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橫尾忠則:雖談不上討厭現在的自己,但總覺得有另一個陌生的自己在待命

「晝夜兩個世界在我內心成形。那邊是夢境世界所以是假的,這邊才是真的,可在我心中是把這兩者合而為一⋯⋯」
日本 藝術 風物

【編者按】身為日本美術家,橫尾忠則的作品曾被三島由紀夫評價為非常無禮,「簡直是將我們日本人內在某些無法忍受的東西全部暴露了出來,讓人憤怒,也讓人畏懼。」他曾在自傳《海海人生》中回顧人生,那躁動年代的青春紀事,迷亂、自由、激盪人心。自傳中文版譯者鄭衍偉,也曾在中文世界中引介翻譯了手塚治蟲、草間彌生、三田紀房等藝術家的作品,本篇文章是鄭衍偉專程採訪橫尾忠則而作,轉載自理想國imaginist

2021年1月,「GENKYO橫尾忠則 原鄉至幻境,近況如何?」大展從愛知縣美術館開始全國巡迴召開。假使把明年預定的上海巡迴包含在內,這一年間,橫尾忠則的消息將持續引發關注吧。「描述」自己與自己的藝術,可以說是橫尾忠則藝術創作的重要成分。為了瞭解橫尾忠則怎麼看待自己,採訪團隊重新回顧60年代至今的素材,花了三個月進行橫尾忠則的專訪企劃。藉著《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簡體中文版發行的機會,我們重新回顧橫尾忠則的自我、創作能量根源、與想像力。

1.用拼貼的方式組建人生

橫尾忠則打開日記的時候,表情看起來彷彿自己寫了什麼也不記得了。70年代至今,他以日記形式集結出版的書超過10本。原本只是好奇他自傳的細節為什麼可以那麼栩栩如生,我隨口一問「老師有寫日記的習慣嗎?」,病中的他就從層層疊疊的信封、印刷資料、贈書和包裝袋下變出一本《横尾忠則日記人生 1982-1995》。

「日記啊,從1970年開始我就持續一直在寫。所以,已經49年了。」

橫尾忠則潛在其實是個浮誇愛現的人嗎?採訪團隊反應不及,恍恍惚惚記得今天他還生病,他已經翻開書頁,隨手翻揀有趣的畫面。這是一本神奇的複製品,基於B4大開本的日記原稿掃描印刷,字跡、神社參拜靈籤、名片、剪報、合影、手繪速寫⋯⋯每頁都像是百科全書一樣,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內容。這種訊息爆炸的風格,沒想到從他迷離豔麗的海報設計、繪畫拼貼一路蔓延到日常生活。

「譬如像這一年⋯⋯這是哪年,全是照片。當天遇到的人我會全部拍下來,有名的人,一般的人,總之遇到的人我都有拍。」

橫尾忠則頂著米灰貝雷帽,火紅帽T綴著BEAVER ROOTS的白色大字,over size往身上一裹,讓他顯得清瘦。雖然眼袋耷拉倦意,聲音卻清朗明晰。這一輩子,他不知道已經經歷過幾千次訪談,比起草間彌生準備標準答案在人前扮演自己,橫尾的做法是把自己的生活變成散彈,在你提問之前,他就先用無窮無盡的現象一槍把你炸飛。正當我們起鬨某頁日記出現UFO,橫尾不經意指指每頁的年份:

「這本日記是十年間的一个集合。你看這頁是1992年,這頁是1985年對吧,5月31日,6月1日,雖然每天的日期是連續的,但是年份全部是亂序。從這十年篩選每個日期所發生的趣事,連綴成一本書。」

日記的本質,有點像是照片定格捕捉某個此時此刻,順著時間演變一天一天累積,留下自己的大數據。日後回顧,彷彿也可以依據時間先後,倒帶喚醒當時的淚水和勇氣,發現原本還有這樣一個自己。然而這本書追求的,卻是重新打散生命的片刻,讓這些脫離脈絡的紀錄拼貼出新的現實。這時候,我才發現,這本超越常識的「日記」暗示了橫尾如何體驗世界。橫尾忠則隨手一抓,26億1748萬秒的時光從指間奢侈溜走,他無法確認現在的沙沙聲是哪一粒。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橫尾忠則(Tadanori Yokoo):日本平面設計師、藝術家。設計作品以拼貼、迷幻、波普風格為人所知,有「日本的安迪·沃霍爾」之稱。他不僅在各類平面作品中展現驚人的創造力,還曾在大島渚的電影《新宿小偷日記》中擔任主演,與細野晴臣一起製作唱片,是1960-1980年代日本前衞、自由的藝術氛圍的濃縮。

