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帶來的失序仍在劇烈且深遠地影響我們的生活。封閉成為常態,權力的邊界愈加模糊。以防疫為名、以愛國為名,反思、質疑甚至討論的空間被進一步摧毀。我們又該如何守護自我的主體性、守護思考的自由?
閲讀,修築了最後一道閘門。端傳媒和六名來自中國大陸的閲讀者聊了聊閲讀這件事。他們是翻譯者、檢修工人、大學教授、詩人、童書編輯和獨立書店的店長。通過閲讀,他們感受真實、認識社會、尋找自我,抵達一個遠比腳下豐富、開放和廣闊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中,閲讀就是生活本身。它關乎人如何在不確定性中安頓自身,關乎個體在潮流面前的自醒和堅守,關乎自由的思想如何作為一種應對時代的方式,賦予他們超越現實的力量。
每個週六,我們將與你分享一個閲讀者的故事。今天是系列的第五篇,一個詩人說,他要在「地獄集中營的縫隙裏,找到蜜糖的快樂」。下週六我們將發佈這個系列的最後一篇,一個童書編輯講述了兒童文學是怎樣施展重建生活的力量的。
茫茫書海中,身體或被困居一隅,精神的遠足卻可翻山越海。願他們的故事,也帶給你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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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閲讀(1):如果這代人是自我的,那自我之上,還有什麼價值?
我們為什麼閲讀(2):打工者身份是我的錨點,閱讀讓我更新對自身群體的理解
我們為什麼閲讀(3):我想了解,中國走向現代的歷史進程和驅動力
我們為什麼閲讀(4):我關掉了自己的書店,繼續建立書與人之間的連結
桑克,詩人、報社編輯(55歲)
我在黑龍江的一家報社幹了三十年,做過文化、體育、科技、專題報導,現在是負責地方時政新聞的資深編輯。
業餘時間,我都用來閲讀和寫作。每天不管多忙,都要看幾頁紙質書,不然就覺得一天被浪費掉了。
小時候,我就愛讀各種帶字的東西,家裏的天花板是用報紙糊的,我會把上面所有的報紙都讀一遍。後來,我哥在學校圖書館工作,會給我借回來很多書,小孩子的好奇心強,文學、歷史、科學、天文,借到什麼,我就看什麼,也不管看懂看不懂。
對閲讀的熱愛延續了我整個人生。再大一些時,我開始狂熱地買書、抄書。最早有買房的想法,也是為了裝書。到現在,我的家已經完全被書給佔滿了,買書的頻率才漸漸降了下來。想要挑本書出來讀,經常找不到,抓耳撓腮的,特別痛苦。
從小養成的閲讀習慣,也和我自我拓寬的意識有關,我讀的書一直很龐雜,從文史哲,到科學、藝術、博物,等等,沒有什麼設限。但當寫作成為了我生活的核心後,文學對我而言,就如同一顆恆星般的存在。其他領域的閲讀更像圍繞着它的行星和衞星,最終都會被我轉到文學上來。
去年,我一直在通過翻譯的方法,深度閲讀愛爾蘭詩人帕特里克·卡文納的作品。
說實話,我讀卡文納的緣起非常個人化。卡文納於1967年去世,而我是1967年出生的。這是我的一個個人習慣,找陌生作家或者作品的時候,經常會選一些關聯我個人生活時間節點的人物或者作品。這些時間節點,算是一種導航密碼吧。
剛開始,我譯讀卡文納的一些短作品,像《給一個孩子》,覺得不俗,就一點點地開始看他更多的詩作。前年,我把他晚年的詩都給譯出來了——所謂的晚年,就是死前的一段時間。
最近兩年,我越來越感受到年歲在我身上留下的刻度。記憶力變差了很多,讀書的數量、質量都不如以前。從前,讀了什麼書、哪一頁寫了什麼,都會記得特別清晰。現在有的書讀到一半,才發現自己做過筆記,有的甚至要讀到結尾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看過。
死亡這個時間節點開始變得愈發吸引我。因此,想在一些詩人身上找到對付晚年、對付死亡的方法或安慰。卡文納前,我把奧登死前兩年的詩也都給譯了出來。
