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睿站在台東地區農會門口,滿臉困惑地尋找保險部門。
他已經記不起上次來農會是什麼時候。雖然身為農民,但他一直和農會沒什麼接觸,只有偶爾颱風過境、申請災損補助時,才會想到農會。但這次,他不是為了災損而來,而是想要辦理「鳳梨釋迦收入保險」。
今年三十出頭的小睿是所謂的「青農」,也就是青年農民。他的父親同樣是釋迦農,種植釋迦已近三十年,但原本種的是傳統的「大目釋迦」品種;大約十年前,釋迦開始可循小三通銷往中國大陸之後,他們便改種起更耐得住運輸、保存的鳳梨釋迦。
價格好的時候,鳳梨釋迦的收購價曾高達一斤(台斤,相當於600克)120台幣,種植一公頃的淨利,一年少說都有五、六十萬,他從來沒虧過錢。「快到產季收果的時候,都要到果園來睡車上,怕有人來偷釋迦。」
但這種風光的好日子,在今年一夕變色:9月19日,中國海關總署突然發布通知,表示今年從台灣的番荔枝(即台灣所稱的釋迦)、蓮霧中多次檢出有害昆蟲「大洋臀紋粉蚧」,因而決定暫停從台灣輸入這兩項農產品。消息一出,台東的釋迦農立刻陷入了恐慌。
對於像小睿這樣的個體農戶來說,釋迦的銷售管道主要有兩種。
首選是走外銷,貿易商向台東本地的包裝廠下單之後,包裝廠便會開車來載果,後續的分級、清潔、裝箱、運送工作都有人代勞,對農戶來說最為省事;如果走內銷,而盤商又沒有來收購,農民通常就得自己裝箱,再托運到各地的青果拍賣行(俗稱「行口」)或台北的果菜批發市場,成本更高、也更麻煩。
有些比較熟悉網路行銷的青農,近年也會使用宅配直接面向消費者,從生產、包裝、品牌行銷都一手包辦,雖然可以免去中間人的抽成,但也更加耗時,規模通常很難做大。
回到果園,小睿一邊看著已經套袋、卻落在地上的釋迦果,一邊告訴端傳媒,從十月至今,還沒有任何一個外銷包裝廠來和他收果。「我這一批,掉了二、三十萬在地上吧。」
小睿顯然經常在心裡計算這些數字。他繼續滾瓜爛熟地計算給記者聽,「台東有2700 多公頃的鳳梨釋迦園,一年你算15億的產值就好,再加上農地租金,還有周邊的農藥肥料、包裝廠、運銷通路」,一個釋迦產業,牽動整個台東縣的經濟命脈。
水果被政治化,釋迦弱不禁風
在台灣,市場裡常見的釋迦是「大目釋迦」品種,這種釋迦表皮佈滿疣狀顆粒,狀似釋迦牟尼的頭型,風味極甜,但無法冷藏、運送不易,主要以內銷為主。
至於小睿種植的「鳳梨釋迦」,則是由熱帶番荔枝、以及南美洲高海拔的「冷子番荔枝」雜交而成,於1970年代才由以色列人引入台灣。這種釋迦帶點微酸、果籽較少,而且冷藏之後依然可以「後熟」、運送方便,只要儲藏妥善,從採收到消費時間可長達一個月,因此格外適合外銷。
釋迦的困境,幾乎可以說就是台東的困境——台灣釋迦的產區,幾乎全數集中於台東地區:喜寒的鳳梨釋迦主要分佈於台東市區以西、以北的地區;熱帶的大目釋迦,則分布在台東市區以南的太麻里一帶。
在今年被北京禁止的三項台灣水果之中,鳳梨釋迦就是受衝擊最大的品項。
翻開台灣農委會以及關務署的統計數據,釋迦的「弱點」一目瞭然:和蓮霧相比,鳳梨釋迦並不受本地消費者歡迎,因此依賴外銷的程度更高,其出口量佔總產量的比重,甚至曾於2019年突破五成,而且幾乎全數銷往中國大陸;此外,從2011年至今,釋迦外銷的總值達2.91億美元,是蓮霧的三倍以上。
