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閱讀(6):回到兒童文學,重新探索、建構自我

整個社會對待孩子的態度,讓他們無法產生真正的慷慨與愛——因為Ta不曾被允許充分地探索自私與恨。
讀書時間 大陸 風物

疫情帶來的失序仍在劇烈且深遠地影響我們的生活。封閉成為常態,權力的邊界愈加模糊。以防疫為名、以愛國為名,反思、質疑甚至討論的空間被進一步摧毀。我們又該如何守護自我的主體性、守護思考的自由?

閲讀,修築了最後一道閘門。端傳媒和六名來自中國大陸的閲讀者聊了聊閲讀這件事。他們是翻譯者、檢修工人、大學教授、詩人、童書編輯和獨立書店的店長。通過閲讀,他們感受真實、認識社會、尋找自我,抵達一個遠比腳下豐富、開放和廣闊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中,閲讀就是生活本身。它關乎人如何在不確定性中安頓自身,關乎個體在潮流面前的自醒和堅守,關乎自由的思想如何作為一種應對時代的方式,賦予他們超越現實的力量。

每個週六,我們將與你分享一個閲讀者的故事。今天是這個系列的最後一篇,童書編輯Hannah講述了兒童文學是怎樣施展重建生活的力量的。

茫茫書海中,身體或被困居一隅,精神的遠足卻可翻山越海。願他們的故事,也帶給你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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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閲讀(1):如果這代人是自我的,那自我之上,還有什麼價值?

我們為什麼閲讀(2):打工者身份是我的錨點,閱讀讓我更新對自身群體的理解

我們為什麼閲讀(3):我想了解,中國走向現代的歷史進程和驅動力

我們為什麼閲讀(4):我關掉了自己的書店,繼續建立書與人之間的連結

我們為什麼閲讀(5):「我想要過一種審美的人生」

Hannah,前童書編輯、兒童文學播客製作人(30+)

去年秋天,我開始觀察洋白蠟,一種我每天都會看到、但一直不認識的樹。剛開始時,我就像瀏覽微信公號那樣一目十行,樹枝的排列方式還沒看仔細,就跳到了樹葉。但是慢慢地,我能更耐心地,一個細節接一個細節地看下去。

那時,我剛讀了南茜·羅斯·胡格的一本科普讀物,叫《怎樣觀察一棵樹:探尋常見樹木的非凡秘密》。胡格的大半生都與樹木為鄰,並堅持記錄樹木,了解樹木。她在書中寫道,「真實的樹木有着巨大的樹幹和厚重的枝幹,只有當你站在樹下,讓雙腳在它的樹下紮根,才能感受和理解。只有這樣,你才能欣賞它龐大的身軀,它的靈魂,它與你——一個渺小、短暫的生命體——之間妙不可言的關聯。」

我對自然書寫的興趣,始於在台大社會學系交換的那一年。台灣一位很有名的作家吳明益在學校做了演講。與我之前看過的所有華文創作不同,他沒有立足鄉土或城市,而是將自然作為創作的土壤。一位華語寫作者能夠把自己鍛鍊成一個生物學的「入門級學者」,在自然中接受教育、得到啟示,而不僅僅將眼光放在人類的世界裏,這給了我一種新的刺激和衝擊。

2019年11月,相繼在媒體、互聯網工作了8年後,我成為了一名童書編輯。

進入出版行業,我的初衷是想舒緩一下自己的整個節奏。但如果做成人文學或社科,它們和我本身的閲讀經驗又完全重合了。於是,面試時,我提了個要求,說我想把生活和工作分開一些,能不能讓我試試兒童文學。

從小我的生活就與閲讀緊密連接在一起。小時候,母親學校的圖書館經常會處理一批舊書,她就會挑一些買回來。其中好多都是絕版書,在孔夫子舊書網上都不一定買得到,像豎版的《聊齋志異》、《東周列國》。在讀書上,父母對我沒有什麼限制,家裏的書架都對我開放。我還記得被我翻到爛的兩本書,一本是青少版的《紅樓夢》,另一本是《民間故事》。

到了初中,我的閲讀習慣就完全與成人接軌了。除了書櫃裏的紙質書,那時,我父親的單位還發了一套「電子書」,裏面是十幾張可以轉換成PDF的光盤,從生活百科,到經典文學,無所不包。我還記得包裝的封面,寫着「家庭圖書館」五個字。

