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為了忘掉政治抑鬱,我迷上了網上交友約會

我很快掌握了網絡情色文學的要義:專注細節,掌握節奏,避免直白。
一對男女的剪影。

去年秋天,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我註冊了一款陌生人交友軟件。首次登錄,先捏頭像,再選標籤,最後做問卷(無非是興趣性格測試之類)。繁瑣的設定完成,系統瞬間分配我一個男性用戶。我們的頭像是情侶款,都戴着黑色巫師帽兜。Hi hi 之後,他問我在哪裏,我說香港。他第一反應,那你是黃是藍。暗號對上,反賊相認,我們從群體歸屬感聊到性與愛的分離,話題越來越曖昧,文字越來越露骨。

那段時間我狀態極差,被日日上演的政治表演和社運清算反覆折磨,頭痛噁心。和陌生人聊天成了我避世的方式。第一次成功的匹配經歷令我對其算法頗爲信任——我開始沉迷匹配功能,努力在這款簡體中文的社交平台上尋找三觀接近的同類。當然是我天真了。事實證明,匹配算法毫無邏輯,接近隨機。

政治監控

我開始嘗試一些快速篩選的方法。自曝「我在香港」依然有效,一旦對方關切地詢問「你們那還亂嗎」或嚴厲地糾正「那你就是在中國」,我便會禮貌地刪除拉黑。我甚至會準備一些旁敲側擊的問題:畢業後會回國發展嗎?喜歡電影《奪冠》嗎?有沒有閱讀《環球時報》的習慣?找反賊的遊戲也容易翻車。某網友上來就抱怨這裏封禁敏感詞,邀請我換個地方暢所欲言。我心想喲這人挺上道,慷慨加 Line。結果對方發來彩票鏈接,原來是怕觸發詐騙相關敏感詞。

幾輪政治審查後,倖存者寥寥。網友也不傻,等我圖窮匕見,他反手一個舉報,我的帳號便會被封禁24小時。最莫名的一次,是我用了「國內」這個詞,這是香港人對內地的慣用稱呼。我無心之言,觸動了對方的愛國神經。對方追問我是不是港獨,我不置可否,於是就被舉報了。相比於香港人的「暴徒」身份,台灣人的原罪更大。香港回歸畢竟是事實,沒什麼討論空間,但「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簡直是很多台灣用戶在被認出口音後後必定要誦讀的入籍誓詞。很多台灣網友因此會裝自己是馬來西亞人。

封禁無聊,我只好打開了幾年沒用的 Tinder。香港年輕一代黃絲比例極高,大家在這個同溫平台大方標記「光復香港」「死黑警」「謝絕藍絲」,把文宣設爲頭像。雖然更容易找到「自己人」圍爐取暖,但對着一張張擠眉弄眼大秀腹肌的照片,我興味索然。不是不鍾意靚仔,但我很少因為一個男生很帥而產生想和他發生連結的衝動。偶爾匹配成功,對方上來就索要正臉照片,問今晚得唔得閒飲酒。Tinder 的社交終點還是約炮啊,可惜我貪戀的不是肉體。

封禁結束,我卸載 Tinder,回到了那個更鼓勵邊界感的曖昧空間。

情慾流動

相比面對面約炮可能導致的染疫風險,網絡性愛(Cybersex)顯然是一個更安全的選擇。Axios 的數據顯示,當美國人開始適應社交隔離,各種交友軟體的語音和視訊通話量激增。平台支持語音匹配和視像匹配,「聲可」「連麥」「連睡」——這些隱晦的黑話背後,是一個遼闊的情慾獵場。2019年,該APP曾因爲「軟色情」內容被中國網信辦查處。如今,平台會監控匹配中的語音對話,「約炮」「做愛」等關鍵詞都會導致匹配中斷。只有進入私聊模式,才可以前緣再續,不受干擾。

