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身为日本美术家,横尾忠则的作品曾被三岛由纪夫评价为非常无礼,“简直是将我们日本人内在某些无法忍受的东西全部暴露了出来,让人愤怒,也让人畏惧。”他曾在自传《海海人生》中回顾人生,那躁动年代的青春纪事,迷乱、自由、激荡人心。自传中文版译者郑衍伟,也曾在中文世界中引介翻译了手冢治虫、草间弥生、三田纪房等艺术家的作品,本篇文章是郑衍伟专程采访横尾忠则而作,转载自理想国imaginist。
2021年1月,“GENKYO横尾忠则 原乡至幻境,近况如何?”大展从爱知县美术馆开始全国巡回召开。假使把明年预定的上海巡回包含在内,这一年间,横尾忠则的消息将持续引发关注吧。“描述”自己与自己的艺术,可以说是横尾忠则艺术创作的重要成分。为了了解横尾忠则怎么看待自己,采访团队重新回顾60年代至今的素材,花了三个月进行横尾忠则的专访企划。藉著《海海人生——横尾忠则自传》简体中文版发行的机会,我们重新回顾横尾忠则的自我、创作能量根源、与想像力。
1.用拼贴的方式组建人生
横尾忠则打开日记的时候,表情看起来仿佛自己写了什么也不记得了。70年代至今,他以日记形式集结出版的书超过10本。原本只是好奇他自传的细节为什么可以那么栩栩如生,我随口一问“老师有写日记的习惯吗?”,病中的他就从层层叠叠的信封、印刷资料、赠书和包装袋下变出一本《横尾忠则日记人生 1982-1995》。
“日记啊,从1970年开始我就持续一直在写。所以,已经49年了。”
横尾忠则潜在其实是个浮夸爱现的人吗?采访团队反应不及,恍恍惚惚记得今天他还生病,他已经翻开书页,随手翻拣有趣的画面。这是一本神奇的复制品,基于B4大开本的日记原稿扫描印刷,字迹、神社参拜灵签、名片、剪报、合影、手绘速写⋯⋯每页都像是百科全书一样,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内容。这种信息爆炸的风格,没想到从他迷离艳丽的海报设计、绘画拼贴一路蔓延到日常生活。
“譬如像这一年⋯⋯这是哪年,全是照片。当天遇到的人我会全部拍下来,有名的人,一般的人,总之遇到的人我都有拍。”
横尾忠则顶著米灰贝雷帽,火红帽T缀著BEAVER ROOTS的白色大字,over size往身上一裹,让他显得清瘦。虽然眼袋耷拉倦意,声音却清朗明晰。这一辈子,他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几千次访谈,比起草间弥生准备标准答案在人前扮演自己,横尾的做法是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散弹,在你提问之前,他就先用无穷无尽的现象一枪把你炸飞。正当我们起哄某页日记出现UFO,横尾不经意指指每页的年份:
“这本日记是十年间的一个集合。你看这页是1992年,这页是1985年对吧,5月31日,6月1日,虽然每天的日期是连续的,但是年份全部是乱序。从这十年筛选每个日期所发生的趣事,连缀成一本书。”
日记的本质,有点像是照片定格捕捉某个此时此刻,顺著时间演变一天一天累积,留下自己的大数据。日后回顾,仿佛也可以依据时间先后,倒带唤醒当时的泪水和勇气,发现原本还有这样一个自己。然而这本书追求的,却是重新打散生命的片刻,让这些脱离脉络的纪录拼贴出新的现实。这时候,我才发现,这本超越常识的“日记”暗示了横尾如何体验世界。横尾忠则随手一抓,26亿1748万秒的时光从指间奢侈溜走,他无法确认现在的沙沙声是哪一粒。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横尾忠则(Tadanori Yokoo):日本平面设计师、艺术家。设计作品以拼贴、迷幻、波普风格为人所知,有“日本的安迪·沃霍尔”之称。他不仅在各类平面作品中展现惊人的创造力,还曾在大岛渚的电影《新宿小偷日记》中担任主演,与细野晴臣一起制作唱片,是1960-1980年代日本前卫、自由的艺术氛围的浓缩。
2.充满玩心的野生大师
事前email往返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整个企画不大真实。8年前自传繁体中文版翻译出版,26年前日文版出版,回顾大师61年前的青春,感觉像是无比久远的事。藉著自传简体中文版在中国重新面世的机会探访现在的大师,或许比什么都珍贵。
横尾忠则是寺山修司、猫王、伍迪・艾伦、楳图一雄、大江健三郎、茱莉・安德鲁丝、高畑勋、或者宇航员尼尔・阿姆斯壮的同辈人,对于华语世界来说,大家对横尾忠则及其作品的记忆定格在他30至40岁,像是翻开设计史才会见到的一个名字。他人生新增的岁月究竟更新了什么,仿佛一条不曾被点开的连结。没有人知道画面读取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想要捕捉野生的大师,如果有机会见上一面就好了。模糊的愿望不知不觉之间,从简单索取历史照片、自序和签名落款,变成结合网路视频平台的跨国专访制作。《一条》视频拍摄团队准备踏上往东京的班机,协助的组员也调整好合作档期,就在采访前三天,我接到了事务所的紧急电话。
“老师生病了,有没有可能延期,或者缩短采访时间呢?”
