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傍晚,蓬鬆如絮的雲堆浮出幾抹淡橙,趁暮色未濃,林曉聰(Ivan)在香港中文大學山頂的天人合一亭給受訪者 Colby 拍了幾輯照片。
男孩雙手插袋,抿唇微仰著頭,無袖背心露出右肩上一塊紋身,那圖案一筆連起三個圈,像颱風眼,也像一粒石子投入水面泛起層層漣漪。
當面朝那棵盤節蒼勁的細葉榕和一汪池水而坐,Colby 開始以一種極平緩的口吻將過去由頭道來。那刻,林曉聰內心已然發覺,這會是他自2020年8月開設 IG 專頁 Inks of Hong Kong (@inksofhk),以圖文形式記敘港人紋身故事以來,最痛的一篇。
十二歲,Colby 與男同志論壇認識的男人初次見面,被壓在公廁牆壁上侵犯;十七歲,交往男友,頻密地被迫發生關係,後來被告知對方因以籃球教練身份哄騙兒童拍攝自瀆影片面臨牢獄之災,原來他的身體只是洩欲玩具之一。這認知令絕望隨之沒頂,他自甘沉淪於聲色喧囂,藉以蔭蔽難以消解的悲慟。直至新的愛人出現,將他拽出漩渦,本以為噩夢到頭,但HIV快速測試卻赫然出現兩條紅線。
林曉聰慣常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的那包紙巾,沒有派上用場。對方太平靜了。「他沉澱過了,很鎮定。我感覺他的心境就像面前波瀾不驚的池水,可是說出口的卻是這樣一個洶湧的故事。」
過去一年多,林曉聰遊走不同地方,與受訪者會面、拍照、傾聽往事,記錄這座迫狹城市陰影處人們的掙扎求生,當然也不乏滿懷火光。開設專頁的初衷,由自我迷惘單純想看看「別人為何而活」,漸漸轉變。
做這個向水面投石的人,以個體困境打破時代歌舞昇平的虛像,林曉聰猶疑過意義。但 Colby 在故事最後說,他無意藉個人歷史改變世界,引發眾生共鳴,他的願望僅僅是「被看見」。
原来講述本身就可構建意義。「在所謂大時代下,很多小故事會被輕易輾過。這些故事裏有很私密的情感,顯露人脆弱的一面。這些所謂的『小事』對個體而言卻是改變一生的大事,為他們的生命建構意義,甚至定義他們的人生。當時代嘗試這樣輾過我們的時候,我們說出這些故事,就是要讓大家看到,一個個個體是如何在洪流下生存,給彼此看見的機會。」
為那些蜷縮於影子裏的人,照一束光,勾勒出他們的輪廓,讓他們被看見,是林曉聰現在的想法。
迷失
閒來無事,林曉聰會去散步。搭線路不熟的巴士,在任意一站落車,隻身造訪陌生社區,在迷失感裏重新觸摸城市的肌理。
這種迷失感是他在2019年長久無法擺脫的真實處境。那之前,他的人生順遂,中大金融系畢業,順理成章進入一間投資銀行,「每天的職業就是看著股市上上落落,幫公司炒股賺錢。」當社會運動爆發,個人與城市的迷惘各為經緯,相交於這年6月,個體與社會在這裏更緊密地連結,林曉聰卻從長久所處的位置找不到任何一面朝向社會,遑論價值或改變。
「社會很多工種,比如社工、醫護,他們都有對著社會的面向,他們在工作中可以實踐到對社會的一些價值,帶來一些改變。但我的工作跟社會完全脫軌,今天我幫公司賺了錢,還是蝕了錢,對社會的影響都是零。」
所以開設 Inks of Hong Kong,其實是一個失落的人,單純想聽聽別人經歷了什麼,為何而活,尋覓一個支點反過來關照自身,主動找回一些價值,建構意義。
他想起大學起追看的 Humans of New York,這是紐約攝影師 Brandon Stanton 在2010年發起的項目,將鏡頭對向紐約街頭一萬名陌生人,並訪問他們。每張肖像照旁,都附有一段生活故事,那些文字平實感人,帶領讀者走入他者人生,窺視其生存狀態,集結成跨種族、跨階層的社區對話錄。
這一模式適用香港嗎?當然不。「試想如果我現在帶著相機在街上捉住一個人,用同樣深入、尖銳的問題問他:你現在面對的困境是什麼?生活裏有什麼掙扎?香港人普遍可能覺得我痴線,憑什麼我跟你講這些東西。」港人內斂,習慣向內自省消化情緒,很難卸下心防傾訴煩憂事。