若再和鳳梨相比,釋迦則因為檢疫、蟲害問題,而無法以鮮果方式出口日本,因此出口份額幾乎完全仰賴中國大陸市場,難以像鳳梨一樣由日本市場出手搭救。
因為北京禁令而緊張的,當然不只是農民而已。
九月禁令一出之後,台灣農委會隨即透過「海峽兩岸農產品檢疫檢驗合作協議」平台要求北京取消禁令、展開對話,但未獲北京回覆。
農委會認為,中國大陸境內原本就有大洋臀紋粉蚧,而且從去年起,台灣方面便已加強害蟲管理和檢疫措施,禁止台灣釋迦、蓮霧並不合理。農委會亦指,各國在進口水果發現大洋臀紋粉蚧時,一般在檢疫處理後即可通關,實無暫停貿易之必要,並已於十一月向世界貿易組織申請仲裁。
在台灣,不論是民間輿論、農業專家或是政治人物,一般都認為北京今年針對台灣農產品的兩次禁令,是出於純粹的政治動機、而不是為了農業防疫——這種看法,也讓水果在台灣成了一個高度政治化的符號。
台灣官方近期的一些動作,也能看得出這種動態,比如法國參議員十月訪台時,台灣外交部便曾在晚宴上端出鳳梨、釋迦和蓮霧,並稱這些水果就是「自由的味道」,隔空嗆聲北京的意味濃厚。
國民黨籍的台東縣長饒慶鈴,在議會答詢時則指出,「中國大陸客訴我國產品有瑕疵,就應該努力改善品質,不要不理人家、也不能惱羞成怒,這樣太任性」,並呼籲民進黨政府「拿出誠意」;農委會稍後則發布新聞稿回應,「地方政府本應與中央積極合作」,而非「一味唱和中國大陸」,一時之間,也讓釋迦風波捲入了台灣內部的政黨政治。
11月17日,農委會主委陳吉仲則在釋迦推廣記者會上,直接將鳳梨釋迦的消費,連結上土地和共同體的情感:「我們希望所有國內的消費者……響應所有辛苦生產鳳梨釋迦的農民和加工業者,當你吃了這個鳳梨釋迦……絕對不只是滿足了口感,可能更滿足了對這塊土地的熱愛。」
陳吉仲甚至直言「台灣不會認輸」:「我們不會直接用現金補助農民,更不會在面對問題的時候,直接要求農民『不要種了』——不種,我們就是輸了;減產,我們也是輸了。面對……這種不符合國際遊戲規則的情形,我們要做的,當然是要積極找出另外一條生路,因為我們處理的不會只有今年,而是要永續的(應對方法)。」
解救鳳梨的對策,能解救釋迦嗎?
隨著釋迦產季快將到來,農委會擬定的三項因應之道,幾乎就是早前鳳梨對策的翻版:開拓其他外銷市場、強化台灣內銷通路,以及啟動多元加工;為了降低衝擊,農委會也籌措10億元台幣,用於外銷運費和冷凍技術的補貼。
然而端傳媒走訪釋迦產銷加工的各個環節之後,卻發現台東農民的態度,和中央政府的樂觀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在鹿野經營釋迦包裝廠的張和興(化名)對端傳媒表示,台灣釋迦之所以無法銷往日本,主要原因並非大洋臀紋粉蚧,而是因為台灣是「東方果實蠅」的疫區,但日本不是——這種難纏的果蠅會戳破果皮,將卵產在果實裡,等蟲卵孵化之後就會以果肉為食物。
「香蕉、鳳梨、芒果都可以燻蒸除蟲,處理完才上櫃,但釋迦皮比較軟,所以不能這樣做,也不能用藥水處理,會影響品質,只能用空壓機處理一些表面上的害蟲。」而這也是農委會打算以冷凍釋迦出口日本的原因。
此外,釋迦在國際市場中相對冷門,接受度不高;雖然台灣官方近年曾試圖在不同市場推廣釋迦,但成效非常有限。
舉例來說,由於中東的波灣地區嗜甜、消費力又足夠,台灣曾於 2018 年底,透過外交途徑將釋迦銷往科威特、測試市場水溫,然而當地水果商後來並沒有持續進貨,也顯露出推廣釋迦的難度。
