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農業園來的時候,我們蕉徑半世紀的家沒有了

這兩年,蕉徑村民很單純的想過,是不是只要我們夠努力,活出一個意義,政府就可以不用收我們的田了?
已在蕉徑扎根超過四十年的譚氏一家。圖為(左起)譚大佬 Ivan、二哥阿根、姐姐 Angela、弟弟光仔、文哥。
香港 公共政策 公民社會 發展 社區 社會 經濟

編者按:位於新界上水鄉郊的蕉徑,是香港目前本地菜最活躍的種植農區之一。2016年,政府推出《新農業政策》,當中包括興建一個佔地80公頃高科技現代化農業園;一年後,選址公布為蕉徑。月前,農業園第一期工程已然開展進度,但有農友發現農地上不斷被工程車堆高石料甚至倒上柏油,引發環團及村民焦慮,工程再度備受質疑。

在蕉徑情況變得迫切之際,端傳媒對農業園進行系列報導,本篇是第一篇,細說蕉徑文哥一家因農業園計劃,舊居被摧毀再重生連結的故事。第二篇《一個可能摧毀香港農業的農業園》將聚焦政府的農業園計劃,探討以「發展農業」為名的建設因何這些年來一直引發農夫反對。

11月,香港市區依然悶熱,蕉徑卻涼風拂臉。在譚偉文的達記園裏,剛下種的豆苗還藏身在泥土裏,尚未長芽,但再過一個月,冬季第一茬枸杞就可以收成了。一大早,五六名村民聚在他田邊的小棚裏,一個挨着一個坐,聊作物也聊生活。等了十來分鐘,譚偉文起來喊說:「要不先開始吧!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到,先邊聊邊等。」

他們等待的是前立法會議員朱凱廸和蕉徑長瀝關注組成員梁德明。過去數周,政府動作突然加快,地政人員開始下村替受徵收影響的農民「點青苗」(在收回土地或清拆寮屋過程中,如農地上種有農作物及水井等農用設施,政府會進行作物點算,向種植者補償),但點算過程錯漏百出,有經驗的馬屎埔村村民見狀不忍,自發前來分享:「我們要據理力爭,物品是我的;你趕我走,你就要賠償給我。」

譚偉文間中離席,蹲在不遠處的田邊抽煙,來回好幾次。51歲,人人叫他文哥,臉尖高瘦,肌膚曬得黝黑。2008年,他回到蕉徑接手父母的田地。直到三年前,政府投下農業園計劃,把目標對準了蕉徑。最初,村民們是高興的,以為長期被擠壓的農業終於被政府重視。然而,政府說發展前先要建出一條長900米的大馬路,要徵收蕉徑部份現有農地,包括文哥一家種了近半世紀的田。

數十年來每日清晨,蕉徑村民都是騎着三輪車賴着阡陌,將一簍簍新鮮收割的蔬菜送出菜站,相安無事。大馬路的必要,村民們不了解,他們擔心,這條馬路或許「別有用意」——2015年,蕉徑曾被地產商覬覦欲興建國際學校,若農業園日後效果未如理想,這條大馬路說不定就成為了地產商野心的鋪墊。

得知消息後,文哥與姐姐 Angela 接受不少媒體採訪,積極在官員下村的會議上發言,重覆講述自己跟土地的情感。他們希望更多人關注事件,或能促使政府擱置計劃。但沒想到,村裏的茶樓酒館甚至網上,陣陣質疑聲浪隨之而來,人們說:「土地不是你的、你只是租用者;你不肯走,是你強死賴活。」

「對,你可以這樣說,」譚氏長男 Ivan 早已聽慣外界的說法,委婉補上一句,「別人不會看原來你有幾十年的歷史在裏頭、他們不會看這種東西的。」

在香港的發展史中,農村抗爭並不罕見:2009年因高鐵發展而遭拆遷的菜園村,到糾纏超過20年的馬屎埔村收地事件,以及元朗橫洲發展計劃;被迫遷的村民往往留守到最後一刻,直到發展商的推土機在他們面前砸壞家園。不懂內情的人,或會認為這是一場又一場農民與政府間的土地爭奪戰。不過,在這場爭奪戰中,那些被消磨掉的、與農民一直所堅守的,其實不止於土地。

