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新聞攝影獎2022」（World Press Photo）最近公布了賽果，其中最受爭議的，是馬格蘭攝影師 Jonas Bendiksen 憑《The Book of Veles》奪得「歐洲，開放形式」組別冠軍，裡面所有照片都是透過電腦合成影像（Computer-generated Imagery）技術生產，連簡介文字都是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創作而成。這些虛構造假的影像，竟得到新聞業界最高榮耀的獎項。大會稱作品：「攝影師使用攝影作為工具，表達對攝影業界現狀的想法，帶出我們在這個多變的行業裡，在應對虛假訊息時顯得如何脆弱。」
之後發生了一段小插曲，Bendiksen於4月1日在限時動態上轉發WPP新聞，指驗證團隊發現他的作品其實沒有造假成份，因此宣布取消他的得獎資格。不久後，他才稱這只是個愚人節玩笑，獎項未被取消，稱「詭計之神韋萊斯」不會錯過機會在這天作弄大家。
「這說明了我們如何容易被人欺騙。」Bendiksen向端傳媒說：「俄羅斯烏克蘭戰事正在上演，今時今日，你在歐洲打開任何一份報紙，都會看到人造資訊和虛假訊息如何被人利用。我創作時本以為自己着眼的是『未來』。到今年我才驚覺，自己拍攝的原來是『現在』，這些科技已經在我們眼前，而且被商業化、在衝突中被武器化地使用。」
「《The Book of Veles》對我來說是一劑『疫苗』，把小量假消息的病毒打進體內，讓我們能防範和準備假新聞的攻擊。它不是對新聞作出攻擊，而是嘗試強化新聞行業的防御力。」
事實上，這不是一個玩笑，Bendiksen用假新聞的方式來攻擊假新聞，為新聞攝影界和整個傳媒行業，進行一次內部的滲透測試和震撼治療。
新版本《The Book of Veles》
《The Book of Veles》本身想紀錄的，是因製作假新聞而聞名於世的北馬其頓城市韋萊斯（Veles）。這個城市在2016年特朗普（Donald Trump）勝出美國總統大選後，被發現有數百個與大選有關的假新聞網站，它們會模仿國際主流傳媒，發布虛假資訊來賺取廣告費。雖沒有政治目的，只想謀利，卻影響了美國大選和世界政局走向。韋萊斯後來被媒體廣泛報導，前總統奧巴馬（Barack Obama）和落敗的總統候選人希拉里（Hillary Clinton）也曾提及它的名字，讓Bendiksen 對整個媒體的環境感到擔憂和震驚。
他之後閱讀大量相關報導，對這個地方非常著迷。後來他發現當中故事有更多層面。原來韋萊斯是在基督教文明興起之前一位斯拉夫地區的神祇，是大地、森林、冥界之神，也與牲口、魔法和詭計有關。有一本聲稱來自7世紀至9世紀名叫《The Book of Veles》的「古代文本」，據說是在1919年一位俄羅斯軍官發現，紀錄了韋萊斯神話及斯拉夫民族古代歷史。在1970年代被一位美國學者翻譯成英語，但後來大部分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判定，這其實是一本偽造品。
「如果你今天走進莫斯科的一間書店，你會看到這本書的眾多不同版本。」Bendiksen拿起家中多本《The Book of Veles》笑說，「雖然知道是假的，但人們依然會閱讀它，也有不少人信以為真。」
與此同時，前幾年他也開始注意到電腦合成影像科技，例如是深偽技術（deep fake）影片、3D技術、人工智慧（A. I.）生產的肖像等。韋萊斯、假新聞、電腦科技，這些令他同時感到著迷和擔憂的元素，彼此疊加起來，令他決定要創作一本屬於自己版本的《The Book of Veles》。
虛構的紀實攝影
由於從過往報導中看到，大部分製作假新聞的人都不願上鏡，也因為臉書和推特等社交媒體，於2017年調整演算法，令韋萊斯人再也不能像從前般以製作假新聞賺錢，大部分已轉行做其他工作，於是打從一開始，Bendiksen便思考用有別於傳統紀實攝影的方式進行計劃。2019年，他第一次到訪韋萊斯，首先拍下很多有趣的自然景觀，也有街道和辦公室等，畫面裡都空無一人。另外再用一部小型360相機，在每個場景中捕捉不同方向和強度的光線。