台東縣鹿野農會推廣部主任張豪傑則指出,其實早在今年八月,農會就已經料想到北京可能會對釋迦開鍘,「我們當時跟農委會提出,要從源頭開始減產,但他們不接受這個方向,比較想從後端的冷鏈、加工、補助運費下手——但我老實說,如果沒有國家要買,補助運費有什麼用?為什麼不直接把錢拿來補助農民?」
農委會今年訂出的目標,是將釋迦外銷量維持在5000公噸,但和上一個產季近15000 公噸相比,還是有10000公噸的缺口要填補,「何況就連那5000公噸能不能真的銷掉,目前也都還不知道。」
張豪傑亦指,雖然農委會安排了電商平台接洽、鼓勵企業團購,但每個電商最多一天只能消耗約100公斤的釋迦,和15000公噸的缺口相比,根本是杯水車薪;至於企業團購平台,根據農委會的統計,目前預購量則為500多公噸。
「如果真的沒辦法,最後只能做成加工品,預計一公斤用30台幣收購,幾乎逼近農民的成本價,但也不知道能收多少量。」
「我們就是被大陸擺了一道」
然而被農委會寄與厚望的「多元加工」管道,恐怕也沒有想像得那麼簡單。
經營「美濃冰品」的馨鎂向端傳媒分析,釋迦其實並不適合加工,而箇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釋迦不能加熱。「鳳梨常常可以入菜,還有人做成鳳梨披薩。但為什麼從來沒看過釋迦入料理?因為釋迦煮了會變黑。」
以美濃冰品專營的冰淇淋為例,製作冰淇淋的過程中,所有原料都必須經過加熱烹煮、殺菌,唯獨釋迦無法這樣處理,因此他們只能研發特殊方式、加速處理過程,來維持釋迦冰淇淋的衛生。
此外,釋迦的果籽多、處理起來相對費工,而味道又只有單純的甜味,不像其他水果有突出的香氣,因此最多只能整顆冷凍,或者作成果泥、充當糕點的餡料,加工品項有限。
聽到農委會打算拓展釋迦加工管道,馨鎂坦言她並不看好。「我們當初想做釋迦冰淇淋,就是因為只要一吹南風、氣溫升高,釋迦就很容易落果,所以才會想加工做成冰淇淋,解決落果浪費的問題。」
換言之,原本就已經非常薄弱的釋迦加工產業,主要就是為了解決無法進入市場的B級果,根本無力顧及可以進入市場的A級果。
話鋒一轉,馨鎂感慨道,以前冰淇淋門市前方的山上還有種高接梨、枇杷,水果種類很多樣,現在整座山都改種鳳梨釋迦了。
「我們台灣就這麼小,為什麼台東這麼多人要種釋迦?因為我們被大陸養壞了……去年產季,你去台九線公路看,晚上一到八、九點,一間間集貨場燈火通明,都在加班。為什麼要這麼拚?就是因為價錢很好啊……去年的價錢到了高峰,結果今年突然這樣。我們就是被大陸擺了一道。」
北京公布釋迦禁令的時間點,也加深了農民這種「被擺一道」的感受。
鳳梨釋迦的產季是十一月至隔年三月,一般會在六至七月間進行剪枝、授粉等前期工作——選在九月公布禁令,釋迦早已準備進入結果、套袋的階段,要減產已經來不及。北京今年二月公布禁止台灣鳳梨輸入,時間點也是鳳梨迎來盛產的前夕,同樣曾令不少農民憤憤不平。
在小睿看來,最後一批釋迦出口中國大陸,明明就是今年四月的事情了,而且大洋臀紋粉蚧的問題也不是近期才有,但北京卻直到九月才以蟲害為由禁止釋迦輸入,分明是「用這個藉口佔便宜」。
台灣水果產業的「零和賽局」
然而若將時間尺度拉廣來看,真正的威脅,或許還不只是這個產季來不及減產而已。