她擺脫農民,它擺脫農業

相比新界其他農區,蕉徑雖然產量最多,但地理位置上卻相當「內斂」:從上水坐專線小巴,十來分鐘車程一路驅進。車窗放眼出去,馬路兩旁的景觀由高樓大廈褪成高聳的大樹,藤蔓植物攀滿高爾夫球場外的鐵絲圍籬,小巴就像駛進了一條綠色通道。經過狹窄的粉錦公路,在不起眼的小路拐過去,終到達一大片豁然之地。

為了表示對新建大馬路破壞農地的不滿,農民日青和朋友用時令作物在大路擬建的位置上種出五個大字:「要!菜!不!要!大!路」。
為了表示對新建大馬路破壞農地的不滿,農民日青和朋友用時令作物在大路擬建的位置上種出五個大字:「要!菜!不!要!大!路」。

距村口數十米、小道旁的五斗田,是譚氏一家近半世紀以來的生活據地。(註:1斗為7260呎)數十年來,大山環抱着蕉徑田野,雨水滲入南邊的大刃山和西邊的雞山嶺沉積過濾,再湧出地面聚成雙魚河;順着地勢,潤濕田地後便流向塱原。因為先天獨有的優勢,蕉徑曾是農業重鎮,田連阡陌,田與田間留着一條小坑儲水,方便灌溉。坑水清澈得像條小河,河中有魚也有蝌蚪,是真正的「魚菜共生」。文哥說這是山坑水,「污染少,水流清」。

文哥有七兄弟姐妹,他剛好排在中間,對上有一姐姐兩哥哥,對下又有兩弟弟一妹妹。父親譚達權為人敦厚沉實,是個有名的造船師傅。六七暴動後香港百物蕭條,經朋友介紹,譚達權舉家搬入蕉徑,用剩下的錢財租來十多斗田。那是1970年,文哥才剛一歲。

父親把這片田取名「達記園」——「達」先行創業,「記」交後人收。數年後,弟妹出生長大,農活開始由七兄弟姐妹分擔。姐姐 Angela 今年55歲,對於農家子弟的身份,她三年級就開始不喜歡。

一次凌晨兩點,別家孩子睡夢正酣,Angela 卻要起來收割菜心。冬季夜裏寒風徹骨,手指碰到菜梗後瞬間冰得麻痺。她一邊割一邊怨,「為什麼我是農夫的女兒啊?」她問自己。城市人對農夫的印象一向不好,覺得邋里邋遢、沒文化。上學後,農家子弟的身份讓 Angela 更加忌諱,她刻意把校裙熨得又直又挺,以外表的整潔切割身份。讓她竊喜的是,自己天生手腳纖幼,「他(同學)看不出我是耕田的」。

女兒不喜歡農活,父親怎麼會不知道。所以孻女出生,兄弟們都在田地大汗淋漓時,Angela 只管照顧妹妹。直到中學畢業,Angela 出去工作很快結婚生子,住進高樓裏,「東西乾淨了、不用污糟邋遢了」。活在資本社會,她感覺「自己好像正在向上流」。

農田,好像是絆住發展步伐的大石頭:Angela 要掙脫它往上流,這個城市也遺落它不斷向上飛。上世紀70年代開始,大量新界農地開始被徵收並發展成新市鎮,之後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加上香港回歸,內地菜在這樣的時局下迅速吞噬本地農業——香港的蔬菜自給率由80年代的30%急降至2019年的1.7%。Angela 談起當時的變化:蕉徑的三攤魚檔、豬肉檔只剩下一攤,米舖都關門了。後來,政府修建東江水利,蕉徑耕種迎來真正的斷層。

1981年,港英政府在粉錦公路興建抽水站及東江水管,流入蕉徑的水量變得不穩。有時候上流農戶用水稍多,下流的人就沒水灌溉,田地一變乾旱,農民也不願再耕。

「沒有人耕,所有事就很蕭條。」人們往城市裏去,農田長滿雜草,房子也陸續拋荒,狗吠聲寥寥。大環境擠壓下的香港農業,像被車子輾過的麥子一樣,有的死了,有的再也長不起來。

譚偉文今年他51歲,人人叫他文哥,是蕉徑土生土長的農二代,2008年回到蕉徑耕作做農夫。
譚偉文今年他51歲,人人叫他文哥,是蕉徑土生土長的農二代,2008年回到蕉徑耕作做農夫。