如果每個孩子都有機會充分親近過自然,向一棵樹一朵花耐心學習過,感受過那種美、那種生命力,他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直到成為童書編輯前,兒童文學,於我而言一直是一個未知的領域。

2020年7月20日,貴州的孩子們於暑假期間在書店讀書。
2020年7月20日,貴州的孩子們於暑假期間在書店讀書。

做兒童文學編輯的第一年,出版機構的負責人和我說,既然你對兒童文學也不是特別了解,就先把咱們這兒出過的書都看一遍。在大量的閲讀中,我才發現,除我們耳熟能詳的《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外,居然有這麼多兒童文學的存在,像歷史悠久的凱迪克文學獎、日本的岩波文庫,都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兒童的成長。

這種感覺有點像小時候玩掃雷,一點,嘩一大片,一點,嘩一大片,然後發現這是一片海洋。

去年上半年,我讀了劉緒源先生的《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他將自然視為兒童文學當中最重要的三大母題之一,在這一領域,兒童文學的豐富性遠遠超過成人文學。

成人看書時,無論是閲讀趣味還是審美心理,好奇這一部分動機是永遠也比不上小孩的,他們更容易偏好和自己實際生活相關的作品。然而,在自然為母題的寫作中,人類的角色只是一個見證者,自然不需要被人為地賦予什麼意義,它是一種客觀存在,又是一種充滿陌生感的審美對象。

這種體驗是對現實世界的一個極大的補充。如果每個孩子都有機會充分親近過自然,向一棵樹一朵花耐心學習過,感受過那種美、那種生命力,他就永遠不會忘記。

回到兒童文學,是我們重新探索自我、建構自我的一種嘗試。

如果要說兒童文學超越年齡的意義,我會更同意宮崎駿的說法。宮崎駿一生熱衷讀童書,所有的思考和感受都是從兒童文學中得來的。在他看來,兒童文學是「能夠重建生活的文學」。

我讀了他去年新出的一本小冊子,叫《有書真好啊》。在70歲之際,宮崎駿花了3個月的時間,重讀了那些對他影響深遠的兒童文學作品,從400多本書中挑選出了50本,鄭重地推薦給「所有孩子和葆有童真的大人」。他在其中寫道,嚴肅的成人文學往往是對人類的存在進行嚴厲批判,向人們展示「沒辦法,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存在」;而兒童文學則是一種希望之聲,撫慰、治癒所有人。

加里·施密特的《週末圖書館》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兒童文學。去年六月,我開了一檔兒童文學播客,叫「歪歪童書社」。第二期裏,就深入聊了聊這本讓我深受觸動的書。

它以1960年代風起雲湧的美國社會為背景。書中,當主角道格平生第一次進入鎮上的圖書館時,便無法控制地被美國國寶級的藝術家奧杜邦的《美洲鳥類》吸引了。於是,他開始每週去一趟圖書館,臨摹一張奧杜邦的畫。

後來,為了拯救圖書館的經營問題,奧杜邦的原畫被一張一張拆了出來,裝裱了賣。但那時,道格已經完全不能忍受自己這麼心愛的一本畫冊就這樣散落各地,他想盡了各種辦法,最終將這些畫全部給找了回來。

奧杜邦的畫,對道格來說,就像是命運的禮物一般。越戰的陰影下,畫面中的那隻北極燕歐,「圓圓的眼睛分外明亮,透露出驚恐的神色」,一下子擊中了他當時的心境:「這隻鳥正在墜落,而這世界卻絲毫不在意」。之後的情節中,「驚恐萬狀」的眼睛這一意象反覆出現着。

很多厲害的作者,雖然他們寫的不是童書,但在他們的作品中,兒童的視角是始終沒有消失的。

在成人的世界裏,面對戰爭,我們擁有的是一個全知的視角。我們知道它有多殘酷,對它有着更實在、更具體的感受。對於孩子來說,這種感受是不一樣的,他只是間接地、或者碎片化地接觸到了一些信息,但戰爭的殘酷顯然又是他生活的底色。

越戰、問題少年、時代和家庭的雙重暴力,這些元素怎麼看都只能構成一個沉重的故事。但好的兒童文學家,能給予主人公一支畫筆,它沒有那麼萬能,但至少讓他放下心裏的刺刀,成就了一個希望和救贖的故事。我想,這也是我最近兩年迷上童書的原因。