2.充滿玩心的野生大師

事前email往返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整個企畫不大真實。8年前自傳繁體中文版翻譯出版,26年前日文版出版,回顧大師61年前的青春,感覺像是無比久遠的事。藉著自傳簡體中文版在中國重新面世的機會探訪現在的大師,或許比什麼都珍貴。

橫尾忠則是寺山修司、貓王、伍迪・艾倫、楳圖一雄、大江健三郎、茱莉・安德魯絲、高畑勳、或者太空人尼爾・阿姆斯壯的同輩人,對於華語世界來說,大家對橫尾忠則及其作品的記憶定格在他30至40歲,像是翻開設計史才會見到的一個名字。他人生新增的歲月究竟更新了什麼,彷彿一條不曾被點開的連結。沒有人知道畫面讀取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想要捕捉野生的大師,如果有機會見上一面就好了。模糊的願望不知不覺之間,從簡單索取歷史照片、自序和簽名落款,變成結合網路視頻平台的跨國專訪製作。《一条》視頻拍攝團隊準備踏上往東京的班機,協助的組員也調整好合作檔期,就在採訪前三天,我接到了事務所的緊急電話。

「老師生病了,有沒有可能延期,或者縮短採訪時間呢?」

「即使沒有辦法完全正式採訪,因為製作人員都已經準備出發,假使沒有任何材料也很難交代,能不能讓我們先去現場和老師聊聊,見機行事呢?」

結果到了現場,橫尾忠則說話一直在表面兜圈子。

譬如請他回顧過去,從海外看來,橫尾忠則經歷的60-80年代經常被當成日本創作界的黃金年代,就他看來,80年代以後的世代,最大的變化是什麼?他說:「從一歲到十九歲這十幾年間,我的人格和性格基本上就已經塑造完成了。等到了二十歲,接觸到了很多外部的信息,但這些東西,其實並没有對我的作品產生本質影響。」

又譬如,橫尾在自傳多次提到自己當年追求前衛,對抗主流現代主義美學,提出很多宣言,向大眾展示自己的看法。結束二字頭年紀時,他用海報提出「死亡宣言」告別現代主義設計。1970年代趁著受傷,也在雜誌上刊登連載「歇業宣言」。問他怎麼回顧當時的自己,他說:「⋯⋯有這回事啊?」

橫尾忠則經常讚賞無意識的自由狀態,可是他自己並不耽溺其中,反而主見很強。他會審慎評估自己的人生與愛好,一旦下定決心,就義無反顧開始轉型。見到本人之後,他的回答與自傳中傳達的印象之間不得不說有相當的落差。安慰一下自己,橫尾忠則其實不是不做自我分析,他只是還沒有切換成為精神勞動狀態。先前他費時3年,走訪9位同為80(歲)後創作者編了一本《創作&老年》對談集,試圖探索身體老化和創作的關係。2019才過完年,又在個人推特為個展發佈「公開製作宣言」振臂疾呼:「公開製作當下,腦袋成為黑猩猩。肉體是運動員。畫作則是體力勞動。追求理想的畫作,畫家必須成為體力勞動者。批評家則專心致志面對體力勞動的作畫成果。這樣最好。」

橫尾忠則描述自己身體如何影響創作的時候非常來勁,讓人覺得他選擇性回答,和生病好像沒什麼關係。

「畫家其實很像是體力勞動者。我寫小說的時候會成為精神勞動者,思考模式會切換成為大腦驅動。畫畫的時候呢,則經常會先把大腦擱置在一邊,不怎麼思考,只靠身體反應。如果不是這樣,心中想著可以畫出好作品,一邊思考一邊畫,這樣會很無聊。可是寫小說或隨筆,畢竟需要使用語言,不思考就沒有辦法進行下去。」

環顧工作室,幾幅比他身高還要巨大的半成品矗立在四周。想像他和一片空白的畫布奮力搏鬥,用顏料填滿所有的角落,應該是一種劇烈運動吧。其實他說的並沒錯,視覺和聽覺的創作者,更多時候依賴的是感受世界的本能反應。原本想要捕捉野生的大師,現在真的遇上了,反而開始頭疼。