找回自己的委身

2008年,文哥回來了。因為,一不用受老闆的氣、二可以照顧父母。

中學畢業後,他去了大陸工廠做質檢員。工作輕輕鬆鬆,每月可以掙到港幣兩萬元,「賺得多就用得多,錢多了就去酒吧。」那段生活說不上糜爛,但也真的活得痛快。六四事件之後,文哥回流香港做飲食、物業管理,面對的人漸多,氣也受多。他天性倔性子,一次忍不住跟客戶吵架後,老闆說「明天回來補一個月糧」,這就丟了工作。三個月找不到工作,他就回到蕉徑種田,決定以後只受老天爺的氣。

父親向他們七兄弟姐妹說,「發財望大地,你出去闖、闖不成就回來耕田。始終有田在,一定餓不死!」文哥回去的一年,39歲,正值壯年。

Angela 覺得弟弟傻了。父母一輩為了謀生耕作沒話說,「你第二代又是這樣?」每次回村,她就藉故試探:弟啊,做農夫一個月賺這麼少錢,不如去油站入油?又或者去超級市場搬貨也有最低工資。文哥不為所動。

對他來說,沒有哪裏比得上這個總是多蚊蟲又偏遠,但不用受氣的地方更舒服、活得更紥實。

農夫賺得比別人少,早晨比任何人都早起。一場豪雨,田間水坑來不及排水,雨水把泥土泡鬆,菜苗似死還生,文哥有時會想放棄。「你真的難搵食,你的收入跟付出不成正比例。」他歎農夫艱辛,下足功夫也不一定能成功收成,像極了談戀愛。「現在的農夫不浪漫做不了農夫,(但)浪漫的人通常搵唔到食。」嘴皮子硬心軟,他甘願做那個浪漫的人。

文哥在農田上工作。
文哥在農田上工作。

Angela 再也不勸了,但倒是好奇:「為什麼(農夫的)血這麼特別,流完一代又一代?」

寮屋是新界鄉村很常見的房子,大多是以前村裏的非原居民在田邊上蓋起來。譚氏老家就是父親當年租下來的寮屋,地屬私人業主。屋子結構簡單,以鋅鐵和木材搭建;地方不大,但就勝在位處田的旁邊、勝在一家人能夠住在一起。一屋九人,兩個房間,女孩子共佔一間,五兄弟就睡在二樓的閣樓。直到大家長大、離開,再剩下媽媽、文哥和兩個弟弟四個人。

半個世紀快過去,鐵皮都已鏽蝕露出斑駁的暗血色,木材受潮起翹變形。2017年,文哥感覺房子撐不了多久,人便漸漸變得神經質——半夜有異響,他就驚醒起來查看,整宿未眠。他曾無數次幻想睡覺時,屋子就要倒下來。那段時間他白天忙農活,一邊想修葺的事,晚上又再提心吊膽。日夜焦慮,鬱結卡在身體裏,頭髮開始一撮撮變白、一圈圈掉落。

直到文哥頭髮掉光了,Angela 才知道他的情況,心如刀絞。「我看着每一個細佬妹長大、我每一個我都錫。」這時說起,她語帶顫抖。家人於是開始張羅藥方,帶文哥去看醫生,「沒藥吃的!2000元一次喔!」憶起當時,文哥停下手上的活,對著記者呵呵笑。

一個話癆,卻習慣把問題內鬱,而沒有人知道。他說,「這是自己的性格,那可以怎麼辦?」

兩年後,眼前的這張臉,臉頰有點凹陷,個子也更瘦了一些。當年得病後,文哥把事情放手讓兄弟承擔,身體慢慢恢復,頭髮也開始長回來。如今,在黑白髮交錯的後腦勺上,一個個小窟窿隱約還能看見。至於 Angela,她找到了答案;在此後的日子裏,作為家中長女,她知道自己的位份要做些什麼。

譚家七兄弟姐妹中的姐姐 Angela。
譚家七兄弟姐妹中的姐姐 Angela。

農業園來了

半個小時後,太陽已經高懸,曬到坐在棚外的村民臉上去。蕉徑長瀝關注組成員梁德明終於趕來,戴著一個花俏的碎花布口罩,大汗淋漓。扎著馬尾辮的仲鈴一看見就調侃:「嘩,你今天打扮到這麼靚仔幹嘛啊?」梁德明回上一句:「我一向都咁靚啦!」把本來要談凝重議題的大家都引笑開。

