走進一個充滿未知、在歷史與當下糾纏不清、在個人努力與萬千偶然混雜複合的世界,關心我們的世界,而非僅僅在乎自己的位置。
雨傘運動,或者許多運動本身就是一回這麼的事。我們要知道政治經濟裏的權力勾結合謀,找出著力點,鍥而不捨地敲打。在這過程裏無聖人可隨,我們會迷惘,曾經一路建築的自我會坍塌,會趨近滅亡,但始終會重生。
唯有如此相信。
不論你是法官、律師、老師、牧師、議員、學生、助理、支持者反對者、各行各業,我們首先是一個人。如果這是一個人,這就是給所有仍然面對自己的人的說話。亦此,沒有甚麼需要陳情,我們有責任走出法庭或議事庭或媒體或一切中介去親自體悟世情。這全都不是這個法庭可以告知。」
這遠非是為了要洗白甚麼,歌頌甚麼,這部電影要問的問題,是問每一個人,我們因何而為人?又因何而為香港人?香港,在我們心中,是怎樣的存在?
條文、權力、體制各有敘事,六七暴動挑動到部份長輩的神經,以致他們擔憂、質疑,反應激烈甚至令我納悶:既然暴動是戰後香港發展的分水嶺,為何每每將呈現、創作提高到「年青導演被操控」兼且誤導觀眾?說到誤導,由是否存在一種「偉大、光明、正確」的香港史的詮釋?尤有甚者,故意忽略電影整全主題,也不正言闡迹,只一味把焦點轉移到受訪者背景身上,著人提防糖衣毒藥云云。
又或者是否要等到中共倒台,才有可能推動轉型正義,然後才可以創作?——然而《憂鬱之島》並非轉型正義的作品。要是問是能不能拍、還是拍得好或不好的問題,就牽扯出一種被論迹固化掉的數代人的心靈:暴動是慘痛的,是彰顯中共邪惡的重要歷史,往後英國治下香港承平,那時沒有人回望重探暴動史,具現為日常生活中對左派長期而決絕的否定。即使到今天,「左派」在香港就等同中共意志在香港的伸延,「左翼」也長期被置換成「左膠」,意思是同意你們並非為中共背書,但也是書呆子一群,或作為運動失敗時的代罪羊。
既是重要分水嶺,卻接受不到任何形式的探討,那麼六七暴動是否要被排除於香港史以外?我認為,就像港式奶茶的緣起是為了讓苦力快速補充體力,提神再去工作一樣,奶茶如今成為香港文化的重要象徵,我們身處其中,但一直忘記自己每天都工作得筋疲力盡。因而當拒絕深思,習慣代言,碰到無法以論述圈定的「殘渣」——例如六七,例如左派與左翼——就會引起「過敏」。
「安定繁榮」是一種病。暴動的陰影一直籠罩香港社會50多年,它的失敗奠定現代香港的成功,即便今天港人四散世界各地,有一部電影試圖繞過凝固的定見或論述,設計出觀察香港的逃逸路線,但「六七暴動」這個意涵所帶來的恐懼,又與近年香港被中共摧毁這一慘痛記憶掛勾。
這也許是個比《憂鬱之島》更憂鬱的故事。
「我們得毀掉被條文、被權力、被體制所形塑的自己,走進一個充滿未知、在歷史與當下糾纏不清、在個人努力與萬千偶然混雜複合的世界,關心我們的世界,而非僅僅在乎自己的位置。」這句話與《憂鬱之島》結尾的抗爭者的臉,共同構成一種新的視聽維度,這遠非是為了要洗白甚麼,歌頌甚麼,這部電影要問的問題,是問每一個人,我們因何而為人?又因何而為香港人?香港,在我們心中,是怎樣的存在?
或者當我們能夠想清楚這條問題,身體力行,香港的故事,會不再這麼的難說。
看過電影了,非常好看,就像題目所下標的,香港的故事如此難說,而世代的認同又是多麼複雜,身為台灣人,很有感覺。
不把这部电影当电影,把他当成记录反而更能接受他。
夏天就想看这部电影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观看渠道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