在台東擁有十二公頃釋迦園的農民方啟通對端傳媒表示,近幾年雲南、廣西、海南的釋迦栽培業已經漸趨成熟,台灣釋迦只要退出幾年、讓中國本土釋迦站穩通路,之後就算禁令解除,台灣釋迦恐怕也很難再回到中國市場。
「大陸的那種狼性很可怕,很多都是官方色彩的資金在投入,複製、擴產的規模很大,等到他們成熟,我們過去就是『塞牙縫』,只有他們產量不夠的時候,我們才有機會去填補市場缺口。」
一邊說著,方啟通一邊拿出手機,向記者展示朋友傳給他的海南番荔枝照片——「沒有歪果,外皮也還算漂亮」。
愈想愈不安的方啟通,最近在農園一隅種起了菠蘿蜜,也在考慮是否改種木瓜。「但木瓜要賺錢,只有一個機會:颱風天災來,嘉義到屏東的木瓜大產區被吹壞、我們這邊沒事,木瓜就會供不應求,價錢就會好。」
這句話,也道盡了台灣果農的宿命:如果沒有外銷市場,蔬果一旦盛產,價格便很容易崩跌,而水果產業也很容易成為「零和賽局」——想要賺一筆,往往只能靠天災減產、也一定會有部分農民受害。「如果有大陸市場,他們人口多,可以吸收這些震盪,價格就可以比較穩定。」方啟通如此說道。
方啟通自己的務農經歷,幾乎就是台東農業的縮影:什麼賺錢,就跟著搶種什麼。最初,他曾和家人一起種荖葉,2010年前後,又開始種起了鳳梨釋迦。「後來吃檳榔的人口愈來愈少、又遇上颱風,就乾脆全部改種鳳梨釋迦了。」
還是學生的時候,方啟通曾在台東的蘭花培育場上過班,然而等他出社會之後,蘭花產業就已經不是他能夠涉足的了。「蘭花的資本門檻變很高,像台南園區那種蘭花企業,都是幾千萬在投資的……小農根本沒辦法和他們競爭。」
這點,也凸顯出了鳳梨、釋迦、蓮霧等農產品的特性:它們和養殖漁業、蘭花產業不同,技術資本門檻較低、利潤也沒有高到能吸引財團大規模經營的程度,因而主要仍由個體農戶組成;一旦被禁,就是更直接衝擊到個體農戶,而不是資本較雄厚、風險耐受度較高的企業。
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方啟通終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如果今年釋迦價格崩盤、政府解救措施沒有奏效,而北京又沒有解除禁令的話,他打算先退租手上一半土地;至於下個產季還要不要做釋迦,他則打算撐到明年六月再做決定。
「我弟弟的兒子去年高中畢業,我也叫他去讀農業公費班;最近我就在想,這樣他還要繼續讀嗎?」方啟通苦笑道。
去年被禁的台灣鳳梨,後來怎麼了?
話說回來,台灣農產品也不是第一次遇上北京禁令,產季為三至八月的鳳梨,早在今年二月就曾遭北京禁止輸入。現在回看,鳳梨受禁令的影響究竟有多大呢?
以重量計,台灣鳳梨傳統的三大外銷市場(中國大陸、日本、香港),去年三至八月的出口總額為39946公噸;到了今年同期,這個數據只剩下25175公噸,下降了近四成;其中,銷往中國大陸的鳳梨近乎歸零,只剩下加工過的鳳梨約1028公噸。
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台灣鳳梨遭禁的消息在日本、香港都引發了不少關注,銷往日本的鳳梨增加了近八倍,而輸往香港的銷量亦為五倍有餘,兩地市場都曾出現過台灣鳳梨的銷售熱潮。
台灣貿易商「水木興業」的業務經理陳若萍告訴端傳媒,今年她銷往日本的訂單增加了三倍,「以往一個季度大約只有30到50櫃,但今年有148櫃」。
