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日久,一位對於進電影院仍有疑慮的朋友,問起事隔55日終於再進影院的我說,《黑寡婦》拍得如何?我回說很感動。如果是疫情前,單就影片而論,《黑寡婦》就是典型的漫威爆米花電影,故事簡單人設合乎預期、節奏拿捏精準、演員充滿魅力、動作橋段緊張刺激,可以被它娛樂到,花兩三百塊打發時間算是值得,但真要說看完有什麼美學藝術或心靈上的啟發,應該是不可能。
偏偏相隔55天再進電影院,由這部因疫情影響全球檔期延後超過一年的好萊塢大片揭開序幕,《黑寡婦》之於全球、台灣影視環境的意義,超越了電影本身成績,它就此成為很多台灣影迷看片人生的下半場、新階段的開始。對於台灣觀眾,這是經過十年、二十年都不會被抹煞的集體記憶。
因疫情三度延檔
對於台灣影迷來說,2021年勢必成為觀影生涯最特別的一年。在全球疫情肆虐的2020年,台灣的電影院即便營業時間和放映場次縮減,還是照常開放,但是2021年5月19日到7月12日,COVID-19疫情嚴峻,在全國三級警戒的這55天裡,電影院關閉了。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有生之年會遇到沒有電影院的日子。這55天,打破這二十年來我最久沒進戲院的記錄,上一次必須追溯到在馬祖當兵,當時返台假嚴格管制,被迫忍耐三五個月才能進戲院。退伍之後,無論工作、出國旅遊讀書、還是遷新居,可以說我生命中經歷的每個重大變動,唯一不變的就只有電影院。無論去到哪兒,總要先找到電影院,坐在裡頭,才會覺得安心。
台灣電影院重新開放之後,打頭陣的是因疫情三度延檔的《黑寡婦》(Black Widow)。時隔近兩個月,終於可以走進電影院,空蕩蕩的,很像科幻片中末日景象,標榜「無接觸」的手機購票,取代人工撕票的藍芽掃碼,為這個進場看電影的儀式增添了些許未來感。晚餐過後的黃金時段,200多人的影廳,連同我總計15位觀眾。目前影廳內禁止飲食,所以沒有熟悉的爆米花奶油香,座椅邊緣少了總是放滿冰塊凍到不斷滲出水珠的飲料,空蕩蕩的杯架顯得有點孤寂,唯一的好處是避免了高潮滿座時,稍不注意便與不相識的鄰座手碰手的尷尬。
電影正片結束,漫威電影照例會有彩蛋,以往整廳上百個觀眾會耐著性子等演職員名單跑完看彩蛋的可能剩下兩三成,這場《黑寡婦》連我有11位留下來,不見手機反光,沒有高談闊論劇情如何,很有默契地盯著銀幕,直到片尾最後一秒。
可惜的是,黑寡婦在《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有多靈動,到了《復仇者聯盟》系列便有多無聊。
格局落差
與其他漫威英雄的獨立電影相較,《黑寡婦》稱不上出眾,論奇思異想視覺營造比不過《奇異博士》(Doctor Strange),將架空的漫威宇宙與全球現實(特別是美國當前所面臨的處境)接軌進而作出批判的視野格局則是差《鋼鐵人》(Iron Man)、《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和《黑豹》(Black Panther)一大截。
回顧「黑寡婦」娜塔莎‧羅曼諾夫(Natasha Romanoff)這個角色在漫威宇宙的足跡,首度現身是《鋼鐵人2》(Iron Man 2),身份成謎又行蹤飄忽的她繼而成為「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成員,甚至在《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中與沉睡七十年醒來的「美國隊長」史蒂芬‧羅傑斯(Steven Rogers)並肩作戰。《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是改變我對漫威想法的關鍵作品。
如果只看《美國隊長》,會誤以為這系列走復古的英雄穿越片路線,但在接下來的兩部續曲中,漫威透過美國隊長歷經冰封而甦醒後仍不改其初衷的純真,去質疑當代美國反恐的意義與手段,幾乎重新定義了「冰封」這兩個字。到了《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Captain America: Civil War),甚至大開外掛把美國從南北戰爭到波灣戰爭等百年戰史涵蓋其中,簡直超越美漫英雄片框架,將要電影拍成了21世紀史詩。
《黑寡婦》將架空的漫威宇宙與全球現實接軌進而作出批判的視野格局,則是差《鋼鐵人》、《美國隊長》和《黑豹》一大截。
作為承先啟後的第二集,是個人最喜歡的漫威電影,它沒有第三集那麼龐大而枝葉繁雜,反倒更接近公路電影,從1940年代來到2010年的美國隊長和出生成長於後冷戰時期的黑寡婦聯手出任務,從外型來看兩人年紀相當,但經歷二戰的美國隊長無論思想還是價值觀更像是黑寡婦的祖父輩,漫威沒有讓實際年齡隔閡形同爺孫的兩人在出生入死間產生男女之情,一本正經的美國隊長和擺脫特務氣息而顯古靈精怪的黑寡婦攜手冒險,既是不同靈魂不同理念的碰撞,更是一段美好友誼的開始。
是獨立電影,還是外傳?