眼前看不出病容的老人,其實正在利用健談的氣氛轉移話題嗎?就像他隨機變換年份的日記那樣,你以為他毫無保留,其實他只給你亂數產生的現象。今天大師不想在青春時代停留,採訪團隊一隻眼直直盯著他的瞳孔,捕捉皺紋之下細微變幻的表情,一隻眼掃描磯崎新替他打造的畫室,追蹤來不及收拾的真實感。

對於大師來說,幾十年來反覆回顧,懷舊可能已經像是背書。問問自己,二十年前的生活自己都不一定記得仔細,追問大師五十年前的往事,想不起來也是理所當然。想要探究他黃金光輝的青春,或許只是粉絲的一廂情願,他本人可能並沒有什麼興趣。採訪開始之前,橫尾藉著病情問候的話題聲明自己現在聽力退化,現在看電視沒有字幕的話,他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麼,如今想來,真是江湖高手。如果這個世界充斥雜音,遇到不想回答的話題,也可以直接當成沒有聽見吧。和媒體過招數十年,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開口,想要讓他把採訪當一回事,開始使用大腦,必須和他距離更近。

可是坐在他面前,過往的文字印象像熱帶雨林中的觀音座蓮的葉片一樣霸道生長,一層一層遮蔽了我們的視線。

接受越來越不靈光的聽力加持,大師內心無比寧靜。橫尾忠則感覺到我身後無始無明的光暈七彩奪目,看見三千大千世界的嘴唇在他畫布上緩緩張開。神遊的意念蠢蠢欲動,再問一題,他就要前往極樂世界。

如果橫尾忠則成為黑猩猩,那我們就要變成長臂猿。托他生病的福,原本連事先前往現場勘景都不被允許,如今可以另約檔期正式拍攝。試著讓大師更自在,像是他那幅拼貼經典《Operation》那樣開天闢地撕裂胸膛打開他的心,我們還有一次機會。

3.本來就不怎麼喜歡自己

「安迪沃荷的魅力,他的人氣本質,說到底就是大家會問『安迪沃荷是什麼?該怎麼定義他?』譬如說,李奇登斯坦到底是什麼,就沒有人會感興趣。我覺得李奇登斯坦的作品比沃荷更震撼,然而沃荷是超級巨星,被擁戴為Mr. Pop Art。年輕世代會受他的生活風格和思考方式影響,可是抱歉說一句,我不覺得有人會想要模仿李奇登斯坦的生活風格,想要見到他本人,或者是偷窺他的家族成員等等個人隱私。」

坐在東京國立國會圖書館等待典藏調閱的時候,我開始打量出現在圖書館的人們。翹腳脫鞋坐在電腦檢索區專注作業的上班族,洋裝上披著針織衫興致昂然捧著漫畫的知性女子,腳踏足袋木屐一頂光頭飛鼠褲的浪人,淹沒在大部頭雜誌合訂本當中逐條抄錄筆記的中年女性⋯⋯

橫尾忠則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呢?他像發誓一樣為自己人生的每個重大轉折發表宣言;青年時代彷彿網紅周遊在東西方流行藝人和前衛藝術家的圈子當中;而立之年成名後轉入藝術領域,和世界稍微拉開距離⋯⋯

搜索橫尾忠則的關鍵字,資料總共有1318筆。寧靜的空間中,翻揀書本的叩叩聲,遠方腳步的喀喀聲,掀動書頁滾轉滑鼠的唰唰聲像是讓人安心的節奏那樣,帶我進入沈思。就在點開二十年前某篇對談的時候,前面引述的橫尾這一段發言讓我猛然回神,彷彿發現通關密語。

抬頭一看,取書區上方日語和拉丁文大字刻著:「真理使我們自由。」

第二次前往工作室的時候,路上處處櫻花盛開。負責窗口德永小姐特別叮嚀採訪小組不要早到,大家克制地在門口等了十幾分鐘按電鈴,沒想到竟然是橫尾忠則跑來開門。老師是否可以移動座位呢?設置攝影裝備可能要移動一下,畫具和茶几擺到哪邊才好呢?小心逐步和工作室人員確定細節的時候,橫尾老師建議坐在他的書牆前面取景,好不容易坐定,第一句話就是:「會不會拍到我的腳?」他穿著鮮豔的拖鞋,怕入鏡穿幫,靦腆的表情惹得大家都笑了。