仲鈴是蕉徑老村民,性格開朗,父親和住在比鄰的 Erica 父親是大陸同村兄弟,後來一起到蕉徑養雞。小時候,Angela 會到雞舍剷雞糞作種田的肥料,三人熟絡起來情同姐妹。直到長大,Erica 一家移民、Angela 結婚,而在政府增加養雞業的限制後,仲鈴也不再養雞。

2017年7月,消息傳來,政府的農業園選址為古洞南,範圍包括北邊的長瀝與南邊的蕉徑。農民向來不諳政事,但這一次,他們大概知道不好了——政府要來收地收屋了。

仲鈴還記得自己當時的愕然,她問弟弟,「我們的社區會不會就這樣沒有了?」全村一片荒亂,村長找到時任立法會議員朱凱廸。梁德明是朱凱廸的議員助理,他一把拉上同樣關注土地的林安。一個月後,梁德明下村與村民開會簡介情況,仲鈴就在那裏重遇回流香港的 Erica。

這十多年,房子雖然丟空,Erica 一家還有跟地主續租,因為捨不得。眼前,昔日家園將被收回,百感交集,Erica 覺得,如果連自己社區都不去爭取,好似過不了自己那關。她跟仲鈴說,在有限的時間,她想重新活化這裏。

仲鈴是蕉徑老村民,性格開朗。不再養雞之後,現在和文哥一家一起打理活化後的田地。
仲鈴是蕉徑老村民,性格開朗。不再養雞之後,現在和文哥一家一起打理活化後的田地。

彼時是秋季,文哥身體開始康復。仲鈴出村口時經過文哥家,看到屋子日夜修葺,兄弟們輪流接手,到差不多完成時,還感嘆「真的修得挺好的」。支撐屋子的鐵皮換成簇新的,一洗頹氣,感覺比起以前的木板堅固得多。但大家沒想到,這屋好不容易才修好,卻要被收回去。

同年9月,地主給文哥打電話,說不再續租,12月就要搬走。文哥一家愕然,一個住了40年的地方,要用三個月的時間找房子、搬東西,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拼湊推測,數十年來一直安然無事,這邊廂農業園消息剛傳出,地主怕是覺得屋子是利之所在。他們急了,Angela 嘗試聯絡地主,想問是不是租金不夠,沒有得到回覆;文哥找梁德明和林安幫忙,但由於租務合約屬法律問題,他們能做的不多。最後,一家人聯絡政府法律援助處,但法援說,打官司的話,勝算不大——還是算了,他們決定放棄。

對於譚氏一家人來說,屋子的每個角落,都藏滿了各人人生大部份的記憶。為了修葺,七兄弟姐妹一起湊足二十多萬,到屋子終於弄好,大家住滿半年多,轉眼又要被收。「沒辦法的,各人都有自己的問題。只不過你運氣不好,(問題)就撞在一齊而已。」烈日下,文哥一邊為第一批枸杞苗除草下肥,鋤頭抓鬆泥土時,發出唰唰喳喳的聲音。

「大家都不開心、大家都知道不想改變這樣(原本)的生活,但現實就是告訴你要改變,那可以怎樣?這麼多年了,我到現在心裏仍然非常難受、我姐姐都難受、每個人都難受,不過不出聲而已。」

清晨六時,文哥運菜到菜站後吃早餐。
清晨六時,文哥運菜到菜站後吃早餐。

趕在房子被收之前的12月,他們在村口靠近大馬路的位置租了兩個單位,一間給文哥和媽媽,另一間給弟弟一家。以前,文哥一打開家門就是田。天剛亮的時候拿起鋤頭,一腳就可以踏進田裏去。但現在不行了,村口距離田也有好幾百米的路,文哥每天就駕着三輪車一路顛簸地搖到田中去。

兩年了,文哥一家仍然不知道業主斷租的原委,亦沒有繼續去追。被剜開的傷口,原來無法隨時間彌合,「那根刺在那,就始終在那。」田間一砣大泥塊被他一把抓起,放在手心揉碎,然後再往土上灑回去,「我可能再過十年心裏仍然會難受。」他眼直勾勾的看着記者說。而後,他再嘀咕一句:「早知道,就不維修了。」