經營網購水果的香港水果商「Dr. Fruits 水果博士」,接受端傳媒採訪時則指出,單計三月份,公司便從台灣進口了大約100噸鳳梨。「(最初的)20噸基本上在我們公佈消息後的半日之內,就已經全數售罄,大部分都是經網路直接銷售給消費者的……我們沒有賣給其他商家,因為連我們自己都不夠貨。」
水果博士之所以會進口台灣鳳梨,主要還是嗅到了「北京打壓台灣」話題能帶來的商機。「大家做生意,都是視乎市場的供需」,不管是不是「黃店」(支持反修例運動的店家),當時都進了不少台灣鳳梨。
然而由政治議題帶動的熱潮,也終究都有減退的一天。到了四月,水果博士觀察到台灣鳳梨的銷售開始減慢;再到五月,由於台灣芒果與其他日本水果也開始上市,水果博士只進口了少量的台灣鳳梨。
水果博士認為,這次鳳梨事件確實是個契機,讓不少港人開始認識到台灣鳳梨,但也坦言台灣水果「質素是有的,但是定價方面並不是很便宜……一般的消費者可能會覺得,不如付多一點錢購買日本生果。」
再總結來看,雖然日本、香港今年進口了不少台灣鳳梨,但增加的部分,依然無法彌補中國大陸市場的損失。若從外銷「價值」(也就是賣了多少錢)來看,也有類似的現象:今年三至八月,台灣鳳梨銷往前三大市場的總值,比去年同期少了約三成。
然而有趣的是,若從外銷「單價」(亦即「總價值」除以「總重量」)來看,雖然今年受到北京禁令拖累,但台灣鳳梨今年在前三大外銷市場的「外銷單價」,反而還比去年高了一些。
「當時大家都以為價錢會跌,但因為政府有補貼運輸費用給貿易商,導致本來沒有做日本市場的貿易商,也跟著跑去產地搶鳳梨,產地價反而漲得非常厲害。」陳若萍如此分析。
此外,出口日本的手續麻煩,還有藥檢費用必須負擔,而符合日本標準的農藥又比較貴,「假如一個農民有80%的鳳梨符合大陸的標準,那大概只會有60%的鳳梨可以符合日本的標準」,因此農民如果知道是要銷往日本,報價也會更貴。
台灣內銷的鳳梨批發價格,也反映了這個動態。根據台灣農糧署統計,2021年三至八月期間,台灣最大宗的「金鑽鳳梨」品種,在全台果菜批發市場的總交易量比2020年同期微幅減少了5%,但平均單價卻上升了11.3%。
換言之,北京禁令公布之後,台灣鳳梨的價格並未如預期那樣出現「崩盤」,反而還有些微上升,可以說暫時度過了危機。
至於釋迦能不能像鳳梨一樣,也成功躲過這次危機,就是對台灣農業韌性的又一次考驗,而隨著十二月釋迦開始進入盛產,也很快就能見真章。
水果貿易政治學
不過從貿易商的角度來看,今年鳳梨外銷這場仗,也為釋迦提供了許多前車之鑑,如果能記取教訓,或許也能幫助釋迦外銷做好準備。
陳若萍指出,二月鳳梨禁令剛公佈時,貿易商正好在準備裝第一櫃的鳳梨,「那時大家措手不及,加上農委會提出了補助,有些公司就把原本要銷大陸的鳳梨,直接拿去賣給日本客戶。」
然而銷往大陸的船通常一天就能到,但銷往日本的船期至少四天起跳,而今年的船運又特別亂,因此鳳梨從產地包裝送到日本客戶手上,經常已經過了十天以上;再加上有些鳳梨貿易商從來沒有銷日的經驗,「很多客戶收到鳳梨之後就打電話來罵,品質怎麼這麼差!」
陳若萍又指,由於大家都知道政府在想辦法消化鳳梨,有些廠商會打著政府的名義「說自己是農委會、駐日代表處」,名義上說要幫助台灣農民,實際上是要用非常低的價格倒貨,對台灣水果的形象傷害很大。
「台灣太仰賴大陸市場,確實是個很大的問題,所以我們大概四年前感覺到政治風向,就決定要重新經營日本市場、分散風險——現在看會覺得,當時真的做了很正確的決定。」
