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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哥、阿詩、MLA:香港違禁歌手,和他們的中國粉絲

「以後應該也很難了。時代不會那麼快就好轉的。沒有看到一點點希望。」

黃耀明在2020年達明演唱會。

黃耀明在2020年達明演唱會。攝:林振東/端傳媒

特約撰稿人 孫小椒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21-04-23

#香港流行曲#粉絲#獨立音樂

「2019年對於香港來說,是沉重的一年,亦是自由的一年。然而彼時的我,身處牆內網路,看到的只有無盡的、被刪減、挑選的新聞報導。」

2020年11月,歌手黃耀明在達明一派的演唱會上表示,他輾轉收到70名來自中國大陸的歌迷寫來的信,並讀出其中一名四川00後歌迷的去信內容。此事被本地媒體競相報導,使得這樣一批歌迷再次出現在人們眼中。

這是一群特殊的粉絲群體,他們稱自己喜愛的藝人為「404歌手」。他們的偶像因為政治表態,登上了中國大陸的官方封殺名單,所有信息和作品被封鎖,被輿論批判乃至謾罵,他們的追星活動從此變得像地下工作,社群艱難地接頭、維繫、保存作品、交換信息、互相幫助、與偶像保持連接。

他們是香港違禁歌手的中國粉絲。

成為粉絲入坑

喜歡了黃耀明超過10年之後,她愛的這位歌手因為在微博呼籲市民參與622民間公投而被帳號封鎖,開始被逐步封殺。

遠在千里的阿文,對黃耀明的演唱會動態非常清楚。她記憶清晰、語速極快地對記者回憶黃耀明讀信的細節:他在第五場讀了一段四川歌迷的信,又在第六場、也就是最後一場讀了同一段內容,另外還讀了一段廣州歌迷的信。「其實那些信是第三場結束之後送的,他能夠第五場就讀出來,我們已經很震驚了。」

為什麼震驚呢?「因為他非常懶嘛!」阿文笑着說,「他這麼懶,肯定來不及的!而且信裏面有一些寫的是簡體字,他怎麼看得懂?!」

我問她,怎麼能對演唱會細節知道得那麼清楚,她神秘地說,我們搞到了全場錄音。

今年30幾歲的阿文從2003年開始喜歡黃耀明。她回憶,初次接觸黃耀明的契機是經常在電台聽到他的歌曲,當時很多大陸電台主持人愛放達明一派的歌,達明在中國可算做某種「文藝青年的符號」。她能在電台聽到達明各個時期的名曲,《石頭記》、《禁色》、《你還愛我嗎》、單飛時期《春光乍洩》、《身外情》、《帶不走》、《下流》等等,他們最為走紅的地區,可能在長三角地區和珠三角地區;有網路之後,逐漸輻射到其他地方。到2014年6月,喜歡了黃耀明超過10年之後,她愛的歌手因為在微博呼籲市民參與622民間公投而被帳號封鎖,開始被逐步封殺。

阿文稱自己的偶像和其他一些因政治表態等原因被封殺的藝人為「404歌手」,包括但不限於何韻詩、my little airport、serrini。但她坦言,自己所在的粉絲群體哪怕偶爾有年輕的新粉加入,也十有八九是「黃梁CP粉」(黃耀明與林夕的CP粉),他們比其他藝人粉絲群的「小朋友」年紀大得多。

家明經營著一個香港樂隊my little airport相關內容微信公眾號,這個隱姓埋名的公眾號目前有數萬follower,並且至今仍在運營,文章閲讀量數千到數萬不等。生於1993年的家明19歲左右開始喜歡my little airport,他清楚記得,當時蝦米音樂的推薦引擎給他推送了一首《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他喜歡上那「趣緻的曲調」,一見如故。

