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多重宇宙》：一個家庭故事為何要偽裝成超級英雄科幻片？

與宇宙的多重結構類似，要欣賞《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也有多重方式。

第一重便是由楊紫瓊（1962-）的演藝經歷切入。22歲，她在洪金寶執導的香港動作喜劇《貓頭鷹與小飛象》中以柔弱教師角色出道，隔年主演警匪動作片《皇家師姐》，一躍成為香港首席女打星。1992年她出演《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突破成龍電影中女星往往淪為花瓶的宿命，優異的動作表現令她成為當時亞洲最富知名度和片酬最高的女演員。在上世紀90年代那波新派武俠熱潮中，她也大量接戲，在銀幕尋求突破。

1995年，她拍攝許鞍華執導、致敬香港武行的《阿金》時，在一場墜落戲中嚴重受傷，這也促使她思考轉型，開始由香港走向國際。不甘於當武打女星而挑戰多元戲路的她，在《宋家皇朝》扮演宋靄齡、成為007系列電影中唯一不靠美色而是憑藉身手與龐德平起平坐的女主角，她和李安合作《臥虎藏龍》，自組公司網羅國際優秀人才拍攝動作冒險電影《天脈傳奇》、參與《藝伎回憶錄》（Memoirs of a Geisha）、《太陽浩劫》（Sunshine）、《以愛之名：翁山蘇姬》（The Lady）等歐美不同類型話題大作。

楊紫瓊太常扮演larger than life、渲染該角色某種傳奇特質的強大女性，以她在《瘋狂亞洲富豪》中飾演的氣勢逼人的母親來看，一個類似Meryl Streep在《穿著Prada的惡魔》逢登場便碾壓同台的驚人角色，儘管奇觀性有餘，但仍不脫其連結東方堅固傳統文化的「工具性」本質。

楊紫瓊：三次扮演母親

她在銀幕上向以穩重冷靜的英偉獨行俠角色見長，這些角色在人際方面通常互動不多，與異性更是發乎情、止乎禮，甚至是極端壓抑的情感絕緣體，2010年的《劍雨》是她在本世紀拿到的、最好的武俠片角色，而2018年《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s）則宣告了她演員生涯新的階段開始。

楊紫瓊的銀幕形象向來孤獨，對於男性來說，她是帶有啟發性的引導者、幫助者，對於女性而言，則是經驗豐富要求嚴苛的導師、立場堅定的盟友。她不是沒扮演過帶有母性的角色，例如她1990年代最好的演出《阿金》，她在後半段搭救同事稚子的片段便低調散發出難得的親情光輝，劇情尾聲和兒童演員之間自然流露的那份相伴到天涯的情誼，表現比前面感情戲更令人難忘。

必須注意的是，楊紫瓊太常扮演larger than life（例如翁山蘇姬這樣具有母親身分但電影重心並不在此）、渲染該角色某種傳奇特質的強大女性，就拿她在《瘋狂亞洲富豪》這部好萊塢主流商業片中飾演華裔男主角氣勢逼人的華貴母親來看，一個類似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在《穿著Prada的惡魔》（The Devil Wears Prada）每每登場便碾壓同台演員的驚人角色，儘管奇觀性有餘，但仍不脫其連結東方堅固傳統文化的「工具性」本質。

楊紫瓊在銀幕上向來以穩重冷靜的英偉獨行俠角色見長，這些角色在人際方面通常互動不多，與異性更是發乎情止乎禮甚至極端壓抑的情感絕緣體。她不是沒扮演過帶有母性的角色，例如她1990年代最好的演出《阿金》。

指向「喜福會」，又不是「喜福會」

細想美籍華裔家庭的衝突與和解這一主題在好萊塢主流商業片的發展脈絡，《瘋狂亞洲富豪》、乃至2021年漫威首部華人超級英雄片《尚氣與十環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皆毫無意外地遙遙指向比它們早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所謂的東方神秘世界、所謂的華人僵固傳統，是一種類似《魔宮傳奇》（Indiana Jones and the Temple of Doom）妖異化印度激進教派的活人獻祭、《神鬼傳奇》（The Mommy）魔化古埃及金字塔和木乃伊典故的戲劇誇大模式。