“即使没有办法完全正式采访,因为制作人员都已经准备出发,假使没有任何材料也很难交代,能不能让我们先去现场和老师聊聊,见机行事呢?”
结果到了现场,横尾忠则说话一直在表面兜圈子。
譬如请他回顾过去,从海外看来,横尾忠则经历的60-80年代经常被当成日本创作界的黄金年代,就他看来,80年代以后的世代,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他说:“从一岁到十九岁这十几年间,我的人格和性格基本上就已经塑造完成了。等到了二十岁,接触到了很多外部的信息,但这些东西,其实并没有对我的作品产生本质影响。”
又譬如,横尾在自传多次提到自己当年追求前卫,对抗主流现代主义美学,提出很多宣言,向大众展示自己的看法。结束二字头年纪时,他用海报提出“死亡宣言”告别现代主义设计。1970年代趁著受伤,也在杂志上刊登连载“歇业宣言”。问他怎么回顾当时的自己,他说:“⋯⋯有这回事啊?”
横尾忠则经常赞赏无意识的自由状态,可是他自己并不耽溺其中,反而主见很强。他会审慎评估自己的人生与爱好,一旦下定决心,就义无反顾开始转型。见到本人之后,他的回答与自传中传达的印象之间不得不说有相当的落差。安慰一下自己,横尾忠则其实不是不做自我分析,他只是还没有切换成为精神劳动状态。先前他费时3年,走访9位同为80(岁)后创作者编了一本《创作&老年》对谈集,试图探索身体老化和创作的关系。2019才过完年,又在个人推特为个展发布“公开制作宣言”振臂疾呼:“公开制作当下,脑袋成为黑猩猩。肉体是运动员。画作则是体力劳动。追求理想的画作,画家必须成为体力劳动者。批评家则专心致志面对体力劳动的作画成果。这样最好。”
横尾忠则描述自己身体如何影响创作的时候非常来劲,让人觉得他选择性回答,和生病好像没什么关系。
“画家其实很像是体力劳动者。我写小说的时候会成为精神劳动者,思考模式会切换成为大脑驱动。画画的时候呢,则经常会先把大脑搁置在一边,不怎么思考,只靠身体反应。如果不是这样,心中想著可以画出好作品,一边思考一边画,这样会很无聊。可是写小说或随笔,毕竟需要使用语言,不思考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
环顾工作室,几幅比他身高还要巨大的半成品矗立在四周。想像他和一片空白的画布奋力搏斗,用颜料填满所有的角落,应该是一种剧烈运动吧。其实他说的并没错,视觉和听觉的创作者,更多时候依赖的是感受世界的本能反应。原本想要捕捉野生的大师,现在真的遇上了,反而开始头疼。
眼前看不出病容的老人,其实正在利用健谈的气氛转移话题吗?就像他随机变换年份的日记那样,你以为他毫无保留,其实他只给你乱数产生的现象。今天大师不想在青春时代停留,采访团队一只眼直直盯著他的瞳孔,捕捉皱纹之下细微变幻的表情,一只眼扫描矶崎新替他打造的画室,追踪来不及收拾的真实感。
对于大师来说,几十年来反复回顾,怀旧可能已经像是背书。问问自己,二十年前的生活自己都不一定记得仔细,追问大师五十年前的往事,想不起来也是理所当然。想要探究他黄金光辉的青春,或许只是粉丝的一厢情愿,他本人可能并没有什么兴趣。采访开始之前,横尾藉著病情问候的话题声明自己现在听力退化,现在看电视没有字幕的话,他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如今想来,真是江湖高手。如果这个世界充斥杂音,遇到不想回答的话题,也可以直接当成没有听见吧。和媒体过招数十年,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开口,想要让他把采访当一回事,开始使用大脑,必须和他距离更近。
可是坐在他面前,过往的文字印象像热带雨林中的观音座莲的叶片一样霸道生长,一层一层遮蔽了我们的视线。