24歲、任職政府部門的豆花,同樣是在19歲那年喜歡上何韻詩的。那是2016年4月,她是在中國網站Bilibili刷到何韻詩的演唱會片段,「主要都是被美色迷惑。」她說道。她看到的是何韻詩在2012黃偉文作品展演YY Concert上,何韻詩「很Tom Boy的一個造型,但是穿裙子也不會特別扭擰,台風很好很帥氣」。何韻詩鮮明的個性和形象,性格和作品曲風一樣的「坦蕩大氣」一下吸引住她。她開始關注何韻詩的動態。而就在五個月之後,爆發了何韻詩蘭蔻封殺事件。在這件事之前,豆花認為她自己對政治話題都抱持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蘭蔻的時候就覺得很過分,開始去了解她的想法,而且覺得她當時發中英法三語回應蘭蔻所謂的聲明,真的很帥。」

她說,從那之後,她就成了何韻詩的「死忠粉」。

2014年12月25日,黃耀明與何韻詩在一個活動上演唱聖誕歌及「撐起雨傘」等歌曲。
2014年12月25日,黃耀明與何韻詩在一個活動上演唱聖誕歌及「撐起雨傘」等歌曲。

香港作品能見度越來越低

年紀稍大的一代中國觀眾,對於香港流行文化印象很深,可能《志明與春嬌》就代表了最後一代在中國影響力很大的香港文化。

香港的流行文化,曾經在中國大陸引領風潮數十年,甚至曾被有些人認為是格調較高的文化喜好,是「洋氣」、「小眾」、「文青」的代名詞;但在近年社會的主流敘事中,中國年輕人被形容為似乎逐漸對香港的流行文化失去興趣,上述文化意涵也逐漸消逝。

熟稔大陸狀況的香港資深文化評論人李照興對此認為,這種現象的背後有多種成因,包括世代的切換、話語權的變化等。「中國本身需要建立本土強勢的流行文化工業和流行文化輸出,會希望流行文化經濟的整個市場都是內需、內供應市場。」李照興說,儘管不能證實是否有明確的國家政策引導,但這是明顯的客觀結果。在電影行業,十分明顯的,是以往高票房電影多是美國電影,但從近年春節檔等票房體現,如今中國的高票房電影主要是中國本土原創電影的天下。結合整個國民情緒,從整體社會風氣上看,中國也傾向包裝本土明星,中國文化市場在積極建立自己的偶像譜系,令消費也能流向本土產業。

這種背景下,香港或台灣的作品在中國能見度越來越低。李照興認為,一來香港作品已未必再是中國年輕人的重要選擇,因為他們有更多選擇,香港文化只是其中一種外來文化,90後、00後年輕人,隨着中國本土娛樂業發展,「國潮」興起,他們的注意力都在這邊,特別會關注的是國內的偶像。「更重要的一點,是香港真的沒有作品出現。」李照興強調。他認為年紀稍大的一代中國觀眾,對於香港流行文化印象很深,可能《志明與春嬌》就代表了最後一代在中國影響力很大的香港文化。以影視作品為例,近年在香港本地就已經沒有家喻戶曉的作品出現,更加難談在中國傳播。

喜歡香港文化的娛樂受眾,本身在中國娛樂產業中已算小眾,喜歡404藝人的,更是鳳毛麟角。

政治表態後遭封殺

有時候會因為維護何韻詩的政見,豆花和微博上一些人吵架,後來就放棄了。懂得翻牆,且日常關注偶像的新聞,使她對反修例運動的關注可能比很多香港人還早。

2014年雨傘運動,是一些藝人被初步封殺的導火索。那年6月黃耀明的微博被封,阿文覺得他的粉絲大多有了心理準備,因為那年3月太平山下演唱會,「(聽他)講的很多話,你就會覺得明哥肯定不會再來內地演出了。」她說,「我們當時還是比較樂觀,微博看不到,翻牆還是可以看得到的。」當時黃耀明在演唱會的大熒幕播放了趙紫陽、崔健、陳冠中等人的名句,並對歌迷說:「我覺得香港珍貴的地方就是,其實我們想做什麼都可以、想說什麼都可以、想唱什麼都可以、我們想寫什麼都可以。」