不過,這些年真正苦了的,是媽媽——「老人家是記遠不記近,那裏是她建立的」。文哥種田,總喃喃着收入微薄,但沒關係,能照顧媽媽、一起安樂過日子就足夠。住了幾十年,母親不願離開,也不得不離開。很多時候大家會一起回到田裏燒烤,但媽媽老是不願意,說免得經過看見傷心。

蕉徑「達記園」旁的小路。
蕉徑「達記園」旁的小路。

完整、埋葬、再走下去

譚氏一家的傷口,林安是其中一個幫忙療傷的人,一個長着瓜子臉的小妮子。

林安第一次見到文哥,是農業園計劃到來之前。那一次導賞,文哥在榕樹頭下大談農技,林安覺得,天下間怎麼會有這麼能說會道的農夫,「他(文哥)講種薑,很仔細去分享落多少斤薑就有多少斤收成,那套計算是很精準的,我覺得很 amazing。」

之後二人再接觸時,已是在討論農業園的村會上。文哥生病後,Angela 決定要守着弟弟對田地的堅持,知道住了半世紀的土地要被收回,兩姐弟在一次會後留了下來。那晚天氣突然轉涼,林安只穿了一件薄襯衫,Angela 見她手臂起滿雞皮疙瘩,把自己的披肩裹到她身上,替她把手搓熱,然後緩緩從頭道起自己與蕉徑的連結。

林安深深感受到,一個真正在農田裏長大的人對土地的感情,原來並不是外界幻想中「很浪漫、那些人很愛這片土地」的片面論調,而是相當厚重、血肉的。「我們所謂這些對農業很有興趣的人,覺得『(農業)這件事很重要喎』,然後當你見到一個真的在農田裏長大的人,她真的很重視那種感情」,那是夏蟲不可語冰。

蕉徑長瀝關注組成員、元朗區區議員梁德明。
蕉徑長瀝關注組成員、元朗區區議員梁德明。

在一旁的梁德明也有共感。「第一次人生聽到一個農民子弟好喜愛一個土地,用一個好直率很肯定的方法講這一件事......我呆了,心想這些不是騙記者才會講的事嗎?屌,她講的事不是騙人而原來是真的。」他笑得誇張。

梁德明一直有個田園夢,希望住進有風流通的社區,每晚隨着風鈴的響動入睡。所以大學畢業後,他加入了本土環境組織,之後再來到朱凱廸議辦,第一次著手跟進蕉徑議題。遇見文哥,他才發現自己一直把這個「夢」做得過於簡單——以務農為生的人對土地會有一種尊崇,這種特質由個人生活的歷史、長大的土地所賦予,「這種特質很難被記憶洗走,因為從小就已經嵌進他們的生活裏面。」

收到律師信的那天,Angela 告訴 Erica,屋子真的快沒有了,真的要被拆了。她來到 Erica 的石屋旁,蹲著哭。她不理解幾十年來的情感,怎麼就突然像颱風過後的大樹,紥在土地裏那麼深的根一下子就被人連根拔起。她對 Erica 說:「我的心真的很痛,我很擔心我自己、擔心自己不能好起來。」她哭了好久好久,不知道鄰居們聽不聽得見。

人像一株植物,在一個地方待久,會慢慢長出根來,深入委身的土壤,不斷向下緊抓延蔓;同時又會向上生長,長花結果。而果子只有在掉下來的那刻,才發現自己的根原來一直支撐着自己長到這麼高、長得如此壯。

蕉徑的樹木。
蕉徑的樹木。

2017年末,Angela 接受訪問,記者跟拍她與文哥清埋老屋。一個紀錄作為一個告別。片末,Angela 說,受訪是要把傷痛完整、埋藏,只有這樣自己才能重新走下去;但她還是希望「我們的家可以在蕉徑捲土重來。」所以 Erica 的活化雞寮任務,她認領下來了,「我要找回一個地方,可以成為他們(兄弟姐妹)的立足點。」

