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对于香港来说,是沉重的一年,亦是自由的一年。然而彼时的我,身处墙内网路,看到的只有无尽的、被删减、挑选的新闻报导。”
2020年11月,歌手黄耀明在达明一派的演唱会上表示,他辗转收到70名来自中国大陆的歌迷写来的信,并读出其中一名四川00后歌迷的去信内容。此事被本地媒体竞相报导,使得这样一批歌迷再次出现在人们眼中。
这是一群特殊的粉丝群体,他们称自己喜爱的艺人为“404歌手”。他们的偶像因为政治表态,登上了中国大陆的官方封杀名单,所有信息和作品被封锁,被舆论批判乃至谩骂,他们的追星活动从此变得像地下工作,社群艰难地接头、维系、保存作品、交换信息、互相帮助、与偶像保持连接。
他们是香港违禁歌手的中国粉丝。
成为粉丝入坑
喜欢了黄耀明超过10年之后,她爱的这位歌手因为在微博呼吁市民参与622民间公投而被帐号封锁,开始被逐步封杀。
远在千里的阿文,对黄耀明的演唱会动态非常清楚。她记忆清晰、语速极快地对记者回忆黄耀明读信的细节:他在第五场读了一段四川歌迷的信,又在第六场、也就是最后一场读了同一段内容,另外还读了一段广州歌迷的信。“其实那些信是第三场结束之后送的,他能够第五场就读出来,我们已经很震惊了。”
为什么震惊呢?“因为他非常懒嘛!”阿文笑着说,“他这么懒,肯定来不及的!而且信里面有一些写的是简体字,他怎么看得懂?!”
我问她,怎么能对演唱会细节知道得那么清楚,她神秘地说,我们搞到了全场录音。
今年30几岁的阿文从2003年开始喜欢黄耀明。她回忆,初次接触黄耀明的契机是经常在电台听到他的歌曲,当时很多大陆电台主持人爱放达明一派的歌,达明在中国可算做某种“文艺青年的符号”。她能在电台听到达明各个时期的名曲,《石头记》、《禁色》、《你还爱我吗》、单飞时期《春光乍泄》、《身外情》、《带不走》、《下流》等等,他们最为走红的地区,可能在长三角地区和珠三角地区;有网路之后,逐渐辐射到其他地方。到2014年6月,喜欢了黄耀明超过10年之后,她爱的歌手因为在微博呼吁市民参与622民间公投而被帐号封锁,开始被逐步封杀。
阿文称自己的偶像和其他一些因政治表态等原因被封杀的艺人为“404歌手”,包括但不限于何韵诗、my little airport、serrini。但她坦言,自己所在的粉丝群体哪怕偶尔有年轻的新粉加入,也十有八九是“黄梁CP粉”(黄耀明与林夕的CP粉),他们比其他艺人粉丝群的“小朋友”年纪大得多。
家明经营著一个香港乐队my little airport相关内容微信公众号,这个隐姓埋名的公众号目前有数万follower,并且至今仍在运营,文章阅读量数千到数万不等。生于1993年的家明19岁左右开始喜欢my little airport,他清楚记得,当时虾米音乐的推荐引擎给他推送了一首《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他喜欢上那“趣致的曲调”,一见如故。
24岁、任职政府部门的豆花,同样是在19岁那年喜欢上何韵诗的。那是2016年4月,她是在中国网站Bilibili刷到何韵诗的演唱会片段,“主要都是被美色迷惑。”她说道。她看到的是何韵诗在2012黄伟文作品展演YY Concert上,何韵诗“很Tom Boy的一个造型,但是穿裙子也不会特别扭拧,台风很好很帅气”。何韵诗鲜明的个性和形象,性格和作品曲风一样的“坦荡大气”一下吸引住她。她开始关注何韵诗的动态。而就在五个月之后,爆发了何韵诗兰蔻封杀事件。在这件事之前,豆花认为她自己对政治话题都抱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兰蔻的时候就觉得很过分,开始去了解她的想法,而且觉得她当时发中英法三语回应兰蔻所谓的声明,真的很帅。”
她说,从那之后,她就成了何韵诗的“死忠粉”。
香港作品能见度越来越低
年纪稍大的一代中国观众,对于香港流行文化印象很深,可能《志明与春娇》就代表了最后一代在中国影响力很大的香港文化。
香港的流行文化,曾经在中国大陆引领风潮数十年,甚至曾被有些人认为是格调较高的文化喜好,是“洋气”、“小众”、“文青”的代名词;但在近年社会的主流叙事中,中国年轻人被形容为似乎逐渐对香港的流行文化失去兴趣,上述文化意涵也逐渐消逝。
