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萬成(Jimmy O. Yang)自三月份中國之行開始後,六月中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舉辦個人stand-up comedy show(單人脫口秀,港稱「棟篤笑」),七月已安排好在澳門的演出,加之早已透露的未來亞洲及中國大陸巡演大計,一時之間,彷彿全球華語區都彷彿刮起一陣「JIMMY旋風」(2022年也曾計劃台北演出但後來取消)。
他早前在香港紅館的演出合共五場,全場笑話大概九成英語,一成粵語及唱歌。因觀眾反應踴躍,罕有地要加開日場。除少部份觀眾反映不太聽得懂英語棟篤笑,更主流的香港觀眾觀後感,是「很久沒試過笑得那樣開心」。於香港一城,繼上兩周新啟用的啟德體育館滿場當晚,亞洲盃外圍賽香港隊以一比零擊敗印度隊之後,歐陽萬成再令一種短暫的全城興奮情緒,籠罩全港。
又或者說,此刻香港極需要這樣的一種情緒,以及或許差一點被人們遺忘了的「世界仔」精神。世故而面面俱圓,懂「執生」(應變)適應外在轉變,永遠在對自己有利的身份位置間自由切換——這些於歐陽萬成身上,體現於在美國,他是亞裔美國人成功模範;在中國大陸,他是個有親切感的外國人;而今次「返回」香港,人們當他是自己人,一個香港仔。
究竟是沒見識過近年中國城市發展的天真老外典型濾鏡,還是更周詳編排的大外宣?但反正結果就是,美國演藝文化市場、中國大外宣、香港大眾情懷,都在Jimmy O. Yang或歐陽萬成身上,找到想要的東西。

宣傳新香港,「國家有任務」?
歐陽萬成「回來」得的確正是時候,並且放在一個更大的宣傳及市場開拓層面,他不僅是回到香港,更是「回歸」中國——那個文化意義上的根,也是在他成名期間笑話中經常提及的亞洲家庭成長經驗之來源。
如眾人知道的,他生於香港的上海家庭,成長期和父母主要以上海話溝通,童年時和同學講粵語,十三歲移民美國後,才以英語為主導語言,而同時也略懂國語,這些跨文化性成就了他在演出商業上的成功。作為當今全球華人文化消費中獨特的現象式人物:歡迎他的群體,可方便地把他挪用為可供炫耀的文化輸出,一種廣義上「華裔」文化(並常借用為「中華」文化)之最新勝利;而基於其跨文化成長背景,他又能在最重要的華語城市如香港和上海,輕易令人產生認同感,把他歸類為「自己人」。
在國際演藝市場上(特別是美國),他幸運地搭上近年亞裔影視文化商品熱潮的順風車;他骨子裡已是地道美國人,以至他在社交媒體發佈的中國大陸或香港行程動態,令人有點難以分清究竟是典型的「帶有未見識過近年中國城市發展的天真老外濾鏡」,還是另一種更周詳編排的大外宣使然。反正結果就是,美國演藝文化市場、中國大外宣、香港大眾情懷,都在Jimmy O. Yang或歐陽萬成身上,找到想要的東西。

其實歐陽萬車的宣傳在開始時,也並非全無負評。不了解香港普遍民情而跟成龍合照發Post,之後又得刪帖,就可算是一種市場觸覺的缺失與補求。雖然作為一個美國華裔,足夠「天真」地跟成龍合照其實情有可原,因為若論成長於近代美國亞裔社群,成龍還是不能繞過的亞裔明星名字。不過再觀察他的香港演出前後行踪,今次「JIMMY旋風」某程度上是得到香港官方認可並應用成宣傳新香港的成份,也不容忽視。
從香港官場到建制社會主流各方對他的認可清晰無誤。他被塑造成一種香港的光榮輸出,到今天時而回饋原鄉,並在香港最需要重拾一種國際性的艱難時刻,希望幫到香港一把。
事實上演出之前的香港之旅,被他形容為「回家之行」。除了見到周星馳、周潤發、黃子華等一綫香港藝人,他也出現在香港政府總部和馬會,由旅遊發展局帶隊行程,與馬會高層合照,從香港官場到建制社會主流各方的認可清晰無誤。他被塑造成一種香港的光榮輸出,到今天時而回饋原鄉,並在香港最需要重拾一種國際性的艱難時刻,希望幫到香港一把。套用其偶像周星馳的電影橋段,真可說是「國家有任務」交給他了。
事實上,在簽署為Jimmy O. Yang並主要以英文向全球粉絲公開行程和生活點滴的國際社交平台上,他並不諱言且略帶「反擊」(但絕非對抗,依然表現得大方坦誠)地置疑外國朋友見他去了北京,開首就只問他關於空氣質素的問題,從而直指北京及上海各種美食和城市發展的先進,似是不乏宣傳意味。在這些社會文化新發現之中,若他足夠大胆發揮他的反諷力,或可「誇讚」一下這地方也是全球最「尊重」棟篤笑藝人的,因為在正式公開表演中,他們所講的一切,都會有專人審理過,確保內容無誤以至講稿和台上演出的一致。
只是或許「幸運」的是,這些對他中國之行的質疑,也並沒真正發酵成指摘他作為大外宣棋子的過大爭議。而在香港的行程中,他發佈的看來都只是不會有錯的、對地道美食及奇觀見聞的讚嘆,似乎經歷了甲亢哥(ISHOWSPEED)之亂,香港當局已學懂多一點社交宣傳玩法,看來至少是在對KOL的涉港發佈中,有了一定的有效溝通 。

老派上海風範:可面對大陸審查環境?