2014年雨傘運動,my little airport成員身處佔領區,也創作了支持傘運的作品,隨後他們在中國一些城市的巡演被取消,但僅取消他們的演出機會,他們的帳號和作品仍在中國網絡上存在。

2017年,黃耀明在土豆、優酷等影音網站的內容被下架;2019年,達明一派的內容被全網下架。同年,在所有視聽類網站和音樂串流平台上,my little airport的作品下架。

「其實近幾年國內被封殺的歌手跟樂隊還挺多的,所以是有預料這天會到來的。當時內心還是比較平靜。」家明說。隨著2013年中國高層領導人換屆以來,中國的言論管制越發嚴密,香港、台灣甚至中國大陸都有不少藝人疑因政治表態而紛紛登上黑名單,包括歌手黃耀明、陳昇、李志、何韻詩,演員黃秋生、葉德嫻,樂隊團體滅火器、Rubberband、C all star,填詞人林夕等。

而在豆花開始關注何韻詩時,何韻詩幾乎已經是半封殺狀態了,沒有中國社交媒體帳號,但在網易雲音樂等中國音樂平台上還找得到。「那時候也沒想那麼多,」她說,對於何韻詩被半封殺這件事,她「無所謂。」

從2016年到2019年運動前夕,豆花回憶,何韻詩的中國粉絲群體處於一種「圈地自萌」(指在一個小圈子內自娛自樂,沉迷而可愛)的狀態,在同温層內追星。那段時間她來香港看過2016年何韻詩「Dear Friend」和2018年在科學園的「O.T.P.O」兩場演唱會,也到過2017年的Pink Dot HK活動,還來過香港兩次書展看何韻詩。有時候會因為維護何韻詩的政見,和微博上一些人吵架,後來就放棄了,覺得無法溝通。

懂得翻牆,且日常關注偶像的新聞,使得豆花對反修例運動的關注可能比很多香港人還早。「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4月份好像就有遊行反對修例,69、612、616之類的我也一直有關注,也有在看直播。」她最大的感受,是擔心何韻詩會受傷,「畢竟她站那麼前」。自反修例運動之初,何韻詩與黃耀明等不少藝人均身處遊行隊伍之中,是媒體經常拍到的對象。2019年9月,何韻詩更在台灣出席撐港遊行時,被人潑灑油漆。

「為她驕傲,也為她擔心。」她說。

不是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關係

「其實很多歌迷的立場,都是本來就有了,只是恰巧碰到喜歡的歌手。」

成為404歌手的歌迷,必須面對的,是這些歌手鮮明的政治表態。在黃耀明閲讀了四川歌迷的來信後,有媒體在報導中使用達明「感化」大陸歌迷的字眼做題目。這些歌手的想法影響、乃至「啟蒙」粉絲,是不少觀者對二者關係的簡單想像。但家明認為並非如此:「我覺得其實,很多歌迷的立場,都是本來就有了,只是恰巧碰到喜歡的歌手。」

歌手與歌迷的價值觀互動,比起大眾想像的歌手單向輸出,其實有更多元的碰撞:既有歌手影響思考,也有同聲同氣的相互吸引,有碰撞之後的保留意見,也有拒絕接受之後選擇的離開。

何韻詩。
何韻詩。

豆花認為自己的政治觀,主要是受何韻詩影響形成:「在喜歡何韻詩之前,我雖然不是小粉紅那種狂熱的民族主義者,但也是普通的接受愛國主義教育長大的人。喜歡何韻詩之後,我最記得是,她說不會封鎖小粉紅,因為覺得既然翻出來了可以讓他們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接收不同的信息。」但她也補充,在她的「菇徒」社群中,有不少人說自己是「本身不正確,再被何韻詩吸引的」。「有人是2019年看了她在聯合國的講話被圈粉的。」豆花說,「菇徒應該也有不少愛國主義教育的漏網之魚。」

何韻詩被封殺之後,偶爾還源源不斷地有新粉加入,豆花他們也很驚訝。「甚至有一些菇徒說,是被微博那些黑何韻詩的新聞熱搜(吸引),因為圖太好看,被美色誘惑,」她笑說,「通常都是2014年她被捕的照片。」