Erica 一家自搬走後,雞寮已廢棄了十多年。雞籠子全都銹化,雜草長到腳踝般高,還有好幾棵血桐樹佇立著。最大的雞舍也搖搖欲墜,而活化工程由這裏開始——「首先要有一個有瓦遮頭的地方,」仲鈴說。

除文哥和大哥 Ivan 外,譚氏兄弟仨都是建築行業出身。他們買來鋅鐵、鐵通,有人把舊雞舍的屋頂給掀開,重新搭建牢固的新屋頂,有人用水泥把支撐的柱子修補好。四弟光仔是水喉匠,趁著剛好有兩個月空檔,每天就在雞舍鋪設水管電線、去水位,從早到晚。大約三個月左右,繫連大家的聚腳點再次回來了。

面對各方對土地的爭奪,Angela 更多地去思考一個問題:土地到底是屬於誰?誰真的有權去發展土地?她沒有想出具體的答案來,但既然「農夫有地,就用來耕田、用來生產食物」,她想把雞寮旁的土地復耕。

不過,開闢田地才是真正的麻煩事。比人還要高的血桐樹遍地,雖不粗壯,但總算有十來棵。一天,馬寶寶社區農場創辦人袁易天來到蕉徑,碰見 Angela。大家互不相識,「我告訴他,我有一個地方想活化,但好多樹不知道怎去斬。」袁易天說他會,隔天就背着一把柴刀來蕉徑教 Angela 斬樹。

袁易天對 Angela 說:「有些事你想到的話,你就開始吧;你開始的時候,自然就會有人來幫你的了。」 Angela 心裏哆嗦了一下,自己也走去買一把柴刀,回來和他一起劈。袁易天說的話也不假,後來來幫忙的人越來越多。那些關注土地、熱衷耕種的人都來了。

文哥說,種植蔬菜過程中,其中一個重要步驟是移苗——在菜苗生長到一定程度後,農夫會將它們移到另一處更適合的土壤上種植,這樣長出來的成熟作物才會茁壯。以前,他們一家的根被無情拔掉;如今,他們移動到這個土壤來,小心翼翼地重新調整,慢慢生長、慢慢壯大。

蕉徑長瀝關注組成員林安。
蕉徑長瀝關注組成員林安。

「如果我們努力一點」

「這個世界很吊詭,你失去了一些東西,人就會聚在一起。」因為農業園,老屋沒了,Angela 哭泣、反省。她責備當年的自己,「我情商較低、我不健康,我要靠別人告訴我『我是什麼』。」但其實在失去的那一刻,她捉緊了家的根,然後找回了自己。

這兩年來,靠著眾人的努力、林安的穿針引線,不少 NGO 都在這裏舉辦工作坊、導賞團。文哥一家想得清楚,自己在做的事並非營造反對農業園的抗爭基地,而是要告訴城市裏的人:「我們還是在耕田的,這就是香港的農業。」

現在每週一,Angela 都會和一群長者從市區來到蕉徑,在自己親手開墾的土地上一起照顧植物,感受田野。馬藍與涼粉草是他們主要種植的原生植物:作藍染主要原料的馬藍,花無梗,成熟後花冠呈淡紫色,向下垂,像一個人低頭回望著土地;涼粉草即台灣所稱的仙草,差不多一年始得一熟。原生植物生命力強,多長在山邊小路,但因為十分低調,行人一不經意就會忽略錯過。但對於 Angela 來說,原生植物抱有一種韌性,正恰似他們一家——風吹雨打,葉會枯乾,但因為原生,根並不會死。

這時,仲鈴呵呵笑「抱怨」:「很忙啊,我只是覺得很忙啊!」由於仲鈴晚上才出市區工作,白天照顧田地的重責就全交給她掌管。早上起床吃過早餐,喂過貓狗,就下到田裏澆水拔草;中午吃過飯後,又繼續農活。仲鈴每天的生活總能以「忙碌」一詞概括過去,不過她說,現在就像自己的「第二人生」。

日子過久了,仲鈴還自覺「野心」開始變大,想在種植中獲得更多成功感。但這份野心其實也很純粹,由播種到收割,看到自己種的作物長得「好靚仔」,這樣她就已經很開心,「如果別人再說:『你種出來的菜很甜呀!』就更加開心,」仲鈴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那我就會繼續再努力。」