接受越来越不灵光的听力加持,大师内心无比宁静。横尾忠则感觉到我身后无始无明的光晕七彩夺目,看见三千大千世界的嘴唇在他画布上缓缓张开。神游的意念蠢蠢欲动,再问一题,他就要前往极乐世界。
如果横尾忠则成为黑猩猩,那我们就要变成长臂猿。托他生病的福,原本连事先前往现场勘景都不被允许,如今可以另约档期正式拍摄。试著让大师更自在,像是他那幅拼贴经典《Operation》那样开天辟地撕裂胸膛打开他的心,我们还有一次机会。
3.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自己
“安迪沃荷的魅力,他的人气本质,说到底就是大家会问‘安迪沃荷是什么?该怎么定义他?’譬如说,李奇登斯坦到底是什么,就没有人会感兴趣。我觉得李奇登斯坦的作品比沃荷更震撼,然而沃荷是超级巨星,被拥戴为Mr. Pop Art。年轻世代会受他的生活风格和思考方式影响,可是抱歉说一句,我不觉得有人会想要模仿李奇登斯坦的生活风格,想要见到他本人,或者是偷窥他的家族成员等等个人隐私。”
坐在东京国立国会图书馆等待典藏调阅的时候,我开始打量出现在图书馆的人们。翘脚脱鞋坐在电脑检索区专注作业的上班族,洋装上披著针织衫兴致昂然捧著漫画的知性女子,脚踏足袋木屐一顶光头飞鼠裤的浪人,淹没在大部头杂志合订本当中逐条抄录笔记的中年女性⋯⋯
横尾忠则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他像发誓一样为自己人生的每个重大转折发表宣言;青年时代仿佛网红周游在东西方流行艺人和前卫艺术家的圈子当中;而立之年成名后转入艺术领域,和世界稍微拉开距离⋯⋯
搜索横尾忠则的关键字,资料总共有1318笔。宁静的空间中,翻拣书本的叩叩声,远方脚步的喀喀声,掀动书页滚转鼠标的唰唰声像是让人安心的节奏那样,带我进入沈思。就在点开二十年前某篇对谈的时候,前面引述的横尾这一段发言让我猛然回神,仿佛发现通关密语。
抬头一看,取书区上方日语和拉丁文大字刻著:“真理使我们自由。”
第二次前往工作室的时候,路上处处樱花盛开。负责窗口德永小姐特别叮咛采访小组不要早到,大家克制地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按电铃,没想到竟然是横尾忠则跑来开门。老师是否可以移动座位呢?设置摄影装备可能要移动一下,画具和茶几摆到哪边才好呢?小心逐步和工作室人员确定细节的时候,横尾老师建议坐在他的书墙前面取景,好不容易坐定,第一句话就是:“会不会拍到我的脚?”他穿著鲜艳的拖鞋,怕入镜穿帮,腼腆的表情惹得大家都笑了。
“我从小就是独生子,也没有兄弟姐妹,在学校也就是只是和班主任、几个朋友交流。出社会以后,也是从乡下老家出去神户闯荡。对我来说,神户就是大城市了。我就觉得自己和人家城里人没有什么共同点,讲话乡音也很重,特别害羞。”
1960年上京之后,关西腔也让横尾感觉自卑。“来东京的时候变得没法说话。虽然意思听得懂,可是音调都不一样。东京话总而言之,比较多理论抽象概念,比较难。关西不太会说这么难的事,语言比较搞笑,像吉本兴业那些人都是关西的。”连进了日本设计中心,被众多前辈包围,他依然觉得不知道怎么进行自我表达:“我真的是从小就几乎不做自我推销。我觉得自我推销真的是一件非常难、非常痛苦的事,整天‘我觉得’‘我认为’那样从自己出发,从小完全不会那样。身为独生子,父母也都年纪比较大,比起出去玩,更多时间是待在家里,所以真的是不知道要怎么凸显自己,感觉在还没学会怎么做的状况下就成为了大人。当时到城里前辈很多,和自己同龄的伙伴也不少,我觉得大家都比我要有才华。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不管遇到谁,我都可以吸收他对自己的影响。所以,想要成为像是这样的人、和别人做比较、和别人竞争等等,我比较没有这类的想法。”