他的上海話用語及發音凝固在父母一代的習慣中,反而有點老派上海風範。好奇點正在於,如果將來他真要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開騷(show),要如何編寫演出用語或內容?
歐陽萬成確切的成長經驗與曾經的在地性似乎幫了他不少,在中國大陸和香港之行中,一種衣錦還鄉的情懷和以他為傲的認同感,蓋過了大外宣批評,縱然他在中國大陸的被接收方式,跟在香港的截然不同。
在中國大陸,他始終保持着一種講英文的華人面孔定位,認識他的觀眾,本身就是他的粉絲。他們透過不同形式的網絡「資源」或盜版,了解到他的亞裔角色及笑話在美國的地位,並以熟知這藝人的口味、笑話而自豪。這裡說的「資源」,意思是中國正規媒體雖然沒法播出其笑話演出或劇集作品,但極為成熟又流通量廣的網上資源,早已培養出大量美國影視流行文化愛好者,歐陽萬成一直也以「占美歐陽」之名,通過脫口秀視頻和美劇《Silicon Valley》為中國觀眾熟悉。
換言之,在中國大陸,歐陽萬成是以一個在國際闖出名堂的「中國人」來被接收的,但因他主要講英語,這種「中國性」又伴隨了某種「外國性」。他的國語水準可能有限,但當他回到父母的家鄉上海,以上海話拍攝的短片和講出的笑話梗,卻都極為討好,一種「自己人」的認同感不再是拿來的,而是實在的。
在這次上海加北京的尋根加市場探索之旅中,他和上海著名棟篤笑演出者共同拍攝節目,期間大秀上海話及對上海俚語的認識,又測試將上海名詞譯做英文(如上海話「猪頭三」意謂「too stupid to be true」),還真的在小型俱樂部突擊演出數分鐘;在為中國著名雜誌《週末畫報》拍攝的短劇《Who's Jimmy》中,他一人分飾四個正在打麻將的人,以英語、上海話、國語及粵語四種語言,大開自己玩笑。
基於上海話是他主要跟父母溝通的語言,就如一個時間膠囊,他的用語及發音凝固在父母一代的習慣中,反而有點老派的上海風範。好奇點正在於,如果將來他真要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開騷(show),要如何編寫演出用語或內容?上海場他自然會大秀自己的上海話,但還得顧及其他非上海語群體的反應,而他的普通話程度很普通,相信也是會以英語為主,並敏感地發現一些中國城市生活話題。
在大陸,歐陽萬成是以一個在國際闖出名堂的「中國人」來被接收的,但因他主要講英語,這種「中國性」又伴隨了某種「外國性」,成功保持了一個「外國人」的身份。
這可能比在香港難度更高,因為現在的中國大陸脫口秀演出「笑果」出事之前,確曾是一個被寄予厚望的娛樂朝陽產業,城市白領和中產的新興文化消費,但有趣的笑料每每來自冒犯,而在中國大陸,冒犯邊界可大可小,因而輕易出現舉報行為。行業巨頭「笑果」旗下藝人便曾因涉及人民子弟兵的素材而被舉報,自此,行業遭壓,演出內容要事前經審批,往往也有文化糾察在現場監控確保依稿進行,打住了產業的發展潛力。如今,大陸脫口秀演出經歷過去幾年「淨化運動」,已掉失了棟篤笑該有的即興發揮與尖酸挖苦。正在極力探索這市場的歐陽萬成,必須知道分寸。
而巧妙正在於,通過主要是使用英語面對群眾,在大陸市場中,縱使他被理解為「中國人」,卻成功保持了一個「外國人」的身份,就是一個因愛慕中國文化,自己中文有限、但也極力配合、使出有限中文的外國人。這也是如今當紅的歐陽萬成,跟曾經走紅的另一美國華裔棟篤笑藝人黃西(JOE WONG)之差別,黃西回到中國發展後,以中文做棟篤笑(並成立公司簽約棟篤笑藝人,邁向廠牌發展方向),也就回到中國人的內部身份,看起來不夠國際化。

急凍香港:小學舊同學重逢