「我從小就是獨生子,也没有兄弟姐妹,在學校也就是只是和班主任、幾個朋友交流。出社會以後,也是從鄉下老家出去神戶闖蕩。對我來說,神戶就是大城市了。我就覺得自己和人家城裡人没有什麼共同點,講話鄉音也很重,特别害羞。」

1960年上京之後,關西腔也讓橫尾感覺自卑。「來東京的時候變得沒法說話。雖然意思聽得懂,可是音調都不一樣。東京話總而言之,比較多理論抽象概念,比較難。關西不太會說這麼難的事,語言比較搞笑,像吉本興業那些人都是關西的。」連進了日本設計中心,被眾多前輩包圍,他依然覺得不知道怎麼進行自我表達:「我真的是從小就幾乎不做自我推銷。我覺得自我推銷真的是一件非常難、非常痛苦的事,整天『我覺得』『我認為』那樣從自己出發,從小完全不會那樣。身為獨生子,父母也都年紀比較大,比起出去玩,更多時間是待在家裡,所以真的是不知道要怎麼凸顯自己,感覺在還沒學會怎麼做的狀況下就成為了大人。當時到城裡前輩很多,和自己同齡的伙伴也不少,我覺得大家都比我要有才華。我一直都覺得自己不如别人。不管遇到誰,我都可以吸收他對自己的影響。所以,想要成為像是這樣的人、和別人做比較、和別人競爭等等,我比較沒有這類的想法。」

橫尾忠則從來沒有想過長大一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只是單純喜歡畫畫。沒有接受過學院美術教育,機緣巧合經由報社踏進廣告圈,青年時代一舉登上藝壇和流行的巔峰,對於橫尾來說,這些經歷其實也是巨大的文化衝擊。他在1970年出版的自傳性散文集《逃向未完成(未完への脱走)》全書第一段就這樣說:「我總是透過身體力行思考設計這件事。這是有原因的。首先,我不是為了設計而生活。僅僅是為了生活才偶然投身設計。也就是說,我要生活並不是非做設計不可。我成為設計師,單單只是意外。」他享受時代隨機變化的引領,也承認自己的創作經常受到外界的觸發影響,創作心態像是在和時代合作,又像聽天由命賭一把。

「本來就不怎麼喜歡自己。現在的自己呢,雖然也談不上討厭,但是總覺得還有另一個不一樣,陌生的自己,在我心中待命。彷彿蟄伏在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冒出來。就這個意義來說,自己一直不停地在變化。現在覺得『我是這樣』,並不會讓我認定『嗯,這個就是我』,想要見識『未知的我』這種念頭反而更加強烈。所以,我不會過度執著,不會依循自己的意念,反而會先體驗沒有經歷過的事物。一邊擴大自己的可能性,一邊拋棄過去的自己,我對這比較感興趣。」

直到83歲,橫尾都還期待變幻成不同的自己,從創作風格,身份認同,到展現在人前的形象⋯⋯數十年來,橫尾在很多地方都提過類似的概念。除了害羞與自卑,創作的探索,他這麼執拗追尋自我,或許也包含著大眾所惦記的「橫尾忠則」,並不一定是當下的「我」吧。

「我做了二十年的平面設計,但後來畫了三十五年的畫,畫畫時間更長。其實從事平面設計的時間很短,歐洲和美國突然之間一舉成名,結果平面設計變得非常受歡迎。可是對我來說,其實那個階段已經結束了。」

4.精神的原點永遠是通俗文化

摸索「橫尾忠則到底是什麼」的過程中,我在國會圖書館偶然發現1961年他與兩位設計夥伴替JAL(日本航空)做的企業識別提案。只要想想荷蘭設計師在1963年替KLM(荷蘭航空)全面導入企業識別的創舉,就會知道他們當年的嘗試和全球設計先鋒同步。可是,只要看一眼這些由網格和無襯線字體建構的設計稿,你立刻就懂,為什麼橫尾會覺得現代主義設計無聊。即使他後來拿下重要的日本ADC獎,他還是覺得自己和田中一光那些聽現代爵士、引用文學藝術史、談設計哲學的學院派知識份子設計師隸屬於不同的世界。身為鄉下人,他的原風景是自然,是媽媽膜拜的神佛,是老家和服店的紋樣,是漫畫,是少年冒險小說,是棒球,是電影明星,是流行歌謠,是忍者與劍豪。