横尾忠则从来没有想过长大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单纯喜欢画画。没有接受过学院美术教育,机缘巧合经由报社踏进广告圈,青年时代一举登上艺坛和流行的巅峰,对于横尾来说,这些经历其实也是巨大的文化冲击。他在1970年出版的自传性散文集《逃向未完成(未完への脱走)》全书第一段就这样说:“我总是透过身体力行思考设计这件事。这是有原因的。首先,我不是为了设计而生活。仅仅是为了生活才偶然投身设计。也就是说,我要生活并不是非做设计不可。我成为设计师,单单只是意外。”他享受时代随机变化的引领,也承认自己的创作经常受到外界的触发影响,创作心态像是在和时代合作,又像听天由命赌一把。
“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自己。现在的自己呢,虽然也谈不上讨厌,但是总觉得还有另一个不一样,陌生的自己,在我心中待命。仿佛蛰伏在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就这个意义来说,自己一直不停地在变化。现在觉得‘我是这样’,并不会让我认定‘嗯,这个就是我’,想要见识‘未知的我’这种念头反而更加强烈。所以,我不会过度执著,不会依循自己的意念,反而会先体验没有经历过的事物。一边扩大自己的可能性,一边抛弃过去的自己,我对这比较感兴趣。”
直到83岁,横尾都还期待变幻成不同的自己,从创作风格,身份认同,到展现在人前的形象⋯⋯数十年来,横尾在很多地方都提过类似的概念。除了害羞与自卑,创作的探索,他这么执拗追寻自我,或许也包含著大众所惦记的“横尾忠则”,并不一定是当下的“我”吧。
“我做了二十年的平面设计,但后来画了三十五年的画,画画时间更长。其实从事平面设计的时间很短,欧洲和美国突然之间一举成名,结果平面设计变得非常受欢迎。可是对我来说,其实那个阶段已经结束了。”
4.精神的原点永远是通俗文化
摸索“横尾忠则到底是什么”的过程中,我在国会图书馆偶然发现1961年他与两位设计伙伴替JAL(日本航空)做的企业识别提案。只要想想荷兰设计师在1963年替KLM(荷兰航空)全面导入企业识别的创举,就会知道他们当年的尝试和全球设计先锋同步。可是,只要看一眼这些由网格和无衬线字体建构的设计稿,你立刻就懂,为什么横尾会觉得现代主义设计无聊。即使他后来拿下重要的日本ADC奖,他还是觉得自己和田中一光那些听现代爵士、引用文学艺术史、谈设计哲学的学院派知识份子设计师隶属于不同的世界。身为乡下人,他的原风景是自然,是妈妈膜拜的神佛,是老家和服店的纹样,是漫画,是少年冒险小说,是棒球,是电影明星,是流行歌谣,是忍者与剑豪。
我们问他什么时候感觉自己可以独当一面,没想到他宛如直觉反应“现在也还没有啊!”自己都笑了。他对影响别人也兴趣缺缺,曾经受邀到艺术大学教书几年,觉得并不有趣。“其实要爬到哪个位置,为了一个什么标准,那种目标、目的之类的,我都没有。日语里面有一个词叫‘大义名分’,我没有这种目标。‘无欲’的状态是最好的。这或许是我透过禅体会到的教训。禅是教你不要去欲求什么,什么都不想要也是可以的。你所需要的东西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