熟稔大陆状况的香港资深文化评论人李照兴对此认为,这种现象的背后有多种成因,包括世代的切换、话语权的变化等。“中国本身需要建立本土强势的流行文化工业和流行文化输出,会希望流行文化经济的整个市场都是内需、内供应市场。”李照兴说,尽管不能证实是否有明确的国家政策引导,但这是明显的客观结果。在电影行业,十分明显的,是以往高票房电影多是美国电影,但从近年春节档等票房体现,如今中国的高票房电影主要是中国本土原创电影的天下。结合整个国民情绪,从整体社会风气上看,中国也倾向包装本土明星,中国文化市场在积极建立自己的偶像谱系,令消费也能流向本土产业。
这种背景下,香港或台湾的作品在中国能见度越来越低。李照兴认为,一来香港作品已未必再是中国年轻人的重要选择,因为他们有更多选择,香港文化只是其中一种外来文化,90后、00后年轻人,随着中国本土娱乐业发展,“国潮”兴起,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这边,特别会关注的是国内的偶像。“更重要的一点,是香港真的没有作品出现。”李照兴强调。他认为年纪稍大的一代中国观众,对于香港流行文化印象很深,可能《志明与春娇》就代表了最后一代在中国影响力很大的香港文化。以影视作品为例,近年在香港本地就已经没有家喻户晓的作品出现,更加难谈在中国传播。
喜欢香港文化的娱乐受众,本身在中国娱乐产业中已算小众,喜欢404艺人的,更是凤毛麟角。
政治表态后遭封杀
有时候会因为维护何韵诗的政见,豆花和微博上一些人吵架,后来就放弃了。懂得翻墙,且日常关注偶像的新闻,使她对反修例运动的关注可能比很多香港人还早。
2014年雨伞运动,是一些艺人被初步封杀的导火索。那年6月黄耀明的微博被封,阿文觉得他的粉丝大多有了心理准备,因为那年3月太平山下演唱会,“(听他)讲的很多话,你就会觉得明哥肯定不会再来内地演出了。”她说,“我们当时还是比较乐观,微博看不到,翻墙还是可以看得到的。”当时黄耀明在演唱会的大荧幕播放了赵紫阳、崔健、陈冠中等人的名句,并对歌迷说:“我觉得香港珍贵的地方就是,其实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说什么都可以、想唱什么都可以、我们想写什么都可以。”
2014年雨伞运动,my little airport成员身处占领区,也创作了支持伞运的作品,随后他们在中国一些城市的巡演被取消,但仅取消他们的演出机会,他们的帐号和作品仍在中国网络上存在。
2017年,黄耀明在土豆、优酷等影音网站的内容被下架;2019年,达明一派的内容被全网下架。同年,在所有视听类网站和音乐串流平台上,my little airport的作品下架。
“其实近几年国内被封杀的歌手跟乐队还挺多的,所以是有预料这天会到来的。当时内心还是比较平静。”家明说。随著2013年中国高层领导人换届以来,中国的言论管制越发严密,香港、台湾甚至中国大陆都有不少艺人疑因政治表态而纷纷登上黑名单,包括歌手黄耀明、陈升、李志、何韵诗,演员黄秋生、叶德娴,乐队团体灭火器、Rubberband、C all star,填词人林夕等。
而在豆花开始关注何韵诗时,何韵诗几乎已经是半封杀状态了,没有中国社交媒体帐号,但在网易云音乐等中国音乐平台上还找得到。“那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她说,对于何韵诗被半封杀这件事,她“无所谓。”
从2016年到2019年运动前夕,豆花回忆,何韵诗的中国粉丝群体处于一种“圈地自萌”(指在一个小圈子内自娱自乐,沉迷而可爱)的状态,在同温层内追星。那段时间她来香港看过2016年何韵诗“Dear Friend”和2018年在科学园的“O.T.P.O”两场演唱会,也到过2017年的Pink Dot HK活动,还来过香港两次书展看何韵诗。有时候会因为维护何韵诗的政见,和微博上一些人吵架,后来就放弃了,觉得无法沟通。