陳若萍指出,業界近期都在猜測,蜜棗、芭樂、葡萄柚、楊桃這些水果,可能就會是下一波的禁止對象。「尤其葡萄柚和楊桃,也都是大宗出口到大陸,貿易商也都已經準備好要遇到類似的阻礙,今年也不會主動去推。」
不過陳若萍也認為,就算沒有明文禁止,北京也依然能夠阻礙台灣水果進口。「像芒果,雖然大陸沒有禁止,但口岸檢驗有時候會變嚴格。比如以前到港通關只需要一天,現在他刻意刁難放個三天,水果就壞掉了。尤其芒果是高單價的水果,一個櫃子動輒幾百萬,大家都不敢承擔這個風險。」
經營釋迦出口的佳世城總經理李旭斌,也有類似的觀察。
「其實在還沒有小三通之前,釋迦本來都是從香港轉進中國的;即使實施小三通之後,還是會有部分釋迦從香港轉口,因為離廣州的江南水果批發市場(中國最大的進口水果集散地)比較近。」
然而到了上一個產季,香港海關卻透過報關行通知貿易商,產品標籤上不能出現「台灣」字樣,而廈門海關的檢查也變得更加嚴格,所以從去年開始,大部分的水果便改由福建的平潭港輸陸。
除了中國大陸之外,李旭斌有些釋迦也會賣去印尼和新加坡市場,但數量都很少,「都是聖誕節前夕到農曆年前,而且基本上都是有華人的國家,配合的是華人節慶的檔期、可以賣的期間比較短,不像大陸市場可以一直賣到產季結束。」
針對台灣釋迦是否可以透過第三地轉進中國大陸,李旭斌直指,「那就是洗產地啊。」
李旭斌也聽過同行討論,是否要先將釋迦運往泰國、越南換產地證明,再轉進中國市場,但這種做法,一櫃水果的成本至少要增加十萬塊台幣以上。「和我們配合的中國賣手也會怕……正常來講,越南、泰國出口到中國的釋迦並不多,如果今年的量突然變多,海關也會注意。」
李旭斌甚至舉了香港近期替換海關關長的例子,「她一上任就說要查澳洲龍蝦,嚴打走私」,近期可以說是風聲鶴唳。「總而言之,就是看釋迦今年有沒有這個利潤了,殺頭生意有人做嘛。」
「台東又要只剩老人了」
台灣鄉間作息單純、休息得早,晚間剛過九點,台東卑南鄉和平路上已經人車稀落。然而路旁一座鐵皮工廠裡,卻隱隱流瀉出流行歌曲的旋律;燈火通明的廠房裡,幾個年輕男女正在彎腰整理剛採收下來的鳳梨釋迦,準備進行清潔包裝工作。
這些釋迦,都是十銓合作社的潘厚德(化名)和其他農民收購的,也是他這個產季收的第一批果——但和往年不同,這次的釋迦沒有要出口,而是要送去外縣市的青果拍賣行。
照理來說,每年第一批釋迦因為供給不多,收購價至少都能談到每斤六、七十塊,但今年只剩下25塊。「政府今年十二月才會開始補助外銷運費,所以貿易商都還在等,變成我們十一月的早收果沒人要……但我也只能收,不然也是掉光光啊。」
政府說的那些補助,對潘厚德來說非常遙遠;他只知道農民辛苦一整年,投入了成本、繳了房貸地租,到收成時通常都沒什麼錢了。「以前我的包裝廠收了果,都會先付錢給果農應急;現在釋迦沒有人要,你拿什麼來還我?」
潘厚德有兩個小孩,都在台灣西部的城市讀大學。他之前總想,鳳梨釋迦出路這麽好,孩子畢業了萬一找不到好工作,還不如回來陪他一起照顧釋迦園——畢竟在台北工作,一個月賺三、四萬,房租扣一扣就沒剩多少了;回台東租個幾甲地種釋迦,一年平均也可以淨賺一、兩百萬,實在比在台北好多了。
再說,政府這幾年為了改善農民老年化的問題,也一直鼓勵青年返鄉,創業還有貸款利息優惠;孩子如果回來,能天天看見他們,又能響應政府政策,不是一舉數得嗎?但以後釋迦沒有利潤了該怎麼辦?