我很快掌握了網絡情色文學的要義:專注細節,掌握節奏,避免直白。

但語音完全是另一回事。那個男生在新西蘭,4小時時差,半夜喝醉纏著我聊天,打字都有酒味,借著酒勁各種暗示。我嫌他的挑逗太粗鄙,完全不合我的審美,因此回得極其敷衍。我的冷漠激起他的征服慾,他一個電話打過來,威脅要把我「操死」「幹翻」。嚴格意義上,這次性愛和我沒什麼關係,我只是被迫聽一個陌生人完成了他孤單的自瀆。發泄完畢,他迅速掛掉電話,再無聯繫。

初次電話性愛體驗,被動、粗暴、無聊,卻卸下了我的心理包袱,打開了我的慾望之門。遇到感興趣的對象,我甚至會主動撩撥。女撩男毫無難度,選擇空間極大。政治立場只是入場券,我還要性感的嗓音和大腦,還要浪漫和詩意。我要抽絲剝繭地,聊情色電影片段,聊肉體的文學史,聊政治和革命(本身就是春藥),一起在音樂裏情慾滾動。幽默的、高冷的、老練的、羞澀的,2020年的冬天,我沉迷在遙遠而滾燙的溫柔鄉裏,不能自拔。

本質上,這就是互動式自慰。即使陰道高潮和 G 點未必如部分女權主義者所言,是一套古老的騙炮僞術,但起碼女人一定比情人更瞭解自己的身體。情趣品牌 TENGA 在2018年詢問了1008名中國人的「自愉行為習慣」,結果顯示只有48%的女性自慰過,但频率略高于男性,平均3.1次/周。相比約炮可能導致的染病、懷孕、性侵風險,網絡性愛簡直太完美了。假如對方擁有出衆的語言文字能力和想象力,再輔以遙控式玩具——女性或許不再需要 PornHub 和實體男性了,在性愛人工智能時代到來之前。 

虛擬關係

疫情開始後,根據交友網站 OkCupid 的「偏好」統計,將位置偏好設置為「任何地方」的新用戶增加了83%。而根據約會網站 Match.com 去年10月公佈的問卷結果顯示,51% 的受訪者比往年更願意接受遠距離戀愛。「如果我們接受生活的其他方面都可以被虛擬化,那只通過 FaceTime 交流似乎沒什麼大不了。」——密芝根州的住院醫師 Joey White 在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說。幾個月前,他這樣結識了居住在華盛頓的現任男友。

與那些因爲疫情而分隔兩地的「異地戀」不同,通過交友 APP「網戀」是一種比虛擬更虛擬的存在。一直以來,「網戀」作爲一種不怎麼光彩的情感關係,被認爲只屬於那些在現實生活中沒有選擇的人。此刻 Google「網戀」,關鍵詞聯想依然有「騙案」「翻車指南」「需謹慎」。

幾天前,約了久違的大學摯友吃飯敘舊。但她的心思竟然不在吃飯,也不在敘舊。我看她對着手機屏幕傻笑,問,男朋友?她也不扭捏:「嗯,在上海」。他們是疫情前打遊戲認識的,很快確認了關係。彼時香港動盪,想着來日方長。等運動結束,疫情接踵而至,再也無法逾越封死的口岸。戀愛兩週年的紀念日都過了,面卻還沒有見著。「你怕不怕見面失望?」我出名嘴賤。她默不作聲。

無法見面,是否一切就是徒勞?如果戀愛本來就是一種發生在腦內的自我想像,那戀愛對象的真實與否,是無關緊要的。但什麼是真實呢?具象的,實景的,可觸摸的,才是真實嗎?柏拉圖認爲,智性和邏輯的思考是超越感官經驗的,我們要走出地下洞穴,纔可到達更高層次的真實。

和同一個對象聊太久,自然會產生情感依賴。我花了一點時間習慣虛擬聊天對象的若即若離,接受在一個沒有承諾的曖昧關係裏,他可以忽然消失很久,也可以忽然出現,用認真的語氣說「我好想你」。真實世界的戀愛準則通通失效,而你們唯一的連結是佔 2M 硬盤空間的聊天紀錄。爲了擺脫失聯焦慮,我便去找新的陌生男人。每天有10次免費匹配機會,我不用那麼多,3次就夠。