只不過相形之下《瘋狂》的切入角度比較機巧，把故事中現時新加坡所象徵的東方打造成更摩登、更華貴，但骨子裡仍舊傳統思想堅固的複雜存在。《瘋狂》結局，是利用女主角的學霸人設及她的「賽局理論」專長，以一場麻將成功說服富豪準婆婆原先對她的歧見，對比準婆婆在故事一開始用錢收服英國老牌飯店的豪奢行徑，已然全然西化的學霸女主角從手段到格局顯然更勝一籌，我們或許可以把《瘋狂》在全球的大受歡迎，視作時代已經不同，比起固守傳統捍衛家庭價值，更重要的應當是相互理解，留給對方空間，並保持寬容。

《媽的多重宇宙》在《瘋狂亞洲富豪》推出三年半後問世，雙人創作組丹尼爾‧關（Dan Kwan）和丹尼爾‧舒奈特（Daniel Scheinert），為楊紫瓊量身訂造了一個好萊塢史上前所未見的「華裔大女主角色」，巧藉演員不平凡的銀幕形象，反其道去詮釋再平凡不過的小人物角色。明明只是年近60歲的洗衣店大媽，卻被兩位導演傾洪荒之力塑造成救世主，從家庭劇TA到超級英雄粉絲、再到熱衷拆解真實與虛構思索銀幕內外層次的藝術片迷，都能從這部電影得到樂趣，對於楊紫瓊的高規格禮遇，加上電影上映後不負眾望所達成的商業成績效應，在今日好萊塢堪稱奇蹟。

楊紫瓊被量身訂造了一個好萊塢史上前所未見的「華裔大女主角色」，從家庭劇TA到超級英雄粉絲、再到熱衷拆解真實與虛構思索銀幕內外層次的藝術片迷，都能從這部電影得到樂趣。

情懷與野心

《媽的多重宇宙》裡的洗衣店大媽，是楊紫瓊繼《阿金》之後所扮演的最平凡的銀幕角色，而這兩部片也是我心中她演藝生涯最好的演出，這回她洗淨鉛華，出演一位空巢期女性：雖已移居美國三十年，但英文仍舊講不好，與丈夫的婚姻生活早就失去熱情，對女兒的同志性向頗有微詞，但又總是把個人想法很微妙地藏起來以逃避面對，對於自己活到這個歲數仍無法滿足父親期待則是深感愧疚⋯⋯

這絕對是楊紫瓊三十多年演員經歷以來最跳脫框架的角色。關和舒奈特兩位導演除放大楊紫瓊這個銀幕ICON介乎影史傳奇和主婦日常之間的衝突性，借用超級英雄設定及多重宇宙概念，去玩轉楊紫瓊這位華語電影傳奇演員的銀幕ICON，去重新排列組合楊紫瓊過往形形色色銀幕身份——這是致敬，也是諧仿；其中有抒發情懷的成份，更有顛覆類型的野心。關和舒奈特非常確定Evelyn這個角色非交由楊紫瓊來演不可，這部電影一旦沒有楊紫瓊便不可能成立。

關和舒奈特兩位導演曾在受訪時說，會拍攝《媽的多重宇宙》乃是深受《駭客任務》（The Matrix）啟發，來自「α」平行宇宙與丈夫威門同個長相的神秘男子出現在國稅局電梯，告知Evelyn她即可能是傳說中的救世主，而她所要做的不是選擇吞哪種顏色藥丸，而是進行「宇宙搖」，只要滿足左右腳鞋子調換穿、紙張割手、吃口紅、漏尿或塞肛塞等天馬行空指令要件，便可以進入其他宇宙，進而獲得該宇宙的戰鬥技能。