這位小學同學帶來的不止看來沒有惡意,更是這時刻這社會,不少香港人想單純重溫的故夢,一個曾經那麼多采又好味的昔日香港,那個凝固在他十三歲離開時的2000年「急凍香港」。
再返到香港,歐陽萬成之旅無疑是滿帶情感,完全看得出一種發自其內心的感懷,而且看來放鬆得多。相比起沒有真正於中國大陸生活過,某程度上,他是真正的香港仔。香港觀眾接收他的角度,更似與一位小學同學重逢,那個坐在旁邊,十三歲移民去了美國的舊友。他會分享過的到美國以後的成長故事笑與淚,他最擅長的有關長大於亞裔家庭的壓力與苦惱,不忘勵志如何成功追尋個人夢想,這種美國夢的實現,在香港一直奉為圭臬。
也正因為像舊同學重逢,因此,香港人對他也是客客氣氣,關於他對近年香港的不熟悉及不在場的重大變故,甚至立場的模糊也不會斤斤計較。更重要的是,這位小學同學帶來的,不止看來沒有惡意,更是這時刻、這社會,不少香港人想單純重溫的故夢,一個曾經那麼多采又好味的昔日香港,那個凝固在他十三歲離開時的2000年「急凍香港」。沒有過多意識形態爭議,高雅低俗不分,街頭美食引人。他記得童年的羅文、尹光歌曲,找來許冠傑到李克勤捧場(勉強的笑話是李克勤作為出名的曼聯球隊球迷,跟「萬成」過不去,粵語中「曼」跟「萬」同音),都可說無傷大雅。
儘管他努力重拾童年碎片,看來為這次「回家」度身訂造表達並懷念的香港,跟當下的香港其實是兩個世界,懷舊之餘帶神話氣息,但可能在部分新一代香港年輕人眼中,這正就是那個長久以來他們一直聽聞的傳說。無論跟現實有多大距離,在充滿娛樂性又流暢的個人化敘事中,批判的意識也暫時消解,先陶醉在值回票價的笑聲之中。
這些精準的、不會惹反感的笑話背後,過多的溫情是違反了棟篤笑的某種元神樂趣,即如冒犯與即興。
而當然,這些精準的不會惹反感的笑話背後,過多的溫情是違反了棟篤笑的某種元神樂趣,即如冒犯與即興。美國的棟篤笑演出,冒犯是常用的手法,包括冒犯他人或自嘲(冒犯自己),過於乾淨的內容或不敢去冒犯,往往就令笑話不夠過癮。在美國普遍流行由少數族裔講的族群笑話,玩的就是對各種定見濫調的冒犯,如亞裔父母對子女讀書就業的期望,對黑人或拉丁裔的偏見等,而去到最終,是通過冒犯自己及所屬族群以產生終極的嬉笑效果。
歐陽萬成笑話中,除了少量冒犯自己,志也不在冒犯香港,這使為他作暖場演出的另一演出者阿V即VIVEK MAHBUBANI 的拿手笑話,更具這時代的香港在地性,而非單靠賣弄那過去的香港記憶。阿V是香港土生土長印度裔棟篤笑藝人,能以英文和粵語演棟篤笑,他之前其中一個笑話大意是說在香港作為「外國人」,找不到工的話,白人可以去教英文,黑人可以去靠RAP搵食,印度人就沒人相信,「淨係多毛和一陣咖喱味」。典型的少數族裔自我冒犯的題材,也點出了主流香港社會長期忽略了的一些階層盲點。
香港當前存在的主流問題,未必是傳統意義上的族群問題,少數族裔如印度或尼泊爾人話題,其實並沒在粵語主流社會中引起足夠關注,而更該被重視及寫出諷刺笑話的,反而是原香港人和新移民或稱「新香港人」的相處關係或矛盾。可這方面的冒犯,此情此景,也會被視為是政治不正確,反諷冒犯無從談起。

港式「世界仔」之真諦
歐陽萬成在美國代表亞裔,在中國社交平台跟吳彥祖這兩位美籍人士一起宣稱自己是中國人,回到香港是香港人就不用說,也是一種「世界仔」的最佳示範。
但有趣的,是當只有香港地把他當作香港人,坊間輿論也普遍受落(除了個別負評竟嫌他不夠誠意不多講粵語)之時,香港人於此的認同,樂於把他據為己有的原委,除了懷舊,或許還正在於從一個「香港仔」出發,他體現了港式「世界仔」的真諦。或者說,是一種香港坊間一直相信的價值之重現。