我們問他什麼時候感覺自己可以獨當一面,沒想到他宛如直覺反應「現在也還沒有啊!」自己都笑了。他對影響別人也興趣缺缺,曾經受邀到藝術大學教書幾年,覺得並不有趣。「其實要爬到哪個位置,為了一個什麼標準,那種目標、目的之類的,我都沒有。日語裡面有一個詞叫『大義名分』,我沒有這種目標。『無欲』的狀態是最好的。這或許是我透過禪體會到的教訓。禪是教你不要去欲求什麼,什麼都不想要也是可以的。你所需要的東西會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

橫尾老師說起學禪的初心,自己都忍不住笑。「以前不是出國吗。去紐約很多次,在那邊交了朋友,也見到各式各樣的知識分子。結果因爲我是日本人,所以大家劈頭蓋腦問我一堆關於『禪」的事。聽他們一說,每個人都比我還懂。我没有怎麼接觸過,什麼都不曉得。為了和外國那些知識份子對話,我回顧自己身為日本人的身份,還有禪學和西方思想的差異,才突然覺得學禪好像更能交流。所以回日本以後,我花了一年時間輾轉在各個寺廟學禪。其實參禪的時候呢,淨是『脚好痛』『腰好痛』『哎呀好想睡覺啊』這種心情。但是結束之後,經過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時間,親身體驗的禪修在自己的身體裡面佔據了『空間』。至今都還是對我很有幫助。我覺得一個好的影響是,帶來了『不要思考』的智慧。大家成天呼喊『好好動腦想一想』,可是我在修禪的時候,真的體會到『不要思考』這件事的重要。我覺得直覺、感受,這類經由身體的體驗,比思辨性的語言啦、概念啦,比思考蘊含著更重要的內涵。追究那個究竟是什麼,沒有辦法用言語來形容,對我来说,那種不可理喻非常重要。最極致的就是進入什麼都說不出、聽不見的狀態,就在那瞬間,自己會赫然發現隱藏在深處的,最理想的自我。」

對於橫尾忠則來說,人生一場未知的即興演出吧。可是他其實也一直在自問「橫尾忠則是什麼」。橫尾少年站在西脇的田野當中,遠遠望著都市、印度、流行、與文明。他跟著日本戰後崛起的浪潮一起高速成長,混跡駢肩雜遝的東京,清楚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樣。或許就是因為他這種局外人的心情,讓他保持赤子之心。玩在一起很瘋,卻又好像可以隨時抽身袖手旁觀。創作像是他的一種感官,是他吸收整理無意識的過程,而不是細緻規劃的成果。作品不是計劃的成果,而是感覺的足跡。橫尾忠則留意到安迪・沃荷一旦宣告自己是普普藝術家,進入純藝術圈之後,就悉心抹除自己身為插畫家的過去。可是他卻把廣告的娛樂性,杜象現成物的概念,還有當年不登大雅之堂、對他卻無比親切的民間元素摻雜到他的海報設計當中,就這樣一腳踩上雅俗的邊界。

「不論美國,還是歐洲,平面設計(graphic design)與美術(painting art)之間都是涇渭分明。兩邊的人也不會交流。可是日本這條線就非常曖昧。」

迷幻、前衛、超古代文明⋯⋯回顧自傳,還有五十年來橫尾的採訪對談,最有趣的是他在不同年齡階段會對不同關鍵字懷抱疑問,試著去定義自己的思考主軸,像是一種自問自答。當我們面對大師,傾向蓋棺論定去尋找他的人生主題,可是同樣的問題,過了十年二十年,人的狀態和想法出現翻轉本來就是理所當然。只要活著,就會不停改變。或許為了不要被世界的浪潮沖走,橫尾像是對自己發誓一樣,在各個「現在」替當時的「自己」總結發表宣言,就這樣創造出各式各樣的我。

「我並不覺得所有的自我都已經開發完成,覺得自己內部還有無數的我。藉由各式各樣的遭遇、出訪、和接觸,未知的自我就這樣被激發出來。那個當下才會驚訝發現『咦?這是我嗎?』看到符合人設的自我並不稀奇,看到內在竟然出現前所未見的我才會震驚。遇到這種狀況,我都會自問『自我到底是什麼啊』『所謂自我這種東西是否根本就不存在啊』,雖然大家都說有,說不定根本不存在。所謂人格,不是做這個行不通,做那個比較好的問題,不管你做什麼都在那,沒有辦法二元對立去想,和喜不喜歡無關。」

雖然老師談了很多生命順其自然,可是我問老師,這種自我探索,是否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慾望呢?