懂得翻墙,且日常关注偶像的新闻,使得豆花对反修例运动的关注可能比很多香港人还早。“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4月份好像就有游行反对修例,69、612、616之类的我也一直有关注,也有在看直播。”她最大的感受,是担心何韵诗会受伤,“毕竟她站那么前”。自反修例运动之初,何韵诗与黄耀明等不少艺人均身处游行队伍之中,是媒体经常拍到的对象。2019年9月,何韵诗更在台湾出席撑港游行时,被人泼洒油漆。
“为她骄傲,也为她担心。”她说。
不是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关系
“其实很多歌迷的立场,都是本来就有了,只是恰巧碰到喜欢的歌手。”
成为404歌手的歌迷,必须面对的,是这些歌手鲜明的政治表态。在黄耀明阅读了四川歌迷的来信后,有媒体在报导中使用达明“感化”大陆歌迷的字眼做题目。这些歌手的想法影响、乃至“启蒙”粉丝,是不少观者对二者关系的简单想像。但家明认为并非如此:“我觉得其实,很多歌迷的立场,都是本来就有了,只是恰巧碰到喜欢的歌手。”
歌手与歌迷的价值观互动,比起大众想像的歌手单向输出,其实有更多元的碰撞:既有歌手影响思考,也有同声同气的相互吸引,有碰撞之后的保留意见,也有拒绝接受之后选择的离开。
豆花认为自己的政治观,主要是受何韵诗影响形成:“在喜欢何韵诗之前,我虽然不是小粉红那种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但也是普通的接受爱国主义教育长大的人。喜欢何韵诗之后,我最记得是,她说不会封锁小粉红,因为觉得既然翻出来了可以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接收不同的信息。”但她也补充,在她的“菇徒”社群中,有不少人说自己是“本身不正确,再被何韵诗吸引的”。“有人是2019年看了她在联合国的讲话被圈粉的。”豆花说,“菇徒应该也有不少爱国主义教育的漏网之鱼。”
何韵诗被封杀之后,偶尔还源源不断地有新粉加入,豆花他们也很惊讶。“甚至有一些菇徒说,是被微博那些黑何韵诗的新闻热搜(吸引),因为图太好看,被美色诱惑,”她笑说,“通常都是2014年她被捕的照片。”
有人加入,也有很多人选择离开。
阿文和豆花都说,脱粉“很正常”。阿文回忆,从黄耀明走上街头开始,就不断有人脱粉。她认为,黄耀明的粉丝“很多都是人群中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受过高等教育,是父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是容易被洗脑的群体”,所以脱粉“很正常”。
2019年后同样有很多脱粉的菇徒。豆花记得,微信群有个内地到香港读书,后来留港工作的菇徒,在一次讨论中突然爆发,批评何韵诗支持三罢,搞到她没办法返工,“说了一些经典蓝丝言论”。其他歌迷骂她,不如回来建设大湾区。后来她没再说话,歌迷们怕她举报,将她踢出群。“现在应该是脱粉了吧。”豆花说。
“能沟通的,我都会尝试去解释,但也有不少人会觉得失望选择脱粉。我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们是在内地长大,思想观念不是那么容易改变,接收信息的途径又只有一种声音。”
见惯了人来人往,豆花说,“粉丝脱粉本来就有各种原因嘛,这很正常。”
粉丝社群:守护或是撕裂
一般被封杀的歌手的歌迷群体,大家都会有那种“命运共同体”的感受,都会在群组中相互帮忙解决各类问题,最基本的,例如怎么听歌的问题。
在豆花的感受中,恰恰是何韵诗被封杀这件事,才将她和其他菇徒聚集起来。“一开始只有一个群,后来被彻底封杀之后,大家都需要一个可以一起追星的地方,于是慢慢从一个群(发展)到现在四个群。”
由于害怕遭遇网络暴力甚至举报,接触404粉丝社群需要经过重重考验,阿文戏称为“政审”(政治审查,中共党员或者中国公务员吸收新成员时考察对方意识形态的一项流程):“我们在认识之前肯定是旁敲侧击,进行‘政审’,要了解一下态度,(看看)朋友圈和既往的留言,看他是不是一个小粉红。”而在豆花所在的群,为防小粉红混入举报,众人讨论决定,用“小作文”答问题来审核群友,主要问“为什么会喜欢何韵诗”和“对她立场的看法”两个问题。“一般能够回答的都可以进群,对政治无感或者本身就支持的都可以。”豆花向作者描述的通关回答五花八门,有能够详细说出何韵诗的音乐特点的,有表示赞同何韵诗理念的,而他们一般都会认同作为歌手艺人有责任去为社会发声,佩服她的勇气和坚持。