Bendiksen在Youtube上觀看教學影片，學習各種電影和電玩行業製作虛擬角色的軟件技術，又花費不少金錢為這些角色購買虛擬衣服。「回到家之後，嘗試把虛擬角色置入畫面中。」 他在 2020年2月尾第二次再回去拍攝更多場景。
「我看著照片決定在哪裡需要加張肖像，哪裡加個在電腦前面工作的人，把地點和角色組合起來，好像拼砌LEGO般。」
那次旅程之後，整個歐洲因Covid-19疫情而閉關，他有一段長時間被困在家裡，他自覺非常幸運，「我擁有最適合在疫情中進行的攝影計劃，只需坐在電腦前製作照片。」
他繼續學習人工智能的技術去創作，發現原來世上還有文字產生器，「我利用有關韋萊斯的真實報道來訓練系統，透過機器學習（machine learning） 自動生成一篇全新的5000字文章。」
逃過法眼
從事紀實攝影工作20多年的Bendiksen，差不多花了一年時間躲在家裡，日復日地坐在電腦前創作出一幅又一幅虛構影像。
「一開始在電腦熒幕上看到那些面孔，他們使我驚慌，像是看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科學怪人，看起來像是有生命一樣，那些虛擬化身會令我感到混淆，某程度上覺得它們都是真實的。」
他向一些包括馬格蘭攝影師在內的攝影圈子朋友展示照片，大家沒有絲毫起疑，「我感到很糟透，我正在接觸一樣十分危險的東西，我在玩火。」他愈來愈感到恐懼，原來一個事前毫無經驗的人，只要觀看網上影片學習，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幾可亂真的效果。他的觀眾是世上對視覺影像最為熟悉的群體之一，竟然也看不出端倪。
「我不喜歡欺騙別人，這不是自己習慣的事情，這讓我感到很不安。」但Bendiksen覺得這個議題相當重要，值得繼續探索，要堅持做下去。
作品出版後，曾有不少報章雜誌向他邀稿刊登照片，但他也用不同藉口一一婉拒。「我沒有賣給任何雜誌，馬格蘭也沒有得到這些照片，我不想這些照片去到《衛報》或者《紐約時報》手上。因為那是一個很大的罪孽（sins），不但會賠上我的事業，也會令這些媒體惹上很大的麻煩。」
「我只可以透過自己完全掌握的渠道來發表作品，我要把受眾群體維持在能掌控的範圍之內，當真相公布的時候，他們都會得到消息。」Bendiksen說。
公開真相
2021年4月出版的攝影集《The Book of Veles》，半年後仍無人察覺不妥。「我在書中已放了很多痕跡，希望引起人們懷疑。」有一張照片中，他放了數隻代表韋萊斯神化身的黑熊，在市區內走來走去，那些畫面的細節，用心看的話也有點不對勁。「如果你知道是假的，會發現它們其實相當可笑。」Bendiksen 哈哈笑道。
最初的構思是，當書出版和照片在社交媒體上出現，人們很快會發現那是假的，但竟然大家都把書裡的內容都全盤接收，包括書內那些瘋狂的資訊和差勁的電腦合成圖像。
去年秋天，Bendiksen 決定參加世界上最大型的新聞攝影節，在法國佩皮尼昂 Visa pour l'Image舉行《The Book of Veles》放映會，想進一步讓這個計劃通過權威機構（insitution）去測試。攝影節職員熱心地把他的照片做成幻燈片，放上巨大熒幕和觀眾分享，獲得了不少掌聲和讚美。
事情比他想像中走到更遠，他需構思一個揭開真相的方法。Bendiksen 花了40美元購買了一個聲稱由人工智慧產生而成、叫作 Chole Miskin 的社交媒體假帳戶，讓她積極混入攝影圈，跟超過600位攝影師、圖片編輯、策展人交朋友。
在攝影節完結後一天，他決定要公布真相。這個 Chole Miskin 開始不斷發文指責 Bendiksen 作品中的被攝者都是花錢請來的。起初人們對此都不以為意，甚至有支持者為他辯護。直到一個在攝影圈活躍的英國製片人Benjamin Chesterton 發現，Chole Miskin 身上穿上的衣服竟然與《The Book of Veles》書中角色一樣，整件造假事情才得以曝光。
走在刀鋒上
Bendiksen 終於在馬格蘭網站一篇訪問中揭開真相，攝影圈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騷動。
「各種反應都有，大部分攝影師也原諒我，也十分支持這個計劃，包括馬格蘭的攝影師友人，但外間也有批評的聲音，有人非常生氣。」
