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協」狹縫遭砲轟:香港公民社會如何面對潘朵拉的盒子?

教協本是極少數早就決定支持香港回歸的組織之一,也具有深厚的香港民間底質,但當2021年,一切無法想像的事情悉數出現⋯⋯
香港 公民社會 教育 風物

談談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我想到的,竟是十來年前的一齣電影:《建國大業》。

這齣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60周年的主旋律電影,以大量影視紅星客串「花瓶」角色而著稱。假如沒有看過電影的話,實難想像劇中觸及內戰的情節很是有限,主要劇情只圍繞國共在談判桌上的周旋,及與其他中間黨派合縱連橫的互動過程。

中間黨派,又被中國共產黨(下稱中共)稱為民主黨派,遂突然被賦與了空前重要的歷史角色。

教協與香港公民社會的底質

追本溯源,教協源於1973年的文憑教師薪酬事件,抗爭運動成功迫使港英政府作出重大讓步。及後教協旋即以職工會名義註冊,成立之初會員已經有5000多人。時至今日,教協已擁有約10萬名會員,其中約有一半是中小學教師,是香港最大型的工會以至群眾組織。

正如教協創會會長司徒華在2002年曾指出,香港的獨立工運在1970年代初出現,歷史契機在於中國大陸發生文革,在港的親共工會都參加了1967年的暴動,無睱顧及香港本土事務。另外是1997問題已經浮現,香港人對香港的歸屬感增加了,開始醒覺要靠自己爭取權益。

眾所周知,已於2011年逝世、人稱「華叔」的司徒華,年青時具有強烈的左傾思想,是左派教育組織學友社的創辦人之一,該組織則是中共發展學生勢力的基地。但在1950年代中後期,司徒華對中共產生了不少懷疑,最終在1957年被驅趕出學友社。

1973年,司徒華領導非學位教師罷課去爭取更高薪酬,在港督府朗門外讀一份呈交給總督的請願書。
1973年,司徒華領導非學位教師罷課去爭取更高薪酬,在港督府朗門外讀一份呈交給總督的請願書。

這大概亦反映在,教協從一開始已定位為「工會、教育團體、民間組織」,除了爭取教師權益之外,亦長期致力改革教育和社會,三重角色互為表裡。教協並一直強調獨立的地位,不從屬於政府、任何政黨或政治力量,扮演著社會良知的角色。這對香港本土公民社會的發展,奠下了重要的先例和基礎。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三重角色沒有矛盾,尤其是日後教協愈益涉足政治事務後,難免會和建制產生愈來愈大的衝突,可能不利於維護教師的本位權益。但在司徒華的領導下,教協一直致力謀求適當的平衡,堅持著靈活務實的作風,此反映在無論是1997年前後,教協均並無挑戰統治政權的底線。

教協務實作風的另一個重要例子,是自此至終堅持財政獨立。收入除來自眾多會員繳付的會費,更來自福利事業的收入。教協的福利部本著薄利多銷的原則,向會員提供超市式的購物服務,其後更擴展至貸款、保險和法律服務等範疇。一般會員(以至不少香港市民)即使不太了解教協的工作,卻也熟知其福利部提供的產品和服務,這並構成了會員之間互動聯繫的橋樑。而所帶來的巨大營業額和利潤,則為會務發展提供了穩固的物質基礎。

教協固然具有深厚的香港民間底質,但正如《建國大業》中的中間黨派,卻仍難免深受宏觀政治局勢的不斷重塑。

教協在「民主回歸」的角色

踏入1980年代,中英就香港前途展開會談,港英政府亦開始推動政制改革。由於教協(和司徒華)具有強烈的愛國和民族情懷,因此是極少數早就決定支持香港回歸的組織之一。但回歸的前提是香港人的聲音和權益必須受到尊重,因此教協亦很自然加入支持「民主回歸」的行列,成為最早要求立法局引入直接選舉的組織之一。

1985年,司徒華已代表教育界,率先通過功能組別選舉晉身立法局;同年,司徒華亦接受北京的任命,加入《基本法》起草委員會,與來自大律師公會的李柱銘,成為會內僅有支持民主政制的委員;1986年,教協更參與發起並成為民主政制促進聯合會(民促會)的骨幹,一直站在香港民主運動的最前線。