“炸号”、“炸群”与重生,成了家常便饭。“摸索出经验了,”豆花说,“例如在微博炸号之后要怎样马上买号重生,大家都有经验。微信群则主要是要注意敏感词,有很多黑话。”微信群被封锁得多,大家都习惯了,在没炸群的时候就建好备用群,一炸群就马上搬。“我们开玩笑说,炸群的乐趣在于可以一直想新的群名。”
一次在反修例运动的某个重要纪念日,群里大家都写起祝福语,而大家的祝福语都只有八个“x”。“xxxx xxxx,大家都懂是什么意思。”豆花说。
“翻墙”更是三名粉丝不约而同提及的404粉丝必备技能。否则怎么跟进他们的最新动态呢?阿文反问。端传媒、立场新闻、苹果新闻,豆花都看。而如果确实有无法翻墙的粉丝,其他人也会提供帮助,转发偶像的最新信息。
家明说,一般被封杀的歌手的歌迷群体,大家都会有那种“命运共同体”的感受,都愿意互相帮助,所以会在群组中相互帮忙解决各类问题,最基本的,例如怎么听歌的问题。而他感觉,my little airport的粉丝也依然还是更愿意对外表述自己的粉丝身份,因为时至今日,my little airport仍然是一种审美品位的体现。这种港味小众文青品位,据家明观察到的数字,my little airport目前的中国粉丝大部分在25岁以下,男女比例3:7,粉丝数量第一的地区是广东,第二其实不在南方,而是北京。
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昔日共同追星认识的朋友,如今有很多她只敢敬而远之。
李照兴强调,404粉丝的这个群体,乃至更广义些,喜欢香港流行文化的中国受众——所谓“港迷”,在中国流行文化的受众中是极少数。对于这些香港明星,“大部分人不认识,也不在乎。”他说。在这比例极少的人群中,李照兴认为,香港音乐、电影对他们的影响力较大,因为这些文化载体有比较强的“香港特色”:它们的语言和文化元素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属于相对可以接受,但又有些距离,而这种距离又令人好奇感增加,带有“陌生的熟悉感”,亲和力比其他外来文化大很多。
“香港电影很有类型片质素,故事立体、人性化,不像中国电影制作相对平面、脸谱化。香港电影对于生活有真实的感受,使观众可以看到好像中国、又不像中国的亲切距离感。”李照兴分析,而在音乐上,从达明一派到my little airport,音乐的原创性实在太强,例如达明一派中刘以达的创作至今看回去,依然领先华语乐坛,黄耀明的舞台形象也非常前卫。
与家明、豆花的感受不同,阿文就感受到了明粉圈子的撕裂,而这种撕裂主要依然来自政治立场。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昔日共同追星认识的朋友,如今有很多她只敢敬而远之。她给我展示一张2006年的上海旧报纸,上面是一整版的达明20周年专题歌迷访问:“这上面有一个歌迷,现在也已经被我拉黑了。”
除了线上交流,粉丝们也会线下见面。豆花说菇徒最大的“团建”(团队建设)是每年书展,会约著一起去追星、看演唱会,看完之后一起去吃宵夜唱K。
“这几年认识的(明粉),价值观会比较一致。”在通过了她谨慎筛选之后,阿文会与结交的明粉朋友一起聚会,她称之为“一起开房看小明”:把黄耀明的演出存在电脑硬盘中,或者戴上古早的杂志,相约酒店或者安静的餐厅一同欣赏。
“我曾经在豆瓣认识好多美少女一起开房看小明,用尽一生桃花运。”她说。
404粉丝也会被气质类似的404歌手吸引,家明也近来不时看何韵诗的影片,阿文也说她也非常喜欢my little airport,2019年11月还来港看了他们的演出。问她感想如何?“果然在现场等到了小明。”她笑说。
但因为疫情原因,她却无法出席达明一派自己去年11月的演唱会。“维系社群最好的方法还是看现场,不同地方、文化背景和年龄的人聚在一起才最有连结的感觉。”她说。“以后应该也很难了。时代不会那么快就好转的。没有看到一点点希望。”
我在墙内可以为你做的事
面对香港敢言艺人的表态,他们的中国粉丝能提供的支持有限,在他接触的群体中,粉丝会用各种方式继续听歌,但未必能够转化为公开的表态,甚至行动支持。