横尾老师说起学禅的初心,自己都忍不住笑。“以前不是出国吗。去纽约很多次,在那边交了朋友,也见到各式各样的知识分子。结果因为我是日本人,所以大家劈头盖脑问我一堆关于‘禅”的事。听他们一说,每个人都比我还懂。我没有怎么接触过,什么都不晓得。为了和外国那些知识份子对话,我回顾自己身为日本人的身份,还有禅学和西方思想的差异,才突然觉得学禅好像更能交流。所以回日本以后,我花了一年时间辗转在各个寺庙学禅。其实参禅的时候呢,净是‘脚好痛’‘腰好痛’‘哎呀好想睡觉啊’这种心情。但是结束之后,经过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亲身体验的禅修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占据了‘空间’。至今都还是对我很有帮助。我觉得一个好的影响是,带来了‘不要思考’的智慧。大家成天呼喊‘好好动脑想一想’,可是我在修禅的时候,真的体会到‘不要思考’这件事的重要。我觉得直觉、感受,这类经由身体的体验,比思辨性的语言啦、概念啦,比思考蕴含著更重要的内涵。追究那个究竟是什么,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对我来说,那种不可理喻非常重要。最极致的就是进入什么都说不出、听不见的状态,就在那瞬间,自己会赫然发现隐藏在深处的,最理想的自我。”
对于横尾忠则来说,人生一场未知的即兴演出吧。可是他其实也一直在自问“横尾忠则是什么”。横尾少年站在西脇的田野当中,远远望著都市、印度、流行、与文明。他跟著日本战后崛起的浪潮一起高速成长,混迹骈肩杂遝的东京,清楚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或许就是因为他这种局外人的心情,让他保持赤子之心。玩在一起很疯,却又好像可以随时抽身袖手旁观。创作像是他的一种感官,是他吸收整理无意识的过程,而不是细致规划的成果。作品不是计划的成果,而是感觉的足迹。横尾忠则留意到安迪・沃荷一旦宣告自己是普普艺术家,进入纯艺术圈之后,就悉心抹除自己身为插画家的过去。可是他却把广告的娱乐性,杜象现成物的概念,还有当年不登大雅之堂、对他却无比亲切的民间元素掺杂到他的海报设计当中,就这样一脚踩上雅俗的边界。
“不论美国,还是欧洲,平面设计(graphic design)与美术(painting art)之间都是泾渭分明。两边的人也不会交流。可是日本这条线就非常暧昧。”
迷幻、前卫、超古代文明⋯⋯回顾自传,还有五十年来横尾的采访对谈,最有趣的是他在不同年龄阶段会对不同关键字怀抱疑问,试著去定义自己的思考主轴,像是一种自问自答。当我们面对大师,倾向盖棺论定去寻找他的人生主题,可是同样的问题,过了十年二十年,人的状态和想法出现翻转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只要活著,就会不停改变。或许为了不要被世界的浪潮冲走,横尾像是对自己发誓一样,在各个“现在”替当时的“自己”总结发表宣言,就这样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我。
“我并不觉得所有的自我都已经开发完成,觉得自己内部还有无数的我。借由各式各样的遭遇、出访、和接触,未知的自我就这样被激发出来。那个当下才会惊讶发现‘咦?这是我吗?’看到符合人设的自我并不稀奇,看到内在竟然出现前所未见的我才会震惊。遇到这种状况,我都会自问‘自我到底是什么啊’‘所谓自我这种东西是否根本就不存在啊’,虽然大家都说有,说不定根本不存在。所谓人格,不是做这个行不通,做那个比较好的问题,不管你做什么都在那,没有办法二元对立去想,和喜不喜欢无关。”
虽然老师谈了很多生命顺其自然,可是我问老师,这种自我探索,是否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欲望呢?