Evelyn早已被現實生活磨蝕得忘了夢想是什麼模樣，偏偏「宇宙搖」所進入的平行時空，其實正是她在人生某些關鍵時刻沒做的那些決定延伸出去的「後來怎麼了」——如果年輕的時候沒有違抗父母之命早婚私奔到美國開洗衣店，Evelyn其實可能成為功夫巨星、鐵板燒廚師、女同性戀者、或者一顆有哲思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的石頭⋯⋯

兩位導演借用超級英雄設定及多重宇宙概念，去玩轉楊紫瓊這位華語電影傳奇演員的銀幕ICON，去重新排列組合楊紫瓊過往形形色色銀幕身份——這是致敬，也是諧仿；其中有抒發情懷的成份，更有顛覆類型的野心。

雙人組合：在類型中挑釁類型

關和舒奈特在2016年共同執導的首部劇情長片《屍控奇幻旅程》（Swiss Army Man），講述了一個失去求生意志的男子，如何與一具不斷放屁、手會擺動且會發出聲音的男性屍體相偕，逃出海上荒島的動人經過。這對雙人創作組合在類型中衝撞類型、挑釁類型的敘事策略，在當年獲得不少好評。

其實早在2014年由他們聯手執導的13分鐘短片《有趣的球》（Interesting Ball）中，便可見兩位導演對於措不及防的意外及失控狀態以及群像敘事的執迷，該片以一顆向1956年法國經典短片《紅氣球》（Le ballon rouge）致敬的紅色皮球揭開序幕，在精心佈局的多線敘事裡，有人在伴侶死後經歷家中冰箱的自主出走行動，有人想用屁股叫醒好友卻演變成好友的腳遭自己的肛門逐漸吞噬進去的慘劇，海灘上一群猛男正在疊羅漢成為人形鐵金剛卻一發不可收拾導致命案，至於那顆四處亂竄的球則與一位人妻作愛結果遭被戴綠帽的憤怒丈夫狠狠槍斃。

比爆笑更爆笑，比荒唐更荒唐，比悲傷更悲傷，比無奈更無奈，關和舒奈特將這些沒邏輯沒來由的慘劇，以悲喜夾雜的一派感性給演繹出來，再透過咖啡廳裡正在對話的肥胖歐吉桑和妙齡少女為它們下了註解：天下怪事何其多，躲也躲不掉。

這些奇幻元素都是障眼法，故事的本質仍在講人與人之間關係，無論Evelyn搖到哪個平行宇宙、發展出什麼新的關係，最終還是指向本體，也就是此時此刻，她該當如何突破困境解決眼前種種問題？

有別於《有趣的球》的怪誕奇幻，關和舒奈特2014年另一部六分鐘半短片作品《可能性》（Possibilia），劇情相形沒那麼天馬行空，片子描述一對戀人從屋內吵到屋外，不過吵架內容並不是重點，有趣的是銀幕上會適時出現一旦他們做出不同決定、導致不同結果，卻始終在爭吵的不同階段畫面，由一而二，由二而四，宛如細胞分裂而八而十六，這想必是《媽的多重宇宙》最初始的概念和原型。

所謂多重宇宙，其實就是機會與命運的交錯排列組合，《可能性》在看似奇幻的細胞分裂敘事中傳達寫實的情感關係變化，《媽的多重宇宙》則藉著不可思議的「宇宙搖」，設定跨越多個平行時空，目眩神移的浣熊宇宙、熱狗手手宇宙，說實在的這些奇幻元素都是障眼法，故事的本質仍在講人與人之間關係，無論Evelyn搖到哪個平行宇宙、發展出什麼新的關係，最終還是指向本體，也就是此時此刻，她該當如何突破困境解決眼前種種問題？

坦然接受虛無

關和舒奈特要表達的並不是非要做出什麼樣的讓步、追求或者和諧，反倒是坦然接受這些坑坑洞洞，面對這些缺陷沒有被通通填補起來的現實面，接受黑色貝果懸浮中空的虛無狀態，認清母女在不同宇宙相愛相殺可能永無停歇之日。