「問得好啊!」竟然被稱讚了。

二十幾個安迪・沃荷聚在橫尾忠則背後盯著我們。一段時間不見,橫尾老師的畫室又變了個樣,幾十幅畫佔滿牆面全是沃荷的臉。

請教老師之後更讓人困惑。「這是以我的童年或者少年時代作為主題的新系列。」安迪・沃荷雖然大他八歲,可是什麼時候和橫尾的童年扯上關係?

「戰爭、二戰終結、麥克・阿瑟到来⋯⋯我就是從這裡開始認識美國。就像這樣,我把一系列的元素都融入安迪・沃荷的形象。這樣的畫四五十幅轟然排開,畫面當中可能會看到麥克・阿瑟元帥的肖像,可能有北齋的富士山,可能有美國電影《金剛》或《泰山》,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的文化體驗,我把這些自己想要表揚的文化英雄噗滋噗滋放進畫裡,乍看好像全是安迪・沃荷,可是仔細一看,會發現畫面裡面隱藏著金剛等等各種東西。」老師洋洋得意,笑得像個淘氣鬼。

進入二十世紀之後,當代繪畫漸漸不追求再現這個世界的形象,即使畫的是眼前的山水、人體和靜物,經常也是透過筆觸或造型的轉化,呈現作者的心象風景。橫尾忠則也不例外。不論創作的是平面設計還是油畫,橫尾都會把代表自己的象徵元素放進畫面。可是他的特別之處在於,他經常會把身旁的真人、照片、或者流行符號直接複製到畫面上,讓我們感覺作品和作者的真實生活之間幾乎沒有距離。這種作者和創作素材的關係,反而比較像是攝影。

「現在畫安迪・沃荷,重點並不是安迪・沃荷,而是小時候的經驗。是在畫安迪・沃荷的過程中,不斷植入各種事物。沃荷不是主題,主題是童年。」

5.在超現實的海洋中捕捉真實

橫尾在很多地方提過自己創作的起源來自臨摹,小時候並不會信手塗鴉。從五歲惟妙惟肖摹寫繪本裡的宮本武藏,到後來參照亞蘭・德倫或高倉健照片畫時尚插畫,細密描寫和觀察能力一直是他的特長。引他入行的前輩,設計大師田中一光曾經這樣評價他:「他偏向繪畫,可是勤勤懇懇刻下去就會出現符號化的線條,帶著一種想要把一切事物都描下來的固執。他跳脫自己對光影或特定主題的依戀,拓展了自己的描寫能力,像是攝影機不分青紅皂白一樣快,就這樣貪婪地啟動了橫尾式的自動書寫(Automatism),像是複製一樣。從正規設計的觀點來看,可以說他以插畫造型的定位建立了一個自己的世界。」

原來橫尾那種畫面毫不留白,訊息爆炸,複製流行元素的創作原點,起源於他想要捕捉一切的衝動。回顧他的出版紀錄,早早成名的他三十出頭就開始將日記、對談、零碎刊登於各種報刊雜誌上的文字集結出版。書上一條一條標明幾月幾號出自什麼媒體,就算雜誌只登一句話也原樣刊登,從炸烏龍麵的步驟到得獎感言全部一字不漏。翻開它第一本日記隨筆合集《一米七十釐米的藍調(一米七〇糎のブルース : 横尾忠則日記)》,單就1969年,就收錄了140幾則。仔細觀察刊登的媒體,除了典型的設計藝文、婦女時尚等報章雜誌,更出人意外的大概是他還替《高校英語研究》、《高一課程》、《新宿Play Map》等等撰文。透過《橫尾忠則遺作集》和《橫尾忠則全集》出版,他的朋友高橋睦郎、和田誠等人更是早早就開始在幫他做人生紀錄總結,整理出生至三十餘歲的個人年表和家族回憶。

更讓人震驚的是,隨著年歲增長,橫尾忠則好像變成一座失控的巴別塔圖書館,試圖全面收錄三次元、第六感、前世與來生。

「我會在日記記錄自己的夢,通常不會去區分夢境和白天清醒的狀態,對我來說夢境也是生活,怎麼說呢,一直是兩相混雜來寫日記的。」

我的世界突然停止運轉,橫尾手中26億1748萬秒溜走的時光霎時收回他的掌心,散落的線索觸動連鎖反應。對於橫尾來說,人生的一切都是素材,他的日記和他的作品似乎並沒有那麼清晰的界限。就文學的世界來說,波赫士早早就身體力行,把自己寫進自己的作品當中,和筆下的其他角色互動,跨越人生和虛構的邊界。可是橫尾忠則青春時期不太讀書,開始寫日記時,或許還不認識阿根廷的盜夢偵探。