然而對於建制內的參與,司徒華其實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以他對中共的深切認識,似更傾向相信「港人治港」根本不會真正實現。他在2009年的訪問中便曾指出:「本身當時的力量只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從不能夠左右政府的決策。不過第一,你喚起香港人的注意,關注民主;第二,也使香港外面的人知道香港人要求民主。」(馬嶽:《香港八十年代民主運動口述歷史》,2009)

這難免令人聯想到在《建國大業》中,最初部分民主黨派位處國共兩黨的夾縫,一度想左右逢源,試圖建立某種政黨均衡局面。但對中共而言,儘管打著「多黨合作、民主協商」的旗號,但骨子裡那其實是中共領導下的多黨協商。民主黨派假如不只是政治「花瓶」的話,亦只能是扮演輔助角色的參與者。

此外,亦正如劇中的蔣介石曾說:李宗仁和白崇禧想和中共劃江而治,他們太不了解毛澤東了!

2008年,支聯會主席司徒華。
2008年,支聯會主席司徒華。

教協在八九民運後的轉化

1989年的民主運動和六四事件,不但徹底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進程,同時亦對香港構成根本的衝擊。事實是無論左中右的香港不同團體,當時均義無反顧地參與聲援內地民運。只是教協處於民主力量的核心位置,加上長久以來的愛國傳統,遂帶頭組織了香港市民支援愛國運動聯合會(支聯會),司徒華則成為主席。

司徒華逝世後結集出版的《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2011年,牛津出版社),則紀錄了這樣一段文字:「這麼多年來,我對中共的認識,是逐步加深的。雖然,在學友社年代,曾吃過虧;但往後,我甚少批評中共。不過,自六四事件後,我自覺有必要說話了。北京血腥鎮壓的整個過程,令我非常震驚,同時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從這件事我看到,中共最本質的就是敵視人民,權力第一,絕對的權力不容許任何挑戰,即使是手無寸鐵的、善良的、成千上萬的群眾,統統格殺勿論。六四事件,令我對中共有了最本質的認識,我對中共已不再存有任何寄望。」

北京民運最終在血腥鎮壓中落幕,而香港則要面對八年後回歸的現實。民運既令中港血脈相連的情感熾熱,但亦突顯了香港人和中共的極端矛盾;香港人對民主的訴求空前地高漲,但不要說推動中國民主、連在香港實踐民主亦舉步維艱。1991年,司徒華和教協新任主席張文光雙雙贏得立法局議席,二人同時亦是新成立的政黨香港民主同盟(港同盟)成員。

六四事件令香港人、包括教協走到中共的對立面上,但畢竟兩地仍然存在體制上的阻隔,令香港支援民運的工作得以穩定地延續,司徒華亦漸把更多精力投放在支聯會上。香港被中共形容為顛覆基地,支聯會則一度被冠上顛覆組織的稱呼,但支聯會主要在港進行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抗議和悼念活動,並沒有在實質行動上挑戰中央政權。

其中最具象徵意義的,是支聯會一直堅持下來的五大綱領:「釋放民運人士、平反八九民運、追究屠城責任、結束一黨專政、建設民主中國」。其中最為敏感的「結束一黨專政」,彷彿正面挑戰中共統治的合法性,但正如支聯會副主席何俊仁最近指出:「『結束一黨專政』是指,中共領導的管治方式是多黨合作制,但出現一個專政的趨勢,支聯會的目標是建議共產黨透過選舉去贏取政權,贏家執政。」

這又難免令人聯想到在《建國大業》中,自此至終的主題亦是「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中共通過拉攏民主黨派合作,成功建立打倒蔣介石的統一戰線,提倡共同成立民主選舉的聯合政府。中共在1949年確立了「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性質,但並不承認那是「一黨專政」,強調兩者之間存在根本差別。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結束一黨專政」的口號,並無根本觸動中共的底線。