關和舒奈特至今拍的劇情長片只有兩部，《屍控奇幻旅程》是看起來像活屍黑色喜劇的荒島公路冒險電影，《媽的多重宇宙》則是偽裝成超級英雄科幻片的家庭故事。如果單單看《媽的多重宇宙》，可能會認為這就是一部運用超能力包裝起來的母女親情片，最終強調該回歸家庭價值、彼此接受對方的不能/無能與不完美，進而達成和解；但在看完《有趣的球》和《可能性》兩部短片之後，Evelyn作為勞心勞力的華裔美籍三明治世代，面對冀寄望甚深的嚴父和率性做自己的逆女，歷經這場因遭到查稅而分裂出來的多重宇宙奇幻旅程，應該不會只是接受女兒性向、認同美國規範律法、或者鼓起勇氣告訴父親自己已經不在乎他是否以自己為榮那麼簡單。

就如同《可能性》裡每個可能都無可避免的爭論，就如同《有趣的球》那些既殘暴卻惹笑還帶著悲情的荒謬時刻，就如同《媽的多重宇宙》宇宙搖到石頭宇宙那番充滿哲思的沉默對話（對我來說這場戲堪稱橫空出世，既有東方的哲思意境，亦有西方的普世情懷），洗衣店大媽的每一次跳躍、叛逆女兒的每一次墜落、多重宇宙的每一次分裂和每一次毀滅，也許未必帶來真正新生或是重新啟動，關和舒奈特要表達的並不是非要做出什麼樣的讓步、追求或者和諧，反倒是坦然接受這些坑坑洞洞，面對這些缺陷沒有被通通填補起來的現實面，接受黑色貝果懸浮中空的虛無狀態，認清母女在不同宇宙相愛相殺可能永無停歇之日。

此所以我特別喜歡母女兩尊布偶掛在一顆樹上迎風搖曳那顆鏡頭，有些事情注定無止無休徒勞無功，你所能做的便是理解、接受，給自己一些空間，準備好各種問題隨時可能捲土重來。

他們都是美國，也是世界

《媽的多重宇宙》為這批可能遭時代埋沒、可能被影迷淡忘、可能被粉絲定型的泛華裔演員開拓新的出路。在那個類型象限裡，華裔族群和其他膚色的美國人不再是單純的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禮教與法治等粗暴二分，他們都是美國，他們也是世界。

《媽的多重宇宙》節奏奇快、每分每秒視覺爆炸、豐富資訊量大得驚人，關和舒奈特不僅僅突破家庭片和超級英雄框架，重塑楊紫瓊的銀幕形象，他們還找回越南出生、後移民美國、童星起家、但已轉型成特技演員的華裔演員關繼威，以及年逾九十、在好萊塢飾演各種刻板亞洲角色經歷達一世紀的吳漢章，而片中與楊紫瓊分庭抗禮、演技充滿爆發力的台裔美籍新秀史蒂芬妮‧許（Stephanie Hsu），為這批可能遭時代埋沒、可能被影迷淡忘、可能被粉絲定型的泛華裔演員開拓新的出路，連同以恐怖片尖叫女王形象深植人心的美國演員潔美‧李‧寇蒂斯（Jamie Lee Curtis），每個角色都是量身訂造，既與上述演員過往銀幕形象「互文」，又在彼此碰撞之間產生新鮮的火花。

換個角度來看，《媽的多重宇宙》電影本身正是無數多重宇宙，之於過往好萊塢華人電影是個宇宙，之於超級英雄電影又是另個宇宙，關和舒奈特從他們自己的原生族群出發，試著打造一個與《喜福會》的時代差異有別、將《瘋狂亞洲富豪》的世代之爭升級到另個類型象限的破格之作。在那個類型象限裡，華裔族群和其他膚色的美國人不再是單純的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禮教與法治等粗暴二分，他們都是美國，他們也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