於是林曉聰想,不如就用紋身作為牽引出話題的切入點,畢竟紋身既有外露展示的一面,又或許寄託秘而不宣的懷念,繁複圖案後深藏一場迢遙舊夢。
他自言對紋身了解不過皮毛,並未刻意研究。對紋身初有認識是在中學,「那時候見到一些外國 rapper 紋身,覺得好型,當時好直覺性。」後來再看 KB(Kevin Boy 李健宏,本地樂隊 LMF 鼓手)主持的節目《彫爆你》,從中學習到香港傳統紋身文化及其風格淵源。
有了概念,踏入實踐前,林曉聰還有番掙扎。他自詡理性,多年來與數字邏輯打交道,做決定前慣於思前想後,甚少衝動行事。「我沒採訪經驗,不懂 photoshop,憑什麼要受訪者把最珍重的經歷和最細緻的情感交托到我手上。」
「但回想初衷,便硬著頭皮做。」拿起相機,沒什麼技巧,全憑感覺摁下快門,他笑,「我是以量取勝。」不同角度拍四五十張,總能挑到一張。
Inks of Hong Kong 徵集故事的方法有兩種,由林曉聰邀約,也有人主動找來。「有的人找到我,純粹就是想拍照,覺得紋身好靚,背後沒什麼故事承托。」好看當然足夠構成紋身理由,「但不是很符合這個專頁的目標。」就無可避免要去篩選故事。
迄今,他記錄了40個故事,關乎生死、別離、沉淪。當林曉聰準備好傾聽,就被拉入一段段與他過往平淡生活截然不同的人生,反差的存在更放大了震撼。幼年飽受欺凌、曾因販毒入獄的男孩Alex,決心戒斷,重新尋回被那串囚犯編號縮略的人生;關係親密的公公婆婆接連患癌猝逝,讓女孩 Icy 痛不欲生;而女孩 Hody 則在母親再婚的家庭裏,被迫隱匿噤聲十餘年……
「每個故事都有它的起承轉合,都有它內在的掙扎。」林曉聰坐在受訪者身邊傾談至夜幕低垂,生命的重量叫人失語,很難不生出一些憂鬱與傷懷。趨向感性的轉變也在他身上悄然發生,「不會再去先入為主去做判斷,而是了解整個脈絡,嘗試去理解別人的生活,理解他們做一些抉擇。」理解是第一步,有了理解,才會生出共情。
轉折藏在細枝末節
林曉聰腦中存放著一些細微之事,恰好是這些最觸動他。
比如一個忽然萌生的念頭。男孩叫 Kyle,家住南丫島。十四歲那年,父親發生交通意外接受腦部手術後,不時會癲癇發作。父親患病後性情大變,動輒吵鬧謾罵,令父子關係如履薄冰。那天,Kyle 本打算在中環碼頭搭三點三的船回家,卻在瞥見父親入閘的身影後,決定迴避,刻意沒有拍卡,轉搭下一班船。待他回到家,一開門,見到的是父親倒地抽搐掙扎,發作到一半,斷了呼吸。
有了那一次主動的後撤,兩人再沒機會說什麼話。後來,Kyle 在左手食指紋了「Stan」,是父親的名字。
聽這個故事時,林曉聰跟 Kyle 就在中環往南丫島的碼頭外一張面朝閘口的木凳上坐著,「我聽得毛管戙,起雞皮疙瘩的感覺。」海風拂面,長達一小時的剖白裹挾窒息的重,有那麼幾個時刻,那聲音隱退為畫外音,林曉聰身臨其境,在那個日麗風清的午後,親睹一對父子背道而行,無意間完成倉促的訣別。
「一念之差,就影響到一個人之後的人生如何展開。我不可以說男孩一定會將這視作終生遺憾,我不知道。但這件事警惕到我的是,你每一個行動,都會創下一個因,必然會結出一個果。」
又比如,一個蜷縮的姿態和無眠之夜。女孩叫 Tam,家住舊公屋,單位狹小,二十四年來她都與母親擠在同一張床上,她左,母親右,肩並肩睡。母親被確診第四期卵巢癌和直腸癌後,出於迷信擔心會將病痛和厄運帶給女兒,搬去對面房間。每晚,Tam都會幫雙腳腫脹的母親按腿,按一個小時,她再回房。床變得空蕩,Tam慢慢挪到右側,縮入那個本屬於母親的位置,默然流淚,徹夜未能入眠。
Tam 的背後有一片海,沿著山峰流走,峰谷頓挫,渾圓的太陽半藏山後,辨別不出暮色或曙光。那是她與母親都愛的景緻,她在那景緻裏百毒不侵。
「我不會用『悲情城市』來描繪香港,但香港人可能習慣將內心情感收得好隱密,看他們 IG,都是美食、健身,好像生活很開心、光鮮。」林曉聰有時會想,是否有些悲傷的那一面,才是這城市的真正底蘊。專頁的實踐印證了他的感覺,「只要你願意去問,願意去聽,你會發現跟你見到的很不一樣的面向。」