有人加入,也有很多人選擇離開。

阿文和豆花都說,脱粉「很正常」。阿文回憶,從黃耀明走上街頭開始,就不斷有人脱粉。她認為,黃耀明的粉絲「很多都是人群中的精緻利己主義者,受過高等教育,是父權社會的既得利益者,是容易被洗腦的群體」,所以脱粉「很正常」。

2019年後同樣有很多脱粉的菇徒。豆花記得,微信群有個內地到香港讀書,後來留港工作的菇徒,在一次討論中突然爆發,批評何韻詩支持三罷,搞到她沒辦法返工,「說了一些經典藍絲言論」。其他歌迷罵她,不如回來建設大灣區。後來她沒再說話,歌迷們怕她舉報,將她踢出群。「現在應該是脱粉了吧。」豆花說。

「能溝通的,我都會嘗試去解釋,但也有不少人會覺得失望選擇脱粉。我覺得這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我們是在內地長大,思想觀念不是那麼容易改變,接收信息的途徑又只有一種聲音。」

見慣了人來人往,豆花說,「粉絲脱粉本來就有各種原因嘛,這很正常。」

粉絲社群:守護或是撕裂

一般被封殺的歌手的歌迷群體,大家都會有那種「命運共同體」的感受,都會在群組中相互幫忙解決各類問題,最基本的,例如怎麼聽歌的問題。

在豆花的感受中,恰恰是何韻詩被封殺這件事,才將她和其他菇徒聚集起來。「一開始只有一個群,後來被徹底封殺之後,大家都需要一個可以一起追星的地方,於是慢慢從一個群(發展)到現在四個群。」

由於害怕遭遇網絡暴力甚至舉報,接觸404粉絲社群需要經過重重考驗,阿文戲稱為「政審」(政治審查,中共黨員或者中國公務員吸收新成員時考察對方意識形態的一項流程):「我們在認識之前肯定是旁敲側擊,進行『政審』,要了解一下態度,(看看)朋友圈和既往的留言,看他是不是一個小粉紅。」而在豆花所在的群,為防小粉紅混入舉報,眾人討論決定,用「小作文」答問題來審核群友,主要問「為什麼會喜歡何韻詩」和「對她立場的看法」兩個問題。「一般能夠回答的都可以進群,對政治無感或者本身就支持的都可以。」豆花向作者描述的通關回答五花八門,有能夠詳細說出何韻詩的音樂特點的,有表示贊同何韻詩理念的,而他們一般都會認同作為歌手藝人有責任去為社會發聲,佩服她的勇氣和堅持。

「炸號」、「炸群」與重生,成了家常便飯。「摸索出經驗了,」豆花說,「例如在微博炸號之後要怎樣馬上買號重生,大家都有經驗。微信群則主要是要注意敏感詞,有很多黑話。」微信群被封鎖得多,大家都習慣了,在沒炸群的時候就建好備用群,一炸群就馬上搬。「我們開玩笑說,炸群的樂趣在於可以一直想新的群名。」

一次在反修例運動的某個重要紀念日,群裏大家都寫起祝福語,而大家的祝福語都只有八個「x」。「xxxx xxxx,大家都懂是什麼意思。」豆花說。

「翻牆」更是三名粉絲不約而同提及的404粉絲必備技能。否則怎麼跟進他們的最新動態呢?阿文反問。端傳媒、立場新聞、蘋果新聞,豆花都看。而如果確實有無法翻牆的粉絲,其他人也會提供幫助,轉發偶像的最新信息。