所以,当阿文看到最终竟然有70个人给黄耀明写信的时候,她的感觉是“不容易啊”。在信件征集的时候,她曾经得知此事,这个建基在墙内共享文档上的活动让她望而却步,“我就觉得好不安全啊”,她引述明粉未经证实的消息告诉我,据说参与写信的人,有一个将事情发在朋友圈,遭到了身边人的举报。
“必须很直率地说,国内观众如今也有国内生存的智慧。”李照兴分析。面对香港敢言艺人的表态,他们的中国粉丝能提供的支持有限,在他所接触的群体中,粉丝会用各种方式继续听歌,但未必能够转化为公开的表态,甚至行动支持。
在阿文家里,黄耀明的作品、周边产品装满了一个柜子。随着他逐步被封杀,在中国购买他的作品也越发艰难。“很多电商会说不能上黄耀明(的作品),会扣分。”阿文说。他们最开始会写上“达明一派明哥”,后来达明一派都不能写了,只搜专辑的名字可能还会搜到,再后来图片识别技术发展,专辑上黄耀明字样需要被涂去,再后来人脸识别发展,封面的脸也要涂掉。“你会看到,这个世界越来越荒谬。”这么一碟难求,他的唱片价格却没有炒贵。阿文认为,是因为他“很难有新的粉丝”了。
被封杀的艺人在中国遭遇各式各样的身份消失。填词人林夕被封杀之后,综艺节目仍然会翻唱他填词的歌曲,而作词栏却写着“佚名”。在淘宝搜索LMF/大懒堂专辑的结果,均显示没有结果。
2016年9月,有菇徒在粉丝群里透露,收到音乐平台的朋友提醒,说何韵诗的歌曲将会下架。豆花所在的菇徒群就分工合作,下载保存了一部分,包括影音平台上的“饭拍”(粉丝拍摄)和旧采访,保存在网盘上,再互相分享保存。而家明觉得最遗憾的是,有些以前自己在my little airport现场录的视频,后来上传到Bilibili,自己没有备份,之后都被删除了。至于其他东西,“互联网都有”。
除了偶像物料的消失,404歌手的粉丝还会面临网络暴力乃至举报。家明的公众号于是2017年注册,起因是想为my little airport做一个后援会,但在2019后,该微信公号才启动。2019年香港运动后,一批推崇爱国主义的微博营销帐号发起hastag #追捕黄尸艺人#,追击香港歌手、乐队的FB内容。家明运营的帐号在当天凌晨就收到了500多条谩骂评论。刚开始他会拉黑那些人,后来人太多,拉不过来了,他不得不暂时关闭评论。他同时遭遇的,还有大量举报,“遇到最可恶的,就是在‘国家有害信息网站’上面举报之后,还要截图私信发给我。”
在微博 #追捕黄尸艺人# 的hastag中,可以搜到大量从一线到影响力相对不及一线的艺人,包括谢安琪、许庭铿、郑敬基、赵学而、卓韵芝等,并且至今仍不时有人发布新帖。
她说,自己是读过文革历史的人,能想到最坏的结果。
2019年,豆花的微博发布了何韵诗在前线挡住警察、与警察谈判的新闻,“因为觉得她超帅,纯粹给菇徒一起看”,随后被一名爱国大V截图示众,她的帐号被小粉红举报到封禁为止。“最多炸号的菇徒一天都能炸三四次,不断换号重生,大家都习惯了。但在群里还是会让大家都注意保护个人隐私,不要被人肉,小心被请喝茶之类的。”她说。她自己有两个微信号,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也是为了防止被可能是小粉红的同事、同学发现。
这样特殊的追星生活,404粉丝们觉得是家常便饭,一笑置之。“昨天在群里,还有人说自己的老师发信息劝她,不要和何韵诗有关系,会影响前途。她发聊天记录给我们看,我们都在笑说,我们能和何韵诗有什么关系,上床吗?”
因为政治与疫情,他们与偶像之间面临重重阻隔,但404粉丝仍会找到自己的方式去示爱。“打钱,”豆花简单直接地说。“她现在有建了membership site,差不多是歌迷会的形式,但是玩法比较多,(我)就会加入。然后她也有自己的网店网站,出歌出周边可以直接买。”豆花说,“《苹果日报》的小广告我们也参与了一下,但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不想理我们哈哈哈哈。”她说的,是2020年9月17日《苹果日报》上刊登的内地人支持香港运动的一则广告,内容是:
撑
不论黑夜有多长,抛弃小我无界限
永远无法阻挡,价值拒绝糜烂
携手翻越傲慢的高墙 企硬
香港人加油!