「夜晚夢到的是無意識的世界,雖然和白天的意識世界不同,但我內心是把它們合在一起看待。不光是晚上做的夢,也有我自己内部的思緒,怎麼說呢,比如說對於未来的憧憬,對於過去的回憶,這些事物都會被我放入畫中。所以雖然作畫本身是一種日常行為,但這些記錄下來的畫面或許受到了夢境的啟示也說不定。」

「這些感受可以說是創作的原型,當然會影響作品,反之,畫也會對我的人生造成影響。然後我平日的思考、行動、又進一步反映在畫裡面。作品和自我經常在對話。」

像是吞噬自己尾巴的天地輪迴之蛇(Ouroboros)那樣,橫尾忠則過生活,接著記錄、臨摹日常,像自動書寫那樣全憑腦海中的直覺本能把照片、愛好、眼見的一切畫下來,然後這些畫面又觸發他的生活,接著紀錄、臨摹日常⋯⋯無限循環。這是他體驗世界的方式。

那麼記錄夢境,臨摹自我意識沒有出現過的「另一種真實」,應該像是打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吧。

「我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UFO是高中二年級。在河邊一棟三層樓建築屋頂。一開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就看它發著光一直不停旋轉,我想要仔細觀察的時候,它就瞬間以非常快的速度橫越我的視野。回過神來,發現它已經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飛上天空,進入宇宙。以前從來沒有遇過這種事。當時還沒有UFO之類的名稱,日本把它稱之為飛空圓盤(空飛ぶ円盤),對應flying saucer。

事隔幾年之後,大概有連續7年時間,我幾乎每天都夢到UFO。夢裡的UFO會出現外星人。不是電視中那種很可怕的外星人,而是更像西方人的美青年、美少女,想要招待我去UFO的星球。這些事我很少跟其他人說,和我平常日常生活完全不同,是夜晚夢中的體驗。就這樣,晝夜兩個世界在我內心成形。那邊是夢境的世界所以是假的,這邊才是真的,可是在我心中我是把這兩者合而為一,這些體驗對我的創作很有幫助。不是用理性現實的方式做思考,而是孕育出一種從高空直覺眺望世界的視角。假使要向别人描述這種感受,別人完全接收不到,大家只會覺得你腦袋有問題。」

有那麼一個剎那,我覺得自己無法判斷這個世界什麼是真是假。我懷疑現在是否是2019年,自己是否真的坐在東京的畫室裡面,面前的人是否真的是橫尾忠則。他說的是真的嗎?說到底,真實又是什麼呢?

GENKYO橫尾忠則《原鄉至幻境,近況如何?》藝術展。
GENKYO橫尾忠則《原鄉至幻境,近況如何?》藝術展。

6.身體終究會變成作品本身

親身經歷超自然體驗和神秘現象一定無比震撼,把這當成是靈感來源很能理解,可是橫尾不只是把這些當成是偶然的奇蹟,他想要更多。他投入大量精力,想要獲得更多這樣的體驗。這五十年來,橫尾忠則做過很多不一樣的嘗試,試著接觸他所謂的「另一種真實」。他體驗過藥物驅動前所未見的感官,後來不想借助藥物,也曾經努力透過冥想、瑜伽和禪修追求天啓。

是恐懼?是期待?是幸福?橫尾追求精神世界,探索自我這麼多年之後,到了這個年紀,他的體會是要讓自己真正打開。年輕的時候他不擅長寫文章,也羞於在人前說話,周遊那麼多圈子,接觸那麼多名人,除了粉絲朝聖的心情,他覺得真正的力量在於打開自己的心:

「我首先是對他們的工作感興趣,覺得他們作的事情有趣所以才開始對創作者感興趣,然後才會去見本人。對方呢,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也對我感興趣了。一拍即合,見面立刻變朋友。我經常跟年輕人說和本尊見面很重要,讀了書、聽了音樂什麼的,假使有機會就去見本人吧。一分鐘也好,不說話也好,見面那瞬間,這個人至今為止所有的人生經歷還有作品的訊息就會咻地進入自己的內在。當然自己要是開放的狀態,不開放的話也吸收不了。所以在我認識三島由紀夫之後,我就無法讀他的書了,因爲真人遠比作品有趣。雖然他去世後我又開始讀。寺山修司也是,雖然他是詩人,但我沒讀過他的書,一本都沒讀過。透過交流,對方之前的人生,詩歌也好,戲劇也好都會傳給我,超越語言傳给我。」