卡文納最有名的長詩叫《大饑荒》,是我去年讀過的最好的一部長詩。他筆下的土地貧瘠與性飢渴之間的複雜關係,長短句結合的各種表現形式,還有句子的控制與節奏,簡直可以與艾略特的《荒原》相媲美。這些作品距今已經過去了七、八十年,還這麼有味道,也在很大程度上啟發了我:詩和藝術並非是進化論,而是單獨發展的,它也並不是向前走,而是向上飛的。
閲讀文學,是我保持清醒的一種方式,幫助我應對眼前的生活。
每年,我都會為自己列一個閲讀計劃。從主要框架,到下面的一些枝杈,都會提前制定好,嚴格按着計劃走。像卡文納,還有重新精讀艾略特的詩歌和文論,都是去年計劃內的閲讀。我算是個比較死板的人,過去更是。如今我已經有意識地要讓自己輕鬆一點,可以接受一些隨意性的東西出現。
去年最後讀的一本書,哈維爾•馬里亞斯的《寫作人:天才的怪癖與死亡》,就是一本「計劃之外的書」。我把它稱為「八卦書」。我們做文學的,更願意看人,看人生,看生命。作者對那些久負盛名的作家個人化一面的重現,讀來非常有意思。
特別喜歡、有感情的書,隔幾年,我就會拿出來讀一遍。比如《晚霞消失的時候》,這是一本80年代的小說,我少年時代就很喜歡它,到現在已經數不清看了多少遍了,一陣不讀,就會特別想念它。還有《平凡的世界》,我經常會不太好意思說出口,它當然不是一本完美的書,有很多問題,但我願意反覆重讀,是因為它對我個人來說有很多特別的意義。
但無論怎麼說,一個人的讀書視野總歸是非常狹窄的。我也怕自己對新書產生隔膜,所以也會看每年的閲讀榜單推薦,看一看年輕人在看什麼書,他們看了覺得好的,我也去買來看看。和朋友還能經常見面時,我們的話題也通常從書打頭。碰到感興趣的,我就立刻記下來。
表面看來,文學是距離現實較遠的寫作,但究其根本,所有的文學都是與當下有關的。看去年讀書時摘抄的一些文字,我經常會感到恍惚,好像不管在哪個時代,所有人寫的都是一個東西。
疫情剛剛開始時,我正接手寫一本杜甫的小說。為了完成它,讀了三、四十本唐代文化史、風俗史研究的書籍,了解當時的衣食住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如果不交代背景,你會覺得它們與我們的生活有着驚人的相似性。
第一次完整地讀完《生活與命運》,正是疫情最為激烈的時期,猶如小說中描繪的斯大林格勒巷戰。去年,我又重讀了它。書中寫到辦糧食供應證的官僚蹂躪,知識分子與權力之間複雜而細膩的關係,全部都是通過細節表現出來的。這些文化的分子和原子,對我們來說都太過熟悉了。有時不需要直接說什麼,細節自己就會替你說出來。
我還重讀了理想國M系列的幾本書,像《耳語者》、《蘇聯的最後一天》,還有《蘇聯密檔》。閲讀文學,是我保持清醒的一種方式。我也在從中尋求更多的道德力量與精神慰藉,幫助我應對眼前的生活。一句話,如何活下去。
我想要過一種審美的人生。
三十年前,我選擇進入媒體,和我的個人興趣其實關係不大。那時候,媒體待遇還比較好,在媒體謀一份工,就能讓生活變得更好一些。但做着做着,我也對記者這份工作本身燃起了更大的興趣。它給我帶來的社會啟蒙,對後來的我影響深遠。
但你知道,媒體在最近10年間發生的巨大變化,啟蒙的理想也隨之破滅。我現在經常跟別人開玩笑說,我已經不是做傳媒的了,我就是個宣傳幹部。於是,在這個系統裏頭,我開始變得越來越自我邊緣化。
只有寫詩延續了下來。
從寫第一首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十一年。我最早寫的是中國的古體詩,與當代是不接軌的。寫了很多年後,才開始接觸、寫作自由詩,認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但寫詩始終是純粹個人的工作,與任何圈子無關。真要說起來,真正的詩人其實都離主流很遠,但他們就是「主流」。這個「主流」是由共同氛圍所形成的,別人看你們好像是主流,但你們都是獨立、獨特的個體。
詩歌是我認識世界的一雙眼睛。我想要過一種審美的人生,想要享受人類精神文明的成果,在詩歌中,這些想望都能被滿足。它讓我對生活和生命,都有了一種更加自由、更加深刻的理解。
也可能是最初的機緣,將我框在裏頭了。相比其他形式的寫作,寫詩啟動的經驗更豐富,是我覺得最舒服、最自如的表達方式。