可惜的是,黑寡婦在《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有多靈動,到了《復仇者聯盟》系列便有多無聊,這個神秘漂泊的女特務在這個大堆頭集結的品牌中,神秘不再、靈動飄忽也沒有了,除了一再強調「復仇者聯盟」之於她非常重要,因為這是她的「家」,為了捍衛「家人」她可以做出任何犧牲,我完全記不起她還有什麼台詞金句(明明她跟綠巨人浩克及鷹眼的互動可以發展更多空間)。
黑寡婦的「家人」論,彷彿只是為了鋪陳她在《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Avengers: Endgame)最終那毅然決然的一跳,黑寡婦死了,漫威電影宇宙第三階段結束了,然而娜塔莎‧羅曼諾夫的獨立電影《黑寡婦》卻是第四階段首部作,這裡揭示了這部獨立電影的尷尬處境,何以為一個已經死去再無任何延展性的主人翁開新戲,大費周章講述她的過去和英雄身份的緣起?
還沒看電影之前,我猜測《黑寡婦》大概就是綜合老字號法國女殺手開山始祖《霹靂煞》(Nikita)精華加上特務電影《紅雀》(Red Sparrow)聲色奇景。結果我猜錯了,《黑寡婦》的重點不在販售特務養成的種種奇觀,漫威也沒有花太多心思去刻劃一個女特務執行任務面臨愛與死的天人交戰。與其說它是《黑寡婦》的獨立電影,不如把它看作連結第三和第四階段的外傳。
有別於《鋼鐵人》、《美國隊長》、《奇異博士》和《黑豹》等漫威英雄獨立電影裡主人翁的情感飽滿、性格鮮明立體,娜塔莎‧羅曼諾夫在自己的獨立電影中依舊飄忽透明,沒有歷經苦難、進逼洞穴深處而後絕處逢生的英雄旅程,整部《黑寡婦》更像是在《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從懸崖上縱身一躍,娜塔莎‧羅曼諾夫生命結束之際,她腦海中層層呼嘯而過的人生跑馬燈的兩小時延長版。看完《黑寡婦》,我們除了知道娜塔莎‧羅曼諾夫這個人,我們對她依舊一無所知,於是我們只能期待那個比她更古靈精怪且繼承「黑寡婦」名號的「妹妹」葉蓮娜‧貝洛娃(Yelena Belova),未來在第四階段會有何奇遇和冒險。
整部《黑寡婦》更像是在《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從懸崖上縱身一躍,娜塔莎‧羅曼諾夫生命結束之際,她腦海中層層呼嘯而過的人生跑馬燈的兩小時延長版。
美國派:重逢與告別
電影《黑寡婦》開場是1995年,年幼的娜塔莎‧羅曼諾夫與葉蓮娜‧貝洛娃兩姊妹隨著父母連夜逃離俄亥俄州的家,車上的娜塔莎‧羅曼諾夫一臉哀傷望著窗外,此時唐‧麥克林(Don McLean)充滿個人自傳色彩的經典名曲〈美國派〉(American Pie)幽幽響起。
有人說這首發表於1971年、長達八分鐘的曲子,其詞句概括呈現了1960年代的美國,不過面對眾說紛紜,唐‧麥克林始終拒絕解釋歌詞的意思,頂多做出「歌詞超出了分析範圍,它們是一首詩」、「一首足以概括世界所知道為美國的大歌曲」之類回應。唯一確切的是,他曾說過歌詞中那句「The Day the Music Died」(音樂死去的那一天)指的是1959年2月3日在愛荷華州的飛機失事,搖滾歌手巴迪‧霍利(Buddy Holly)、「大波普」(J. P. Richardson)和里奇‧瓦倫斯(Ritchie Valens)皆在那場空難中喪生。