落款是“无论有没有新专辑(最好有)都一样撑的内地菇徒上”。
与一般明星粉丝期盼偶像出作品、出照片、多互动不同,在变幻的社会形势下,他们不敢奢求太多。“菇徒都被迫‘生命粉’(只求偶像活著自己就是粉丝)了。”豆花说,“我们天天在群里都在想她什么时候退休回加拿大养老算了,虽然她不到最后的时候都不会走⋯⋯”然而她还是补上一句,还是希望等到新专辑。
阿文时不时就处在对黄耀明的担心之中。与菇徒们不同,平均年龄偏大的明粉群体之间已不太聊政治话题,更多会聊聊他能不能哪天改变注意,移民去台湾、加拿大,平平安安,尽管知道不太可能。她说,自己是读过文革历史的人,能想到最坏的结果。
千帆过尽,什么是爱的原动力
“无论世界多坏,她也能让我有勇气面对。”
被封禁的歌手,不存在的粉丝,聚集在防火墙互联网的真空中,本身难以对这个群体做出全景式的统计。我请三位以自己的主观体验,感知一下目前他们的偶像有多少中国粉丝。阿文最开始说全网中国明粉不到1000,次日又悲观地修改了两次答案,从5、600修改到2、300,因为她被朋友告知有几个当年的故友又变成了“粉红”。对比最高峰时期,她认为是2006年在内地的演唱会,9000人的座位当时满员。不会再有了,她认为。
豆花则认为全国菇徒人数在1000左右,她自己认识的菇徒多数是南方人,远的也有天津、内蒙古的。手握一个数万粉丝公众号的家明最有底气,他认为my little airport的粉丝至少有几十万。
这些歌迷给出的数字,是过分悲观,还是过度乐观,也已很难验证,因为哪怕有离散的404歌迷,他们身处暗无天日、深不见底的互联网深海之中,难以相认。
访问最后,我问三位,这些404歌手,不可触及,又需要你逆流而上,这么难粉,为什么非他们不可呢?你爱他的什么呢?
以下是他们给出的答案。
阿文:他就是普世价值的活化石。你看这么多年,多少民主卫士变成护旗手、又有多少反送中的黄丝/台湾人撑川普、歧视大陆人/黑人/南亚裔。我中学的时候觉得如果像明哥这样的人多一点,文革或者二战这种悲剧就不会有了。你现在看看觉得这种人很多吗?他真的很不容易,会作出很多牺牲。很多事情他不是得到什么,现在这个社会没法接受到他的想法。对他的思想轨迹来说,他会做这些事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我希望他不要受到伤害。
家明: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歌曲曾经感动过我。my little airport的歌词总会照应到你人生不同阶段的时刻。应该有好多首,比如《美丽新香港》,比如《麦记最后一夜》,可能你每成长一个阶段,或经历一个事情,就能听懂一首歌,或者说终于明白那首歌是什么意思,感同身受了!有共鸣了!他们的特质就是他们前瞻性的歌词还有那些人性的”韵味”。
豆花:她很幽默,不知道不是粉丝能不能理解到,她是会和粉丝互呛的明星。具体地说的话,是她和粉丝关系很亲密,不是说会私联或者媚粉,她就是把菇徒当作自己人,讲道理或者嬉笑怒骂都是很亲切的感觉。是个很有趣的人,也是很真诚的人,和别的明星相比的话,她是真心把粉丝当成是需要认真对待的一群人,而不是只是支持者和被支持者的关系,她会有很多大道理讲,讲到很烦人(哈哈哈),但同时也是发放力量的来源,很正能量,不是那种写些鸡汤给粉丝的正能量,是她自己真心相信的力量并传递给我们。我觉得何韵诗对我来说是,无论世界多坏,她也能让我有勇气面对的信仰,是精神领袖。
看得难受。
錯字:「戴」上古早的雜誌、許「庭」鏗
我在脱粉和重新入坑之间反复横跳…为什么喜欢菇,借用一段其他歌迷的留言,最能贴切我的想法,“如果我们很难完完全全做自己,希望能一直看到她自由又坚强,就像一盏灯塔”。