「只能再去台北打拚啊。年輕人又要出門,台東又要只剩老人了。」潘厚德說畢跨上摩托車,得回去巡視果園了;他的摩托車尾燈在田間的小路上飄忽,隱約融進了夜色之中。
规避风险的最好方式是远离党国
@春夏評論:
看看聯合報的這篇報導
https://udn.com/news/story/7331/5077189
『廣東惠州台農林志南不滿他承租的林地,在未經協商下被低價徵收,且立即毀林整地,向當地警方反映未果,還被譏「(去)打給習近平」。林志南遂上北京「告御狀」,到大陸國家信訪局等單位求訴檢舉,目前惠州等多個地方政府已收到北京轉知的調查案件。
林志南說他廿七年前到廣東惠州鄉下惠東縣,他把在屏東學來的種林技術拿到惠東種樹,他與當地多處農民陸續簽約承租卅年種林,當年這些鄉下都非常偏僻,多年來他種植各種經濟樹種,包括香樟、大王椰子、羅漢松、櫻花等,近年已逐漸收成。
但從數年前起,他不斷遭遇地方政府的刁難,家中玻璃被疑似子彈擊破,他承租的林地屢被低價收回,且毫無協商空間。最近一起是白花鎮要建設一處人民幣千億級的惠州新材料產業園,得徵收他的三千畝林地。』
@春夏評論
我觉得把党国独断专制的本质用“政治不确定性”这样中性的词语一笔带过是不妥的。在这件事上错在党国不遵守基本的WTO规则。被欺的人没有义务规避流氓的行径。
@春夏評論 這樣搞一陣子中國就會搞養套殺,先買人再買技術,然後就把台灣農民踢出去甚至擠佔台灣自己的生存空間了。
感謝,文章很深入地報道了釋迦的現狀
我觉得这些台湾果农的出路是到大陆租地开果园,既可以用自己种植技术经验赚钱,又可以规避两岸贸易的政治不确定性。
这不是单方面的突然封杀吗,谁和谁互相伤害了?又来“都一样”?
其實台灣的大目釋迦很好吃 (鳳梨釋迦我們當地人應該沒那麼常吃 不敢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風味只有甜味…(離題了) 但因為政治問題不說 台灣農民常常做這種過度依賴中國市場的問題 也不是一兩天了 怎麼改變可能還需要時間…(以前養殖漁業已經被玩過了)
这篇文章写的好棒
@我要當海賊王 如果要將中國當作敵人,為甚麼銷售產品是「依靠敵人來圖利」而非「賺取敵方外匯,抵抗貿易逆差」?
之前金钻凤梨销来香港时我也有排队去买,本来只是想支持一下,没想到真的好好吃哦,有一股奶香味,赞不绝口
中共戰略:不戰而屈人之兵。
台灣政府竟毫無防備,令人失望。
我覺得文中有提到一條暗線是較少人提及,那就是中國自身的農業政策。過去幾年中國大搞「全面脫貧」,「鄉村振興」。水果作為高價值農產品必然會是上述運動的重要一部分。不論今天上台的是民進黨還是國民黨政府,這一點都不會改變。台灣要明白,在中國製造2025等產業升級計劃前,中國是台灣的產業競爭對手,而非過去的廣大市場。民進黨和國民黨政府對此缺乏準備固然要指責。但有些人覺得只要討好中國,台灣的產業就能「發大財」,那就是想得太多了。
台東釋迦美味,但因為吃起來真的不是很容易(很容易弄得整個手,又需要吐籽),保存不易,往往一年也少買,相較鳳梨、蓮霧較能放,一次又容易吃比較多,鳳梨我一次可吃半顆,釋迦一個就吃得很累了…而本文寫的鳳梨釋迦也都是以面向中國外銷為主,內銷怕是消化不了,也凸顯單一品種(或品項)短期收益高便搶種的問題,在這部分的農業政策又能施上多少力氣呢?
互相傷害而已,誰都不比誰好到哪去
把普通农民的生活做政治筹码真是好残忍…
改种哪有那么容易,现在的果苗要清掉,又要把新的果苗和技术引进,等到能有成果,有销路,有口碑,有品牌,不知道要多长时间,花掉多少成本,而且万一改种了还是没有销路呢?
商人逐利,正常不過,果農冇錯,錯在中共政權把生果進口政治化,巧立名目作出禁運。
最近香港多出一批60蚊兩個平價釋迦,是否即為此類品種
這些果農為了討好大陸,都改種大陸人愛吃的水果,只會依靠敵人來圖利,現在虧損了就在吵嚷,誰叫你都只改種一類水果~
全文看下来 凤梨释迦几乎就是一个为了大陆而生产的品种 在政治高风险下全仓殊为不智 改种啦……就当是前些年赚的容易钱又贴回去了呗
全文看下来 凤梨释迦几乎就是一个为了大陆而生产的品种 在政治高风险下全仓殊为不智 改种啦……就当是前些年赚的容易钱又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