他正色道：「我知道自己是在走在刀鋒之上，或許會終結我的事業。」
回望去年，他認為冒這一切風險都是值得的，因為事件被世界各地媒體報導，寫成許多文章，他也被邀請到許多地方演講，引發攝影圈及圈外人討論，此書成為了探討假新聞議題的平台。
Bendiksen表示：「對有些人來說，這個作品是對紀實攝影的攻擊，但它其實是為了向我們作出警告。我們要醒來，思考如何面對這些問題。」
他看到愈來愈多媒體關注假新聞議題，現在有些媒體，如《紐約時報》、BBC等在採用網絡影片時，有時候會加上「影片內容經過查實」等標示，「那代表他們調查了影片的背景、地標資訊、中繼資料，或看過衛星影像、尋找證供等，一年前，你不會看到這些。」
「缺乏脈絡的資訊不是資訊，我們必須對所有資訊的來源，由誰人來製造、製作的方法、它的製作目的，都要有更深入的見解，抱著更深一層的懷疑。」Bendiksen說。
隨著科技進步，真假資訊戰會愈演愈烈。他認為，作為觀眾、攝影師、記者、編輯、傳媒、杜交媒體和機構的把關人，在面對假新聞的挑戰中，都有自己能扮演的角色。
未完成的回聲
19歲到馬格蘭圖片社倫敦辦公室實習後，Bendiksen 曾在俄羅斯和其他前蘇聯地區生活多年，並從1998年至2005年，花了7年時間拍攝作品《Satellites》。它是衛星國的意思，是那些在前蘇聯邊垂地區，曾經以莫斯科為核心，今天主權未得到國際社會承認的國家和飛地（enclaves）。例如在黑海沿岸的阿布哈茲共和國（Abkhazia）和聶斯特河沿岸（Transdniester）， 這些地區與俄羅斯有錯綜複雜的歷史和政治的關係，普遍貧窮、政治不穩、戰爭時有發生。
「《Satellites》是關於前蘇聯分解後，過程仍未完成的一種回聲（reverberation）。」
對於當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他感到非常糟透，「現在重看這本攝影集並沒有過時，問題在今天依然存在，也以一個更殘暴的方式再臨。」
月初，俄軍被指控在烏克蘭布查鎮（Bucha）犯了屠殺平民的戰爭罪行，多間傳媒到訪拍下照片和影片，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卻回應指這些都是「假新聞」。
這成為了當權者在面對不利自己資訊時，企圖混淆視線的慣常做法。就算證據確鑿，仍要做出看似雙方各執一詞的局面，令人們無所適從，難以判斷誰真誰假。
「你不喜歡某些東西，你叫它作『另類真相』；任何你不喜歡的新聞，就稱之為『假新聞』。」Bendiksen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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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nasBendiksen 於挪威首都奧斯陸接受端傳媒視像訪問，期間展示他在俄羅斯書店買到不同版本的造假「古代文本」《The Book of Veles》。
對陳腔濫調的戲仿
《The Book of Veles》除了探討假新聞的主題，也是Bendiksen對陳腔濫調（cliché）紀實攝影手法的一種戲仿（parody）。他模仿自己以前以紀實攝影觀看東歐的方式，例如殘破的公寓、倒閉的工廠、飛行中的鳥等，以製造壓抑而虛幻的影像。
最近，Bendiksen 拿這兩部作品作例子開玩笑，分享如何拍攝出得獎照片的「秘方」：首先要拍攝一張大群雀鳥飛過、看起來陰晴不定的照片作為故事開首；然後要拍攝一座殘不堪的工廠，加上裡面要有某些發光的事物；第三，拍攝在廢墟之中或舊船殘骸旁邊暢泳的人們。
他稱現在不想自己變成「一台製作影像的機器」，到不同地方拍攝一個又一個圖片故事，得到人的掌聲和鼓勵，事情便完結了。Bendiksen更希望向世界發問，並參與討論重要的議題，這正是他喜愛攝影的原因。
| 撰 文 | 難分 |
| 攝 影 | Jonas Bendiksen |
| 策 劃 | 林振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