「固聊」和「日拋」,是兩種網絡交友模式。字面意思,就是固定聊天和每日更換。固聊承載安全感,日拋帶來新鮮感,當交友只需要動一動手指,沒人會滿足。傳統的愛情三因被徹底肢解:激情、親密、承諾,這些情感需求可以讓多人承擔。愛人,朋友,性愛拍檔,他們職責分明,但身份界限模糊。東方文化最擅長曖昧,讓關係留白簡直是刻在基因裏的行為藝術。

一部屏幕和鍵盤上都有紅色唇印吻的手機。
一部屏幕和鍵盤上都有紅色唇印吻的手機。

留白留到極致,可以完全不見面。「不見面網戀」曾是一種自主選擇,疫情之下,見面遙遙無期,維持不知個人信息和容貌的狀態,享受虛擬身份帶來的傾訴自由。戀人們珍惜「遙遠的相似性」,當我們不知長相,身份,社會屬性的時候,我們的傾訴是不是會更加真誠?

匹配到 D 君的時候,他開門見山,說自己有一個談了四年的女友,準備結婚。未婚妻沒有安全感(也很合理),手機隨機抽查,晚歸必須報備,他藉口加班用第二支手機匹配。「我在上面有幾個性伴侶,她們剛好都在忙」。我見不得直男得意,懟他說,你的性伴侶們也可能在忙着匹配別人。這故事太過俗套,我將信將疑,問他爲什麼還要結婚?「磨合久了,她是最合適的」。我聽得幾欲落淚,替她未婚妻不值。轉念一想,焉知未婚妻沒有出軌。即使現在沒有,將來也會有的。

苦悶的已婚人群,確是網戀群組的重要組成。居家隔離不單可以把伴侶隔開,也可以讓伴侶感受實體的婚姻牢籠。澳洲封城期間,超過1.7萬澳人註冊了備受爭議的出軌網站 Ashley Madison。加上 #已婚 標籤,明碼標價,已婚配已婚,絕對不見面。網戀情人是最沒有威脅的,隨時鎖屏,關掉提示(我不懂台灣八點檔的丈夫們為何永遠不關閉消息彈窗),保護隱私,就算東窗事發,最大的風險是被嘲笑網戀。

性別戰爭

交友軟件通常都會通過加強女性產品體驗推高女性用戶的存留。但女性最重要的使用體驗,受制於男性用戶的質量下限。熱愛政審的我怎會漏掉性別政審。我會故意把年齡報高,表明自己博士在讀,看對方會不會拋出經典的詰問:「還在唸書?還不結婚?唸太高找不到男朋友喔。」(此處爲哄騙語氣,非台灣腔)

有着自由主義傾向的留學生學生群體不至於這樣白目,況且他們為了獵豔早已學會了偽裝。但僞裝是無法超越真實性別意識的,男性對女性在什麼情況下會感到冒犯一無所知。他們聲稱自己欣賞你的聰明、理性、獨立,但他們不真正想要瞭解你的精神世界,這些優點只是在提升你的價值,讓他們在征服你的那一刻可以獲得更大的滿足感。況且,在他們的認知裏,當一個女性拒絕性愛邀請,如果不是在欲擒故縱,那就是被道德的枷鎖困住。

但我羞恥地發現,爲了不掃興,我有時候會藏起自己「女權主義者」的態度,取悅那些我有好感,想要維持良好對話氛圍的異性。不拒絕,不反駁,不會表達憤怒——這些反應已經成爲一種條件反射。當我意識到這些,我開始調整我的示弱態度。當然,強硬執拗、咄咄逼人的女性形象是不討好的,導致我更頻繁被掛斷,但留下來的,也是更願意與我進行平等對話的人。