家明說,一般被封殺的歌手的歌迷群體,大家都會有那種「命運共同體」的感受,都願意互相幫助,所以會在群組中相互幫忙解決各類問題,最基本的,例如怎麼聽歌的問題。而他感覺,my little airport的粉絲也依然還是更願意對外表述自己的粉絲身份,因為時至今日,my little airport仍然是一種審美品位的體現。這種港味小眾文青品位,據家明觀察到的數字,my little airport目前的中國粉絲大部分在25歲以下,男女比例3:7,粉絲數量第一的地區是廣東,第二其實不在南方,而是北京。

my little airport 。
my little airport 。

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昔日共同追星認識的朋友,如今有很多她只敢敬而遠之。

李照興強調,404粉絲的這個群體,乃至更廣義些,喜歡香港流行文化的中國受眾——所謂「港迷」,在中國流行文化的受眾中是極少數。對於這些香港明星,「大部分人不認識,也不在乎。」他說。在這比例極少的人群中,李照興認為,香港音樂、電影對他們的影響力較大,因為這些文化載體有比較強的「香港特色」:它們的語言和文化元素對於中國觀眾來說,屬於相對可以接受,但又有些距離,而這種距離又令人好奇感增加,帶有「陌生的熟悉感」,親和力比其他外來文化大很多。

「香港電影很有類型片質素,故事立體、人性化,不像中國電影製作相對平面、臉譜化。香港電影對於生活有真實的感受,使觀眾可以看到好像中國、又不像中國的親切距離感。」李照興分析,而在音樂上,從達明一派到my little airport,音樂的原創性實在太強,例如達明一派中劉以達的創作至今看回去,依然領先華語樂壇,黃耀明的舞台形象也非常前衞。

與家明、豆花的感受不同,阿文就感受到了明粉圈子的撕裂,而這種撕裂主要依然來自政治立場。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昔日共同追星認識的朋友,如今有很多她只敢敬而遠之。她給我展示一張2006年的上海舊報紙,上面是一整版的達明20週年專題歌迷訪問:「這上面有一個歌迷,現在也已經被我拉黑了。」

除了線上交流,粉絲們也會線下見面。豆花說菇徒最大的「團建」(團隊建設)是每年書展,會約著一起去追星、看演唱會,看完之後一起去吃宵夜唱K。

「這幾年認識的(明粉),價值觀會比較一致。」在通過了她謹慎篩選之後,阿文會與結交的明粉朋友一起聚會,她稱之為「一起開房看小明」:把黃耀明的演出存在電腦硬盤中,或者戴上古早的雜誌,相約酒店或者安靜的餐廳一同欣賞。

「我曾經在豆瓣認識好多美少女一起開房看小明,用盡一生桃花運。」她說。

404粉絲也會被氣質類似的404歌手吸引,家明也近來不時看何韻詩的影片,阿文也說她也非常喜歡my little airport,2019年11月還來港看了他們的演出。問她感想如何?「果然在現場等到了小明。」她笑說。

但因為疫情原因,她卻無法出席達明一派自己去年11月的演唱會。「維繫社群最好的方法還是看現場,不同地方、文化背景和年齡的人聚在一起才最有連結的感覺。」她說。「以後應該也很難了。時代不會那麼快就好轉的。沒有看到一點點希望。」

我在牆內可以為你做的事

面對香港敢言藝人的表態,他們的中國粉絲能提供的支持有限,在他接觸的群體中,粉絲會用各種方式繼續聽歌,但未必能夠轉化為公開的表態,甚至行動支持。

所以,當阿文看到最終竟然有70個人給黃耀明寫信的時候,她的感覺是「不容易啊」。在信件徵集的時候,她曾經得知此事,這個建基在牆內共享文檔上的活動讓她望而卻步,「我就覺得好不安全啊」,她引述明粉未經證實的消息告訴我,據說參與寫信的人,有一個將事情發在朋友圈,遭到了身邊人的舉報。

「必須很直率地說,國內觀眾如今也有國內生存的智慧。」李照興分析。面對香港敢言藝人的表態,他們的中國粉絲能提供的支持有限,在他所接觸的群體中,粉絲會用各種方式繼續聽歌,但未必能夠轉化為公開的表態,甚至行動支持。