在此,「世界仔」有兩重意思,一方面,是字面上的國際化孩子;另一方面,是香港特有的通俗理解,說一個人很「世界仔」,正面是指他八面玲瓏,處事待人懂分寸,適應力強,貶義則指無原則、投機主義,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歐陽萬成在美國代表亞裔,在中國社交平台跟吳彥祖這兩位美籍人士一起宣稱自己是中國人,回到香港是香港人就不用說,也是一種「世界仔」的最佳示範。
世界仔可在世界大展拳腳,在於大環境而言,此刻也正值一個世界的華語/華裔文化經濟體的建立,屬於一個更宏觀的文化消費風潮,當中包括了亞裔文化議題的興起,以至因全球範圍內華人高幅於各地增長的消費和口味轉型,是在一個可說是史無前例的華語/華裔風潮的高峰。
在以美國(及英語)為主的世界娛樂版圖上,歐陽萬成得着了毋容置疑也大眾周知的華裔潮流紅利。近年這波華裔/亞裔潮自《CRAZY RICH ASIANS》(我的超豪男友)開始被注目,經歷《尚氣》至奧斯卡金像獎頒予《奇異女俠玩救地球》(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過多獎項而達至頂峰(歐陽萬成就曾在金球獎頒獎禮台上開玩笑說,今晚他是唯一沒獲獎的亞裔),起碼在市場熱潮上,亞裔/華裔就是美國今天強調政治正確或提攜策略下的minority文化商品焦點。
這也是歐陽萬成美國走紅的背景,他既是這些亞裔議題的過來人,同時又成功把這些議題變成笑料。不過在這些討論中,其實常把亞裔或華裔搞混,而且一講亞裔只想到中日韓,顯然也沒有足夠把東南亞、南亞或西亞考慮進來。且那怕是東亞本身,那常分不清華裔日裔韓裔也是老生常談的笑話。
而在另一個商業層面中,美國網紅和明星也越來越着緊開發中國市場,無論是配合中國的宣傳,還是光渴望短時間內大幅增加流量和粉絲量,美國網紅早已開始大量作出中國議題,又或走進中國報導。在芸芸這股趕赴中國市場的紅人當中,歐陽萬成的中國行是最理所當然,有尋找文化根源的噱頭和理據。他於今年一月開設小紅書帳號,已快速吸納74萬以上粉絲關注——雖然他在紅館的小紅書段子被認為是失敗的,大意是提到TikTok難民潮,美國KOL紛紛開設小紅書帳號之後,他問了句在場觀眾有沒開小紅書,得到的卻是極冷淡的反應。

對國際網紅來說,在中國大陸產生高知名度毫無疑問是另一巨額收入來源。國際紅人現在得由外網再加上中國內網,進行全盤商業市場考慮,歐陽萬成是這大勢之下的其中一員。
但更多外國網紅是直接看到中國市場的價值。最新消息是,全球第一網紅博主MrBeast正計劃進軍中國,這位擁8億粉絲,以設立巨額獎金(常規有50萬美金)大挑戰的瘋狂處境實況節目主創,除了早開了中國地區的多個社交及視頻帳號,最近還高調邀請中國博主合拍,並透露要在中國進行類似的大挑戰。
商業層面而言,現實是當在中國境外市場,這批頭部網紅已發展飽和大幅增長有限,只有中國這尚未開發的市場能為它注入流量和新商機,憑世界對中國實地的好奇(特別是疫情之後),走進中國,也希望再一次提升流量。且同樣重要是,在中國大陸產生高知名度毫無疑問是另一巨額收入來源,早前熱議的IShowSpeed 在中國直播人氣冒起之後,和中國企業的商業合作隨之而來。這都証明了國際紅人現在得由外網再加上中國內網,進行全盤商業市場考慮,歐陽萬成是這大勢之下的其中一員。
在中國社會和政治語境下,至少對內而言,多勉強也好,他象徵了華人或廣義上中華文化的輸出; 在美國的商業思維中,則是新興市場開拓。或者真的只有在香港,他真正的出生成長地,就如那些多年後回鄉的金山阿伯,母語口音已變(他稱香港粵語為母語),但又似保留了一點他十三歲時候的「香港」供人短暫懷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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