難怪橫尾想要追求超自然的力量。他就像是可以吸收別人的內力一樣,透過體驗快速升級。田中一光就說,如果橫尾沒有經歷和各路菁英一同在日本設計中心工作這段異常寶貴的時期,他不可能這麼快就開始質疑現代主義設計。

「當然也有不認識我的人。像在西班牙去見達利的时候,和他的夫人一起大概聊了四個小時。可是我突然出現說自己是横尾,對方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因爲他真的是只顧自己,根本就不看别人的作品。就像這樣,只要對他們的作品感興趣我就會去見。不一定要交談,從本人身上就會獲得巨大的衝擊。覺得達利很討厭,覺得很棒,自己會有自己的感受。是透過自己的肉身五官學習,而不是透過書本。這種身體習得的智慧,或者說是真實感非常強烈,所以我會叫大家盡可能去見本尊,不要害怕,畢竟對方見不見你也不曉得。」

我們問他,現在好像不像他當年那樣,那麼容易見到那麼多精彩的大師,可是橫尾不以為然:「現在是資訊社會,想見的话,很快就會見到。但是見到以後並不能代表什麼。如果現在的年輕人可以懷抱那種無論如何一定要見一面的心情,那反而是好事。譬如說有人演講,去現場拿到簽名或者是用手機拍個合照就完了,那不能算是有見過。」

所以是要建立一種更個人相處的狀態嗎?我問。

「在見面的瞬間,哪怕是公開場合也可以轉化現場變成個人的空間,即使是正式會面,也可以用一種私人的觀點吸納他的思考或感受。」

我們異口同聲驚呼,這應該是一種特異功能吧!這種溝通技巧未免難度太高了。

「自己一定要記掛對方,對方也會回應,這是一種自然法則啊。」

對於科學理性無法證明的另一種真實,橫尾應該也是用一樣真誠的心情對待,所以他才能夠持續從所有的宇宙吸收能量,到了這個年紀創作還源源不絕吧。

橫尾這種吸收一切的熱情,像是少年的收集癖那樣,把自己真心在意的人事物聚集到自己身邊。他的海報和油畫當中,經常出現私小說式的時空拼貼,宇宙中漂浮的星球仔細一看,全是畢業紀念冊剪下來的同學的臉。童年玩伴成年齊聚的合照和結婚照,後來陸陸續續被他畫進油畫當中。費時數十年累積的全家福,他拿來玩影像合成,挑自己拍起來二三十歲的帥氣照片和青春正盛的兒子女兒並列。和篠山紀信合作近三十年拍攝的《記憶的遠近法》,他以自己的身份,或者扮裝成崇拜的角色,和童年恩
師、曾經受到照顧的早年報社編輯、影響自己的少年小說家、崇拜的棒球員、合作的好友等等人生各個時期的貴人一一留念。一幅一幅回顧,讓人覺得心情非常複雜。他像是我們的窗口,代替我們追星暗自竊喜,令人羨慕又討厭。但是,看到他在偶像面前露出害羞、虛榮又天真的表情,又讓人想哭。

對他來說,創作彷彿也變成是一種藉口,不知不覺之間,他自己本人也成了作品的一部分。

我們問他,有沒有什麼作品完成之後,自己卻覺得失敗不滿意呢,他說:「基本上一落筆就啊,完了。不失敗不行。其實你不知道會失敗還是成功。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畫條線上去。之後呢,你可能會覺得這條線真礙事,要是沒有就好了,或者要是横著畫就好了。然後你就擦掉、重畫、擦掉、重畫,偶然回過神來,畫就完成了。我就是要畫這個!對我来說沒這回事。其他的藝術家大家都會知道自己想要畫什麼,但我沒有,不是沒有,是缺乏意識。啊。不管變成什麼不都挺好的嗎。」

他眨眨眼,「進行的時候很有趣,完成就無聊了。」

原文標題為《他吸收一切的熱情,代替我們追星暗自竊喜:橫尾忠則專訪》,現標題為端傳媒編輯所擬。

協力 横尾忠則現代美術館・理想国Imaginist・一条 攝影 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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