2021年9月21日,北京的中秋節,孩子們在一項促進閱讀的活動中讀書。
2021年9月21日,北京的中秋節,孩子們在一項促進閱讀的活動中讀書。

越來越多地接觸兒童文學後,我也在想,現在成人與兒童的閲讀界限,是不是太過於涇渭分明了?很多厲害的作者,雖然他們寫的不是童書,但在他們的作品中,兒童的視角是始終沒有消失的。

像汪曾祺、沈從文,他們都是一輩子的老頑童。還有E.B.懷特,我們都知道他是一個很厲害的非虛構作家,但他早期也寫過一部兒童文學,叫《夏洛的網》。前段時間,我讀了台灣作家吳曉樂的散文集《可是我偏偏不喜歡》,裏面寫到很多她童年時期的軼事。作為一個敏感內向的女孩,小時候,她對周圍的感受,她的家庭關係,她的友誼,都在後來影響到她看待世界的角度。兒童文學可以作為孩子的眼睛所觀察到的宇宙,為大人指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真實。

整個社會對待孩子的態度,讓他們無法產生真正的慷慨與愛——因為Ta不曾被允許充分地探索自私與恨。

去年還有本暢銷書,叫《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也是我讀後非常喜歡的一本書。心理諮詢師蒼鷺帶着蛤蟆先生從頭開始,深挖了自己童年的經歷和感受,幫助他在童年自我狀態和父母自我狀態間,找到了自己的成人狀態。

回到兒童文學,是我們重新探索自我、建構自我的一種嘗試。我是在最近更感覺到,很多我們現下面臨的問題,都是在我們的童年時期形成的,比如空心、虛假的自我。《三聯生活週刊》的一篇文章也講過,這不僅是原生家庭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對待孩子的態度,讓他們無法產生真正的慷慨與愛——因為Ta不曾被允許充分地探索自私與恨。

去年,孩子的出生,毫無疑問成為了我人生中最大的變化。一歲前,他可能睡兩三個小時就要起來,要喝奶、換尿布,這會把你的生活切割得非常碎。

讀書這件事因此變得更加迫切了。只有在閲讀中,我才能讓大腦進入一個連貫的思維活動當中,重新感覺到這是我自己的生活。有時,身體已經特別疲倦了,一天下來後,也會刷刷抖音就入睡了。但這種狀態要是持續幾天,就會覺得渾身不對勁。

每一個階段,我手頭可能都會有三四本書,通常是一本翻譯小說、一本中文小說、一本非虛構、一本歷史或社科,穿插着讀。一個月看完了,就再換一批。

現在,人文和社科仍是我最主要的閲讀領域,這一點在未來也不會發生什麼變化。但我已經在書架中為兒童文學單獨留了一層空間,接下來,會有越來越多的書把它填滿。

可能讓我很不服氣的是,為什麼動畫電影能夠吸引所有人,兒童文學卻只能滯留在家長和兒童這一很小的範圍。「歪歪童書社」算是我在2021年的一個小小的嘗試吧。它是一檔做給大人聽的童書分享,因為好的童書是適合0-99歲閲讀的。

今年開始,因為要花更多時間帶孩子,「歪歪童書社」可能要暫告一段落了。但我沒打算就此停下。我會開一個公號,用更喜歡也更擅長的寫作,繼續分享童書,分享我喜歡的小說,分享閲讀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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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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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因为动画电影未必只是拍给儿童的,但是儿童文学的受众基本都是儿童

  2. 希望这个系列能够继续做下去,站在他人的肩膀上,别有风景。

  3. 說起兒童文學
    個人推薦的是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和頑童流浪記(和馬克吐溫的其他散文短集)
    我常跟朋友說:魯迅的文章像一把刀,白的進紅的出,對禮教的異化徹底批評。馬克吐溫的文章像湯姆一樣,扔泥巴在那些假情假義的虛偽成年人身上,讓他們難堪。

  4. 温柔的文字

  5. 好喜歡這個專題,謝謝端!
    我也是個長大後仍然很喜歡兒童文學的人,常感到兒童的視角時常天真而犀利,與此同時,也很贊同文中作者所說的兒童文學帶來希望。
    想順便分享一本看了不下二十次的童書:教室裡的啪啦啪啦神。這是一個日本的作品,故事在說有位全班最後一名才能看到的神,和那個班級中的互動與互助的事,很溫暖地挑戰了應試教育的意義。推薦給各位端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