以及文中提到的“粉絲數量第一的地區是廣東,第二其實不在南方,而是北京。”,也算是喜歡這一群人很多年了,互聯網觀察也有,是真的,而且這點不限於MLA,其實喜歡明哥或者林夕的很多也都是這樣,除卻廣東地區喜歡的人數量多,中國北方地區喜歡他們的會比某些人想象中要多一些,會講廣東話會寫繁體字一點都不奇怪,為什麼要說這些,那就是想表達,兩岸四地特別是中國內地,任何地方任何人,都不是無法撼動的鐵板一塊,被撬動和留下種子的可能性一直有,無論發現他們或不發現他們,一些人來來走走,但確實是有人一直都在。真相是什麼?真相就是兩邊的人都在黑暗中等待彼此的到來,雖然平時並不說話
沒有啦,你明的粉絲也好,你夕的粉絲也好,面對簡中的時候被迎面而來的批鬥氛圍和簡中互聯網埋頭式做人的氛圍搞累了,因此很多人選擇消失在簡中互聯網,而不是脫粉。怎麼可能只有幾千人喜歡明哥啊,想太悲觀,只不過大家不想冒頭罷了。那麼話又說回來,既然簡中不肯出現,為什麼繁中互聯網也沒看到這批人?很簡單,自己想下現在繁中互聯網對待中國人是個什麼態度,愛你明的愛你夕的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香港人的最佳戰友,而據我所知某些人私下立場甚至比一些溫和香港人都更激進,但是繁中互聯網現在對中國人幾乎是一面倒的極端化印象,認定對方已被洗腦,只會高唱讚歌,拜託刻板化印象和仇恨情緒在哪裡都不可取。現在無論是哪裡的互聯網平台,兩岸四地,能拋開出身地成見認真好好交流的有幾個?也別怪中國的粉絲不想說話,你好不容易不管是電腦翻墻還是肉身翻墻總之翻了,但現在這個互聯網環境對於夾在簡中和繁中之間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兩面而來的絞殺,簡中對香港藝人和香港的態度不必言明,繁中民間網絡評論只要提到中國人什麼印象大家也都知道,那站在中間的人真的很為難,在國內要防火防盜防水錶,出了國好似是安全一點了,但你精神夾在罅隙之間其實依然沒有得到什麼良好的互聯網體驗,那上網幹嘛,那出頭出來喊,我就是站在香港這邊的明粉和夕粉,說這個幹嘛,除了發洩情緒證明一下確實有這樣的人在還有什麼用?更多人都是劃過就走,連互聯網痕跡都不會留下,因為沒有任何人有義務出來解釋那麼多
看得生气
居然有群,好像知道怎麼加入orz
有趣,谢谢作者!
看到最後歌迷總結也要扯上川,哈哈。我是黃生粉絲,我倒是不太明白他為何那麼討厭川普,有時看他的FB,覺得他被左媒蒙蔽了眼睛。不過還是希望可以再去現場聽他唱歌,雖然會很多困難。
所以我转到YouTube Music了,因为有陈升
我也好喜欢何韵诗,从看她演《贾宝玉》开始。后来我在不同城市看了三场《贾宝玉》,音乐剧的原声听了陪我度过了好多个夜晚。美色啊,美色太重要!
林夕对于骂他的粉红的回应:
第一類是:「一個填詞的就填詞好了,談什麼政治」、「寫歌詞的淌這個政治渾水,吃撐了沒事幹。」如果還有精力跟腦袋被洗過的人講道理,可能會用他們老祖宗老毛的名言回嗆:「文藝要為革命服務」,寫歌詞的好歹也是文藝工作者,你以為歌詞就只有風花雪月,還有失戀失戀再失戀?
香港廣東歌始祖許冠傑也有過許多反映社會議題的歌,只不過用庶民口吻幽默道來,例如諷刺加價、打工仔慘況,請問經濟跟政治有沒有關係?一個創作人如果也不適合在歌詞裡摻和了「政治」,那從事其他職業的是不是都要噤聲?
第二類是:「我本來很喜歡你的歌詞,看你的書,但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拜拜了。」如果有這樣的「夕粉」,還需要有「夕黑」嗎?如果有看得夠多、也我讀懂過我歌詞,覺得我關心社會很稀奇嗎?如果一個創作人對於世間不公義的事無動於衷,刻意避而不談,明哲保身,這個人還值得你喜歡嗎?