「這些受訪者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都很勇敢,他們都有說出自己故事的勇氣。你要想像你作為一個受訪者,你可能看過我之前寫的故事,你已經知道會被人問到有些對你來說最痛苦的時刻、最真摯的情感,但你還是願意毫無保留地說出你的故事,我覺得是一件需要勇氣才做得到的事情。」
在複述這些故事時,林曉聰沒有遺漏任何纖細情感,一雙沉靜眼眸不自知地帶著些淡淡哀傷,你能從中看到真誠。這或許是個答案。他曾說,他沒什麼特別的訪問技巧讓那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願意坦露諱莫如深的一面,認真地想了想,問:「我總愛打破沙鍋問到底,算不算?」
交談的時候,那目光沒有任何躲閃,始終明亮透徹,好像對面的人所有傾吐出的失落與迷惘,都可以被他很好地承接。
這不是故事的結局
這件事林曉聰猶豫了許久要不要說——在寫 Colby 故事前,他特意去做了一次HIV測試。「我當然可以補問他檢測細節,但我更想自己感受一下,是個什麼形式,內心是怎樣。」
結果他模擬不到那份焦急和錯愕,「那次僅僅是了解到 HIV 測試怎樣運作而已。」
與預期的落差一直存在,就像他開設專頁的初衷,是想帶出「有人與我同行」的訊息,「希望讀者見到一些故事有共鳴,知道原來也有人跟我面對的狀況類似。」但寫著寫著發現,原來沒有共鳴才是普遍的現象。
沒有共鳴可能是好事,林曉聰反過來想,「那說明你沒有經歷這麼多生生死死淒淒慘慘的事情。」沒有共鳴也沒關係,故事存在價值在於呈現人們認知之外的可能,「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看見他們。」
看見之後呢?這問題顯然曾在腦中盤踞折磨過他。關上房門回聽錄音,整理書寫的時間,他也在急切尋找自己的位置,最後得到很無奈的認知:「我只是個過客,一個旁觀者。」「這樣說可能有點悲觀,但我站在記錄者的角度,只能旁觀他們的痛苦,不能左右他們的行動。」
他的訪問只是時間的切片,訪問過後,受訪者們依然繼續生活、變化,而他回到他朝八晚七、少有波瀾的日常,每天中午下樓買外賣帶回公司,邊吃邊研究股市走向,也靜待遇見值得紀念的事,在身上紋上第一塊紋身。
話雖如此,抽離後的林曉聰仍忍不住追蹤著受訪者的後續人生,並從他們的近況裏獲得安慰,得以釋懷。比如,一位深陷抑鬱的青年作家,後來輾轉去了台灣讀書,近期寫的一篇小說拿了文學獎。
「看這些故事在我文章之後如何發展,是一件有趣的事。文章裏的結局並不是真正的結局。經歷一些挫敗後,有人沉淪,直墜谷底,但有人可能從中重生。沒有指向一個特定的結果,這可能就是人生有趣的地方,沒有到最後你不會知道還有什麼在未來等著你。」
而對專頁的未來,林曉聰也沒考慮太多,只想一直寫下去。有一些尚未成形的模糊方向,他想寫多一些曙光、甚至朝氣蓬勃的故事,「最近更新的幾篇都太灰,我怕後面的受訪者一看會覺得自己的痛苦相比起來微不足道,雖然每個人的痛苦都不必被相提並論。」他也想突破年齡層的侷限,令捕捉的香港眾生相不那麼片面,「現在呈現的樣貌可能近乎我們這個年齡層,20至30歲,我想找一些老一輩有紋身的人談談。」去哪裏找?他搖頭,不知道,可能某天在街上見到就衝上去問問看吧。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記錄會延續圖文形式,因為林曉聰始終相信文字的力量。
兩年前,起心動念做這一嘗試時,林曉聰尚未知道將會與什麼樣的人生擦肩,也沒想有諸如施加改變或給予力量這類宏大概念,他只是抱持著一個讓人們彼此看見的善念,「一個善念,或不會一下子把自己拉到陽光明媚之處,卻至少能讓生命的光透進來,劃一條線,讓我們沿著走,不至遊蕩。」
humans of new york,想起人在深圳
林振東 先生拍攝的照片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