我是必須好好活着的。它休想讓我一直痛苦下去。我不僅要活着,而且還要在地獄集中營的縫隙裏,找到蜜糖的快樂。
疫情這兩年,我的生活始終處於不斷被打亂、被限制的狀態。哈爾濱疫情嚴重的兩次,每兩天要做一次核酸,連續做七次。它不僅干擾和改變着我日常生活的情緒與細節,也自然影響到寫詩的心境,最終反映在作品的點點滴滴中。
這些情緒大多是消極、悲痛、激憤的。即使我在《每天笑呵呵》的詩裏寫,「每天笑呵呵,/看喜劇或者悲劇」,也都是這種影響的對立性折射。甚至還會催生因為居家隔離寫作而不必上班,而略顯變態的微喜,或者某種怪異的自由——就像我在《自由是什麼》裏寫的:「蝦米,別摻乎植物界的事,/別摻乎來不及反應的事,/別摻乎蔬菜的事,/別摻乎……」
當然,這種影響也從另外一個方面,再次印證了我對生命以及生活的認識——生命本質及其自身的要求,是不會隨着環境而改變的,我不能因為這些強加給我的東西,而改變我對生命質量的追求。
我是必須好好活着的。它休想讓我一直痛苦下去。我不僅要活着,而且還要在地獄集中營的縫隙裏,找到蜜糖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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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書應該是《晚霞消失的時候》?禮平的。上文好像寫錯了。
謝謝可唯的指正,此處確實寫錯了,我們已訂正書名。
思想是自由的,有誰能夠將它猜透?
飛一般掠過,好似黑夜的影子
沒有人能了解她,沒有獵人能用
火藥和鉛彈將它擊中,思想是自由的
我想自己所望,還有那幸福之事
一切都在寂靜之中,思想本該如此
我的願望和渴望,沒有人能將它阻止
它永遠都是如此,思想是自由的
我愛美酒,尤愛我的姑娘
唯有她最能討我歡心
我並不孤單,有我的杯中美酒
還有我的姑娘在身旁,思想是自由的
如果有人把我關在,陰暗潮濕的牢房
所有這些舉動都,徒勞無用
因為我的思想,擊碎了那些枷鎖
將牆壁一分為二,思想是自由的
所以我要永遠,與煩惱決裂
而且永遠也不要,受那憂郁的襲擾
每個人都可以永遠,在內心一邊放聲歡笑
一邊繼續保持那個念頭:思想是自由的。
1942年8月,當 Robert Scholl 稱希特勒為 “上帝的煉試” 被監禁時,他的女兒 Sophie 站在監獄牆前,用長笛為父親演奏了《Die Gedanken sind frei》這首歌。當 Reuter1948年9月呼籲 “世界人民 “不要放棄柏林時,成千的人當場自發地開始唱 “Die Gedanken sind frei”。
在風雲變色的今天和社會裡, 保持頭腦清醒和思想上不從眾, 自由的閱讀 於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甚至乎可以說是 精神上存活的必要手段。
在高度壓制化 和 集體意識化的社會, 從眾,跟主流,同官方 似乎是最“合理”, “正確” 的做法 , 也最合乎 「思維慣性」。 逆流去做個人的思辨,敲問, 反思, 尋找自己需要的答案和真相, 以 韋伯所言 的 “ intellectual integrity” 科學態度 寫實自己的生活, 真切感受, 需要非常大的意識韌性。 而 自由的閱讀, 是這種韌性培養的重要手段 , 也很費勁。
畢竟, 在這個個人注意力極短, 娛樂為上的社交媒體主導的社會中, 深度的專注閱讀,本身就是一種非主流,費勁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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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人仕途失意,就會在詩歌文學裏尋找慰藉。
現代亦如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