「抱怨」的還有大哥 Ivan。雞寮剛活化時,他把橫樑拆了下來,讓弟弟光仔做一張韓國野餐小木桌,幻想自己閒時可以喝茶看書。誰知道來的人越來越多,採訪那天,林安帶了一群中學生來體驗耕作,休息時小孩們圍著桌子歡笑打鬧,好開心,不遠處飄來農夫燒野草的陣陣草青味,並不刺鼻。Ivan 沒想到,那張木桌會成為大家聚集的原點。

至於農業園的事,他們從未放下。2018年,政府撥款獲得通過後,文哥仍然出席每一場會議,費煞思量,由衷想將農業園改造成更理想的模樣,「既然事件事在必行,就開始想要怎樣、希望(政府)真的做好件事,想方法去幫農民。」

林安曾在元朗橫洲實習數年。她感覺,當時村民知道要滅村時,不少人會變得頹然,田地或是村裏的建設都一一停了下來。但蕉徑不一樣,「這裏的農夫依然很努力地種田。」這兩年,村民很單純的想過:是不是只要我們夠努力,活出一個意義,政府就可以不用收我們的田了?但事實告訴他們:不是的。疫情以外的時間,政府收地程序的腳步從未停止。但林安希望,在農業園到來之前,他們仍然可以設法爭取時間,讓固有的政策獲得調整。

過去荒廢的雞舍重新活化,組成一個繫連大家的聚腳點。
過去荒廢的雞舍重新活化,組成一個繫連大家的聚腳點。

「我相信如果我們努力一點,應該會有更多的人可以留下來。」她說,這裏的「我們」,指的是所有關心這件事的人。

Angela 女兒有不少朋友是公務員。每一次碰面,她就會向他們喃喃道:如果將來你們在政府做關於農業方面的事,你幫阿姨手,把把關,和你上司再爭取一下。但這些年和官員交手,她怎麼會不知道,體制裏的人都是一環扣一環,「同一個氣孔出氣」。「我怎樣攻破呢?」她問自己,但「我還是要做」。

第三次採訪時,距離立冬又過五天,下午的陽光炙熱著土壤,遠處的枸杞挺直立着,文哥說枸杞喜冷怕熱,太熱會長刺生花。他把大草帽讓給了記者,自己黝黑的臉龐就在陽下曬得發亮。給枸杞鬆了土、澆過水後,他回到棚裏休息,喝着兩公升的水。遠方的雞公嶺綠油油,自己的老家就正在身後。

在老家丟空差不多一年半時,新的住客搬了進去。文哥不驚訝,還說自己和他的關係還蠻好的,碰面時會打招呼、聊聊天。不過,那種感覺還是難以名狀,「因為那件事(房子)原本是你的。」要整理的東西兩年前早已清走,帶不走的唯有半世紀的感情。

「你是有遺憾的,但是日子始終要過。」他嘴裏還是叼著根煙,煙頭在吸入的一刻變得火紅,其後白煙裊裊,隨風散去。一隻白身黑嘴的小鳥飛到田中張望,見沒有什麼特別就飛走了。文哥突然跨進田裏去,低頭看了一眼,朝記者喊:「你看,有一根豆苗芽冒出來了!」他手指輕輕捋着苗頭,笑得開懷,露出長年被焦油熏黃的牙齒。

始終田野,還是他第一位關心的事。

文哥在農田上工作。
文哥在農田上工作。

後記

12月中下旬,隆冬時節,人也許受不了冷,但枸杞在此時才開得最盛。一天,相約梁德明在文哥的達記園裏進行採訪,也好順帶買捆枸杞想一嚐蕉徑名物。就在當天早上,地政人員及漁護署替文哥完成了「青苗點算」程序。

「沒辦法的。」問道文哥,他還是掛着口頭禪。點青苗當然要在最多作物的時候點算;但最終即便獲得最多的賠償,對比自己在土地上付出過的努力,其實也只是個象徵。

同一片土地,幾百米外,同樣將受工程影響的日青和戚師傅,仍彎著腰在租來的田地上,持著「永續農業」的理念實踐綠色生活。知道文哥也已經完成點算程序,日青跟記者說,沒有想到,畢竟一個月以前,大家還坐在棚子裏,商討該如何力抵應對。

(端傳媒實習記者陳麗、施嘉怡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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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影片好有味道