性別對抗不止發生在私域,也在公域。這個對用戶進行言論審查,語音監聽的APP,竟然有一個功能,叫「廣場」。我猜產品經理大概不太熟悉那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也不聽李志。廣場作爲一個承載集會功能的城市公共空間,具有強烈的政治隱喻。我能想到的場景,是雅典人背着手溜達,一會去東邊閒聊,一會去西邊辯論,最後走到中間,聽哲人激情演講。那是民主和智性的起源。

2020年,多起性別爭議事件在網絡持續發酵,包括根據楊笠的金句延伸出來的「普信男」概念,將兩性情緒對立推至小高潮。我嘗試在廣場搜索「metoo」「性騷擾」「性侵」「娘炮」等,均沒有搜索結果,只找到一些相對溫和卻可以引起討論的性別話題,比如 #你遭遇過性別偏見嗎 #彩禮 #不婚主義 #渣男渣女 。

其中最火爆的話題標籤是 #大型面基翻車現場,憤怒的男性在這個話題下抱怨面基網友的真實長相和照片差距太大。數月前,「那我走」爆梗網絡:酒店床邊,視頻拍攝者對着和長相普通的女主嘆氣,女主笑說「我很醜嗎?那我走?」鏡頭始終對着女性,我們無從得知,鏡頭背後的男性有多醜。在整個外貌評價體系裏,男性是隱身的,不需要被審視的,無論他的條件如何,無論女方是否對他感興趣,他都有資格要求所有他遇到的女性,都是美人。

我想看被顏值焦慮摧殘的女性用戶們如何反抗,於是找到 #挑戰原相機 和 #素顏 這兩個話題,可惜此處的倖存者偏差更嚴重,發照片的大多是天生麗質的美人們。唯有一個熱帖,是一位大碼女孩曬出 p 圖前後的對比圖,講述自己如何走出身材焦慮的心路歷程。p圖前照片其實非常可愛,她站在陽光裏,穿搭時尚,笑容甜美。評論裏,男女明顯分成兩隊。男性們惡意難掩:「煤氣罐精靈, 變身!」「下次還是別放原圖了,辣眼睛」「自信的女孩最美麗,自信的男孩挨拳擊」。

刷太久 #挑戰原相機 和 #素顏,我容貌焦慮病發。下意識地點擊「語音匹配」,3秒以後語音接通。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友好。我也準備了一些友好的問題:你健身嗎?帥嗎?給自己的長相打幾分?有照片可以讓我看一下嗎?不想發?是因爲不夠自信嗎?

舉手之勞,世界更美好。

讀者評論 21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好有意思,特别是最后

  2. 太好看了!

  3. hhh最后的反击好绝!

  4. 笑死!给作者鼓掌

  5. “玷污政治”,笑的不行

  6. 致Enoc:
    一切都是政治,你无处可逃

  7. 根據文章描述,應該是用 Soul 交友軟件。

  8. 很好看,好有趣。

  9. 最近也在用这个软件,文章对它的解读很有意思。话说这个软件于我更多是一个没有朋友的朋友圈

  10. 好看 很有趣

  11. 什麼屁事都扯政治,別玷污政治好吧,寫的什麼狗屎垃圾

  12. 寫得很好看

  13. 好无聊

  14. 希望能多多看到這位作者的文章~

  15. 寫得好好

  16. 读完只是好奇,这是什么软件,我快下载一个。

  17. @Wessy:是的,环球是有实体报纸的…我曾经在买南都的时候一起顺带买过一份,8年了,南都已经不是那个南方都市了,环球却还是那个环球,甚至有一种奇妙的感觉,8年两次购买见证时代变迁,也是挺感慨的

  18. @第十一个观察者
    牠居然有實體!果然倚靠黨就可以不計成本。

  19. 这一篇写到心坎上,但是线上交友还是太虚无,更多时候像是在与自己的想象力恋爱(已经过了那个对男的还有想象的年纪了!),匹配越多无聊的比例就越高,多出门玩,生活中的交际还是更有新鲜感。

  20. 现在真有人会去读实体的“环球时报么”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