在阿文家裏,黃耀明的作品、周邊產品裝滿了一個櫃子。隨着他逐步被封殺,在中國購買他的作品也越發艱難。「很多電商會說不能上黃耀明(的作品),會扣分。」阿文說。他們最開始會寫上「達明一派明哥」,後來達明一派都不能寫了,只搜專輯的名字可能還會搜到,再後來圖片識別技術發展,專輯上黃耀明字樣需要被塗去,再後來人臉識別發展,封面的臉也要塗掉。「你會看到,這個世界越來越荒謬。」這麼一碟難求,他的唱片價格卻沒有炒貴。阿文認為,是因為他「很難有新的粉絲」了。

林夕。
林夕。

被封殺的藝人在中國遭遇各式各樣的身份消失。填詞人林夕被封殺之後,綜藝節目仍然會翻唱他填詞的歌曲,而作詞欄卻寫着「佚名」。在淘寶搜索LMF/大懶堂專輯的結果,均顯示沒有結果。

2016年9月,有菇徒在粉絲群裡透露,收到音樂平台的朋友提醒,說何韻詩的歌曲將會下架。豆花所在的菇徒群就分工合作,下載保存了一部分,包括影音平台上的「飯拍」(粉絲拍攝)和舊採訪,保存在網盤上,再互相分享保存。而家明覺得最遺憾的是,有些以前自己在my little airport現場錄的視頻,後來上傳到Bilibili,自己沒有備份,之後都被刪除了。至於其他東西,「互聯網都有」。

除了偶像物料的消失,404歌手的粉絲還會面臨網絡暴力乃至舉報。家明的公眾號於是2017年註冊,起因是想為my little airport做一個後援會,但在2019後,該微信公號才啟動。2019年香港運動後,一批推崇愛國主義的微博營銷帳號發起hastag #追捕黃屍藝人#,追擊香港歌手、樂隊的FB內容。家明運營的帳號在當天凌晨就收到了500多條謾罵評論。剛開始他會拉黑那些人,後來人太多,拉不過來了,他不得不暫時關閉評論。他同時遭遇的,還有大量舉報,「遇到最可惡的,就是在『國家有害信息網站』上面舉報之後,還要截圖私信發給我。」

在微博 #追捕黃屍藝人# 的hastag中,可以搜到大量從一線到影響力相對不及一線的藝人,包括謝安琪、許庭鏗、鄭敬基、趙學而、卓韻芝等,並且至今仍不時有人發布新帖。

她說,自己是讀過文革歷史的人,能想到最壞的結果。

2019年,豆花的微博發布了何韻詩在前線擋住警察、與警察談判的新聞,「因為覺得她超帥,純粹給菇徒一起看」,隨後被一名愛國大V截圖示眾,她的帳號被小粉紅舉報到封禁為止。「最多炸號的菇徒一天都能炸三四次,不斷換號重生,大家都習慣了。但在群裏還是會讓大家都注意保護個人隱私,不要被人肉,小心被請喝茶之類的。」她說。她自己有兩個微信號,把工作和生活分開,也是為了防止被可能是小粉紅的同事、同學發現。

這樣特殊的追星生活,404粉絲們覺得是家常便飯,一笑置之。「昨天在群裡,還有人說自己的老師發信息勸她,不要和何韻詩有關係,會影響前途。她發聊天記錄給我們看,我們都在笑說,我們能和何韻詩有什麼關係,上床嗎?」

因為政治與疫情,他們與偶像之間面臨重重阻隔,但404粉絲仍會找到自己的方式去示愛。「打錢,」豆花簡單直接地說。「她現在有建了membership site,差不多是歌迷會的形式,但是玩法比較多,(我)就會加入。然後她也有自己的網店網站,出歌出周邊可以直接買。」豆花說,「《蘋果日報》的小廣告我們也參與了一下,但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或者看到了不想理我們哈哈哈哈。」她說的,是2020年9月17日《蘋果日報》上刊登的內地人支持香港運動的一則廣告,內容是:


不論黑夜有多長,拋棄小我無界限
永遠無法阻擋,價值拒絕糜爛
攜手翻越傲慢的高牆 企硬
香港人加油!