“问得好啊!”竟然被称赞了。
二十几个安迪・沃荷聚在横尾忠则背后盯著我们。一段时间不见,横尾老师的画室又变了个样,几十幅画占满墙面全是沃荷的脸。
请教老师之后更让人困惑。“这是以我的童年或者少年时代作为主题的新系列。”安迪・沃荷虽然大他八岁,可是什么时候和横尾的童年扯上关系?
“战争、二战终结、麦克・阿瑟到来⋯⋯我就是从这里开始认识美国。就像这样,我把一系列的元素都融入安迪・沃荷的形象。这样的画四五十幅轰然排开,画面当中可能会看到麦克・阿瑟元帅的肖像,可能有北斋的富士山,可能有美国电影《金刚》或《泰山》,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文化体验,我把这些自己想要表扬的文化英雄噗滋噗滋放进画里,乍看好像全是安迪・沃荷,可是仔细一看,会发现画面里面隐藏著金刚等等各种东西。”老师洋洋得意,笑得像个淘气鬼。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当代绘画渐渐不追求再现这个世界的形象,即使画的是眼前的山水、人体和静物,经常也是透过笔触或造型的转化,呈现作者的心象风景。横尾忠则也不例外。不论创作的是平面设计还是油画,横尾都会把代表自己的象征元素放进画面。可是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经常会把身旁的真人、照片、或者流行符号直接复制到画面上,让我们感觉作品和作者的真实生活之间几乎没有距离。这种作者和创作素材的关系,反而比较像是摄影。
“现在画安迪・沃荷,重点并不是安迪・沃荷,而是小时候的经验。是在画安迪・沃荷的过程中,不断植入各种事物。沃荷不是主题,主题是童年。”
5.在超现实的海洋中捕捉真实
横尾在很多地方提过自己创作的起源来自临摹,小时候并不会信手涂鸦。从五岁惟妙惟肖摹写绘本里的宫本武藏,到后来参照亚兰・德伦或高仓健照片画时尚插画,细密描写和观察能力一直是他的特长。引他入行的前辈,设计大师田中一光曾经这样评价他:“他偏向绘画,可是勤勤恳恳刻下去就会出现符号化的线条,带著一种想要把一切事物都描下来的固执。他跳脱自己对光影或特定主题的依恋,拓展了自己的描写能力,像是摄影机不分青红皂白一样快,就这样贪婪地启动了横尾式的自动书写(Automatism),像是复制一样。从正规设计的观点来看,可以说他以插画造型的定位建立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原来横尾那种画面毫不留白,信息爆炸,复制流行元素的创作原点,起源于他想要捕捉一切的冲动。回顾他的出版纪录,早早成名的他三十出头就开始将日记、对谈、零碎刊登于各种报刊杂志上的文字集结出版。书上一条一条标明几月几号出自什么媒体,就算杂志只登一句话也原样刊登,从炸乌龙面的步骤到得奖感言全部一字不漏。翻开它第一本日记随笔合集《一米七十厘米的蓝调(一米七〇糎のブルース : 横尾忠则日记)》,单就1969年,就收录了140几则。仔细观察刊登的媒体,除了典型的设计艺文、妇女时尚等报章杂志,更出人意外的大概是他还替《高校英语研究》、《高一课程》、《新宿Play Map》等等撰文。透过《横尾忠则遗作集》和《横尾忠则全集》出版,他的朋友高桥睦郎、和田诚等人更是早早就开始在帮他做人生纪录总结,整理出生至三十余岁的个人年表和家族回忆。
更让人震惊的是,随著年岁增长,横尾忠则好像变成一座失控的巴别塔图书馆,试图全面收录三次元、第六感、前世与来生。
“我会在日记记录自己的梦,通常不会去区分梦境和白天清醒的状态,对我来说梦境也是生活,怎么说呢,一直是两相混杂来写日记的。”
我的世界突然停止运转,横尾手中26亿1748万秒溜走的时光霎时收回他的掌心,散落的线索触动连锁反应。对于横尾来说,人生的一切都是素材,他的日记和他的作品似乎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就文学的世界来说,波赫士早早就身体力行,把自己写进自己的作品当中,和笔下的其他角色互动,跨越人生和虚构的边界。可是横尾忠则青春时期不太读书,开始写日记时,或许还不认识阿根廷的盗梦侦探。