一連串的「嗎」以外,其實我已經重新寫了十多年專欄,光是批評政府也至少上百萬字。當時某個專欄固定寫時事,也有很多人覺得奇怪,「好端端」一個寫詞人,為什麼會寫時評,可見不但被洗腦的一群有政治歸政治的幻想,都是寫字的,內容主題卻依然有分門別類的定見。
寫詞也寫時評會有違和感,證明關注社會並沒有成為主流風氣,批評監察政府的責任,就留給政論家好了。香港人尤其是藝人,不像西方世界,向來少有對政治表態,這不但基於考量大陸市場,也表現出香港傳統精神:務實、識時務、少惹不必要麻煩。此外,雖然一直以來處於政治的敏感地帶,卻對政治無感甚至無知,政治污穢所以以不懂政治為榮。
許庭鏗->許廷鏗
改變注意->改變主意
感覺太不容易了,這樣真誠的歌迷值得我們尊敬。分隔二岸的從來不光身分認同,還有品味與(主要是)獨立思考我能力。
當自己與歌手的距離由有限漸變為無限,會抱著什麼樣的感情?算是移居國外的親友嗎?
脱粉无非是审美有限
要求mla 林夕热爱祖国的 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社会主义祖国鼓励盛产抖音神曲嘛?
我只是有所了解这些歌手的政治观点,完全没有听过歌曲,看完都被感染了,好佩服这些在墙内还坚持维护404偶像的歌迷们!
喜欢着台湾音乐的我好有共鸣。像张悬和mla这种音乐受众较广的歌手,每每在他们的粉丝里看到小粉红都让我不禁感慨人类的多样性。
前几天中国留学生采访的评论里有人说也可以采访常常政治性抑郁的反贼留学生,今天就有了类似的选题哈哈哈
阿P Nicole 都好正
同为菇粉和达明一派的粉丝,我必须要说:谁不想跟菇上床呢!(拔腿就跑
哈哈哈明哥不至于看不懂简体字吧!竟然都不知道大家有组织给他们写信,如果知道,一定也加入。我佩服还愿意在墙内平台维护这些艺人的粉丝,我是完全放弃了。还愿意发声的大家保重自己。
我是在豆瓣的一个小组了解到mla的,好可惜没能看到他们的现场
流著淚,感覺又熱血一次。
回复@Emilyin1984,是的,一切仍在继续,只是现在可以避开那些声音。那段时间天天都要听到人在复读微博热搜,从线上到线上,根本让人无处可逃。
xxxx,xxxx。
非常有共鳴的一篇報導。我就是一個內地菇徒。我總是感到自己非常幸運,能在這樣壞的環境裡認識到、接觸到何韻詩和她的作品。是無論何時都能帶給我力量的存在。
我完全不是這些人的粉絲,讀得卻都有點激動了……
希望能看到光明的那天到來。
「回想起来真是非常恶心的一段日子。」這個描述好像一切過去了一樣但其實仍在繼續。
特别感谢mla后援会的存在!简中网络里的mla灯塔!
2019,404粉丝经历多次销号,甚至有人遭遇网暴、人肉,乃至被身边人举报,等等。当然也有不少人脱粉。14、16年风波后,简体中文媒体渐渐不再炒作港独等标签,导致不少新人”入坑“,19年则是给这又萌发生机的圈子一记重击。那年我也是被封了几个号。网上风波不断,我连注册新号都提不起力气了。身边不少认识的人也十分关注网络热点,天天闲聊就是港独该死,台独该杀,不得不尽量躲着这些人。回想起来真是非常恶心的一段日子。
回复“恒心一久”:读出来和公开发表不能划等号吧,既然是引用并发在媒体平台上的,就应该询问原作者的意见,被偶像念信当然开心,被引用却未曾被告知就不一样了……
当信的内容已经被公开读出来了,还需要征求写信者的同意才能引用吗?
我们的信是通过一位去现场睇show的香港朋友趁进场前交给工作人员,再转交给达明的,她的善意和真诚促成了这次感动。她和我们一样,有着对达明的热爱,在被墙分隔、撕裂愈发严重的两边,因为她的帮助,我们的信跨越千里,去到达明的手中,再被念出来,为处于艰难世代的彼此都增添了一份力量。谢谢她,亦谢谢每一位仍在为达明撑着的朋友们。
我是那位写信的四川00后粉丝,能在端传媒平台上看到自己的信很开心,但为什么没有被告知会引用部分信的内容呢?之前发在matters上面都有提前征求意见的……
讀者您好,作者是引述自其他媒體的報導,如果造成您的困擾非常抱歉。具體事宜我們會寫郵件給您,尊重您的意見。
明哥大陸粉絲哪有這麼少啦,基本上不活躍在網絡而已
菇武門podcast有一直在聽
寫得真好,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