落款是「無論有沒有新專輯(最好有)都一樣撐的內地菇徒上」。

與一般明星粉絲期盼偶像出作品、出照片、多互動不同,在變幻的社會形勢下,他們不敢奢求太多。「菇徒都被迫『生命粉』(只求偶像活著自己就是粉絲)了。」豆花說,「我們天天在群裏都在想她什麼時候退休回加拿大養老算了,雖然她不到最後的時候都不會走⋯⋯」然而她還是補上一句,還是希望等到新專輯。

阿文時不時就處在對黃耀明的擔心之中。與菇徒們不同,平均年齡偏大的明粉群體之間已不太聊政治話題,更多會聊聊他能不能哪天改變注意,移民去台灣、加拿大,平平安安,儘管知道不太可能。她說,自己是讀過文革歷史的人,能想到最壞的結果。

黃耀明在2020年達明演唱會。
黃耀明在2020年達明演唱會。

千帆過盡,什麼是愛的原動力

「無論世界多壞,她也能讓我有勇氣面對。」

被封禁的歌手,不存在的粉絲,聚集在防火牆互聯網的真空中,本身難以對這個群體做出全景式的統計。我請三位以自己的主觀體驗,感知一下目前他們的偶像有多少中國粉絲。阿文最開始說全網中國明粉不到1000,次日又悲觀地修改了兩次答案,從5、600修改到2、300,因為她被朋友告知有幾個當年的故友又變成了「粉紅」。對比最高峰時期,她認為是2006年在內地的演唱會,9000人的座位當時滿員。不會再有了,她認為。

豆花則認為全國菇徒人數在1000左右,她自己認識的菇徒多數是南方人,遠的也有天津、內蒙古的。手握一個數萬粉絲公眾號的家明最有底氣,他認為my little airport的粉絲至少有幾十萬。

這些歌迷給出的數字,是過分悲觀,還是過度樂觀,也已很難驗證,因為哪怕有離散的404歌迷,他們身處暗無天日、深不見底的互聯網深海之中,難以相認。

訪問最後,我問三位,這些404歌手,不可觸及,又需要你逆流而上,這麼難粉,為什麼非他們不可呢?你愛他的什麼呢?

以下是他們給出的答案。

阿文:他就是普世價值的活化石。你看這麼多年,多少民主衞士變成護旗手、又有多少反送中的黃絲/台灣人撐川普、歧視大陸人/黑人/南亞裔。我中學的時候覺得如果像明哥這樣的人多一點,文革或者二戰這種悲劇就不會有了。你現在看看覺得這種人很多嗎?他真的很不容易,會作出很多犧牲。很多事情他不是得到什麼,現在這個社會沒法接受到他的想法。對他的思想軌跡來說,他會做這些事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我希望他不要受到傷害。

家明: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他們的歌曲曾經感動過我。my little airport的歌詞總會照應到你人生不同階段的時刻。應該有好多首,比如《美麗新香港》,比如《麥記最後一夜》,可能你每成長一個階段,或經歷一個事情,就能聽懂一首歌,或者說終於明白那首歌是什麼意思,感同身受了!有共鳴了!他們的特質就是他們前瞻性的歌詞還有那些人性的「韻味」。

豆花:她很幽默,不知道不是粉絲能不能理解到,她是會和粉絲互嗆的明星。具體地說的話,是她和粉絲關係很親密,不是說會私聯或者媚粉,她就是把菇徒當作自己人,講道理或者嬉笑怒罵都是很親切的感覺。是個很有趣的人,也是很真誠的人,和別的明星相比的話,她是真心把粉絲當成是需要認真對待的一群人,而不是隻是支持者和被支持者的關係,她會有很多大道理講,講到很煩人(哈哈哈),但同時也是發放力量的來源,很正能量,不是那種寫些雞湯給粉絲的正能量,是她自己真心相信的力量並傳遞給我們。我覺得何韻詩對我來說是,無論世界多壞,她也能讓我有勇氣面對的信仰,是精神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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