“夜晚梦到的是无意识的世界,虽然和白天的意识世界不同,但我内心是把它们合在一起看待。不光是晚上做的梦,也有我自己内部的思绪,怎么说呢,比如说对于未来的憧憬,对于过去的回忆,这些事物都会被我放入画中。所以虽然作画本身是一种日常行为,但这些记录下来的画面或许受到了梦境的启示也说不定。”
“这些感受可以说是创作的原型,当然会影响作品,反之,画也会对我的人生造成影响。然后我平日的思考、行动、又进一步反映在画里面。作品和自我经常在对话。”
像是吞噬自己尾巴的天地轮回之蛇(Ouroboros)那样,横尾忠则过生活,接著记录、临摹日常,像自动书写那样全凭脑海中的直觉本能把照片、爱好、眼见的一切画下来,然后这些画面又触发他的生活,接著纪录、临摹日常⋯⋯无限循环。这是他体验世界的方式。
那么记录梦境,临摹自我意识没有出现过的“另一种真实”,应该像是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吧。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UFO是高中二年级。在河边一栋三层楼建筑屋顶。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就看它发著光一直不停旋转,我想要仔细观察的时候,它就瞬间以非常快的速度横越我的视野。回过神来,发现它已经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飞上天空,进入宇宙。以前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当时还没有UFO之类的名称,日本把它称之为飞空圆盘(空飞ぶ円盘),对应flying saucer。
事隔几年之后,大概有连续7年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梦到UFO。梦里的UFO会出现外星人。不是电视中那种很可怕的外星人,而是更像西方人的美青年、美少女,想要招待我去UFO的星球。这些事我很少跟其他人说,和我平常日常生活完全不同,是夜晚梦中的体验。就这样,昼夜两个世界在我内心成形。那边是梦境的世界所以是假的,这边才是真的,可是在我心中我是把这两者合而为一,这些体验对我的创作很有帮助。不是用理性现实的方式做思考,而是孕育出一种从高空直觉眺望世界的视角。假使要向别人描述这种感受,别人完全接收不到,大家只会觉得你脑袋有问题。”
有那么一个刹那,我觉得自己无法判断这个世界什么是真是假。我怀疑现在是否是2019年,自己是否真的坐在东京的画室里面,面前的人是否真的是横尾忠则。他说的是真的吗?说到底,真实又是什么呢?
6.身体终究会变成作品本身
亲身经历超自然体验和神秘现象一定无比震撼,把这当成是灵感来源很能理解,可是横尾不只是把这些当成是偶然的奇迹,他想要更多。他投入大量精力,想要获得更多这样的体验。这五十年来,横尾忠则做过很多不一样的尝试,试著接触他所谓的“另一种真实”。他体验过药物驱动前所未见的感官,后来不想借助药物,也曾经努力透过冥想、瑜伽和禅修追求天启。
是恐惧?是期待?是幸福?横尾追求精神世界,探索自我这么多年之后,到了这个年纪,他的体会是要让自己真正打开。年轻的时候他不擅长写文章,也羞于在人前说话,周游那么多圈子,接触那么多名人,除了粉丝朝圣的心情,他觉得真正的力量在于打开自己的心:
“我首先是对他们的工作感兴趣,觉得他们作的事情有趣所以才开始对创作者感兴趣,然后才会去见本人。对方呢,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也对我感兴趣了。一拍即合,见面立刻变朋友。我经常跟年轻人说和本尊见面很重要,读了书、听了音乐什么的,假使有机会就去见本人吧。一分钟也好,不说话也好,见面那瞬间,这个人至今为止所有的人生经历还有作品的信息就会咻地进入自己的内在。当然自己要是开放的状态,不开放的话也吸收不了。所以在我认识三岛由纪夫之后,我就无法读他的书了,因为真人远比作品有趣。虽然他去世后我又开始读。寺山修司也是,虽然他是诗人,但我没读过他的书,一本都没读过。透过交流,对方之前的人生,诗歌也好,戏剧也好都会传给我,超越语言传给我。”