潘朵拉的盒子被完全揭開

或許歷史總是充滿著弔詭。1989年後的中共在鄧小平的領導下,並沒有走上極左的政治路線,反而進一步加速中國開放改革。特別是在對外方針上,鄧小平提出的「冷静觀察,穩住陣腳,沉着應付,韜光養晦,善於守拙,决不當頭」,起碼在往後仍堅持了逾20年。

中共並沒有在六四問題上繼續大造文章,這也許亦局部解釋了,為何支聯會(和教協)在1997年後並沒有遭遇太多的打壓。教協仍一直能在教育政策和民主政制上,擔當特區政府重要夥伴的角色。或許更應該說,自回歸起的頭22年,香港確在某程度上實現了「港人治港」——當然,那仍是中共領導下的多黨合作。

回說教育政策的範圍,很可能亦是回歸後特區政府動作最大的領域。自1999年開啟的教育改革浪潮,至2009年新高中課程全面實施,對香港教育制度和教師專業均構成巨大衝擊。儘管教改初期存在不少激進而空洞的口號,但到後期落實仍難免觸動教師的基本利益。教協作為香港最大的工會和群眾組織,教育當局對其自然格外小心處理。

2019年8月17日,有教師發起「守護下一代,為良知發聲」的遊行,早上在遮打花園進行集會。
2019年8月17日,有教師發起「守護下一代,為良知發聲」的遊行,早上在遮打花園進行集會。

自2018年中美貿易戰開始,一直到2019年香港的「反修例事件」,中共對香港的政策終於出現徹底的轉向。儘管大家都心知肚明,香港的問題根本是內部管治問題,源於特區管治班子自我引爆的炸彈,但從中共的角度卻總是「錯不在我方」,因此總有必要找出「敵對外國勢力」,總能冠以這樣那樣的「莫須有」罪名,把香港的危機推到他們的頭上。

2020年在香港實施的《國安法》,打從根本上便是「找替罪羊」的策略,通過轉嫁責任和分化打擊。在最初的時候,香港人不確定打擊面有多大,白色恐怖之風會否蔓延。但踏入2021年,一切無法想像的事情均悉數出現,就像潘朵拉的盒子被完全揭開,縱使無意挑戰政權的中間溫和組織,亦無一倖免遭到無情的嚴厲打壓。大批知識份子只是為社會抱不平,卻盡皆被扣上顛覆政權的大帽子。從中共的角度,看來是連裝飾門面的「花瓶」也不要了,手起刀落,一一摔破。

儘管如此,相信大多數香港人和我一樣,對近日《人民日報》和新華社接連發炮攻擊教協,仍是感到相當的意外和震驚。教協已於今年 3 月和 7 月,以政治環境為由先後退出民陣和支聯會。官媒則斥罵教協「煽暴搗亂」、「包庇毒師」,又指既然民陣和支聯會已「在劫難逃」,教協亦要「依法清除」。教育局則旋即宣布全面終止與教協的工作關係。

回顧中共過去百年的歷史,總是以政治鬥爭掛帥,「依法」總是意味著「毋須依法」;它又總是在左右之間搖擺不定,但又總會以走向左或極左的時間居多。1992年鄧小平南巡時,曾提出「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左」的名言,此話其後確也堅持實踐了20年。但時移勢逆,當年創建「一國兩制」的智慧、平穩務實的政治作風,至今還有多少人會記在心上?

延伸閱讀:陸鴻基:《坐看雲起時:一本香港人的教協史》。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16年。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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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kes 或者防止被人利用其影響力,所以乾脆解散

  2. 教協退出民陣和支聯會,這舉動十分奇怪。我懷疑其管理層已被滲透。

  3. 教协在今日解散了

  4. 教協幾幾時被滅? 今天(8月7號)就要宣佈解散,嗚呼哀哉!

  5. 原來教協有福利事業收入,今日才知,還以為工會大概是會費。聽得太多大公、文匯所講美帝收入(其他組織,非教協),以前花了些許時間查,結果明顯老屈、所謂收入少得可憐。
    從此,我以後決定不浪費時間查所謂美帝收入,但這心態改下比較好。
    真係唏噓,之前才買了本二手的大江東去,還諗緊幾時讀,現在教協幾幾時被滅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