〈美國派〉這首歌在《黑寡婦》首度出現,意謂著告別。年幼的娜塔莎‧羅曼諾夫告別了家人,告別了美國,進入「紅屋」(Red Room)接受訓練,成為一名特務。《黑寡婦》的主要時間線,落在2016年《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之後,因為幫助美國隊長而流亡的她,被迫重新面對自己不願想起的過往,於是她和久未聯絡的葉蓮娜‧貝洛娃攜手救出遭長年囚禁的「父親」,一起去找身居「紅屋」要職的母親解開迷霧。分崩離析的一家四口,原來沒有血緣關係。1995年在俄亥俄州同屋共居的日子,其實只是執行「紅屋」派發的任務,然而假的家人以及在美國期間建立起來的情感,並沒有隨著任務結束而煙消雲散,反倒在娜塔莎‧羅曼諾夫心中種下了一個根,她愈不願意面對,那個根的存在愈益強烈。
二十年後再次重逢的「偽一家四口」,身材變形英姿不復的父親、神情淡漠的母親、滿腔憤怒無處發洩的妹妹,以及只想從一股尷尬中逃離的娜塔莎‧羅曼諾夫,這個拼裝家庭的集體記憶,便是那首逃亡中唱著的〈美國派〉。當「父親」坐在沙發上清唱:
Something touched me deep inside
The day the music died
我有種強烈的感受⋯⋯
我知道,他死的那天,音樂也死了
就作品成績而論《黑寡婦》打著女英雄獨立電影名號並不等同於傳達女性主義,它甚至有點太安全太保守,編導用「家庭」、「家人」等關鍵字解釋一切,但刻意忽略了其中的灰色地帶與曖昧性。
爆米花與情懷
坐在床沿的「妹妹」低著頭微笑跟著唱,無庸任何解釋,那個專屬於1995年俄亥俄州拼裝家庭的默契和情感,就此回歸。娜塔莎‧羅曼諾夫因為「紅屋」失去了原生家庭,卻也因為「紅屋」,進入這個拼裝家庭,至於「復仇者聯盟」那些「家人」,是後來的事。
所以《黑寡婦》不像漫威英雄獨立電影,卻比較接近典型講述歸鄉的家庭片,雖然廣義來說很多漫威英雄片主題都是關於家庭(例如我偏好將《雷神索爾》(Thor)系列看作家庭爭產芭樂劇/肥皂劇)、以父子、父女情、家庭成員的分裂與和解為核心,但漫威將以一段返鄉旅程作為《黑寡婦》的敘事主軸,依循好萊塢每每在感恩節、聖誕跨年檔期推出的返鄉家庭片公式(老死不相往來的家庭成員因為某件事返鄉重聚而再生事端,進而化解心結),再加諸以漫威電影必備的爆米花動作場面及笑話橋段,也算是另闢新局了。
就作品成績而論《黑寡婦》構不上漫威電影高峰,打著女英雄獨立電影名號並不等同於傳達女性主義,它甚至有點太安全太保守,編導用「家庭」、「家人」等關鍵字解釋一切,但刻意忽略了其中的灰色地帶與曖昧性,娜塔莎‧羅曼諾夫作為一個在美蘇冷戰期間(1964年)被創造出來的特務角色,經過橫空挪移到後冷戰時代的漫威電影宇宙,其政治及歷史上的象徵意義自然遭到稀釋,於是那首畫龍點睛的〈美國派〉便少了時代縱深徒留情懷。
儘管如此,這部在全球歷經一年多COVID-19肆虐陸續解封電影院重開之際上映的好萊塢大片,其片中家庭成員的種種生離死別,終究佔了天時地利之便。戲內歷經家破人亡再柳暗花明重逢和解,戲外浩劫餘生才得以走進電影院,相較於在迪士尼自家串流平台首映的漫威迷你劇集《汪達與幻視》(WandaVision)配合串流平台界面(透過電視、電腦及手機螢幕觀看)而針對「小螢幕」、「連續劇集」的基本形式及風格去進行顛覆與再翻轉的勇敢創新,《黑寡婦》那種準確、恰到好處的保守與簡單,自有其存在價值。一種專屬於大銀幕和黑暗空間、講究聲光娛樂而且可以不用太過燒腦的傳統價值。
整套電影在時代大背景(疫情,蘇聯解體已經是三十年前),以及Marvel宇宙的鋪排(scarlett johansson最後一部Marvel電影,黑寡婦亦是一個已死的角色)之下變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