难怪横尾想要追求超自然的力量。他就像是可以吸收别人的内力一样,透过体验快速升级。田中一光就说,如果横尾没有经历和各路菁英一同在日本设计中心工作这段异常宝贵的时期,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开始质疑现代主义设计。
“当然也有不认识我的人。像在西班牙去见达利的时候,和他的夫人一起大概聊了四个小时。可是我突然出现说自己是横尾,对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因为他真的是只顾自己,根本就不看别人的作品。就像这样,只要对他们的作品感兴趣我就会去见。不一定要交谈,从本人身上就会获得巨大的冲击。觉得达利很讨厌,觉得很棒,自己会有自己的感受。是透过自己的肉身五官学习,而不是透过书本。这种身体习得的智慧,或者说是真实感非常强烈,所以我会叫大家尽可能去见本尊,不要害怕,毕竟对方见不见你也不晓得。”
我们问他,现在好像不像他当年那样,那么容易见到那么多精彩的大师,可是横尾不以为然:“现在是信息社会,想见的话,很快就会见到。但是见到以后并不能代表什么。如果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怀抱那种无论如何一定要见一面的心情,那反而是好事。譬如说有人演讲,去现场拿到签名或者是用手机拍个合照就完了,那不能算是有见过。”
所以是要建立一种更个人相处的状态吗?我问。
“在见面的瞬间,哪怕是公开场合也可以转化现场变成个人的空间,即使是正式会面,也可以用一种私人的观点吸纳他的思考或感受。”
我们异口同声惊呼,这应该是一种特异功能吧!这种沟通技巧未免难度太高了。
“自己一定要记挂对方,对方也会回应,这是一种自然法则啊。”
对于科学理性无法证明的另一种真实,横尾应该也是用一样真诚的心情对待,所以他才能够持续从所有的宇宙吸收能量,到了这个年纪创作还源源不绝吧。
横尾这种吸收一切的热情,像是少年的收集癖那样,把自己真心在意的人事物聚集到自己身边。他的海报和油画当中,经常出现私小说式的时空拼贴,宇宙中漂浮的星球仔细一看,全是毕业纪念册剪下来的同学的脸。童年玩伴成年齐聚的合照和结婚照,后来陆陆续续被他画进油画当中。费时数十年累积的全家福,他拿来玩影像合成,挑自己拍起来二三十岁的帅气照片和青春正盛的儿子女儿并列。和筿山纪信合作近三十年拍摄的《记忆的远近法》,他以自己的身份,或者扮装成崇拜的角色,和童年恩
师、曾经受到照顾的早年报社编辑、影响自己的少年小说家、崇拜的棒球员、合作的好友等等人生各个时期的贵人一一留念。一幅一幅回顾,让人觉得心情非常复杂。他像是我们的窗口,代替我们追星暗自窃喜,令人羡慕又讨厌。但是,看到他在偶像面前露出害羞、虚荣又天真的表情,又让人想哭。
对他来说,创作仿佛也变成是一种借口,不知不觉之间,他自己本人也成了作品的一部分。
我们问他,有没有什么作品完成之后,自己却觉得失败不满意呢,他说:“基本上一落笔就啊,完了。不失败不行。其实你不知道会失败还是成功。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画条线上去。之后呢,你可能会觉得这条线真碍事,要是没有就好了,或者要是横著画就好了。然后你就擦掉、重画、擦掉、重画,偶然回过神来,画就完成了。我就是要画这个!对我来说没这回事。其他的艺术家大家都会知道自己想要画什么,但我没有,不是没有,是缺乏意识。啊。不管变成什么不都挺好的吗。”
他眨眨眼,“进行的时候很有趣,完成就无聊了。”
原文标题为《他吸收一切的热情,代替我们追星暗自窃喜:横尾忠则专访》,现标题为端传媒编辑所拟。
协力 横尾忠则现代美术馆・理想国Imaginist・一条 摄影 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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